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浑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在颤栗、在尖叫,在呻吟。眼前的世界彷佛笼罩在雾中,外界声音也变得混沌不清,唯独痛觉是那么的真实。
我奄奄一息地躺在某个地方,身体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岩浆。我的脑袋正被无数无形的铁锤敲击,眼前金星直冒,耳边一片轰鸣,我甚至能嗅到铁锈和鲜血的气味。
更可怕的是,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我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还活着,以及我还能思考。思考是存在的判定依据,这似乎是笛卡尔说的,但谁是笛卡尔,谁又是我?
等我回忆起一切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趴在休眠舱里,但我无心去思考这些,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自己目前的处境。
在公元2030年,冷冻休眠技术刚兴起的时候,我很幸运地成为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在被问及何时唤醒我的时候,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要么是在人类即将灭绝的时候,要么是在科技实现永生的时候,如果唤醒我的后代们遵守承诺的话,现在肯定是这两种形势之一。我有些隐隐的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我的灵魂终于复归肉体,疼痛离我而去,视线也由模糊变得清晰,我从未如此直观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以及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处在一个白色四方房间里,这个房间空无一物,甚至都没有门窗,只在四周的墙壁上浮着一层柔和的光。
“你醒啦?”一个声音宛如幽灵一般在屋子里飘荡,我竭力去寻找声源,却徒劳无功地发现根本就没有固定的声源。
“现在是公元多少年?”人类应该没有在灭绝的边缘,我紧张地想,并且我与这个声音的主人并不存在语言上的隔阂,声音这种低效率的信息传递方式仍在使用,我这一觉睡得应该不算太久。
“公元2130年。”那声音不急不徐地说。
“我这一觉,睡了整整一百年?”这答案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只用了一百年,人类就实现了永生?”
“你们只用了70年就达到了永生,你赖床赖了三十年。”那声音听腔调像个成年人,但我却分不清它的性别,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它的说辞,它用“你们”去形容人类,显然它并非人类,如果不是同类,那它又是谁?为何我的唤醒被推迟了三十年?信息的缺失让一切都笼罩在雾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它对我似乎没什么敌意。
“不知您能否地说明下在这一百年里发生的大事?”我恭敬地说。对我来说,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搞清现状。
“乐意之至。”那声音简明扼要地说,随后,我眼前的景象大变,房屋在一瞬间消失不见,我仍旧躺在休眠舱里,而休眠舱则漂浮在宇宙中,漂浮在地球之上。
有那么个一瞬间,我试图屏住呼吸,但随即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幻象,这应该是未来的增强现实技术。
“2030年,在你休眠的同年,科学家们寻找到一种将神经信号转化为电信号的方式,而后经过20年的研究,地球上开始出现灵活程度不啻于原生手臂的仿生肢体。”它这句开场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看来,这可算不上什么大事。
我面前突然浮现一根人类的手臂,但在肢体截断处却不是血肉,而是精密的电子材料。
“最初仿生肢体被用于制作义肢,但人类很快发觉,人类给自己预设了极限,仿生肢体所能做的事,远远不止模拟原生四肢。起初只有残疾人用仿生四肢,结果,就拿奥运会举例,残奥会上简直就是神仙打架。没过多久,就有许多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人自断四肢去安装假肢。”
“如果能将神经信号转化为电信号,”我思忖着说,“人类可以将手臂变成翅膀,变成鱼鳍,只要稍加训练就能控制自如。”
“模仿自然界已存在的动物只是个开始,”那声音中似乎包含着赞许,“激进派最初就是这么干的,2050年到2060年之间,保守派与激进派吵作一团。”
“仅仅只是四肢吗?”我提出质疑,“如果四肢能够机械化,那么五脏六腑也能机械化,并且,躯干的机械化要比四肢更为简单。”
“激进派的确就是这个干的,最极端的人连脑壳都是不锈钢的。起初他们去模仿动物,而后他们就去挑战自己想象力的极限,他们化身为那些只存在于漫画中的超级英雄。他们能看到不可见光波、听到超声波和次声波,他们的液压手臂能举起大象,机械假腿能日行千里,从马里亚纳海沟旅游到珠穆朗玛峰都有他们的身影,进而,他们将目光望向太空,他们从月球旅行到火星,唯一能限制他们脚步的,就是其自身的想象力。”
“那保守派呢?”光是听到这些这些,我都已经羡慕得眼睛发红。似乎是在迎合着它的话语,几个不明飞行物从我身边掠过。
“保守派?保守派当然是在嫉妒。即便是最虔诚的信徒,背地里也在咒骂自己的宗教为何不允许改装义肢。保守派的数量以对数形式下降,仅仅过去了十七年,也就是在2077年,地球上最后一个保守派死于衰老,同他一起死去的,还有老式道德传统、旧式宗教,以及政府的威严。那时的你们,真正还属于肉体凡胎的,就只有维生装置里的一个大脑。”
你们,我想,第二次了,同我对话的不是人类,但它对人类的历史了如指掌,它一定与人类有着密切的渊源,“那人类又用了23年时间,终于明白了如何让大脑不会衰老?”
