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夏初,那是艾科第一次见到她的日子。
“小科你醒醒,出来看神女峰了!”伙伴的叫声将这个年轻人从睡梦中拉了回来,他揉了揉眼,已经快中午了,不知为何自己睡了这么久。
艾科睡眼惺忪,一同出行的都是大学同学和同学的朋友,因此对自己仪表并不介意,倒是他摇摇晃晃在甲板上不小心撞到了别的游客,让人侧目。
“其实我并不想看,这里人太多,我觉得有些难受。”
“是你在内舱缺氧了吧?”同住一室的陈青明猜测道,“昨天晚上刚进房间就有点昏昏欲睡,今天要不是有闹钟,可能还在死睡。”
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艾科登上甲板之后,就觉得头脑不那么发胀了。昨天在分配房间的时候,他以自己来玩过一次为由,将外侧有窗户的房间让给了女生们,自己挑了内室。室友青明则是抽签到这个倒霉房间里来的,因此有些怨言。
为了在风浪时防止进水,为大海设计的游轮的房间都可以说是基本密闭的,只是这长江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风浪,这个季节要说洪水也过了,江面上一片宁静。再加上内侧船舱没有窗户,房间门密闭起来,人就好像是着了魔一般昏昏欲睡。
“通风系统可能坏了,今天找人来看一下。”艾科冷淡地回应道。他不太想冒着临近中午的日光抬头,阳光还有些晃眼,旅游指南上说,最适合观景的其实是多云天气,艾科非常认同这个说法。
“你看你,明明是你说要出来毕业旅行的,按我说的吃一大餐散伙饭就完事了,要是出了问题,辅导员非要把我批评死不可。”说话的人是他们班长,一个过于严肃的大学生,青明背地里叫他老干部。
“嗯,早知道叶子她们想来这里,我可能也不会来来了。小时候来过一次。”
听到别人讲自己名字,叶子凑过来,比划道:“按你这文艺青年的说法,这叫‘故地重游’。再说这十几年变化这么大,你怎么知道不值得再来一趟呢?”
一旁的希捷也附和:“毕业旅行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去哪里玩并不重要,开心一点嘛!”
被同伴说服了,艾科只好有些尴尬地回应:“是的,我也不想破坏氛围,不如我来做导游吧。”
于是艾科讲起了自己以前游玩的经历,讲起这个神女峰。他说这故事好像和望夫石也差不多,不知道民间传说是不是都有同一个原型。
所有人都望向山顶,太阳在某个角度被山峰挡住的时候,人们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神女”,大家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来要拍照。希捷连呼忘记带自拍杆了,艾科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摄影师。
要把人和山峰全部拍下来角度十分刁钻,艾科想起自己小时候用着那种交卷相机,抬头望去,那山峰遥不可及;如今他人高马大的,想拍照还要蹲下来,而遥远的山峰,不知道是因为大坝蓄水水位线上升还是因为自己长高了,显得没有那么高耸入云了。
他一面艰难地调整手机的角度,一边引导同学们站近一点,同时还要避开旁边的游客,任务十分艰巨,就在他觉得十分满意要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忽然有一个人闯入了镜头。
“啊——又要重拍——啊——”艾科自己叫出来,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重拍不要紧,再来一张。”希捷对他大叫,可是艾科却像失了魂一样,将手机往班长手里一塞,转头就消失在了耸动的人头当中。
他见过她。
在记忆里,那个人一袭白衣,白色的连衣裙在江风中飘摇,黑色的短发衬托着她黑色的眼眸,肌肤是健康的透着粉的白色。记忆里的她眼里喊着泪水,不过却对年幼的艾科笑了。
那就是他记忆里的女神。当年的游船上游客不多,也没有什么行程安排,某一天早早醒来后艾科觉得无聊,瞒着父母跑上了甲板,却看见这个“女神”站在围栏外面的时刻。
他还记得,她对自己微笑了,笑得很绝望,然后消失在了长江的波涛里。那一年春夏之交,水有点急,报纸上写有几名游客在小小三峡漂流的时候失踪了,艾科也没听人说起过有谁被救起来的事情。
何况,他觉得根本没有人救过她。那个时候他不自觉地奔向栏杆查看,深不见底的江水里,不见一点白。小小的艾科对着她跳下去的方向呼喊着,大人们还没有起床,没有人回应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似乎有几声猿啼。
那是第一次,艾科察觉到生命的消逝,但还是懵懵懂懂。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着,直到天完全亮了。
水面的波纹反射着阳光,浪是白的,艾科很失望,这样就找不到那个人了。可是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水里冒出一片白色来。
是浪花吗?可是为什么会向着船这边移动?艾科瞪大了眼,他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游动,白色的,扑腾着,像是在对自己呼救。
艾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下意识地觉得是刚才的女人,这时候正好一名船员发现了攀在栏杆上的小艾科,连忙把他拖了下来,斥责了他,要带他回去找家长。艾科一边哭一边把看见一个女人掉进水里的事情告诉了船员,后面越哭越伤心,被父母臭骂了一顿,接下来的时间都是在船舱里度过的,现在也想不起来结果如何了。
后来过了几年,艾科上了小学,回想起此事,他问父母后来如何了,父母说,船员报告上去,查了乘客名单,也点了名,一个人都没有少,是你小孩子没睡醒说胡话,要不就是什么帆布掉进水里被你看见了。
是吗?但是艾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后来江里面跟着船逆流而上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中学的生物课上得到了解答,艾科从课本的图鉴上看出,那白色的带着粉的背鳍,似乎和自己当年看见的一模一样。这时艾科终于知道,他看到的是一种名叫“白鱀豚”的、长江流域特有的淡水豚类,被称为“长江女神”,已经被宣布为极危物种。最后一头人工饲养的白鱀豚“淇淇”,已经于不久前的二零零二年夏天去世。
艾科在百科书里和网络上寻找更多这种生物的图片,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想,可是无济于事,野生的种群数量太少,被人目击的可能微乎其微,最后一次在野外出现,是人们发现一头不幸的白鱀豚搁浅在长江下游。豚类虽然自重较鲸类小,搁浅后不会立即死亡,用肺呼吸也可以在岸上残喘一段时间;可是无知的发现者却没有及时报告,导致它因无法进食而亡。自此之后,再也没了讯息,科研工作者曾花了六周时间去专门寻找,也没有找到它们的踪迹。从一九九六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将其升为“极危”,到二零零四年最后的搁浅,不过八年而已。
曾经这种生物在长江里畅游着,以各种鱼类为食;诗人讴歌着,民众将其当做神明信仰,可如今,还有多少人知道它的故事呢?
