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回不去的月亮湾

1

伯妮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口枯井中，一粒一粒水珠贴着弧度往下滑。她的头发黏贴着井底的软泥，全身散发烂泥的腥味。艰难的支起膝盖，一手扳起落在旁边的小腿一手拧动大腿螺栓，“兹呜”一声，膝关节连通，身体里一股新鲜的电流瞬间涌动。

脖子360度旋转，瞳孔发出一道亮光向四周扫描。一片被树林包裹的圆形草地呈现在她眼前。盘根错节的植物长在以井口为圆心的十米外。藤蔓呈穹顶状簇拥生长着只露出井盖大小的天。

她走到一棵枝桠伸进草坪的树前，借枝干的力，抓住树杈往上弹跳。脑袋伸出树冠，接触到暖暖的阳光后，体内电流增大，流速加快。内脏齿轮发出只有她的内耳能听到的嗡嗡声，这表示身体各部分运作正常。

“伯妮丝，听到请回答，报告你的位置。”外耳传来命令。

“指令长，我所在的区域是……”查看手腕上的定位仪，红色针头摇摆不定。“无法查看，稍后我会给出确切位置。”

“好的，注意安全，遇到不测请马上回来，记住，每次最多停留三两小时。现在你那边的通讯波段在屏幕上的显示很……”

通讯中断。

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这是时空灾情勘察员遇到任何状况该有的反应。

久久的瞭望眼前一大片随山地起伏的绿色浓荫后，她收回了长时间落于远处的目光，以节约能量。刚才，在瞭望的过程中，她看到西方有一座巨大的塔钟，有钟塔的地方就应该有人。几个脚尖轻点丫杈的动作后，平稳的落在草坪边缘，张开十指上的刀锯在树篱上划开一条口子，肩膀一用力，她便将身体塞了出去。

在灌木林里走了很久，她刚才看到的钟塔是在西南方向。穿过这片灌木林，会出现一条小溪，那条小溪注入河流，河流旁边有条土路，土路尽头就是钟塔。如果不是能量损耗巨大，她可以飞过去的。

灌木林内漆黑一片，只偶有一条一条的阳光从树冠顶直穿下来，戳在灌木底部，形成一个个小圆斑。又走了一段，脚下软软的腐殖质变少，粗砺的沙粒摩擦脚板，进入一大片灌木稀少的区域后，光线完全变暗，只听到昆虫在树叶上跳动的声音。每跨两步，她的脚后跟就踩上一个圆疙瘩，那质感不像是石头，圆疙瘩前方有两排散开的硬条挤压脚掌，伯妮丝退了一步，蹲下来，抠起其中一个，瞳孔射出一束照明的光，她看见两个深黑的圆孔陷进圆疙瘩，底下一排牙齿，确定是人头后，伯妮丝轻轻的将其放回原位。继续往前走，越来越多的白色骨骼裸露出灌木底，上面压着大量砖石瓦块。

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来时的坐标定位于多佛卡什一带，按着刚才在树冠上探查的状况，这里山脉绵延，地势险要，应该是多弗卡什无疑。正当她用力升起头部的力量，想上树冠顶部采集能量时，身子疲软了一下，随即昏了过去。

2

伯妮丝醒来的时候，身体被大玻璃罩子罩住，工作人员揭开玻璃罩将她扶起来，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后，她进入会议室。空间里是薄薄的电子层，晶体管在四周闪着蓝光。

首席工程师Alen表示，在通讯中断的几秒钟内，他们马上将她传送了回来。

经过全面消毒后，伯妮丝坐在参会人员前面，叙述起自己刚刚的种种见闻。随着她的描述，会议室的外置时空引擎开始搜索任务。红点在本星球的位置上快速旋转，但所有地点都显示无效。工程师Alen将本星系所有星球的位置都转入数据库，最后，红点盲目的转了几圈后，淹没于一片深黑的区域，停止闪烁。

“多弗卡什地理线移位计划首次探测任务宣告失败。”会议室内，主持人对着话题宣布结果，首席工程师噤声不语。

会议室液晶门随即打开，所长一个字也没说，留下生气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转弯处。

“伯妮丝，我觉得你的心情不是特别好。”所有人离开后，会议室里，首席工程师率先打破沉默。

“怎么会？‘心情’这种东西，是多古老的玩意儿。”伯妮丝面无表情的回答他。但她在打开传输仓，进入消毒室之前，的确察觉到某种悲伤划过她的大脑，以至于她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但那只是稍纵即逝，并未被大脑内置摄像头截取。作为硅碳生命体，她也不该把某种远古的情绪放在心上。

首席工程师在确认会议室所有传声设备关闭以后，一丝狡黠的神情从他眼里闪过，他凑近她说：“现在计划暂时中止。你也知道，传输机每传送一次会耗费巨大能量，如果带回来的信息能帮我们更好的了解我们的生存前景这自然很好，可你也不能带回任何活物，连一株细胞尚未完全枯死的败草都没法带回来，这是你首次执行任务，好像一无所获。”

