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我一生的故事

我一生的故事

十岁那年，外公因病去世，是多年的顽疾。赶回老家已是两天后，只知道老人走的很安详，以及生前嘱咐：后事从简。偌大的客厅里充斥着大人们的哭声和交谈声，在不断升起的烟雾里，我开始回忆我的外公。

记忆里的外公是个温和的人，常常陪我们下象棋，年少的我和表弟会耍赖似的拿掉外公的一副车马炮，但往往还是败下阵来，这时外公就会笑着说：再来一盘！暑假那燥热又冗长的下午就这样被消磨去。外公是家里的大哥，过年时常有许多弟弟妹妹登门拜访，我和表弟因此有许多压岁钱拿，这时自然也少不了一句吉祥话，像什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虽然俗气一些，但不至于说错话而受责罚，而外公总是很赞赏地看着我们，然后一拍我们脑袋：去收好，别丢了。外公不太排斥新鲜事物，尤其是电子产品，从手机到电脑，他都是早早购置在家，并略带骄傲地介绍给我们：这是未来的趋势，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真实的油墨，常常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有时则翻翻老书，大多是我们读一行就打哈欠，看一页就睡着的那种。我曾有次问他，那些书里讲了什么，他像所有大人应付小孩子一样回答了我：你长大就知道了。我觉得有些无趣，转过头去继续拼我的乐高，我没注意到的是，说这话的时候外公笑了，眼睛稍稍眯缝着，好像很得意，或许是因为我的问题，抑或是自己的回答，又可能是二者恰到好处的契合，仿佛烂俗小说里写好的对白。

临回家时，舅舅拿给我一本书，说，是在整理书架时找到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可能原本是想在生日时送给我吧，但终究是没机会了。之后的日子里，每当我觉得自己成熟了一些时，我就会想起这本书，想看看我是，它像会隐身一般，任凭我百般搜索始终不肯现身，直到我十八岁那年，才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回家后不久，我生了场很大的病，高烧发到四十多度，整个人仿佛一块烧红的炭，更要命的是现代医学似乎也没法熄灭它。我躺在床上，关的严实的窗外北风呼啸，脑中一片空白，时而出现许多杂乱无章的图形，旋转扭曲着，漂浮跳跃着，仿佛恶魔在狂舞，又仿佛是宇宙在扭曲，最终又回到空白。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视角突然变了，灵魂出窍一般浮在半空中，在惨白的白炽灯光下，冷冷的观察着这间屋子，面红耳赤的我，一遍遍擦拭我的身体的母亲，低低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都深刻的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会在未来反复回忆这个瞬间，回忆它的每一处细节，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这些，都是人之将死的征兆，而我既没有强健的身体，也没有强烈的生存意志来抵御死神奋力劈下的镰刀。或许是他老人家突生悲悯，或许是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一句：这小子命不该绝，那把镰刀竟然迟迟没有落下，直至我从无尽的梦中醒来，却发现，他早已转身离去。

