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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雾霭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原创
对科普科幻青年创作人才进行遴选和培训指导,支持青年人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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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为限,无可延缓。

初秋的阳光还是有些刺眼,微微泛黄的梧桐树叶呼啦啦飘摇在风里,一分萧索两分张扬七分不知惆怅。墨烻放下钢笔,伸手点亮电脑屏幕,眼眸却始终无法聚焦到修了无数次的摘要上。他叹了叹气,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

办公室地落地窗明亮洁净,已经看不见血污。玻璃上映着墨烻略显瘦削但仍旧帅气高冷的影子。

如果当初不走基础科研这条路,无论是安安稳稳做医生,还是留学后谋一份药商或者信息公司的高管职位,甚至是做模特、演员,可能都比现下这副半是等死的状态要好。

“也怪不了别人,”墨烻苦笑,科学家少有的英俊面容在秋阳里明灭不定,乌鹊扑啦啦着翅膀落下阴影,延展成他覆盖瞳孔的馥郁睫毛。“虽然也不赖自己。“声音温雅清朗,说不出的悠惑磁场荡到玻璃上,再反射到办公室的各个角落。一周以来,这可能是413最安静的一天。没有人来人往,没有嘘寒问暖和含沙射影,没有急切投下微小尘埃般细碎陷阱的尖牙利齿。

只有墨烻自己。

甚至都不见那个36天前突兀现身,而后再赖皮黏在自己身畔死活无法撵走的高大身形。

有点寂落。

低头循着东暨大学医学院前坚毅路望去,墨烻眼底泛出一丝丝期许。

如果那个人从学校东门进来,会在坚毅路东起点的化学院门口停一停,看一会儿疯长的紫薇;如果从南门进来,那大概是一路急行直接钻进自己常驻的医学院。可现在无论从哪,都要费一番周折。

喧嚣。围绕医学院岚济楼吵闹不休,夹杂着阴暗粘腻的恶毒诅咒。

路上散布着,肉眼可见的残破妄想。

人间炼狱。

自从在CABS大会,这个脑科学的顶尖学术论坛,墨烻做了关于神经细胞通讯介质SJFXing02代谢调节通路的汇报,并且发布了新药开发计划和临床Ⅰ期实验初步数据,一切变得不受控制。

会上就有人反驳,如果SJFXing02是神经细胞最重要的通讯元素、缺乏直接导致思维停滞,那么临床实验中通过脑脊液检测植物人的SJFXing02含量和活性,几乎可以直接判断患者是否还存在思考能力和生存欲望。引申一下,这根本就是“灵魂因子”!

墨烻阴沉着脸色着重申了多次,灵魂有无不在他的研究范围内,SJFXing02监测也受技术局限影响。凭借他的研究建立安乐死标准也是无稽之谈,这根本是抱着吃瓜心态看待科学发展,不合理、不可取。

但事态进展仍像级联瀑布式反应。

演讲结束后,立即有人找他谈各色合作,学术的有,商业的也有。墨烻敷衍着想逃离讲台,奈何刚甩开一波,后面又有一众完全无知无畏青春活力的大学生跑过来要合影,路被堵得死死的。

还好楚瓈宁愿自掏食宿路费也要死皮赖脸地跟来,见势头不对立即从台下冲上来抢了墨烻就跑。187的个子穿衣显瘦,但肌肉群还是被精心编排的课程塑造得清晰,几个冲刺就带墨老师穿透人群,拨乱扬长而去。

转天网上网下就开始酸水泛滥口诛笔伐。“新晋脑科学头把交椅墨烻,无视伦理违规操作“;“SJFXing02,染血的灵魂碎片”;“唤灵,重启,新药Vimlafenib解除神经系统封印”……

“有病!”墨烻只是简短地对媒体狂欢式报道下了个精准定义,然后开启飞行模式,倒在回东暨大学的航班上不再说话。身旁楚瓈微笑着轻轻取下墨老师的耳机,收好,又把靠背调成和他一样的角度,扫了下手机上自家编辑追命般的催稿提醒,关机带上眼罩,一副安然自得。

飞机落地,生活重入正轨。才见鬼。

疑惑着穿过警方拉起的红色封锁线,对呼啸着争抢击打耳膜的问题、咒骂习惯性无视,墨烻艰难地爬到了岚济楼6楼的“神经分子生物学重点实验室”。

自己的实验室。

3年前回国筹办、承载了自己全部的骄傲和荣光,如今遍地狼藉、破败混乱的,实验室。

楚瓈跟上来,抬手想拍拍墨烻,但目光扫到失声哭泣的学生和他脚下炸裂成千万碎片的各色细胞冻存管残骸,最终还是收了廉价的安慰。

风从飘摇的木制窗框灌进来,染过的、没染的载玻片纷纷扰扰碎裂成盛开即衰的莲花,砸出福尔马林特殊的甜味。

一秒还是千年?时间没了维度。

“等下专业清洁队过来,做好防护告诉他们怎么清理分类,然后都回去休息。下周组会暂停。”

