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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变态者教育指南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原创
对科普科幻青年创作人才进行遴选和培训指导,支持青年人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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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泉中学是辋川市里的一所私立高中。其升学率之高,名列全国前列。这在地处偏僻、教育不发达的辋川实属异常。该中学向来低调,十几年来不会像该市其他高中那样,在高考之后,假借感谢家长支持之名,炫耀自己的“高考战绩”,亦不会像许多“高考工厂”那般争夺优质生源。

一切都是从一篇发表在辋川市本地论坛中的文章意外蹿红开始的。一位网名为“潇湘雨”的作者通篇用加粗大号红色字体,向网友解释:近几年,辋川市那些不被市民所知的“高考状元”来自冷泉中学,而非辋川市里另外两所素来为争夺优质生源而绞尽脑汁的重点高中。起先,网友们都对此嗤之以鼻。文章作者心有不甘,在评论区留下真实身份和联系方式——当年辋川市“高考状元”的家属。此举引发热议。不久,文章竟被删除,“潇湘雨”的账号也被封禁。好事者依照那人在评论区留下的联系方式,进行求证,竟发现:他说的都是真话。舆论的链式反应就此触发。附加评论的文章截图在社交媒体疯狂传播。冷泉中学终于不得不戴上它长期藏在衣兜里的桂冠——“新新高考工厂”。

脑部植入芯片全面取代电脑和手机时,就有许多所谓的新教育概念大行其道。然而,我们依旧欠缺大脑如何学习的知识,更别提将其应用于教育。我们尽管能依靠植入芯片快速获得知识,但如何让大脑创造性地运用它们仍旧是个难题,更别提这项技术带来的各项副作用了。因此,那种传统的、堪称严酷的、依靠“精细化管理”的高中教育方式依旧占主流。但是,大家在冷泉中学里却全然看不见铺天盖地的励志横幅、整齐划一的班级跑操、狂热的班主任训话、做不完的作业和试卷,也难寻履历亮眼的名师、从各地慕名前来求读的尖子生、家庭背景优越的豪门后代。那么,冷泉中学的秘诀是什么呢?

“彻底的人性化管理,”冷泉中学校长齐择客对此回应,“让孩子们自发地、创造性地学习。因此,我们不会采取极端功利化的方式运营学校,例如,对外大肆炫耀自己的升学率。”竟然有傻子有样学样,把冷泉中学所有做法搬了过来(至少表面上如此)——强迫所有学生住校、允许学生自由上网、不积极干涉“早恋”、增加自由活动时间、甚至像它一样把普鲁斯特问卷当做入学考试筛选学生。其结果可想而知。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它在运用某项颠覆教育行业的新技术。一项专项背景调查加深了我们的疑虑:“冷泉教育”这所私立教育机构注册地在开曼群岛,由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与圣特莱莎大学这两所世界顶尖大学协办,股权归属不明;而校长齐择客曾就读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但专业不明。

我(原名艾达·王,化名张毓),以及我的搭档(原名威斯特·许,化名夏思游),受雇扮做一对母子。扮做母亲的我在冷泉中学外围搜集情报,并与雇主保持联络。而夏思游——我已经习惯叫这个假名了——假扮就读学生,周一至周五在校内刺探情报,而在周末与我进行情报汇总。当然,还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向冷泉中学申请入学。但只有我们通过申请。因为没人知道,冷泉中学如何通过与面试者面对面回答普鲁斯特问卷筛选学生,所以我们只能依靠数量取胜。或许那个安排在问卷调查之后的体检才是关键所在,但我将夏思游的回答展示在下面。这或许对研究冷泉中学核心技术有帮助。

问:最完美的快乐是怎样的?

答:同时失去快乐与痛苦,进入永恒的平和

问: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答:画自己的梦

问:最恐惧的是?

答:不知道如何欲求

问:目前心境如何?

答:十分忐忑

问:还在世的人中你最钦佩的人是谁?

答:Theranos的创立者伊丽莎白·霍尔姆斯。她帮助所有人摆脱了针头和漫长的体检流程

问:你认为自己最伟大的成就是?

答:对我来说,这是个伪问题。因为我还没取得什么成就

问:你最讨厌自己身上哪个缺点?