他说着，轻轻将手覆在伯妮丝的肩膀上。“如果存在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活体生命，所里可以重新申请项目。探寻和我们一样的智慧生命，寻找我们的同类，进行跨时空生物进化研究，这比研究硬邦邦的多弗卡什地理线位移有意思得多。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伯妮丝低下头。

“我知道你们在进入这一行之前的训练中，都安装了大脑内置海马镜头，直接储存实时记忆画面。通过语言转述的信息或许有误，但海马镜头拍摄下来的画面应该不会出错。要不直接打开内置海马摄像头看看？只要你答应，所里头的程序，都好办。”伯妮丝迟疑了一下，但当她想起灌木丛里的骨头时，还是决定调取海马镜头。

输入私人密码后，小红点在立体球上闪烁。钟塔的位置确定——不是多弗卡什，是一座陌生的山脉，位于……

3

研究所将位置定在塔钟附近，伯妮丝将实时画面传至大禹一号研究所。

在经过一段悬着岩石的路段后，她看了一下对面塔钟的时间，2：28，绕过塔到塔钟后，她扒开灌木丛，高楼和街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长得又密又深的草从街道裂缝钻出，旁边躺着破碎的瓶瓶罐罐，楼房从六楼垮到一楼，另一部分楼房只剩下垮掉的空腔。她飞快往前跑。现在她试图找人询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着她加快的脚步，脚下窜出几只大耗子，踢开耗子后，她加快速度朝城市中心广场跑去。

这次传输已经开启了超距摄像仪，大禹一号研究所也能看到实时画面，高空弯道取景甚至可以捕捉伯妮丝视线外的俯瞰画面。

所内屏幕上出现俯瞰画面：整个城市犹如被挖去了内脏的大鸟，外部笼罩巨型蜘蛛网，白色丝质物在丛林裹中交错牵扯。工程师将画面拉大，建筑物的砖石瓦块已经坍塌腐朽，厚厚的青苔覆盖这堆废土。他想把画面切到城市中央，但由于侧视角的限制，最大范围只固定在柏妮丝视角两公里的立体范围内。

“伯妮丝，你可以继续往前，在你前方五百米处，已经出现阶梯，我们现在无法知道阶梯有多长，但经过远镜头偏移测试量，上面有一座城市。”她在接到命令时，内耳已经听到体内电流减缓的声音，在扒开灌木丛时她的脚掌就开始发重，这与之前在研究所里对该地区的重力分析很不同，这里的引力明显更加强大。如今她每走一步，就有陷入沼泽的错觉。

“好的，我会尽快到达阶梯。”

当她越来越接近阶梯时，脚下钻出细细的根须，一开始只有针尖那么细，由脚板两侧往脚背上爬，根须如两块贝壳将她的脚包裹起来，她一使劲，细须子断了。随着朝城市阶梯方向步伐的加紧，那根须粗壮起来，由满是青苔的地面破土而出，迅速长到大拇指粗细，直接勾住她的脚腕，她一使劲，藤条又断了。

所里的工作人员同时能看到她脚背上这种恐怖植物。但他们一向镇定。外耳传来工程师的指令“伯妮丝如果五分钟内，你无法到达阶梯，我们将暂停任务，你的安全是第一位。”

“好。”伯妮丝刚回答完，一根更大的绿色根状怪物挽住她的脚脖子。所里的画面出现卡顿，但她执意要往那个隐秘的城市中去，好似有某种力量在召唤她。

终于到达阶梯，她正准备往阶梯上垮，瞬间，第一节阶梯下伸出两根碗口大的抓手，捆住她的小腿。另外两根卷住她的手臂，她拼命拧动身体，试图挣脱这怪物的钳制。这时候楼梯扶手边缘，一根比她手臂粗好几倍粗的树根直接勒紧她的脖子。

她感到马上就要被撕碎，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最后听到是首席工程师紧急呼叫医生的声音。

4

有一双气流一样的手将草木一把一把蹂躏着，风抬起她的枕头。睡梦中，伯妮丝的脑袋里反复闪现着地动山摇的山体崩塌画面，楼房坍塌，公路开裂，哭天抢地的人群死在砖石下。一个女孩满身伤痕的出现在塔钟下，那是......她想看清她的脸，这时候，她醒了。

短暂休息后，她去往中央控制室，工程师告诉她：“你去到了一个'自我防御'极强的星球。也可能进入了它的某段‘磁场影像’。”

“磁场影像？”

“对。”工程师Alen说着，有些停顿，这表示这个问题难得连他都没办法正确解释。“但可以确定的是那里曾经有一个城市。”