墨烻声线平稳,温度愠怒一概不见,之前在车里狂怒飙血的嘶吼就像是搭错世界线投射的倒影,融化在虚无里。转身离去的时候墨烻掏出手机,拇指在一份来自Cellular Universe编辑部的邮件上微微颤抖,最后还是按下了星标。

邮件内容非常简单:作为世界顶尖学术期刊,Cellular Universe需要对投稿文章进行最严格的审核;鉴于一份匿名的举报,编辑部要求您于9天之内提交SJFXing02基因编辑细胞WGS数据,以避免9天后文章发表可能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

墨烻冷笑,说得好像raw data和社会影响互斥一样。

SJFXing02终究没有辜负期待它的各路人马。

倒数第8天,一个莫名其妙的患者家属联盟以莫名其妙的手法冲进413,打断了莫名其妙的媒体联合访谈,用的是莫名其妙的小型天使雕塑。一派兵荒马乱里,墨老师眼前氤氲出好看的冷色调殷红,耳鸣一片,隐约听见家属们就Vimlafenib的临床实验和楚瓈撕得好不畅快。

倒数第7天,悦航制药首席科学家的电话在一片嘈杂里断断续续,终究还是灭了音信。墨烻心情不好没有再打回去,何况重要信息已经基本传过来了。一,糖基化酶激活剂Vimlafenib的临床试验问题爆炸是有媒体的推波助澜;二,靶向SJFXing02胞外降解过程的原型药ZH0613-by发生泄漏,原药被盗取、部分数据丢失;三,SJFXing02表观遗传调控位点的原型毒株设计成功。

倒数第6天,宗教狂热分子突袭东暨大学,三十几名学生老师受伤,学校封锁。

倒数第5天,多家媒体报道跟进,VimlafenibⅡ期试验暂停。

倒数第4天,9名袭击东暨嫌疑人的分析报告公开——精神失控,脑脊液中SJFXing02含量异常增高。SJFXing02被赋予“魂魄雾霭”的污名。

倒数第3天,墨烻在公寓楼下遇袭,辗转逃到岚济楼。

倒数第2天,楚瓈的新书签售被大规模意外骚乱打断。

手机左上角的提示灯一闪一闪,有新消息进来了。

扫了一眼,墨烻没有回复,只是随意把手机仍到桌子上。

他半倚在落地窗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玻璃。

风过,扫下几抹青黄交叠的叶子。秋天有了原本的模样。

手机又亮起来,无声地张牙舞爪了会儿,不见有谁理会,失落地暗下去。如此重复了三次,一次胜过一次地焦躁。第四次,59秒之后,墨烻划开接听键。

“喂?”他唇里是意料之外的慵懒。

安静持续。

“......没话说?再见。”

“别别别!有话说!算师兄求你,看在同门情谊,放过师兄吧!”过快的语速显然超越了师兄的神经处理能力,发音已经出现了微弱漂移。

换了个更舒服的懒散姿势,墨烻勾起嘴角:“哦~同门情谊。有趣。”

“烻,是师兄的错,师兄认!但,但是,我也是,也是逼不得已......”

“嗯,这个成语我非常喜欢。”墨烻终于离开窗子,悠闲踱到电脑前,“师弟我呢,几乎被你们贬损到身败名裂。师兄,你说我要是一个心急,按了邮件发送,算不算也是逼不得已?”无名指在enter键上若有似无地划着,阳光在白皙手指上拉出模糊的明暗交界线,好像墨烻眼角的笑意,不知道消逝在哪条鱼尾纹里。

“什么邮件?!”语句急促,师兄尾音有清晰破裂。

“啊呀呀,师兄,博士后读6年思维果然钝化了。我是墨烻,你是真觉得我会因为外界没头没脑的事情沉沦到现在么?就算打击过大,这也都8天了,我早该恢复理智了。而且,”坐到办公桌上,回身单手在桌上置物篮翻找,耳机被勾出来的时候墨烻心脏不受控地猛缩;稳稳情绪接好线,仍旧是一幅度假休闲的态度,“而且我早查到匿名信是你写的、实验室是你砸的了,早晨也把重新组好的figure给你看了,难道我不能顺便把paper填完整么?”

沉默再次蜂鸣着响起。

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地耳机线,墨烻继续调侃,“我手里数据多了去了,攒篇文章怎么了?攒专门针对你研究的文章也不是事儿,大不了分儿低点呗,总比投了没人接要好,是吧?师兄?”

“烻!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师兄错了......这次凤凰计划,师兄不想落选!师兄也不容易。”

“我容易?!!!”

突如其来的怒吼霎时冲破喉咙,墨烻觉得嘴里有一丝丝铁锈的味道,干涩又灼烈。

瞌上眼,尝试深呼吸调整情绪。阳光在眼皮上一跳一跳,红色的雾霭波纹毫无规律地荡来荡去。墨烻沉了沉,开口又是镇静自如地调子,“我问问题,你决定是否回答。”

“我是毁了你的细胞,可我自己也没留备份啊!”音高超出听筒阈值,即便拿远了手机依旧是扑面的聒噪。

墨烻嫌弃地叹了口气,又缓缓说:“备份我有,数据已下机。”能想象到对话另一端大脑瞬间宕机的可笑场面,墨烻狠命压下要是时间充裕应该多蹂躏一会儿的邪恶念头,“你告诉我,之前谁联系你,要调查我研究背景的?”