答:容易被人误导

问:你最喜欢的旅行是哪一次?

答:阅读《追忆似水年华》

问:最痛恨别人的什么特点?

答:操纵他人思想

问:你最珍惜的财产是?

答:我的噩梦

问:你最奢侈的是?

答:独立的见解

问:你认为哪种美德是被过高的评估的?

答:教育的美德

问:你最喜欢的职业是?

答:我不喜欢工作

问:你最后悔的事是?

答:没能及时记录自己的梦

问:还在世的人中你最鄙视的是谁?

答:用广告误导他人的营销专家

问:你最喜欢的品质是?

答:不说废话

问:你使用过最多的词语是?

答:但是

问:你最伤痛的事是?

答:做噩梦

问:你最看重朋友的什么特点?

答:善解人意

问:你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答:死在梦里

问:何时何地让你感觉到最快乐?

答:从梦里醒来后不知道自己是谁时

问:如果你能选择的话,你希望让什么重现?

答:那些我忘记的梦

问:你的座右铭是什么?

答:自省搅动自我,你永远无法认识自我

2

夏思游告诉我他的回答后,我认为他不会被录取。因为根据研究,回答者向招生办职员回答得越详细时,更有可能被录取。而他不但不这样做,反而在回答里质疑问题的合理性。因此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第一批录取名单第十八名时——学校官方将录取名次解读为学生与学校的契合度,而家长们将其称为“冷泉成绩”——我颇为诧异,并由此猜测:夏思游的回答表现出某种十分契合冷泉中学教育模式的特性。随后夏思游和第一批录取者一道,进入校医务室体检。按夏思游的描述,学生首先坐在盒子大小的最新款Theranos前,在没有痛觉的瞬间被机器采集一滴血,五分钟后体检报告就会出来。与其他学校不同的是,冷泉中学要求再增加一项检测——检查学生的颅内植入芯片,学生若未安装,会被要求安装,否则无法入学。夏思游不知这项额外的“检查”具体如何进行,因为医生一直在后颈鼓捣。他唯一知道的是:医生用一根探针插入了局部麻醉区域。我们并未侦测到植入芯片被篡改的痕迹,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的确有学生在这一环节被淘汰。校方并没有给出淘汰的理由。

我在“冷泉学舍”租了一间屋子。这栋房子由房地产公司并加以改造,花重金挂上冷泉中学的名号,面向外地陪读学生家庭出租。我租住这个改装后的集体宿舍的原因是:分别位于走廊两端的公共厨房和浴室有利于从学生家长那儿捕捉更多情报。这里的家长表情狂热,似乎暗示我:住进来就预示着改变命运、阶层跃升。

3

记得那一天,我的注意力随灶台上的幽蓝色火焰一颤——录取结果通过电子邮件显示在家长们视线右上角。不论是欣喜还是失落,很多人在公共厨房里哭出声。

“你儿子肯定被录取了,”住在隔壁的汪朋跟我搭讪。他显然没注意自己的薏米粥熬糊了。

这个带着一个男孩的单身父亲总是找机会跟我说话。我与他敷衍了几句,随后正式投入工作,并期待后续追加的佣金。

每个周末从寄宿学校回到出租屋内,夏思游都会向我详细汇报并讨论学校内的情况,以便寻找冷泉中学秘密技术的蛛丝马迹。但结果令人失望。我仅能发现:冷泉中学招入的学生简直天差地别。有的孩子极为用功,回寝室后还在学习,却经常被室友的荤段子打扰。这些不知怎么回事就被冷泉中学录取的劣等生们光着膀子,斜靠在寝室门口,叼着烟,和同伴品评哪个女同学的皮肤最白。不仅是寝室,甚至课堂的学习氛围都会被这些人败坏。而每个班级里总是缺乏能约束学生行为的教师。毕竟,这所学校并不设置班主任,任课教师甚至出现各行其是的倾向。这当然会引发许多不满与质疑。每次出现这样的状况,校长齐择客总是亲自与新生家长当面沟通。这个矮胖的老头两手抱胸,藏在手肘后的手指调皮地乱动,对家长们宣称:“融入新环境总是痛苦的。请相信我,每届学生都遇到过、并自然而然地解决了这样的问题。”

