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16岁。我的房间里有一堵墙,它光滑透亮,带控温系统,太空材料制成的它有些柔软,它能发声也能显示,但它无瑕的表面看不到任何机械电子装置。当时我还只是个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梦想更谈不上有,可人生中唯一影响到我的,偏偏是这堵白色的墙。
放假结束开学那一天正是月昼的起始,也可以说是一个月的第一天,在月球,一昼夜接近27天8小时。我一大早起来便看见那恼人的光球的白光从窗外射入。不过至少,那光球是真正的太阳。
我走到墙跟前看当天湿度,轻触了一下它,墙体的一小部分矩形区域泛出如海水般的浅蓝绿色,然后就显示出了湿度和其他环境数据。不过地球上看海是什么颜色我并不知道,我没去过地球。只在小学组织参观美术馆时见过“地球上的海”,那是莫奈的《印象·日出》。画没打动我,打动我的是画中海水的颜色,有点绿、昏黄。它与我平日所见不同,平日仰起头望向地球的海,只是深蓝,而网络图片所见的则毫无生气。我感觉这两者都不太真实,反倒是画上更吸引人。
看到数据后我对墙喊:“妈(妈指的就是墙,墙是成熟女性声音),控压机一定坏了!今天气压多低啊。我不想……”我本想说不想去上学,但是打住了。
墙发出她躁动的声音:“你不要管,只要第6球没有严重故障,你就是要上课的!”。
孤儿院在第6生态球,它模仿地球环境,不过里面没有多少花草树木,生态球的拱顶是个兼具显示器和光伏发电功能的球膜,据说它是由钙钛矿晶体和普通的二氧化硅和单晶硅制成的。在月球夜间,这球膜会向内显出一个太阳,发光却不发热。而在月球白昼,它则每隔十二小时变得不透光,外侧展开光伏板吸收太阳照射光能。以模拟昼夜更替。
所以第6球的官员声称该生态球是宜居且生机盎然的。
但在我看来,月球夜里那假太阳就像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泛着不自然的光的野兽眼睛,冷漠地望向生态球里的万物。在月球白昼,那球膜在透光与不透光之间更换,这虚伪的昼夜更替宛如开关灯一样生硬但又比它更甚虚伪。甚至会使人感到恐惧,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幻影。人造的东西本来就有使人恐惧或厌恶的天性,就像恐怖谷效应。我讨厌它们。
墙说我母亲叫赫辛,是与我一起移民到月球的。我没有见证航天器从地球飞到这里来的过程。因为我出生后就被冬眠,从冬眠仓苏醒之日即已在月球,因此我完全不曾在地球上生活过,即便说有,也可能只有肚子里出来的那一会儿,那么短时间里我兴许还没哭够,眼睛也没睁开。
这么多年让我纠结的便是我从未见过父母,只听过墙的声音。我由机器人抚养,机器人则由墙控制,而墙本人未曾出现过。我甚至觉得父母存在与否都是迷。
母亲这词对我来说不过是墙发出的声音。在那堵墙后面,有没有这样一个真人存在并且是否真的就是我的母亲,我并不知道。
2
“乖,上学去,今天可是高中开学第一天。在学校不许瞎闹。”墙的声音又传出。
我考上的高中是第6球的顶尖学校,能进来的不是学习优异就是有家庭背景,我是靠努力才来到这。在月球放宽移民政策后,大批人移民,虽然一开始贫富差距不悬殊,但几十年过去后分化已然成型。
虽然我不想上学,但墙要求我去。高中位于第6球的中心区,那里我几乎没去过,因为我见不得那无比吸引我的生活。
第6球的区域差异巨大,中心区是繁华的富裕地带,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其外是与前者形成巨大反差的贫民区,孤儿院就在这。而最外部则是工业设施如制氧厂和等离子体聚变电站,贫苦人民工作大多是在这些最外围工厂辛苦劳作。
而在广袤的月海平原上黑斑点点,那便是包裹被工厂废弃垃圾的“垃圾袋”。
周围的同学生活都颇浪费奢侈,但这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罢了。 一学期下来,我为融入而逐渐学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拼酒、铺张请客、恣意散财。纵使如此我依然不被他们接受。但更糟的是,我没有父母替我撑腰。也正因此,我每周的政府救济乃至积蓄更快地用尽了,这都是为了与他们相似,当时的我并不引以为耻。
同学并不都勤奋,总有人是靠钱权进的这所高中。我们班那位核聚变电厂主的儿子X便是这样的纨绔子弟。X和另外几个学生从不听课,在老师上课时便只是坐在教室后排闲聊玩闹,随意出入。曾有老师严厉呵斥指责,而不久之后这个老师就莫名其妙离职了。
而我不想脱离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于是很自然的,我想到了偷:反正他们已经如此富裕,而X这种人更是欠偷,少一点钱可能也不会发觉。而如果我只取那些对他无关紧要的零头,他必是不可能注意。
