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铃响起的时候,主人刚刚吃完晚饭。我把碗碟放在厨房柜台上,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不用说,站在门外的又是舒医生。她穿着便装,长发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的识别系统对她已经很熟悉,因为自从她接手我主人的病例半年来,每两周都要进行一次家访。
“小七,”她跟我打招呼。“这两周你们的情况怎么样?”
“主人的情况很稳定。”我向她汇报。
舒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你呢,小七?”
我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也很好,医生。还没出什么故障。”对于一个已经服役十多年的家庭机器人来说,我的情况确实已经非常好了。
舒医生微笑了一下。她的这个笑容看起来和之前不太相同。但我的型号太老了,无法从她的神情里分辨出更多的东西。
我把舒医生让进门的同时,主人已经从餐厅走过来迎接。我的主人年近五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身体也很硬朗。十年来,他一直独自一人生活。不过考虑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我认为这也可以理解。这无疑也是他接受心理辅导的原因。
我走回厨房准备茶水,他们则在寒暄之后进了书房。我知道他们每次都在书房进行谈话。主人很信任我,即使我端茶水进去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停下。
“小七,”这次主人甚至在我打算退出时喊住了我,“陪我们一起吧。”
“主人,我不应该这样做。”或许我的主人信任我,可是作为家庭机器人,我知道自己的职责和界限。
主人的脸上显现出明显的黯然,甚至连我也可以分辨出。
“小七,”舒医生突然开口,“你认得这个女人吗?”
我望向她手中拿的照片。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一头乌黑的长发。她在镜头前笑着,眼神却是冷淡的。
我甚至不需要在记忆库中搜寻。虽然她已经离开了十年,可是十年来,这间房子里一刻也没有少了她的踪迹。墙上的照片,架子上她做的手工,书柜里她写的日记,都在提示着房子中曾经存在着另一个人。或许还有,十年来心理医生频繁不间断的来访。
“这是原来的女主人。”我回答道,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舒医生又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上仍旧是那个女人,只是这次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你还记得这个孩子是谁吗?”
我迟疑了一下。我无疑是见过这个孩子的,但是记忆太过久远,我的运算速度又太慢。
过了十来秒,我才回答:“这是女主人的外甥。”
“那你知道这个孩子去哪里了吗?”舒医生立刻追问,神情严肃,甚至还有一丝紧张。
“我不知道,”我如实告诉她,“女主人的葬礼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舒医生依旧保持着全神贯注的严肃神色。
“小七,你能讲一下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吗?关于她的。”
二
我望向主人。这样的回答无疑需要经过主人的同意。毕竟,作为一个机器人,我从来无法真正体会到那件事给他带来的伤害。
主人没有看向我,但他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我转向舒医生,用尽可能简单的话语告诉她当时的情况。
“十年前,8月14日下午,女主人去世了。”
舒医生依旧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她是怎么去世的?”
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当时的画面。如果是一个人类看见了一定会尖叫的画面
“割腕自杀。”
“她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去敲门喊她吃晚饭,没有人回答。一分钟后,根据紧急情况条约,我强行开门进入,发现女主人倒在卧室地板上。我随后告知了主人并拨打了急救电话。”
舒医生打量了我一番:“当时的情况你还能想起来多少?”
“您指哪方面的?”我问道,“如果主人同意,您可以调阅我当时的记忆。”
舒医生轻轻叹了口气。“不用了。谢谢你,孩子。”
我端着茶盘退出了书房。主人一直低着头。
很奇怪,这些情况医生应该早就了解。或许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吧。
墙上挂着的照片里,女人和孩子依旧微笑着。
三
虽然我只是一个机器人,但是也能察觉到,家里的氛围在发生变化。似乎是医生的治疗路线更加激进,越来越多女主人的东西被取了出来。
那些衣服和书籍,原来一直放在上锁的卧室里,现在主人却要我把他们全部取出来整理。
周五的下午,我和主人一起坐在沙发上,身边堆满了衣服和书。夕阳的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洒在我们的身上。
“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主人举起一条紫色裙子,“我现在仍然能想起,她穿这件衣服的样子。”
我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主人叹了口气,慢慢放下了衣服。夕阳下他的身影似乎变得苍老,一个陌生的人或许无法准确估计他的年龄。
“她试这件衣服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也是黄昏。”主人喃喃说道。“小七,阳光照在身上,多么温暖啊,你感觉到了吗?”
“主人,我只是一台XM102型号的机器。我没有安装温感系统。”
舒医生现在每周都会来访。他们不再在书房里谈话,而是在餐厅。每次我要回避,他们总是叫我继续刷洗碗筷。
如我推测,他们一直在谈论女主人的事情,说了很多很多。主人向医生讲述他们生活中的细节,她爱穿什么样的衣服,爱吃什么菜,她喜欢看什么书和电影,还有他们相处中点点滴滴的欢乐与无可回避的争执。这些事情,很多也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这是我和他们一起经历过的生活。
让我困惑的是,他们在谈话中频繁提起一个孩子。主人告诉舒医生,他们一起带孩子去游乐场玩,晚上为孩子读故事。我想谈到的应该是女主人的外甥。
“……病情很顽固,”一天送走舒医生时,我听见她压低了声音告诉主人,“我觉得应该进行更大胆的尝试。”
四
“记得我那天给你看的照片上的孩子吗?”舒医生问我。主人也坐在旁边,神色有些紧张。
“记得,女主人的外甥。”
她挥手示意我坐下。
“小七,关于这个孩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女主人在世时,他有时会来家里玩。女主人去世的时候,他七岁,来参加了葬礼。”
“你记得我们之前谈到的,带这个孩子去游乐园玩,还有晚上给他读故事这些事情吗?”
