一
攀登开始后的十一天,拉文第一次看到了警示台的模样。
那时,队伍正沿着顺山体开凿的石坡缓慢地向上爬着,两个着黑袍的僧侣在前方带路。长明灯的光勉强穿过浑浊而浓稠的黑暗,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能勉强看清前后几个人的身影,以及脚下石板斑驳的纹理。
僧侣口们念念有词,步伐缓慢而坚定。他们似乎不需要灯光,仿佛是血液中的信仰在指引他们前进。一路上他们始终低着头看着脚下,很少说话,像是会行走的石头。在盖利夫人的神话中,大地是一切的起源和终点。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正在亵渎着他们的信仰。
经过了一个转角,僧侣们毫无征兆地停了脚步。队伍中靠前的人们纷纷将长明灯向黑暗中伸去。灯光被黑暗吞没,僧侣们却在这时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于是在场的人们都意识到,他们已经接近了他们能到达的,离炼狱最近的地方。
二
绝大多数盖利夫人一生都没有机会攀爬圣山,更不要说目睹警示台的真容。如果你在阿德里亚大平原上问任何一个居民圣山的位置,对方一定会认为你的神经不太正常。因为无论沿着哪一个方向在黑暗中前进,最终都会以撞到一面高耸的石壁结束。这堵环形的石壁包围着盖利夫人赖以生存的阿德里亚平原,把他们的生活禁锢在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范围中。这石壁,或者说包围他们的巨大山脉,便是他们口中的圣山。
警示台正矗立在圣山西南的山腰处,那是盖利夫人漫长的历史中,建立过的海拔最高的建筑,此刻正位于拉文的眼前。这是一个嵌在峭壁上的长宽数十尺的巨大平台。将长明灯凑近,才能看清平台侧面刻着的浮雕。这些浮雕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已经大多破损不堪,缝中布满淤泥,图案模糊不清,但依然令人肃然起敬。
拉文将长明灯高高举起,依然看不到石台的顶部。平台上端向上延伸这,最后一头扎进了无处不在的黑暗中。
“神的遗骨就存放在这里。”
僧侣如是说道。队伍中发出一阵低叹。拉文转头看向菲利普·马洛,但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学会了将情绪和想法藏在皮肤的皱褶和胡须里,这给他们增添了一种不言自明的处变不惊。马洛扬了扬手,队伍很快安静下来,他走到僧侣身旁。
“我们这等凡人能否有幸一睹真容?”
“依照大地和造物主的旨意。”
僧侣慢慢起身,向前走去。他们脑中似乎有一幅全息地图,精确地引导着他们的脚步。众人紧跟其后,走上了石台的阶梯。在台阶的尽头,警示台的顶端,是一张巨大的石棺。周围竖着八根残破的石柱,地上刻着不可名状的图案和花纹。僧侣做完一套复杂的宗教礼节后,费力地推开石棺的棺盖。众人像鱼群一般聚上前去。
石棺里是一堆骸骨,依稀认出两具较完整的,以及其它散落的各个部位的骨头。人们低声议论着。
“这些就是所谓神的遗骸了?”