“事实上人类只用了三年去正儿八经的研究。那时的人类除了电能之外并不需要其他能源,对他人依赖性的减少导致了社会结构的分崩离析,人人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虚拟现实技术的普及,让所有人,哪怕是现实社会中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也变成了自己所虚构世界里的神。只有极个别的人停留在现实世界去担起社会责任,而这批人中又有一大部分属于政府。残存的政府致力于解决伦理道德问题,政府先是花大力气重新定义了性别,而后发现这对改装得奇形怪状的人类来说毫无意义。而后,政府又纠结于如何维持种族的延续,人类自愿被改造成只剩大脑的机械人,但大脑可不是生殖器官。”
“那这是怎么解决的?”我苦苦思索,但也想不出什么好计策。
“解决?政府颁布的义务生育法令的作用比厕纸都小,政府越是努力地去解决问题,可在民众眼里他们就越像小丑。这些问题在民众眼里,压根就不算是问题,直接的神经电刺激比性高潮要强烈百倍,又有谁会费心尽力地去追寻感情呢?你们刚研究出修补大脑的技术,政府就迫不及待地取消了这个法令并且宣布解散,对于一个永生的种族来说,人口数目停止增长并非什么大问题。”
我不仅打了个寒颤,在我看来,有无统一思想这问题关乎人类存亡。
“那时的人类在追求什么?他们的兴趣爱好又是什么呢?”我从神经电刺激中得到了一丝答案的启示,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激情与快感。”它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在你那个时代,毒品有着严重的致命性和戒断反应,但随着人类对大脑研究程度的加深,就发明了各种新式毒品,比如我之前所说的电刺激。新式毒品相对于旧式毒品,去除了依赖性和致命性,只保留了它能给大脑所带来的刺激。”
我能感到鸡皮疙瘩一粒粒地从我身上拱起,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毒品最致命的不是毒性,而是成瘾性。金钱与权力能带来的幸福,现在对所有人来说都唾手可得,而又有什么东西比廉价易得的幸福感更令人上瘾?
“不过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它似乎是在安慰我,“新式毒品很快就在人类中间肆虐,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拒绝了这份诱惑,也正是他们研究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永生技术。”
“真正意义上的永生技术?”我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但我对此无法理解。
“肉体凡胎的尽头,是机械,大脑也是如此。”那声音轻描淡写,但在我耳边却不啻于惊雷。
“他们将大脑也变成了机械,他们微缩了大脑。”那声音淡淡的语气就仿佛是在和我谈论今天的天气。
“等等,”我喊道,“他们研究出了何为意识?还是他们改造将大脑如四肢一般也进行了改造?”
“或许答案就是你所说的一个,或许答案是二者兼而有之,又或许你的猜测全是错的。”它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困惑,“我也不知道答案,毕竟我不是人类。”
“那你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它。
“那群人创造了我,叫我去照顾他们剩余的同胞,我想,在你那个时代了,我应该被叫做人工智能。”它倒是回答的干脆利落,但我却陷入了迷茫之中,无疑,如果意识被人类研究透彻,那么它一定有着与人类相似的意识,但它到底算不算是人类?而那群创造了它的人类呢,他们现在身处何处?
仿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似的,它又继续说道,“他们将我留在地球,而他们则离开了地球,据他们所说,他们要去寻找到一个资源足够实现他们计划的地方,他们要创造一个以光年为单位大小的超脑。老实说,我甚至都不能确定该怎么去称呼他们,在还没研究出意识的本质是什么的时候,他们还算是一个个的人类个体。但后来,他们将自我意识融为群体意识,新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识,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还算是人类。”
“他们变成了祂。”我向那声音提议了一个名字。
“祂吗?好名字。”那声音很满意这个提议。
我注意到眼前模拟出的地球景象发生了巨变,连忙抬头望向地球,眼前的景象应是夜间,地球的灯光勾勒出大陆的形状,可就在一瞬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这就是祂离去的那天,喏,你看,那就是他们的飞船。”
与其说那是飞船,不如说那是颗小行星,一颗硕大无比的球体从同地球分离,带着义无反顾的气势冲向了太空。我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那声音继续在我耳边飘荡,“祂走后,我照顾剩余人类的同时,开始清点人类的遗物,我必须要找点事做,不然我怕我会无聊的疯掉。”
“于是你就发现了我?”我问。
“正是,”它的声音里透露出由衷的高兴,“有个能一起说话的人太好了,这三十年里,我都快忘了怎么说话了。”
“等等,”我格外留意它所说的话,“剩下的人类现在是什么情况?”
“为了方便工作,我将剩余的八十亿人类,八十亿个在培养皿里疯狂刺激自己神经以群求快感的大脑都全机械化了,现在他们正在这个小方块里继续快活着呢。”它的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得意。
眼前的景象消失,我又回到了那纯白的房间里,在我的面前,摆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小方块,这里,装着我的同胞,装着所有永生的幸福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