与缺乏管理的校园生活相呼应的是一些教师的教学方法。例如,夏思游的英语老师刘隆是个彻底的弗洛伊德式的人物。他以女性特有的妖娆姿态挥动粗壮的四肢,用满含成渝片区的椒盐味儿英语讲课。他的板书棱角乖张,像是直接从他狂乱的眼神里喷射出来似的。在他眼中,英语语法是两性关系的奇妙隐喻。主谓宾定状补之间既有既的秩序,也存在令人兴奋的意外——如同婚姻之外不可抑制却又不能不抑制的情愫。他要求学生从人物心理状态把握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于是,不仅是因为某个语法上的原因而选择特定的单词,更是由于完形填空中表面冷淡的女主角对男主角有着强烈的爱慕之心。

我也曾专门调查这一类教师,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这种教学风格似乎也无法解释冷泉中学的教育奇迹。它似乎只是这个学校宽松氛围的伴生现象罢了。就这样,一个学期过去了。在此期间,我和夏思游反复思考、讨论。但我们的报告被接连打回。雇主们甚至开始认为:冒着如此大的法律风险、花费这么高的佣金只能得到一堆没有价值的信息,或许到结束这次行动的时候了。我承认,为了让雇主对这次商业间谍行动抱有信心,我用模棱两可的字眼,暗示夏思游的植入芯片在体检时被故意修改过。但实际情况却是,夏思游和我在假期去硬件服务店把植入芯片做了一次升级,以方便检查芯片是否遭到恶意入侵。

更令人恼火的是,隔壁经常传来汪朋用棍棒拳脚教训儿子的声音。面对我的抱怨,其他家长竟然赞赏汪朋的教育方法。他们告诉我:“黄金棍下出好人。”

4

我的睡眠状况从第二个学期开始恶化。毕竟,报告作假和任务失败都可能断送我的职业生涯。一个又一个怪梦把我的意识从睡眠拽到凌晨时分黑暗的出租屋内。跟其他邻居一样,我频繁求助于安眠药和薏米汤一类帮助睡眠的药物和食物。尽管药物让我不清醒,但梦境依旧翻涌滚动,以至于我醒来后在真实世界中跟夏思游继续我在梦中的谈话。

“想制服魔鬼就得知道它的名字,”夏思游发现我分不清梦幻和真实之后,向我建议,“把梦记录下来。”

当被问及是否有跟我一样的症状时,夏思游只是耸耸肩回答:“我在学校也做很多梦,但感觉跟你很不一样,大概也是因为焦虑。”

这样做虽显得奇怪,但我发现它竟然能缓解焦虑并帮助我分清现实与梦幻——尽管这如同喝可乐解渴,你吞下的每一口冒泡含糖液体在满足渴觉的同时增加渴觉。这些梦境记录一方面显示我惊人的创造力,另一方面也为下一个更奇怪的梦境积累素材,加快它的嬗变。以下是我梦境演变的摘要。

5

前期,我的梦总是关于报告,其中隐喻很明了。我总梦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砖红色的街区。就连公路边的盆栽和行道树都是砖红色。我走进一间盥洗室,发现夏思游正在那里刷牙。我看到夏思游用的牙膏盖子上有许多污渍。于是,我一边责备他,一边洗刷盖子。但盖子上的污渍越洗越多,渐渐膨胀为淡黄色的银耳,而银耳又转黑,变成一丛丛变质的菜叶子。我觉得恶心,感觉那些东西都是夏思游牙缝里的食物残渣。我醒来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我发现自己还在之前那个街区,只不过现在置身于一间会议室。在那里,雇主们站在我跟前用新PPT模板来讲我和夏思游一起做的报告。尽管PPT版式精美,但雇主们讲的内容牛头不对马嘴。发现自己想表达的意思被雇主们曲解之后,我站在他们面前又跳又骂,还用双手摇晃他们的肩膀。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便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跑下楼,赶上一辆公交车匆匆离开。