于是我开始钻研改装电子器件,把改装过的微处理器制成了屏蔽防火墙侵入身边人的电子钱包的账户的工具。我计划从X下手。
一天下午我已经准备好了,但当我在黑入X的钱包时,我发现自己的电子钱包账户内的钱突然消失。我坐在教室里,盯着微处理器上的0,冷汗从脖后冒了出来,当我再次试图黑入他的电子钱包时,遇到了无法攻破的防火墙。我心想:完了,一定是电子警察或校方管理员发现了,如果比这更糟,就是被X发现。
我急忙把微处理器揣进兜,想着在适当时机销毁它。正逢此时,教室的后门打开了,我不敢回头看,因为若回头则说明自己心虚,于是我低下头对着课桌上的触摸屏使劲点,迅速地点开了一本电子书。
一只手拍在我的肩上,我吓得抽搐了一下,闭上了眼。
但背后传来一个不是X的声音,她说:“这次,就过去了。”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转头一看,是一位一身白的女士。她用手轻轻摘下自己眼上的信息镜,仔细看了看我,然后递给我一个盒子。说完,她就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空无一人的教室。
我颤抖着双手,从口袋中掏出微处理器,把它扔到地上并踩烂,收拾好碎片后不假思索地扔进了垃圾回收处理槽。
没过多久,X一伙人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教室,但是他们似乎丝毫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看见他们这幅样子,方才舒了一口气,如果没有白衣女士的帮助,我若被X发现必难逃一劫。
然后我打开盒子,盒里面是一份新鲜的三明治,这可是富裕人家的食物。我未曾买过,因为它太珍贵,需要太空农场产的新鲜生菜和小麦以及细胞培养长出的猪肉。
我虽不甘,但出于安全考虑和愧疚,我打消了再干这种事的念头。
3
高一下半学期,换了老师。老师走进教室时环视了所有学生,看到我时则迅速转移了目光,我也羞愧地低下了头避免和她对视。
她正是那个女士。她依旧一身白色,穿着现代的套头衫,年轻却又略感拘谨,裤子修长而宽大,两眼上片着两块信息眼镜。她讲课简洁而快速,声音轻快但又似乎发声与年龄不符。她似乎不怎么注意X一群人,也不曾管过他们肆无忌惮的行为,倒是对认真学习的同学们都很严格。
我一直不敢跟老师讨论上学期那件事,她也很在意我的面子从未跟我谈过。但我很迷茫,我心里很感谢她阻止了我,可能免使我被X发现而遭暴打,但仍怨念着这发达的第6球中的善恶与不公。
一次我自习到晚上很晚,正要回住处,刚刚走出校门到街角便听到校内操场的一角发出了尖锐的呼叫,随即声音就被压低了,变成支吾的闷声。我心头一紧,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快速走往磁悬浮站。没等我走过多远,我就停住了,带着危险的好奇和正义感的冲动,我调转方向往操场走。
在假月照耀下,我想没什么好怕的,现在街上所有设施甚至人行道的过街按钮处都有联网和全息道路监控系统,报警很容易。
我渐渐走近,漆黑之中几乎看不到任何人,但是声音越来越大,我能感到我的心跳在加速,但是微有些发软的腿却不听使唤地让我向前走去。
那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石棉花的味道,夹杂着些腥味。在这虚假的夜的寂静之中,只听得那边发出一众粗重的喘息声和一个无力的挣扎声。我能感到我的正义和勇气被黑色的黑夜与黑影所吞噬,取而代之的是脑中一片空白。却也出于愧疚不能拔腿离开。
过不知多久,挣扎声消失,一个柔弱的纤细身影砰得沉重地倒在了地上,我腿一松,后撤了一步。在假的月光下我看见那身影的长发如一滩水银散开,一个人忽然叫道:“操他妈的!那里有个人。”黑影突然躁动起来。
我来不及反应,因为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庞,那人站了出来,他的脸阴沉又冷静——X。
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甚至逃跑都不敢跑,因为他们人多。而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我居然忘记了其实不出一百米我就能碰到报警器。恐怕我是没有信心跑得了这一百米吧。
X一伙人从那个倒地的女孩身边站起,正向我走来时,只听此时街道处传来警笛的声音,听到这声音后,他们放过了我,匆忙翻墙跑出了学校操场。
X回头平静地冲我说道:“瞧着吧,有你好受的。”
警察把我带到了警局。但我清楚警不是我报的,至于是谁,我根本没有头绪。一个警察坐到我身边说:“孩子,目前情况对你不利,检验科发现遇害女孩体内精液和你的DNA匹配。虽然我也不认为你一人能够黑掉学校的全套安保和监控系统。”
“什么?”我张大了嘴,但声音微弱,感到头晕。但还是问:“那个女生,还好吗?”