僧侣并未理会拉文言语中流露出的质疑。
“二百三十四年前,造物主为了纠正我们愚蠢而自我毁灭的错误行为,从天顶的炼狱降下神的骨骸警示世人。警示台便是那时在此建起,以示后人。这些便是当时收集的从炼狱降下的神骨,从中我们可以窥见造物主的意志。”
拉文出神地望着棺中遗骨,他觉得那几个头骨的巨大眼窝后面也有几双眼睛正同样盯着他。他并不擅长解剖学,但仅凭最原始的直觉就足以发现,这些神至少在骨骼结构方面,与自己是何等相似。
“先生,我从没想过我们居然和神如此相像。”
他凑近马洛,小声地表达着自己的发现。
“相似是必然的,”马洛竖起一根手指,“但证明我们的正确性的,恰恰是那些不同之处。”
拉文的目光再次投向石棺。
在盖利夫人的神话传说中,神的地位并不那么高高在上。在拉文记忆中,神承载的警示意味要更多一些。在古老的经书中,他们是造物主在创世初期同盖利夫人一同创造的产物。他们本身并不更加高贵,也并不具有什么特异功能,更像是一种与盖利夫人平起平坐的另一种族。
甚至在某些方面,盖利夫人要更胜一筹。经书中描写神族天资聪颖,但天性好斗,性格暴躁缺乏耐性。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几乎无法像盖利夫人一样可以在空中飞行。尽管盖利夫人很少尝试飞行,因为那十分消耗体力,除非是生死攸关,否则他们绝不轻易使用这项技能。
而石棺中的神们,四肢修长,手掌和脚掌的大小却远小于盖利夫人。阿德里亚平原浓稠的大气环境使得短暂的飞行成为了可能,神们明显没有适应这一点的身体结构。但他们的头骨更加巨大,更加圆润,这或许是他们天资聪颖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其它不那么明显的区别,但对拉文来说,这已经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他感到一丝恐惧,夹杂着些许疑惑和奇妙的疏离感。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质疑的人,沉重的生活压力也并不允许他拥有质疑的余地。但自从开始这段旅途,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怀疑论者。
“我不明白……”
“你会的。”
马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很快他便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扫视了一圈包围着石棺的人群,缓缓举起了手臂,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孩子们,我们继续向上。”
有些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沉默来的如此突然。仿佛他们的声带也被黑暗腐蚀吞噬,只剩僧侣的惊呼回荡在警示台的上空。
三
“创世之始,大地为开。暗夜长至,主佑世人。”
这是盖利夫古老经书的开头。盖利夫人在心理和生理两重方面都已经习惯了阿德里亚平原无止境的黑暗。这句经文既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注脚,又是他们世界观在现实的具体投射。
从记事起,这句话便刻在了拉文的脑子里。他与其他人一样,在每周规定的时候去教堂,倾听来自教会的教诲。但他并未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就连是否有信仰这一点,他都并不确定。他不关心事情背后的原因,只要知道应该这样做就足够了。例如对于长明灯,他只知道是从某种生物体内提取的发光物质做成的,但个中机理他却并不关心。对于他的石森林亦是如此
和其他农民一样,他住在平原的边缘地区。石森林的位置距离村庄有数千公尺的距离,从安全角度来讲,这是很有必要的。农民们在通往那里的路上沿途摆放着长明灯作为标记,但实际上,石森林的光亮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那里实际上是一处活火山。滚烫的岩浆发出炽红的光,在开裂的大地上翻滚,缓慢地流淌。熔岩表面很快便冷却下来,但内部仍然是高温状态,远远看去像是发着暗红光的牙膏。火山锥的顶部向外喷发着烟尘,其中包含着大量硫化物和其它矿物质。在拉文的印象中,火山的规模正在不断扩大。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千年,这里又会形成一座高山,但那时就与他无关了。
在火山的周围,几座数米高的石柱也在不断喷发着暗黄色的烟尘,但并没有岩浆。石柱的周围散落着黑灰色和白色的堆积物,形成了这片石质的森林。烟雾缭绕的石森林之间长着植物,它们靠石柱喷发出的营养生长,而这也是农民们最主要的收获。光亮和热会吸引来一些动物,有的能够食用,有的危险而有毒。他们有时会制作陷阱来捕捉它们。它们可以被捕捉但很难被驯养,浓稠的大气使得这些动物大多具备飞行的能力,很难将它们关住。
农民们最主要的任务,还是收集和种植石森林中的植物。那里的温度比其它地方高出很多,因此成为了生命的温床。这里植物生长得很快,收获种植的周期只有几周。但随着火山尘的堆积和岩浆的冷却,石森林的形状一直在发生着改变、扩大。他们需要注意森林的走势,不能让它过于靠近村庄。他们在靠近火山喷口的地方修建堤坝,控制着岩浆的流向;适当开凿新的喷口——这项工作十分危险并且难以掌握,时常伴随着危险,但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这是他们唯一的农田和牧场,也是一团可能吞没他们的地底之火。
拉文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的先辈就从事同样的工作,他只需要接过家族的传统,而无需再做其它选择。最原始的生存本能驱动着他,千百年来的历史也一再证明着,这种原始的驱动对一个种族来说是最为安全和有效的。即使产生了这样或那样的念头,他也只需要说服自己,这无关紧要。不必为除了生存之外的事情过分好奇。
拉文第一次遇见马洛,是在几年前。那天他正和其他人一起在石森林收割,石柱喷出各色的烟雾,在长明灯幽暗的光亮下有些迷幻的感觉。烟尘弥漫开来,他很讨厌这种颗粒感。正在这时,他在烟尘中看到四个模糊的身影。
为首的是个身着旧皮衣的老汉,手中的登山杖和肩上的背包格外显眼。身后的三人也背着各式装备,甚至戴着稀有的防风镜。
“这就是生命的诞生之处,嗯?”菲利普·马洛伸手接住下落的烟尘,仿佛自言自语。
“是造物主的馈赠。”拉文身旁的一个伙伴回应道。
“但造物主看来并不友善,也不慷慨嘛。打扰了,我们是地质学家。”
那个伙伴并没有完全消除敌意。
“这么说,你们是来帮忙的?”