接着,我的梦常常缺乏前后一致的主体。“我”突然会从一个事件的主角,转换成这个事件的配角。这些配角往往是主角的对手或旁观者。当主体发生转换,梦就会爆发一系列戏剧性变化。这种变化的机制通常是:作为事件主角的“我”试图以第一人称体会配角的感受,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配角(也是下一阶段梦的主角)。有时,我的意识甚至试图对梦中所有人物的情况做第一人称的体会与设想,于是我一方面化作所有人,甚至梦境本身,另一方面我成为梦的缺席者,也是梦的编剧。由于梦跟电影一样,不能在同一时间多个空间内并行,且同时被清晰地体验。因此梦开始变得抽象混乱,而后终结。

这种混乱而难以记述的梦境持续了一个月。第二学期夏思游在学校准备期中考试时,我的梦境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清晰。这是恐怖的转折。我梦见自己躺在浴缸的温水中,瞥见地板上有粪便。我朝那儿看第二眼,发现它其实是一滩血迹。血迹开始在浴缸周围游动。它似乎开始上下波动。浴缸飘在一片波涛汹涌的黑色水域。那片红色是潜游在水下怪物的独眼。我跳出浴缸,拼命划水,希望游到岸边。但那红色却逐渐逼近。身后的水涡将我吸走。我回头望见怪物圆形大嘴内排列成复杂几何图形的锯齿。而我正从空中坠入其中。突然,圆形中心伸出的一根尖刺自腹股沟贯穿我的身体。大嘴收拢,那些锯齿们旋转着收缩,搅碎我的血肉。

我从黑暗里惊醒,脑中仿佛有一千个人在尖叫。我打开灯和门,让空气在这个狭小的单间流通起来。我起来做的第一件事竟是拿起笔和纸。浮满恐怖的幻象,纸面上的虚空过于饱和,终于在纸面上析出一个黑色小方块。空白与涂画这两种企图之间的对峙被打破。幻象纷纷坠于纸面,围绕黑色方块凝结更多“晶体”。它们填补方块的棱角,却创造更多棱角。漫无目的的几何图形的扩张耗尽精力。我颓然罢笔。一只怪物伏在纸面盯着我。

“这是杰作!”汪朋不知何时来到我的房间看着我的画说。

我吓了一跳,虽然对这种不礼貌行为感到气愤,但发觉有人陪在身边,竟有些高兴。这时,我才想起这个暴躁的父亲很久没有打孩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笑着说,他正忙于文学创作。

“我也整天做怪梦,睡不好觉,就起来随便写写。想不到编辑说这些东西如果写完、再出版,肯定能得大奖,”汪朋摸了摸头,随后离开房间,帮我关上门。

噩梦自那天晚上便一直追逐着我。而那张满口利齿、吞噬一切的嘴巴反复出现。它有时现身于犹太人出埃及地的前夜。梦中,我怀有身孕,被犹太人推出家门。羊血从门楣低落。胎儿在我腹中挣扎、撕扯我的内脏。惨白的月光下,通体漆黑、身形硕大的天使在我头顶上叉开双腿,浓密的体毛下露出那张熟悉的血盆大口。它也会突然长在我初恋的身上。我被他紧紧抱住,贴在一起,热烈地接吻。他浑身散发腥味。我用力推开他,发现他并无五官,反而像只蛆虫,只有那张怪嘴占据他的脸。我试图逃离它、反抗它、把投枪和匕首扔向它,却成为了它,成为梦魇本身,吞噬一切,咀嚼惊恐。醒来后,我甚至在咬排骨的时候不自觉地想象口中有那样错综复杂的锯齿,粉碎肋骨,让猪惊叫。但当我恢复清醒后,看着桌上满是咬印的排骨,却被自己吓出冷汗。

我基本无法工作,需要跟别人说话以保持理智。夏思游的心思也越来越不在工作上。他甚至不想搭理我。于是在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我都颤抖着打开单间的门,在走廊上徘徊,和那些同样失眠的邻居打招呼。后来,每到周一至周五这段孩子不在家的时间,我们每晚都在汪朋的出租屋内聚会。大家先是聊家常、打麻将,却总是兴趣缺缺。还是我打破尴尬的氛围,主动谈起自己的睡眠和梦境。在我的引导下,所有人都诉说自己的噩梦,跟我一样把它们记录下来。而汪朋却坐在旁边,奋笔疾书,搞起文学创作。当有人递给他一根烟时,他却笑拒道:“你们的噩梦是我的燃料。”因此,我们将每晚被噩梦惊醒后聚在汪朋出租屋里的聚会戏称为“噩梦篝火会”。

