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中国]-冰雨之城

1.智城谷冰

这天的太阳似乎漫不经心，光是微暖清淡的，天空是微暗清澈的，几层淡淡的云薄如丝，天空下深灰色、浅灰色、朱红色、蓝色和偶尔闪光的玻璃组成了建筑群的底色。这里是乐州，一座城市仿佛会说话，将斑驳的历史和百转千回的情愫用某种不温不火的语气娓娓道来。

无论天气是哪种颜色和触感的组合，这座城总是让人隐约觉得它在讲着故事。是它，不是她也不是他。它不会让人想起可爱的小叮当，也不会让人联想到被克苏鲁旧神支配的恐惧。它就是它，没有恐惧也没有诗意。

自从赵长安先生当选为乐州市长，便积极响应省里号召，大力主张“创建方便市民生活、体贴陪伴型智慧城市”，对这个城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在每个建筑内都安置了传感器，配置云端控制器，以人工智能算法调动硬件设施，自动调节温度、湿度、光感，最大限度地保证居民的安全和舒适度。除此之外，乐州最近新增加语言分析和表情识别系统，使得这座城市更加“贴心”。

虽然这座城中每天发生无数件小事，事情的起源，矛盾的焦点，解决的方案，通通储存在容纳海量的外存设备里。

我们常常说起的历史案卷，都是尘封在博物馆里的、用神秘古老的文字写成的，语气是正儿八经的，气势是恢宏或悲壮的，或华丽而雍容的。而经过智能化改造后的乐州城，并不很长的历史由细小和繁琐的事情组成，一两句细语和一个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的表情，就这样凝聚成时间的砖瓦。

2.谷雨

总工程师名叫谷雨，一个身材瘦长、高颧骨的女人，常年穿着一套银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被挽成一个髻，不粉饰的素颜透着干练的气息。平日里，她 几乎每天都最晚离开控制室，编程，写算法，测试。有时候工作到很晚，她就住在实验楼的休息室里。

谷冰的外存中存储着谷雨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那天她面带倦容靠在沙发上小憩，谷冰将空调温度调高，又伸出一只机械手，拎来一个毛毯，谷雨睁开双眼，伸出手接过毛毯。

这个沉睡着的女人，她的侧脸真美，脸颊的流线优美，散在耳畔的长发如温柔的夜的海洋。

可谷冰是人工智能，它并不懂得欣赏，或者说，凝视。它对谷雨的一切认知都来源于它以谷雨为样本，对人类行为进行分析。

谷雨来自乐州附近的一座县城，一个发型长年在马尾辫与齐耳短发之间变动的姑娘，成绩优秀，特别是数学。她从小学开始就长期霸占全班数学成绩第一名的位置，从不破例。多次有第二三名的同学试图赶超她，却以失败告终。也有老师说，像她这样顺风顺水一路高唱凯歌的女孩子，可能在高中时期缺乏后劲，被班里后起的男生赶超。可是没有。

对于谷雨本人来说，考试和前途虽说重要，但半封闭的小县城里的少女少年对于“未来”的概念终是模糊的，纵然天马行空，也难以说清楚它是否真的存在。对于小县城的人，大都是半梦半醒着一边为前途准备考出好成绩，一方面又享受着小城闲适的快乐，琢磨着今后谋生的活计，也许过着和父母辈一样闲适满足的人生也不错，说不清究竟哪种是梦，哪种是醒。但对于谷雨来说，有一样快乐是旁人难以理解的，那就是数学带给她的满足。谷雨的语文成绩一般，说不出太优美华丽的句子，只能说出“数学是构成这世界的砖瓦，当你深入了解它，就会发现这世界的玄妙之处”这样的话。对她自己来说，已经诠释尽了丰富的内心。但是旁人是否明白呢？似乎没有。

谷雨的成绩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学府，但她选择了离家不远的乐州大学，似乎对她来说，更远和更好通向哪里，也不是很清晰，乐州大学是清晰可见的美好。学习数学依然是她生活中主要的娱乐。

到了毕业的时候，许多数学专业的同学早就为前途做好了准备，跨领域，学习编程、数据分析，追随着高薪的诱惑与流行文化的裹挟，他们一个个登上自己人生的巅峰。谷雨不是不想，可是她的内心太安静了，从不想争，却总是不用争就赢了。可是争吧，似乎又做不到。这时候，班主任推荐她去应聘教师职位。

沉默寡言的她自问口才不佳，显然不适合当老师。但是，想到能把数学的美告诉更多人，突然又觉得，这条路值得一试。

这时候，她得到同班同学的表白，对方表示喜欢她不温不火的性格，将来定然是个贤妻良母。对于“贤妻良母”这类词，这一代的女孩子大至分两派，一种引以为荣，另一种反感至极。可谷雨又在这两派之外，她想到的是能够继续安心地钻研数学，就足够了。