“可以这么说,我们是在帮助全体阿德里亚的居民们。我们在寻找新的石森林,咱们需要更多的农场,更多的食物。你也知道,现在的收成快填不上城镇的需求了。”
马洛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在拉文后来的记忆里,他很少看到他做出这种表情。拉文并不想和这些人有太多瓜葛,他们看起来似乎也与自己并不相干。
这几人却丝毫没有离开的念头。他们不顾阻挠,在周围搭了帐篷。接下来几天,他们一直在附近考察,不时与农民们攀谈。
对于他们说的很多事,拉文并不明白。他们谈起那些喷烟的石柱其实是热泉,浓烟中的硫化物是周围生物养分的来源。那些火山和热泉产生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都源于地底活火的运动。这倒符合拉文的认知,在经书中提到,世界由石、气、热组成。这么说来,地底的活火就是石与热结合的产物。
“也可以这么理解。经文里的内容,有部分还是符合现实的。”马洛这样回答道。“经文中提到的世界起源和警示,你还了解多少?”
唔……拉文努力回想着。“世界起源于黑暗之中。造物主在大地之上创造了盖利夫和神族。人们享有的一切来自造物主和大地的怜悯馈赠。”
“造物主向世人展示,大地是虔诚之人死后的归宿。人是大地馈赠的产物,死后自然回归大地。在地下深处便是虔诚之人的往世乐园。而对于恶人,死后的灵魂便会升上天顶的炼狱,在黑暗中挣扎,永世不得脱身。”
“而神族质疑造物主的旨意,全族被升上天顶炼狱。再之后,盲目而自大的盖利夫人中也产生了怀疑的声音。往下之路被地底岩浆阻碍,他们便依圣山建起登天的石路,企图窥见炼狱的模样。于是仁慈的造物主从空中降下神的骸骨警示世人,由此盖利夫人幡然悔悟,停止了自我毁灭的行为。”
马洛赞许地回应,“不错,经书上是这么说的。”
“这些和你们的研究有什么关系吗?”拉文问道。
“当然有。甚至可以说,这关系到我们整个种族的命运。因为,我们世界的真实模样,可能远远大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
拉文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好奇的冲动。他说不上来这些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但平生第一次,他对未知产生了渴望。
四
警示台上,人们紧紧地挤在一起,装满物资的背包和推车在放在了台阶下。马洛的话一下让气氛紧张了起来。
“不要忘了,头顶只有无尽的黑暗。”僧侣看着围着石棺的队员们,冷冷地说道,“你们在走向炼狱。”
“恰恰相反,我们的头顶应该是一片光明。”马洛举起手中的长明灯,“生物都有对于光的原始趋向。”
“众所周知,我们的大陆被一片黑暗笼罩,只有星星点点熔岩的暗红的火光。如果说造物主认为我们不需要亮光,那创造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会给我们眼睛?”