所长在中央控制系统的画面上将塔钟放大。他示意伯妮丝和首席工程师都走近来看。

所长说：“我们搜遍了二百五十光年内的塔钟标志，才找到你去的地方。”

所长将会议室地面的屏幕打开，伯妮丝和首席工程师置身于一片塔钟的海洋中。深黑的宇宙间出现数不尽的塔钟，大的、小的、长条的、球状的、弯曲折叠的，形态各异，数量无限。在汪洋似的宇宙中，钟身插进星系中里托举起一个个星球，星球时而形成，时而毁灭，塔钟也此消彼长，跟着星球湮灭。

这时，他们看到塔钟顶部的高空上有一个巨大的磁场影像。投影中，地面剧烈起伏，山谷间撕开一道口子，一座城市失去底部基座，所有建筑物一并被吞了进去，四面垮塌的泥土很快填平凹陷的大坑。大坑上生出千万根须，蔓延，蜷曲，上窜，伸出枝干和绿叶。在一片碧绿如海的深山上空，画面迅速消失。

所长转过身向伯妮丝解释：“这就是你去到的地方，这座城市被底下的暗盘吸附，一旦城市脱离底部暗盘，暗盘便会扩散开呈球状分布，迅速将城市拉回去，而塔钟的根抓着城市地盘往上生长，只有稍稍在根部加一个拉力系统，城市立马上升，上升后，暗盘迅速扩散又将它拉回。”

“暗盘？”

“暗物质的一种。”

“那些根茎呢？”伯妮丝想起那些差点要了她命的藤条。那是企图阻止她的藤条？她还未问，首席工程师就将另外一个画面调了出来。

“还不确定到底是何种物质，似乎非原子组成，但也与暗物质不同。”

资料显示，这些根茎正深入城市周围的大山寻找水源。

“这是我们从其它星系的灾难联合情报处得到的早期资料，那大概是遥远的银星河系的边缘，地球纪年法公历2008年，一座修筑于山间的小型工业城市陷落于一场特大地震，一万多人从山中一个叫做月亮湾的城市消失。他们被视为失踪人员。那个城市消失的无影无踪，像从未在地球上出现过一样。只是他们消失的地方也有一座外形类似的塔钟，但并不知道是那些消失的人是否就居住在那里。”所长说这话时，好像隐瞒了些什么。

可为何我昏迷时脑海中出现的那些画面和刚才看到的投影画面有重合的地方？伯妮丝并没有告诉所长自己的疑问。她申请再回去一次。

5

暮色降临时，伯妮丝和首席工程师站在瞭望塔的平台上。她本打算再回去一次的，可是自从她这次醒来，脑海里出现的那些她昏迷时看到的画面每次都干扰她调取海马摄像头标记的城市位置，这两者之间好像是互斥的。

看着钴蓝星的卫星——六颗发红光的小行星出现在夜色中，沿着第三颗往外的直线距离121光年外，在那颗还未探知的蓝色星球上，有座废弃的城市，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家吧。除非遇到回到自己曾生存过的地方，否则时空勘探员不可能无法涉足那片区域。她脑中闪现出“月亮湾”三个字。真好听的名字。

“你们是怎么把我带到这个星球的？”

“我们在时空灾难勘探的过程中，也是在一座塔钟下发现了你，那大概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由于那时候飞船正处在跃迁加速状态，无法进行静态的时空标记，当我们停止跃迁后，时空坍塌的秩序已经恢复，你出事的时空位置也消失了。”

“所以你们救了我，也改装了我的大脑？”

“是修复。”

伯妮丝显然不喜欢他这样的回答，她继续问：“那这几次我算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偶然涉足了自己的家乡了吗？”

“也算。”工程师鲜有的笑了，“‘家乡’哦，好古老的名词，都已经收入《多维宇宙远古名词详解》中了。”

“如今我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那座城市了。”

“一个跃迁到更高维度的生命，不能完全回到之前的世界，更不能接触到当时的自己，这是对立维度间的客观规律。”

伯妮丝不语。能在时空灾难中勘探到“低维自我”的概率几乎为零，但这件事的确发生在了她身上。

“可是他们永远消失了。”伯妮丝脑内的童年记忆复苏了。与她昏迷中看到的城市画面和“磁场影像”有很多重合。那个塔钟下躺着的分明就是自己。她想起突发的地震，那些死在月亮湾的亲人们，还有成片的尸骨。

她看起来很痛苦。

“你是想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还是........你要知道你是时空灾情勘探员。”Alen说。他说这话时眼睛看向对面的治疗所。那是一个可以截取记忆的地方，以前也有时空勘探员查明星球毁灭原因后，因震惊而无法走出阴影的案例。

“记忆截取之后，将以日记体的方式作为电子资料保存。”他的眼神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建议。

“好，我们走。”伯妮丝毅然地站起来，在她看来，只有“删除”才能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