我花了半分钟时间分析情况,搜索记忆。
“我不知道。我想我并不在场。”
“我想告诉你这个孩子的事情。” 舒医生用肯定的语气说,声音里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
“这个孩子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从小在父母的关爱下长大。当然,和其他所有家境不错的家庭一样,他家里也有一个保姆机器人。”舒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她想从我脸上看到什么。他家里也有一台机器人,像我一样的机器人吗?可是这对于现在的家庭来说实在太正常了。我无法判断出这和我有什么联系。
在我的注视下,舒医生继续说了下去:“然而这个孩子的幸福没能永远持续下去。他的妈妈,很不幸,患上了抑郁症。尽管她为了自己的家人一直努力与疾病做斗争,但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傍晚,抑郁还是如潮水一样吞噬了她。”
“她偷偷拿走了厨房柜子里的水果刀,在自己的房间里割腕自杀了。”舒医生的声音开始颤抖。“到了晚餐时间,机器人保姆做好了饭,孩子跑上楼去喊自己的妈妈下来,可是却看到……却看到……”
主人用手捂住了面孔,发出一声低沉的啜泣。舒医生的目光闪烁着,我可以看出她的不安,但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看到自己的妈妈躺在地上,手腕……鲜血流了一地。”她的目光始终与我相锁。我拼命地思考,几乎能听到自己脑壳下机器的转动声。
“这位女士的经历,似乎和女主人有点相像。”
舒医生依旧定定地看着我。“这个孩子还不到七岁。他因为眼前的场景受到了惊吓和刺激。他无法接受妈妈死了,无法接受那满地的鲜血。”舒医生的语速越来越快。“他开始为自己寻求别的解释和出路。他的爸爸沉浸在悲伤中,之后又忙于妻子的葬礼,一直没有注意到孩子出奇的冷静下藏着什么样的问题。葬礼结束后,孩子的举止越来越怪异,开始整天跟在机器人旁边,模仿机器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开始称自己的爸爸为‘主人’。”
“机器人认知混淆。”我努力查找数据库中的资料,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的脑壳下似乎因为过度的运算开始发热。
“没错,机器人认知混淆,但是他的成因与一般孩子常见的被机器人照料过多等不同。他把自己当作机器人,是因为他无法接受看到妈妈的去世这样的刺激。他忘不了自己看到的景象,只能把自己的身份想象成家里的机器人,来排解掉自己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因为只有机器人没有感情。”
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开始变得沉重。女主人死去的那一幕依旧清晰地储存在我的记忆库中。过度的运算开始让我感到崩溃的危险。
舒医生的语调慢慢平静下来,却依旧掩饰不住其中的紧张。“父亲送走了家里的机器人,但孩子的行为却变本加厉。他带孩子去看了心理医生。可是十年来,药物也好,心理治疗也好,孩子的行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好转。他会选择性地忽略掉自己和人一样的行为,比如一日三餐。主治医生不敢逼迫他承认事实,因为每到无法解释的时候他就会晕厥,醒来一切照旧,并且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找到了借口。他的思维如同一个圈,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圆自己对自己撒下的谎言,无视明显的漏洞,只求把自己困在其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保守治疗,向他讲述过去的事情,引导他以孩子的身份回忆过去,都没有任何成效。”
“但有一天他的父亲会老去,没有人能一辈子照顾他。这一次,我想冒险一试。孩子,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看看你的双手,你会痛,你会哭,你不是机器人。”
五
我不是机器人……
我们机器……
一片漆黑中,我找回了一束光。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趟在书房的沙发上。我举起自己的双手。这是一双被设计得很真实的手,还是,这就是一双人类的手?
慢慢地,我坐了起来,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客厅。
舒医生和主人坐在桌边低声交谈,神情低落而严肃。他们听到我的脚步声,不约而同地抬起了目光,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我犹豫……我的反应延迟了几秒……我需要更多地思考。终于我走到桌边,开口,叫出那个无比生涩的词:“爸爸。”
主人的面孔僵硬了一秒钟,随后极缓慢地,一点点现出了狂喜的神色来。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椅子被撞到一边。他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拥抱我,颤抖的手最后却只是落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
我暗地里叹了口气。
十年前的一切终于有被我读取了出来。或许是之前的记忆被人为地锁起部分,导致我对十年前的事一直无法进行全面的理解与推断。读取记忆对我的电子脑产生了磨损,使我的系统发生了短暂的崩溃。
而现在,十年前的一切终于清晰。女主人自杀前,用水果刀把自己的孩子也一起杀死。主人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于是把我想象成自己患了精神疾病的儿子,以求得一丝丝的安慰。
真正的病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他。
为了他不产生自虐行为,医生只得让他留在家里,平时由我配合,医生定期上门检查。他的病情报告一直都上传到我的电脑里。为防病情恶化,医生只得暂时让他躲藏于自己的想象。
而我,毫无疑问,如今必须配合医生的行动。
我的一切行为,都以主人的平安为目的。一切举动,都从主人的利益出发。
尽管我们机器,从来都无法真正体会到人类所承受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