他把灯举到眼前,出神地看着灯罩中发出的荧光。
“我们长明灯中的荧光,提取自一种黑暗中的生物。他们把这种荧光当作陷阱,捕食那些被荧光吸引过来的其它生物。你看呐,生命对于光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的。”
“经书告诉我们,生命的光来自大地。”僧侣说道。
“你是指地底喷涌的岩浆?那些岩浆在地底流动,大地的板块在移动、碰撞。岩浆冲破较薄的地壳来到地表,带来数百度的高温和生命必需的养料。但那终究是一团地底之火,不能我们盖利夫人带来真正的光明。真正的光明,应该来自我们幽暗的天空,我们的头顶。”
“但我们的头顶确实是一片黑暗,任何视力正常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一点。”
“那我们看看这些神能告诉我们什么。”
马洛指着棺中的遗骨。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讲,他们和我们是两种不同的物种,但我们又何其相似。这绝不是造物时的巧合。经书上讲到他们被造物主升入天顶,也应该不是完全的神话传说。至少,神这个物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历史上确实有这么一类族人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那经书中神族被打入炼狱的那段,很可能也就暗示着,这一支种族在历史上的某个时间点,离开了阿德里亚平原,去往了天空之上,并且在那里生存、繁衍了下来。几百年前落下的神骨,就是最好的证据。并且我知道,那里定是一片光明。”
“证据就是,神们拥有更大的眼窝。早在二百三十四年前神骨降下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发现,神族的身体构造和我们相似。但他们有着更为发达的眼睛,这说明他们生活的环境绝不是一片漆黑。否则他们的眼睛早该退化、消失。当时随着神骨一起降下的,还有一些先进的、我们无法解释的物品。对当时修建天梯的人们来说,这本该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这暗示着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之上还有另外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在那里生活着的神们已经拥有了比我们先进的科技。那里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
“哪怕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真如你所说。你为什么上面的世界光明笼罩,而我们抬起头,却无法看到来自那里的光?”
“我不知道。有一种解释是,那个世界的地板和我们世界的天花板之间有着厚厚的岩石层。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神可以去到那个世界,他们的遗骨为什么可以掉落到我们这个世界。但还有一种解释就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了。”
马洛顿了顿,似乎想追求一种戏剧性的结果。
“因为我们的大气。”
“我们这个世界的大气并不是光传播的良好介质。光在其中传播会发散,如果上面的世界足够高,那么那个世界的光就并不能够传播到我们这里。”
五
千百年来,盖利夫人并不对头顶的天空有着什么美好的幻想。仰头望去,视野里只是一片如深渊一般的黑暗。拉文听过很多发生在地底世界的神话传说,唯独对于天空人们谈之甚少。
但就在第一次见到马洛之后,他头一次对天空之上产生了兴趣。地质学家们在石森林驻营的日子里,拉文总能看到他们在摆弄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工具和仪器。闲暇之余,他们向拉文以及其他农民介绍着他们所作的事情,向他们讲着自己的发现和理论。按马洛的话来说,他们在探寻着世界的原本面貌。
“但这和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拉文这样告诫自己。他存在的意义便是劳作,是在石森林耕种和收获。就算知道大地之下是无尽的岩浆之海,板块与板块之间正以难以想象的规模在迁移、碰撞,但对于生活来说,一切依旧是老样子。
几周之后的一天,拉文发现地质学家们正在收拾装备。马洛告诉他们,他们已经完成了这片区域和考察,即将动身去下一个地方。
“我们的队伍里还缺一个年轻力壮的帮手。”马洛用手杖点着地面,迷着眼睛看着他。
拉文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接受邀请。
“我在这里有我的事情要做。”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马洛拍了拍拉文的肩。
临行的时候,马洛拿出一个圆盘,上面有一块复杂的面板,刻着难以理解的划线;最中间有几个银白的指针,指在不同的刻度上。
“我们身边无处不在的大气,”他说,“是有重量的。这形成了大气的压力。这是一个压力计,现在指针指的位置便是此处的压强。”
“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走到高处,压力计的指数便会减小。如果你平时有留意的话也会发现,如果猛然到了几十米的高空,或是突然从房顶一跃而下,身体会感到不舒服,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好。你可以想想这是为什么。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原因。”
拉文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热泉喷出而落下的浓雾中,脑海里回想着这句话。
从那之后,他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但他发现自己突然开始时不时走神,在耕种结束回到家里孤身一人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
当他低头望着地面的时候,他仿佛看到脚下的泥土和岩石都变为透明,炽热的半凝固的岩浆以一种不真实的方式缓缓地流动。
也许在时间难以追溯的历史之前,那些神的一族还在阿德里亚平原上时,他们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他们的心中又会想着什么?那里并不会勾起人们哪怕一丝的好奇和冲动,因为那只是一片枯燥无味的幕布,是他们永远触及不到的地方。如果那片天空之上洒下温暖的光,故事又会怎样?