汪朋的书终于出版。他送我一本样书。我把这本厚厚的小说集掂在手中,体会着噩梦的重量。

6

调查终于有突破!多亏升级后的硬件安全等级更高,我发现夏思游的植入芯片的确存在被外来程序入侵的迹象,但我的芯片一切正常。然而,我神经衰弱到极点,时常因缺乏睡眠而恶心晕眩。相对应的,那叠图文兼有的梦境记录却越来越厚。自那晚之后,我记录的都是噩梦。,夏思游却对这一发现漠不关心,反而越来越关心自己的“学业”,沉迷于数学问题。为此,我甚至和他发生言语冲突。他竟厚颜无耻地指着那堆梦境记录,斥责我不务正业,还威胁道:我若再打扰他的“业余爱好”,他就向雇主告发我报告作假、精神错乱,完全不堪此任。

向雇主发送一份几百字的简报后,我不得不前憋着一肚子气,往辋川市精神病院进行治疗。去医院的途中,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辋川这个小城市竟然同时举办四个现代艺术展。其中的作品皆由市民创作。街上,路人们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睡眼惺忪之相,看到艺术展的物件后,竟然眼中放光。一幅巨型油画里,一具棕色躯体从相互咬合的几何图形的罅隙逸出、膨胀、碎裂。它的头部碎裂为无数事物——蚂蚁、尖叫的表情、老虎、闪电、匕首、血滴……那躯体似乎并没有获得自由,因为它正飘向一个深渊。众人对这画作赞赏有加。我身体中一片隐秘的湖水也泛起些许波澜。

精神病院人满为患。大家似乎都存在睡眠问题。我不知要排到何时,于是拿起汪朋送给我的小说集稿件看了起来。稿子虽然篇数之多,却只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进入一家小工厂,之后决定辞职去大城市工作。奇怪的是,每篇小说都在重复同样的故事,却通过变换切入视角、改变体裁、创新修辞风格,不断给读者以新观点与新视角。小说集先分别从生产事故、企业内部管理、人际关系等现实主义视角重复这一故事。就当我看得不耐烦时,汪朋开始转向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探索人物的潜意识与梦境。接着在高频率的无意识联想中,主人公的一生围绕这一小段经历折射出来。尔后,故事的文风开始奇异诡谲。主人公先在魔幻现实主义的行文中扭曲,然后在类似卡夫卡一般晦涩、冗长的用语中彻底变形,接着转向品钦那神经质般的疯狂呓语。就在我期待汪朋接下来要玩什么花样时。汪朋却以自己青年时代流行的“爆款文章”的口吻,从不同立场出发,用同一个故事告诉读者截然相反的“人生哲学”与“为人处世之道”。然后,汪朋先后戏仿各大宗教文学。在这些故事中,主人公披上不同的箴言,被不同世界的神祇玩弄、谴责、祝福、抛弃。接着汪朋的思考愈加严肃。故事演变为哲学、经济学与历史学的论述。但和前述一致的是,每篇故事都在否定前面那一篇故事的视角和思考。就在我期待汪朋会在互相矛盾的观点得出一条充满智慧的结论时,作者笔锋骤变。故事以一首激情澎湃的长诗,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它以主人翁的经历为背景痛斥理性。之后又是一连串或是狂怒、或是阴郁、或是漠然、或是绝望地重复故事的现代诗。一幕幕诗剧接踵而至。接着,故事变得无法理解。其中一篇故事的主人公似乎变成了工厂机器的不同零件。作者像在模仿萨德侯爵的淫秽笔调,长篇累牍地书写齿轮咬合、工人手指被铣床切断的过程。我甚至翻到一篇关于机器设备的论文。论文的致谢部分间接点到了那段离职经历。