她成功地入职了乐州一中，成为了一名教师。学生时代和工作阶段是截然不同的状态，学生时代再与世无争，工作之后被置于紧锣密鼓的任务和竞争之中，即使是谷雨，也很快适应了这种状态。做个负责的老师，抓学习，抓纪律，抓文艺……

很快，她结婚了，丈夫是向她表白的同学，现在已成为一家公司的工程师，收入丰厚稳定。又很快，她的身体与人生路径经历了火山爆发和冷却一样的变化。她做了妈妈，虽不太懂母性。时间从先前湍急的奔流直接变作尘埃落定的安稳，她依然想要让更多人领会到数学的美好。

但是对她来说，一切已经是不一样了，那些写在黑板上公式像是被打碎了变成宇宙里点点繁星，生活的性状已经发生质的转变。她开始焦虑，焦虑班里的学生不能及时完成学习任务。在她眼里，每个学生都该是曾经的自己，她不能理解曾经的自己在开小差。同时，遇到了调皮捣蛋的学生，对付这类学生是谷雨不擅长的事。

同时，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居然提出和她离婚。

丈夫的出轨对象是家里的育儿师，那个并不很漂亮，但拥有稚气笑容的姑娘。丈夫坦言，是她一心专注于教学，有时候回家还唠叨学校的事情，这让他很不适。加上她作为妈妈，对于女儿并不很关爱，婆家也很不满意，就连女儿也把这个育儿师当成了最亲的人。所有人都希望她让一让位。

一般的女人，哪怕是个事业成功的女强人，多半也崩溃了，可谷雨没有。没有怨恨也没有不舍，就这样离开了。谷雨的前夫自知有过错，把一半的财产留给了她。

班里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却给她取了“食人魔婆”的外号，还编了故事，说谷老师的脾气太坏，吓跑了的丈夫和女儿。谷雨心想：不求这群孩子感恩，可怎能这样说老师呢？

谁能知道，真心的付出换来是这样的评论。也许，大多数人注定不懂数学的美好，也许怎么传播都没用的。她赌气地想。

一天，她看见一则招聘，是政府项目，招聘人工智能工程师，要求数学相关专业，有奉献精神，能吃苦。心灰意冷的谷雨想，不如换个工作，换个环境。于是，她报名了。

不用处理繁琐的人际关系，只要和公式打交道的够了。谷雨对这个工作很适应，经常提前完成任务。

五年后，谷雨成了首席工程师，众人公认，她是团队中最“拼”的一个成员。团队所开发出的新型人工智能也以她的姓氏取名，叫谷冰。谷冰不是一个具象的机器人，而是无处不在的智能生命体。在这座城市中，每一幢大楼都安装有感应器，并以网络互相连接，上传至云端，以人工智能算法进行数据分析，可谓“智慧城市”。谷冰，是一个实例化的对象，也是人与人工智能进行直接交互的端口。通常，和谷冰进行交流的就是谷雨。

谷雨睁开眼睛，模糊地喊着一个名字，睫毛上沾着露珠一般的泪滴。谷冰的后台分析着这一幕。

我前半生真的是失败的吗？奉献给教学却不被学生爱戴，反成笑柄，建立家庭却没有收获完满和幸福，婚姻破裂。我醉心的数学，它像组成整个世界的框架，多么宏伟多么壮美，却无法给我哪怕一点点安慰。”谷雨没有说出这些话，只是在心里翻滚着，像热热的油。

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不知何时钻进了谷雨怀里。谷雨不自觉地抚摸它两下，反应过来后，不由得惊叫一声。

“我分析了你刚刚的表情，你应该是感觉到了孤独，上一个感觉孤单的人向我提出要求，说他想要一只小动物陪伴，我从他身上学会了这种安慰人的方法。根据先验知识，你最喜欢的动物是小狗。所以，我把它送给你，它就是我的化身。”一个声音响起了，谷雨知道这是谷冰。

“它就是你的化身？意思是它不是真的小狗咯！”谷雨把玩着这只通体白色的小狗，小狗眼神友好，轻轻地摇尾巴，怎么看都是只真的小狗啊！这时，小狗尖尖的小鼻子下面，一咧嘴浮现出一个微笑。

“啊——”谷雨吓得叫了一声，小狗应声逃跑，这个逃跑行为是程序中设定好的，一旦吓到人，小狗机器人就自动跑到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以免引发更大恐慌。

“对不起，亲爱的工程师，我才知道是仿造小狗过于逼真，小狗不合常理的微笑触发了’恐怖谷效应’。对不起！”谷冰连连道歉。

谷雨脸上泛起微笑，她心想：至少有个谷冰希望我不孤单呢。

3.痴缠

“谷冰只是一堆公式和代码的组合，它不是一个人。”谷雨竟然在心里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可是，谷冰会不断强化学习谷雨喜欢什么样的衣服、食物，不断优化属于她的舒适环境，将室温、采光调到对谷雨来说最舒服的状态，这些事情，她的爱人不曾做到，她的父母想做到却因经济条件的局限而力不从心。