拉文时常会做同样的梦。梦里的天空有一轮无比巨大的长明灯,柔和的白色灯光洒满整个平原,相比之下,火山口的熔岩都显得相形见绌。大地不再寒冷,不再黑暗,各种各样的植物肆意生长。他在抬头看着天空,心底漾起一阵苦涩的激动。因为他知道,梦醒后的世界,依然是一片黑暗。
他心中盖利夫人一直以来秉承的世界观开始动摇,他抬头看着那片虚空,想象着那里阳光普照的世界。在那个光明世界的神话里,是不是炼狱反而在地底,而往世的乐园在天上呢?
几年以后,当马洛又回到这里时,拉文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一次马洛的队伍壮大了不少,他们背着沉重的装备,推车上是麻布盖住的器械和食粮。
“我们世界天空的高度是有极限的。”拉文说,“你上次问我的问题,这就是答案。”
马洛看起来苍老了好多,但依然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这一次,我们要去寻找天空的极限,我们还是需要一个年轻力壮的同志。”他注视着拉文的眼睛,他在瞳孔中看见了来自上面世界的光。
六
警示台上的人们已经行动起来,准备最后的攀登。僧侣们表达了自己的抗议,意料之中的无视。他们决定抛弃这群亵渎造物主的可怜人们,自己原路返回。没有他们的引导,在错综复杂的天梯上找到正确的路回到地面必将花费成倍的时间,他们的食物储备已经不够了。
但队伍中的人们似乎不以为意。他们掀开推车上的麻布,在那下面是十几套简陋的密封服,更多数量的石镐和绳子。警示台的周围架满了长明灯,周围的环境一览无遗。这里已经是石坡的最顶端,在那之上,便只有望不到头的峭壁。天空依然是漆黑一片。
“按照大气压力的减小趋势,天的顶端距离我们阿德里亚平原的大地大概有八千八百公尺。我们现在的高度只有不到三千公尺。圣山的高度并没有具体的文献记载,所以接下来的路途,危险程度是未知的。”
马洛在众人的帮助下穿上了密封服,做着最后的演说。
“你们中大多数人是中途加入进来。大家因为相信我们的理论才相聚在这里。但这理论并非我首创。千百年来,类似的思想出现不止一次。攀爬圣山的人也不计其数,但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教会为了保持经文的纯洁和社会的稳定,对那些宣扬新理论的人们进行过残酷的打压。现在,历史来到我们的身上。我希望与你们一同见到上层世界的光,或是共同在追求真理的路途中牺牲。我们是有罪的,按照经文的硕大,即使死去也会升上炼狱。对于我们来说,和并没有什么区别。”
拉文望向周围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复杂的表情。他反而很兴奋,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最后的攀登开始了。队伍中有几个人选择了留下来,原路返回。其他人只是带上了必要的干粮,便将剩下的补给悉数留给了他们。
这里的大气密度很高,盖利夫人天生的身体构造使得他们可以通过搅动大气获得短暂的滞空。因此沿着垂直峭壁的攀登也显得并不那么困难,只是由于身着密封服的缘故,动作更加费力,也更加笨拙。
大气压力的变化给身体带来的影响在之前二点攀登过程中就已经有所体现。有人感到头痛和无力,难以呼吸。穿上密封服后,压力带来的种种反应有所减轻,但这些自制的装置并不十分可靠。
拉文努力不去想自己爬了多久,这段峭壁高的仿佛没有尽头。他往头顶看去,只能借着长明灯的光亮看清前一个人的脚底,周围依然没有变亮的迹象。他逐渐感到压力的变化带来的不适,只得让自己努力贴近石壁,更用力地将石镐敲进峭壁的裂隙中。
队伍攀爬的速度十分缓慢。身上沉重的装备拖累了他们,地心引力拖着他们向下坠去。但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如果加快速度或者脱掉装备,瞬间的压力减轻就会致人昏迷。