这次沉默没敢持续太久,听到那个名字之后墨烻安静地挂断了电话。

不是很震耳欲聋的名号,至少在科研界里。

但若把范围扩展到整个社会,可能反而会收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和赞赏。

摘下耳机,墨烻伸手扒过来疯长了七天、蔓延整张全开白纸的庞大思维导图,笑得好像失去了信仰。

从不同细碎证据延展出的笔墨,被冥冥中至高无上的规律定则指引,汇聚到一起,直指那个曾经被自己嘲笑为恶俗的名字。

“晚上主楼见。我想吃麻辣拌了。”

歪头想了想,墨烻把后面一句删掉,按了发送。

接收人,曙曦。

曙角清澄色,曦曜琉璃声。

大红大紫的作家,三年间包揽文坛各项新锐奖项,文风诡桀,行事乖张。刚刚发布的推理新作大受好评,墨烻看了,只对里面一段纯英文对白赞赏有加。不是故事松散或者叙事拖沓,曙曦的书从来引人入胜无一例外,只是人们都会下意识被自己的创作产物引发先天的特殊共鸣。

那天晚上已临近截稿,是墨烻半推半就把楚瓈扔过来的稿子翻成了英语。

似乎还能想起白炽灯下咖啡的苦味。

墨烻随意坐在主楼前绵长的台阶上,左腿半曲、右腿懒洋洋垂着,双臂支在身后,抬头专注地观测星空。秋夜泛凉,被风拂起地额前碎发都夹杂了萧索的味道。

听到脚步声墨烻没动,只是用好听的声音轻轻说,“你也随便坐吧。”语罢还是那个遥望银河的姿势,漆黑的瞳仁里恍惚有微弱星光。

“起风了,夜里凉,别坐着了带你去吃麻辣拌。”不愧是出演过自己作品广播剧的男人,不经意的开口都是一股苏苏的甜腻。楚瓈向墨烻伸出手,温柔的呼吸融化在夜幕里。

后者没反应,于是那只骨节分明指甲干净的手就安静停住,手背落满了寂寞。

犟了好久,墨烻直起身,转头盯着楚瓈。一直看着,不说话,直到他终于收了手,在自己身旁坐下。

冷月当空,未转悲喜。

“好好写书不行么?非得趟这趟混水?”墨烻音色一如月华,清冷高洁。

楚瓈自嘲地笑了下,“你知道了?”

“我说你们都拿我当白痴啊?老子身高180智商也是180好吗?!”君子温润的形象瞬间崩塌,墨烻怒视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的完美作家,眼里是不加修饰的激愤。

“那你还叫我出来干嘛?认错是绝对不可能的哦。”轻描淡写,桀骜不驯。

努力压下火气,墨烻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很抱歉,你师傅直到故去也没能入选Ⅰ期实验;我也很难过,自以为傲的研究连朋友都帮不上。即便如此,”转头望向楚瓈,墨烻眼睛里伤感浓烈得要溢出来,“我依旧不能理解你把ZH0613-by窃取出来意义何在,人性不是你用药就能控制的。”

“很多事情就是没法解释通。”褪下阳光潇洒的皮,楚瓈整个人被包裹在浓郁幽暗的纯黑光芒里,锋利而脆弱,“从我知道你这个人的时候,我就特别讨厌你,讨厌到胃都抽搐,就像跑完一万米然后灌下一大杯速溶咖啡一样。但是看见那些被我一手组织起来的家属操起雕像砍你的时候,我依旧感觉太阳穴有东西要冲出来,想要他们每个都拿命来还。要是真有灵魂,我的三魂七魄可以自相矛盾每日大战三百回合。”

楚瓈的手伸过去捏了捏墨烻的脸,马上被怒气冲冲地打掉,不留情面。

微笑肆意,华光静好。

“灵魂是什么?说穿了不过是荒诞不经的一出戏,看热闹的太多,谁都拿不准自己的角色了。没了题词版,舞会分崩离析,剧场存在与否无足轻重。”楚瓈瞳孔里映出另一个人,清澈得好像近在咫尺得北极星。“我想试一下。可以直面灵魂的话,世界是堕落还是澄明。你说过那个灵魂分子过量会有反效应,如果所有人都变成主角,这出戏该怎么演?”

“会直接落幕。”

“嗯,不是很有意思么?”

“不是。是因为导演和编剧要提前离场了。”

银针入血,病毒肆虐。

传说记忆是神经细胞基因组上表观遗传的排列组合。同一事件念力般在各异的大脑上烙下相似印记,不生不灭无关时空。可如果,编写出一样的程式呢?

思维缠绕,灵魂共享。

量子纠缠。

一如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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