这座城市真的没救了!精神病院的病人之多,以至于护士建议我明天再来。我居然浪费一天时间跟一群神经病坐在一起,看汪朋在失眠时写下的疯癫言语。我歇斯底里,在候诊室尖叫嘶吼,诅咒夏思游、诅咒冷泉中学、诅咒汪朋精神分裂的故事、诅咒这家医院。这些同样被梦境折磨得面相扭曲的疯子们对我哈哈大笑。

在无数双失眠疲乏的目光下,我被人架出医院,扔在门口的垃圾桶旁。

7

“你竟然做过这样的梦!”夏思游指着那个由许多几何图形构成的怪物说。

桌上那堆梦境记录的纸页被他翻得乱七八糟,上面全是各种恐怖景象。我朝那个让夏思游惊异的涂画看了一眼。恐怖的转折,噩梦的开始。以奇怪角度撕扯自己的我、被扭曲空间折叠的我、从马陆节肢里蜿蜒爬出的我、被人吞噬又从粪门反噬对方的我,从记忆的磷火里纷至沓来。我劈手夺过那幅画,将梦境记录收拾整齐。夏思游却在一旁兴奋地自说自话:期中考试前夜,他梦到自己的头颅在一片金黄色的空间膨胀爆炸。

“那是一种有秩序的爆炸,”夏思游的眼神里浮着圆锥曲线的数学表达式和章鱼触角,“头颅碎裂产生的颗粒构成了一个既像藻井又像罗马式教堂的穹顶。穹顶——不,那其实是我的头颅——内部构图错综复杂,精妙无比。这‘爆炸’引发一股股颅内高潮。一切就像你第一次尝到盐那样奇妙。这感受在我看到其中试卷里那道几何证明题再度出现。想不到今天这幅画又让一切重现。这不是吗!那道几何证明题的图形就藏在里面。”

我心中一惊,便翻开其他噩梦记录,趁着他那股兴奋劲,叫他对着记录仔细回想他是否还有类似的经历。果不其然,我做过的几乎每一个噩梦都对应夏思游所谓的“惊异美妙”的梦境。对着我的噩梦记录,他越看越亢奋,滔滔不绝地对我诉说那些美梦如何激发他解题、帮他考上高分。我接着反复问他,其他学生是否有类似的症状。他只是不耐烦地回答:“谁会抗拒学习?它就是你一切乐趣的源泉!”

我立马将这一发现上报雇主——顺便说他精神不正常,以防止他将我的作为和精神状态告知雇主。雇主立马加倍提高我的佣金,并叫我继续调查。可我真能理清其中谜团吗?在植入芯片没有受到外来程序入侵的前提下,我的梦境却也受到了跟夏思游截然相反的影响。在“噩梦篝火会”里,我把自己和夏思游的梦境之间奇怪的关联告诉了所有人。这在整栋楼里都引发了广泛的兴趣,因为所有被噩梦搅扰得神经衰弱的家长都发现:跟我一样,他们与孩子的梦境都出现雷同的意象,却给他们截然不同的恐怖感受。然而,察觉这一现象后,家长们不再进一步追究,反而更加热情地投入艺术创作中。汪朋的小说集已再版,并入围某个文学奖,而书中那些关于噩梦的插画便是“噩梦篝火会”的会员们一起绘制的。他们甚至想出一些更大胆的计划。为了不让自己滑入跟他们一样的疯狂。我勉强振作,独自调查。调查范围扩展到辋川全市及其周边地区的精神病案例。一切都如我的预料,辋川市精神病人的数量与冷泉中学招生数量呈现神秘的正相关关系。这种效应甚至溢出到附近宛洛这样的大都市。更巧的是,冷泉中学就是在辋川市外存在溢出效应的地区,宣布要设立分校区。

是否之前有人尝试用科学理论解释这个现象?我在一个影响因子不算高的期刊上找到一篇论文。一位名叫波拉尼奥的学者试图用“群体梦境对称性变异”,解释一系列发生在圣特莱莎大学附近的变态奸杀案。他指出:圣特莱莎市的富人区居民的梦境与案发地居民的梦境存在某种奇怪的对应。而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篇匿名博士论文则谈及阿卡姆附近的邪教组织与阿卡姆居民的梦境。但似乎没人再继续这个充满臆断的研究。或许这些研究被刻意隐瞒?