拉文徘徊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他大口呼吸着,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其他人的状况也并不乐观,几小时前甚至已经有人失足跌入了脚下和深渊。菲利普·马洛是队伍中最为年长的,但他似乎并不是体力最差的那一位。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能维持多久。下面早已看不见阿德里亚平原,抬头是一片黑暗,往下亦是如此。
他开始暗自咒骂,想造物主祈祷。但马上他又意识到,造物主此刻并不会倾听他的呼救。但就在濒临昏迷的时刻,他听到头顶有人喊了出来。
“光!”
等到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下已经是坚实的大地了。但更明显的,是周围的大气透着一股幽暗的蓝色,而就在似乎遥不可及的头顶,天空透着闪烁着的光芒。
“我们到了吗?”他有气无力地说。
“孩子们,快了。新的世界就在我们头顶。”
他听到了马洛熟悉的声音。
他奋力爬起身,这才发现身后是一片万丈深渊,他们便是从那里爬上来的。这时他才意识到,所谓的阿德里亚平原只是一块更加辽阔的平原上的小小盆地。
身旁的队友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们大多在攀登过程中跌落下去,早已殒命了。但这会他没空想着这些,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头顶的那片亮光。
他们的理论是对的。在那个黑暗的旧世界的上面,真的有一片充满光明的世界,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看到身边的大地长着各种奇异的植物。天空中从未见过的动物在飞行。
他可能一时半会无法理解这样的世界。
就像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天顶是明亮的,但他并不知道这光的成因。就像他知道大气的高度是有限的,但他并不知道大气之上是什么。
但这些现在并不重要。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
或许有一天,他会重新回到黑暗之下的阿德里亚平原,向那里的人们解释。世界之上还有世界,那里并非炼狱而是天堂。无穷无尽的光来自一颗一百四十万公里外的炽热火球,那火球还可以持续不断燃烧上几十亿个年头。还有他们世界中的“大气”,在上面的世界中被称之为“水”……
他可以向他们讲述上面世界的神话传说,那必定是极为新奇的。在那里,大部分的神话体系中天堂和地狱的位置与盖利夫人的神话截然相反。文明的发展也大相径庭,但这可以理解。因为他们的上帝在造物伊始,忘记了一些步骤。
起初 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
后记
北大西洋上空的飓风还在咆哮嘶吼,卷起滔天巨浪。世界仿佛倾倒,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大海,只知道浪涛和狂风连接着两者。
亨利八世号还在做着最后的挣着。甲板上的六十门火炮早已黯然无光,此刻只是累赘,加重了船体的颠簸。船员们在甲板上四处逃窜,有的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但那注定徒劳无功。
“砍倒桅杆!”船长下达着绝望的命令,但歇斯底里的吼声很快便消失在了狂风骇浪,以及船员们的咒骂和祈祷声中。
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头向着海面劈了下去,消失在一波又一波的巨浪之中。但很快又奇迹般地现身,躲过了这轮袭击。幸存的船员们拼尽全力保住身边够得着的东西,祈祷着能在这样的风浪中幸存下来。
可船体早已破裂,海水已经灌入底舱,木桶和箱子被冲得七零八落,倾覆只是时间的事了。
船员们还在绝望中祈祷。这一次,他们的神没有献身。但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因为在另一个故事里,在脚下的无底深渊中,他们即将成为另一群人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