他先叹气,又摇了摇头
我站起来大叫道:“警察,我是清白的!但我知道谁做的这事,是X!他就在我班上。”
他把我按下并说:“我们会调查,但希望你配合。”
几天后,警察找到了学校人员以及X,还有他那几个同伴。
质询时,学校老师和安保人员大多表示不知任何情况,并且认为X是清白的。
X说:“我和我哥们儿当时不在那,我们在电厂那边。况且,老师们都知道,我们不会去晚自习,所以又怎么可能在学校?”他直起了腰,目光似炬,望向一侧的审查科警官。
一位老师瞥了他一眼,略有愤慨又显无奈。
另一老师说:“是的,这个学生确实平时不会去自习……”
当时X坐在我对面,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并降低了嗓音无辜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误解我,难道我平时在校表现糟糕,和朋友打成一团就一定会做这种龌龊的事吗?倒是想不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伪君子。我现在觉得就此事你们需要补偿我,占用了我们的时间,还一点证据没有就抓人?无法无天了?”
我气得脸上发烫。但克制住了自己,稳稳坐着。
这持续漫长的对质询问让我耗尽了精力,在其他证人和嫌疑人都能片刻休息的情况下,我作为首要嫌疑人被轮番提问,这一切只待我“招供”。
几小时过去了,我突然问警察:“先生,我想知道是谁报警的,难道那人没有见证一切吗?”
警察说:“这一切并不能保证,报警人是匿名且不在现场的,是通过街道交通联网系统按钮紧急报警的。我们无法知道他是谁。或许其想保持匿名。”
X和其伙伴笑着说:“醒醒吧小子,要真是报警人出现了,你的好戏也演到头了。警官,我想今天审讯结果已经没有什么可推进了,这种垃圾是不可能承认的,就让他进去待着吧。”
主审警察疲惫地点了点头,X和其伙伴站起身子准备离开,我看见窗外的“天上”球壳穹顶逐渐展开不透光的光伏板,第6球也开始慢慢变暗并进入那虚假的夜之中了。
突然此时,房间的门开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是我,我报的警。”
是我们班的白衣的老师。我侧身一看,看见X的脸色变得煞白,如老师的衣服。
4
X微笑但表情僵硬。但老师没有阻止X一行人离开。她在X走后,在屋子里坐下。
据老师给警方的描述,她只是因放学晚,凑巧从学校墙外路过那个操场一角,用眼上的信息镜录下了视频。
到晚上我才从警察那知道:取样的精液样品没错,但有人篡改了警署的测序仪得到的核酸原始数据,把X等人的换成了我的。
于是警察封锁了X家和记录到他最后出现的街区。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孤儿院。这假的夜过去后,我早上醒来听新闻报道到:我高中的教师办公室发生爆炸,里面抬出了一具难以辨认的尸体,但据目击者称,当时办公室里有两人争执。
我飞似地回学校,冲向白衣老师的办公室,那办公室正是被消防层层包围的新闻里的,已成废墟,我控制不住,在人群中乱撞,脑子里一片混乱。跌倒在一旁被移出爆炸区的烧的焦黑办公桌旁,半开的抽屉里摆着她的教工证,我翻开一看:正面是她的工作名,反面是同学们包括我都不知道的月球移民登记名,只见上面写着:L·赫辛。旁边放着一个拾音器和变声器,我轻轻打开它。
它发出了“墙”的声音:“你累了。回家多喝点水,给你买了水果。”
回到家,我没有去管水和水果,急忙赶到墙前面,焦虑地等待它是否还会发出声音,几秒钟后,她似是猜到了我的顾虑,她(墙)说:“别怕,我没事。”
不过后来,白衣老师再没有回到我的高中。
虽然我不像其他小孩一样有着一个如常人一样的母亲。但我知道,墙依旧守护着我,而经历这一切后,我也不再抵触第6球的“假昼假夜”了。
真实,与我这么近——仅一墙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