身为水中的活化石,白鱀豚千万年来没有太大的形态改变,这种古老的物种和熊猫一样,生育率极低,季节性发情,一年之内产仔的机会不多。在有较多数量的群体里,它们会以领头的在前,幼年体在后,青壮年尾随得形式在江水里游动。也有一些孤僻的个体喜欢独居,但大多数白鱀豚离不开群体,也无法人工饲养,短的数十天长至几年就会绝食而死。
淇淇是一个奇迹,它从两岁半被人从渔民手中救下到安详地离开,被人工饲养了二十二年,几乎达到了三十岁寿命的终点,从此之后人类再也无法复制这个奇迹。豚类在睡觉的时候大脑是可以一半清醒,一半睡眠的,因为水生哺乳动物必须一刻不停地自主呼吸,否则就会窒息而亡,老年的豚类大多因为双脑不足以维持这个半梦半醒的模式而完全休眠,沉入水底寿终正寝。
白鱀豚的大脑容量接近大猩猩与黑猩猩,被认为是具有较高智商和情感的生物。有的时候艾科想,是不是自己当时看到的女人——就是那长江女神的化身,女神在向自己哭诉,因为栖息地被人类侵蚀而不得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悲惨命运。
但是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每一秒,在他不知道角落里,有许多生物甚至尚未被察觉,就已经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了。他觉得十分无力,就好像幼小的自己在山谷中无助地呼喊一样,回答他的只有冰冷的现实,生活的烦扰,没有人会听他的话,去救一个在他们看来毫不相干的人,更鲜少有人会去拯救一个跟他们毫不相关的物种。
再说,即使想救,有时候也已经太迟了,能够像熊猫一样得到世人认知并能够被人工饲养、成功维护种群数量的濒危生物并不太多。
不过这个经历让艾科收获到了一些想法,他的内在世界被它改变了——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将他的改变,变成有意义的事情。
时光飞逝,疲于学业的艾科早已淡忘了这件事情,却没有想到就是在此景此处,他在手机镜头中瞥见了一个仿佛是当年自己在游船上看到的女人: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的短发,皮肤白皙。
女人只是一闪而过,可是艾科的记忆就好像潮水一般全部涌现出来。
不行,我必须见到她,对她说声谢谢。一个声音在他的内心说道。
茫茫人海中,他逆着人流而上,追逐那白色的身影。终于快要追上,可是一时激动,艾科脚打了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又要错过了么?他心灰意冷,正要站起身,忽然感觉到阳光被阴影遮住,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问:“你没事吧?”
“啊?”艾科想说自己没事,可以抬头所见,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谢谢,谢谢,我……”他说,可是接下去忘词了。
这时候他的同伴们也追了上来,叶子喊了一声“淇淇,你也过来拍照”。
听到这个名字,艾科一个激灵从甲板上跳了起来,拉着叶子问:“你认识她?”
“怎么,你忘了,这是我表妹王子琪,昨天上船的时候介绍的。她和家里人一起来的,正好一趟船。”
“我真的不记得了……”艾科回想了一下,大概昨天她没有穿这身衣服。
“你不记得了?我们还以为你是想要找她一起拍照才追过去的呢?”叶子大惊小怪。
艾科决定不再解释了。他悄悄问王子琪,为什么要这样打扮,王子琪白了他一眼,说:“我妈说她年轻时候这样穿的,她非要我这样穿出来拍照,鬼知道为什么。”
被凶了一顿,艾科只好问叶子,叶子讲,她小姨以前就是在这游船上和姨夫认识的,当年小姨出来玩不小心掉进了水里被姨夫救上来,还好只是呛了几口水,姨夫怕自己没锁好甲板门的事情被查出来就没有上报,后来不知怎么地两人就相爱结婚了。
听到这里,艾科哑然失笑,他望着叶子那表妹,别人都以为他恋爱了,其实艾科心里想的是,幸好她的故事不像长江女神那样,美丽而令人心碎——这或许是个好兆头,也许在这次旅行中,他还能和真正的长江女神再度相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