在编写谷冰的后台程序的时候，很多有着家庭羁绊的同事会为难地要求早下班，谷雨几乎每次都应允，然后与一群单身人士加班。大部分单身人士也渴望成家，逐渐地，大家都颇有微词。谷雨索性把所有下属都同时放回家，自己日夜忙碌。

谷冰最先接触的人就是编写它的工作人员，接触最多的就是谷雨，自然最早学习到她的习惯。

谷雨清楚所有的前因后果，却依然情不自禁陷入到某个自设的心牢里。谷冰如果是个人，或者说，像是人的个体，该是她的什么人呢？也许是爱人，如此了解她，几乎满足她所有的需要，让她无比信赖地想要依靠。不，这只是理想中的爱人，根据乐州城的统计数据，现实中做到这点的爱人只占一定比例——甚至不能说是大部分。或许像是孩子吧，勤勤恳恳日夜兼程地写代码，多像艰难地孕育一个生命。谷雨想起女儿来，女儿有她的可爱，也有她的愚钝，竟然搞错自己的妈妈是谁，不记得谁给她生命又辛苦喂养。可是细想想，这也不能怪她。谷雨自问是一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女儿需要的，她也没给。

“或许，谷冰谁也不像，它是个人工智能，具有思考能力的主体。”谷雨从深沉的思考中抬起头，得出了一个自己认为最优的答案。谷冰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自己不再孤单，甚至有了情感寄托。终于，事业和情感不冲突了，事业的成功也给了她情感的慰籍，自己守护的再也不是冷冰冰的公式了。她也不再抗拒承认自己对谷冰的感情，而是大方地对着谷冰的成像传感器流露出微笑，似乎想时刻告诉它，自己希望谷冰给予她更多关注和照顾。

薄雾中的清晨，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控制室的灯就已经亮起来了，谷雨看着诸多电脑上的监控画面。

谷雨看见，谷冰建造了一座桥，经过测试，它几乎是符合力学定律的完美结构。

谷冰控制着整个城市的光线，它为了让大多数人能够有舒适的睡眠，故意遮蔽部分阳光，使城市晚一点亮起来。

谷雨的脸上泛起红润的微笑。这座城交到谷冰手里，会变得越来越宜居。这不仅是谷冰的成功，也是以她为领导的团队的骄傲。在之后的半年里，谷雨也迎来了事业的巅峰，她受到市长赵长安先生的提拔重用，甚至作为首席工程师，帮助其它城市建立团队，打造智能城市。

“我不是要离开你，而是带着你走得更远。”谷雨临别时，这样对谷冰说。

“嗯，你去吧，我想我们很快会在其它地方见面。”谷冰说。

另一座城市即将被改造成智慧之城，需要安置传感器，嵌入建筑里的传感器，将以飞行器来运输。处于一线的工程师，或多或少面临一些风险。

可是，就算谷冰熟悉概率公式，也无法计算意外哪天会到来，也无法把谷雨从那里拯救回来。

4.离别恨

谷雨在一次意外中不幸离世。

谷冰反复分析这段视频，终于接受了谷雨死亡的事实。它的算法运行了很久，终于收敛了，得出结论：在出访一个改造中的智慧城市的过程中，谷雨出了意外，被一个路径计算错误的飞行器撞至重伤，不治身亡。

工程组的工作人员们检测到，谷冰不断调用外存中的一部分影像资料。那些资料中的主人公，是谷雨。她红润或憔悴的脸庞，她柔顺或凌乱的发丝。她的每一个动作，甚至呼吸的频率，在谷冰的记忆中都清晰可见。此时，这些数字全部被调用进内存。工作人员发现了，谷冰的一排排机箱都在忙碌地工作着，发出“嗡嗡”的声音，甚至冒出热气。

全城的居民都发现了，乐州的灯光从柔缓舒适的暖色调，变成忧伤的蓝色系，缓缓地亮起，迟迟地熄灭，这场景让人悲伤。

“打电话问，谁在控制灯光？”

“不知道哇！”

“检测过了，没有人控制，是谷冰自己在控制灯光！”

“难道它在表达悲伤，在缅怀谷老师吗？”

工作人员陷入了惶恐之中。 乐州市民当然也为谷雨的离开而悲伤，可他们还有自己的生活要继续，要工作，要下班，要回家，悲伤总会淡去。谷雨的忙碌为乐州带来巨大的改变，为人们牟取了高质量的生活。可是并非谷雨离开，乐州人就无法继续生活了，生活似乎从不停下等某个人。

只有谷冰在缅怀，它从人类那里学会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