多年后，我终究知道了，这是我的命运。

在这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我再也没能恢复原本活蹦乱跳的性子，一是我的体力大打折扣，勉勉强强能跑完两三百米罢了，其次是我的性格变得分外安静，相比于出门，我更喜欢窝在家里看书，有时是写给小孩子的幼稚故事，有时是父母书架上扒下来的小说，但很多时候我并不能看懂这些故事，想不通情节背后的深意，我只是囫囵吞枣般的吃下了这些书，它们有时甚至不能带给我思考乃至乐趣，但我不能停下来。如果我停下来，我能去做什么？没过多久我重新回到了学校，小学的课程本就不难，在充满正义感的同学们的帮助下，我在期末考试前成功赶上了进度，也重新融入了班级，虽然不能和大家一起上体育课，但我一个人在偌大的教室看书感觉也不坏，甚至因此获得了许多额外的关心——小孩子的爱心是泛滥的，他们关心每个同学，关心小动物，关心地球母亲的健康，长大一点后只关心我的朋友，我的成绩，我喜欢的女孩，长大成人后往往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所以很多伟人都带着些孩子的气质，这样他们才能心怀世界。日子过得很快，无忧无虑的日子尤其如此，在一个炎炎夏日，我正式从小学毕业了，毕业典礼上很多同学偷偷摸起了眼泪，然后又笑着约定暑假一起去哪里玩，以后要常常见面，平日里最爱哭的女生也挤出了一个笑脸，装作无所谓地与同学交换纪念册子，四十几张一填就是半个下午，平日里最玩世不恭的同学都收起了性子，在这轻飘飘的纸页上写下最珍重的话语，仿佛自此一别，就要相忘于江湖。这是年幼的我们第一次尝到聚散无常的滋味，第一次要和过去的伙伴，生活说再见。但在很多年后，我们终究会明白，每个人生命路途中都要遇到成千上万的人，有人匆匆走过，称作过客，有人有幸相伴一程，称作朋友，有人一路上相濡以沫，称作伴侣，而更多人有缘无份，失散在岔路口，这是命运。

中学六年白驹过隙，作为一个稳定中等的学生，我的生活确实缺少波澜，感觉可以一笔带过，无非是上了所一般的初中，中考超常发挥考取了一个不错的高中，但受限于天赋，加上我并非那么喜欢学习，于是又当了三年的中等生，有一些可以说话的朋友，但只限于聚在一起抱团取暖，不至于显得太孤单罢了。就这样一直到了高考，发挥很平常，填完志愿后，迎来了一个漫长的暑假。没有人叫我一起毕业旅行，我也不玩游戏，不怎么看电视，闷热的天气杜绝了我一切出门的想法，这个夏天出人意料的难熬。看厌了无聊的娱乐节目后，我有些无奈地打开了柜子，想找本书消磨时光，它赫然出现在最显眼的位置——外公送给我的那本书，我想，至少在这个时刻，我没有理由拒绝它。这是一本诗集，作者叫北岛，随手翻到一页，这首诗题目是《一切》，我向下读，第一行是：

“一切都是命运”

思绪止不住地涌进我的大脑，这一刻我突然领悟了，为什么外公要将这本书留给我，为什么我直到今天才翻开它，为什么我回忆过去时，总是有一种宿命感，为什么我的人生，平稳的好像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

因为这是我的命运，外公早就知道。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命运，这世界因此按部就班地运行着，人们却以为这些是他们能通过努力改变的，但这并不可笑，因为他们的命运便是如此，而我的命运，决定了我能看到这些。我将像每个人一样体会生老病死，在淡淡的幸福和淡淡的忧伤里度过我的一生。或许你会觉得人们像一个提线木偶，走在所谓“命运”安排好的轨道上，其实不然，你可以想象自己泡在湖中，四肢不加力地自由漂浮着，这就像命运，你不会觉得有外力在干扰你的人生，你可以随意变换四种泳姿，快慢进退，但你不能改变水底的暗流，相反，它会潜移默化的修正你的前进路线，你埋头游泳的时候丝毫不会察觉，但当你把头探出水面，你就会发现，你早已被送到了你该去的位置。可以理解为：我们不能改变结果，但我们可以试着享受过程来获得人生的乐趣。看到这世上有太多汲汲于功名的人，我总想劝他们：功名可以求，但不强求，人各有命，但我也知道没人会听。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便是在无法改变结果的情况下把过程做到极致，于是他成了圣人，但世人有多少看的清命运的？免不了为庸人耻笑，为俗人不齿。马赛尔普鲁斯特一生都被困在有关命运的哲学思考里，最终一无所获，只能将自己的人生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留待后人评说。可见知晓命运并不全是好事，如果你心怀万千世界，往往只得郁郁而终。所幸我一直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倒也活的潇洒。

偶尔会想起孩提时与姥爷的对话：你长大就知道了，以及那轻松的笑容。姥爷应该看到了现在的我在看过去的他，这是在对我笑吗？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姥爷的校和书，将陪我走完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