8

夜晚,这个邪恶的助产士,用黑色的柳叶刀剖开我的腹部,捧出一个面带笑容的怪胎。它的触手经过食道、从我口中探出,挖走我的眼球,捣毁我的脑浆。恐惧紧绷在空中,被隔壁疯狂的呓语和歇斯底里的笑声抓挠。我骨瘦如柴,失去三分之一的体重,还时常有耳鸣幻听。理智如星星残烛,在谵妄、噩梦和邻居的呢喃下,左右摇摆。我已到极限。在这种境况下,职业生涯和财务自由早就无足轻重。对于一个疯子来说,地位和财富还有什么用处?我凭最后一丝理智和气力向雇主们发出最后一封邮件——我将赴美洲大陆,调查圣特莱莎大学和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梦境研究项目——并申请一笔高昂的调查费。邮件得到回复,申请通过。我连行李都没带,就携这笔巨款逃离辋川市,并在朋友的帮助下入住一所位置隐蔽的精神病专科医院。

但这一切都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我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病人和医生陷入跟我一样的境地。难道精神疾病也会传染?没有人能解释这一切。整座医院都惶恐起来。医院门卫甚至请来灵媒驱魔。我差点被隔离到一间牢房一样的屋子。

如果有解药,那一定只能是在它的始作俑者冷泉中学手中。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又狼狈回到辋川市,去跟冷泉中学的校长齐择客摊牌。

熟悉的场景,齐择客正兴致勃勃地劝说高一新生家长们不要对学校教育有任何疑虑。我冲破保安的阻拦,站在齐择客面前,蓬头垢面,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要求他跟我单独谈一谈。在家长惊恐的注视下,齐择客竟欣然接受我的要求。他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那里挂着萨尔瓦多·达利的名画“圣安东尼的诱惑”。而我正像圣安东尼一般,颓然跪在齐择客面前,向他袒露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我的任务,并哀求他放过我,让我摆脱这怪病。

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摇摇头说:“这不是病。当看到圣特莱莎大学的阿马尔菲塔诺教授把那本几何学专著‘晾’在庭院的架子上时,波拉尼奥就发现这个不可逆的现象——拉丁美洲的知识分子正走向疯狂。难道仅仅是拉丁美洲吗?整个人类文明就是由那些‘疯子’、那些神经衰弱者创造的。他们把注意力从满足基本的、动物性的欲望转移到其他方面,提出种种噬心的问题,并不断寻找答案,写下令人惊叹的篇章。如果普鲁斯特能睡个好觉的话,他还能写出《追忆似水年华》吗?如果蛇和猴子不在凯库勒的梦里扭曲、舞动,我们能在那么早的时候知道苯环的分子结构吗?若是那张神启一般的表格不在夜晚出现于门捷列夫的眼睑后面,我们还会有元素周期表吗?我们都是脑容量过大的早产儿。而那些身形强壮、能在母胎里发育成熟才被分娩出来、不知道胡思乱想只知道填饱肚子的低智商同类早在万年前就被我们屠戮殆尽。”

“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欲望是否被满足,而是明白我们到底在欲求什么。它们都是人为产物。通过教育并启发人们如何欲求,我们就创造了文明。而干扰梦境、让它变异则是教育的终极变态艺术。干扰梦境不提供你所欲求的。它告知你如何欲求,”齐择客在纸上画出一个在纵轴左右对称的曲线,拿给我看,“从统计学上看,群体中个体的梦境特征永远呈现均值为零的正态分布(例如,噩梦与美梦的分布在正负坐标轴上是对称的),当群体中部分人因梦境受人为干扰,亚群体的梦境特征出现偏态分布。为维持整个群体梦境特征的均值为零,其他群体的梦境特征将出现相反的偏态分布。也就是说,当钟形曲线越扁平,我们的文明程度就越高。”

我哀求他如何回到纵轴周围那象征正常的人群里。他却笑着回答:“你无法返回。唯一能让你好过的便是不再抗拒这些梦、抗拒这些你所谓的疯狂。我不会起诉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你的雇主。梦境变异的种子便会撒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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