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过去了,老陈的肠瘘还没有好转。
八个月前,我接诊了他,一个早期肝癌患者,50多岁,在县城里做奇石生意,有三个女儿。老陈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女儿们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如果没有检查出肝癌,他可以称得上是人生赢家了。
老陈高高瘦瘦,五官精致,很有精神,用时下的流行语形容就是“萌叔”。但是你再仔细看他的两个黑眼圈,他已经有20几年的乙肝病史、糖尿病病史,检查一圈下来,他的肝硬化也已经很严重。
老陈的肿瘤不大,但是手术却并不好做。对肝脏解剖稍有了解的人,听到“肝S8段肿瘤”这个影像诊断时,一定有些皱眉。老陈的肿瘤就位于“S8段”,正好在膈肌底部,邻近人体最大的血管—下腔静脉。
我跟病人解释这个部位的肝肿瘤手术难度时,常常形容这是在天花板最犄角旮旯的位置做手术,这个位置在腹腔的深处,操作起来无异于在姚明头顶抢篮板,没几个人能做到。
是的,这个位置行话叫做“困难肝段”,一不小心损伤大血管,病人会血液流干无法下手术台。
如果单纯是手术的难度,那总有“师父的师父”能把它切下来,但老陈的身体其实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好。
乙肝引起的肝硬化,已经让他的肝脏经不起太多折腾。20多年的糖尿病,也让他不得不加大胰岛素用量。
六年前,为了改善糖尿病症状,减少胰岛素用量,他接受了“胃转流”手术。这是一种对消化道进行改道的手术,把胃分成大小两个胃袋,在小胃和空肠之间做一个“短路”,这曾经是肥胖患者减肥手术的"金标准术式",著名的足球明星马拉多纳在2005年做了这个手术。同时,它也是糖尿病等代谢病的常用手术方式。
严重的肝硬化、控制不佳的糖尿病、复杂的腹腔和肠道环境,让他的手术蒙上了一层迷雾。
术前的沟通并不顺利,老陈有一个老伴、三个女儿、两个女婿,每一个人都很关心这个手术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医学知识认知,每个人又都希望把每个细节弄懂,不过他们又都没有办法统一时间到医院。所以,我做了五次详尽的医患沟通。那时候我一度认为他们是不信任我,才会反反复复地问同样的问题,但出于对病人的负责,我还是按捺自己的情绪,认真地去答复每个人的每个问题。
手术很顺利,肿瘤完整切除,出血不多。术后的病理也明确是肝癌。
但是术后的第三天,老陈还没有放屁,肚子很胀,胀到他出现了呼吸困难,心率加快。我们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病情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
最后,老陈的肠道没有恢复功能,出现了自发性肠瘘。这是一种非肠道手术出现的自发性肠破裂,我多年前在一个乙肝肝硬化患者身上看到过。
乙肝肝硬化的病人,肝脏不断分泌炎性渗出液,肠道长期浸泡在乙肝病毒渗液中,变得越来越脆弱。肠道功能减退、蠕动差,受到很小的打击,也极易出现破裂。
肠瘘是腹部外科最难处理的疾病之一,被称作腹部外科的“瘌痢头”,需要医生、病人、家属结成统一战线,如果有一方选择退出,病人的结局也许就是死亡。反复地肠瘘修补、出血、感染、营养大量流失,时间以年为单位的治疗过程,巨大的费用支出,慢慢消磨着医生、病人和家属的意志。
过去的八个月里,老陈做了四次肠瘘修补,都以失败告终。八个月里,他经历了两次大出血,最严重的一次,他双眼翻白,全身颤抖,血压急速下降,我们不得不在床边紧急拆开肚皮上的缝线,在血泊中夹住出血的血管。
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跟老陈说:老陈,其实你挺幸福的,经历这场大病,全家人轮流照顾你,大家都不离不弃。最幸运的是,你生了三个女儿,在你最危险的时候,她们都陪伴在你身边。
我劝他:你现在营养状况挺好的,能吃能喝,能走能乐,只是肚皮上需要挂个粪袋。你听说过造口人吗?很多直肠癌的病人手术后都是永久挂粪袋的,要不,咱们就不做第五次肠瘘修补了吧!
老陈乐呵呵地对我说:罗医生,谢谢你,遇到你也是我最大的幸运,每次跟你聊完天,我的心情都好了很多。我一个朋友就是直肠癌手术后挂粪袋挂了八年,最近人刚走,花了450多万。我才花了80万,我想再试试,我还想去环球旅行呢,带着粪袋可不行。
老陈是个乐观的人,他希望活着,他希望自己生存得更有尊严。虽然一次次遭受打击,但是恢复过来,他还是想要尝试。
我不想告诉他,每一次手术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凶险,也许会无功而返,也许会再也没办法醒过来。即使手术成功,癌症的五年生存率,也会随时来敲门。但是作为医生,我有责任告诉他。
写下这篇文章时,老陈正在从第四次手术中慢慢恢复。虽然肠瘘又出现了,但是他的营养慢慢补了上来。老陈决定休养一段时间,再尝试一次肠瘘修补手术。
我跟老陈就像是家人一样,我想他也已经把我当成家人了吧。希望我们能一起并肩作战,用所有的乐观和运气去赶走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