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简,在一座不大不小城市街角的一家面馆工作。
这家面馆和世界上所有城市里别的面馆一样,天不亮店员就开始忙,一直忙到深夜打烊。面馆的历史已有数百年,说不定你刚刚坐过的这条油腻得发亮的长凳就是当年某位显赫人物坐过的。如此说来,在这里就餐,你与历史人物之间的距离也就只隔了一条长长的条凳。也许这就是人们愿意走进这里,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吃碗热腾腾意面的原因?谁知道呢。
店里意面的种类丰富,不过由于城里人的胃变得越来越娇气,粗管的面条如今已经没人做了,剩下的有细管、细丝、薄贝壳、方面片、螺旋条等。种类太多,一下子说不完。
面酱的种类也很丰富,红酱、青酱、白酱和黑酱都有。蘑菇、胡萝卜、洋葱、牛肉糜、番茄等配料都是从附近乡下当天清晨送货,新鲜直达后厨。
一个小面馆的日常有什么可说的呢?我总不能无聊到去考证每个顾客在有年头的板凳上落座所留下的深浅不一的印记吧。
可最近,有一件事却不得不说。我被一个名字叫盖娅·阿尔戈斯的顾客弄糊涂了,不,准确地说,不是一个,是一群。
周一,盖娅·阿尔戈斯点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细管的。“另外,再加一些花生酱!”他用瘦长的指关节轻叩台面,提醒我。很少有顾客这样搭配的,番茄和花生酱,嗯哼?奇怪的组合。这样混合在一起,难道不觉得番茄酱太酸,花生酱又会显得太甜吗?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大约四十岁的瘦高个意大利人,穿一件皱皱巴巴的西装,胡子拉碴,黑褐色的眼睛藏在大帽檐底下好像永远没睡醒的样子。
这位盖娅·阿尔戈斯,他静静地候在面馆的一角,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在他的脸上,这张脸似乎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在等待面条上桌这段时间,他在阳光下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目祷告。在这座城市里有信仰的人越来越少,在公开场合祷告的人就更少了。真没想到这个意大利人竟然还是极少数保留信仰的人,他的个人信仰是什么呢?我很好奇,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都不怎么像。若是要问,我会不会在面馆里向某位神祷告?首先我没有信仰,即使有,我也不会这么干。
他吃面条的样子,就像是在完成一件庄重的早餐仪式。郑重其事地举起叉子,一丝不苟地将面条送进嘴里,小心地咀嚼,再把盘子里剩下的酱料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全部吃光。我装作不经意地路过他身旁,发现他的餐盘相当干净,干净得像从来没装过面条和酱料一样。我嗤嗤地偷笑着,想必他是花了太多时间做餐前祷告,饿坏了吧!
吃完这碗面以后,这个古怪的意大利人刷了一张花旗银行的信用卡,支付36美元。其中包括意面价格26刀,小费10刀。在我们这种平价餐厅,小费不是强制收取的,他竟然给了10刀,接近面条价格的一半了,这么大方的顾客可不多见。不得不说,小费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冲他笑笑,他也咧嘴冲我笑笑,然后就离开了。
周二,又来了一个人,点了一份有花生酱的番茄肉酱意面,她要贝壳状的。我不禁抬头看,那是个穿浅绿长裙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戴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听口音像是苏格兰人。
“加多一些花生酱,小姑娘,别忘了呀!”女人说。说完,她找了个空桌坐下,一双灵动的蓝眼睛不住地往四周张望。
意面上桌后,她好像是见到了渴望已久的美食,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吮吸着。甚至,闭上眼反复地咀嚼,表情很陶醉的样子。不就一碗加了花生酱的意面,至于吗?可我看见她的表情,真的不像是装出来的,就像这辈子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一样。花生酱的香味飘到了我的鼻子里,嗯,改天我也要试试!
年轻女人签单的时候,掏出一张黑色卡面的美国运通的信用卡,支付了36美元,包括10刀的小费,卡上的名字是“盖娅·阿尔戈斯”。
“女士,这……”我刷卡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
“这张卡怎么了?”年轻女人靠在桌前问。
“请问您的名字是盖娅·阿尔戈斯吗?”我指了指手中的卡片,问。
“没错呀,正是我!”女人说。
谁会盗刷区区36美元呢?我想,也许刚巧是同名的人,碰巧她也喜欢多支付小费。这两天运气可真不错!
我目送着穿绿裙的年轻女人走出店门,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不知怎么的,我有一种预感。
周三,一个学生模样的小男孩,穿着条纹T恤,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瘦弱的样子,让人觉得仿佛轻轻吹一口气就会把他吓跑。
他紧张地扯了好一会儿自己的衣袖,才鼓起勇气冲我结结巴巴地说:“嗯,这个,来一份——番茄肉酱意面!呃……对了,加多一点,多一点花生酱吧!”
腼腆的学生坐到角落安静地等待,神情肃穆得犹如穿越时空来到现代的古希腊少年。店里人少,很快,他点的意面就端上了桌,散发出番茄酱、肉酱和花生酱混合的味道。学生模样的小男孩见到这碗意面,就像饿了许久的狼突然见到了鲜肉,他两眼放光朝着番茄意面扑了过来。
“哎,小伙子,别急,别急!这一整碗都是你的,跑不掉!”我说着。
他简直就是从我手里把面碗抢了过去,力气很大。趴在桌上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桌上的面条,然后心满意足地抹抹上嘴唇的绒毛上剩余的花生酱。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刚刚他吃面条的样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点儿也不腼腆,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付了36美元,现金支付,其中包括给我的10美元小费。我手里握着他刚刚给的纸币,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冒昧地问一下,我叫简,你叫什么名字?”我忍不住开口问。
“盖娅·阿尔戈斯!”他在门边回过头来,小声地对我说。
“你是学生吗?为什么要给这么多小费?”我尝试着上前两步抓住他的手,问个明白。同事站在一旁捂着嘴笑,他们一定觉得我脑袋出问题了,哪有服务生嫌小费多的。
“站住,等一等!你们总共有多少人?”我大声喊着。
我的动作稍慢了一点,学生模样的盖娅·阿尔戈斯像泥鳅一样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周四,竟然来了两个盖娅·阿尔戈斯,一个是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面相挺凶的,上午刚开门的时候就来了。紧接着走进来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她们俩恰巧坐在了同一桌,互相之间没有交谈。
这两人都点了番茄肉酱意面,一个要细丝的,一个要螺旋的,额外要求是多加花生酱。她们的名字该不会又叫盖娅·阿尔戈斯吧!这次我在给厨房下单的时候,故意把老太太的面条漏掉了花生酱。番茄肉酱意面端上桌子后,老太太把鼻子凑近了,在细细的面条丝上迟疑地嗅来嗅去。我紧张地站在一旁,难道她鼻子跟狗一样灵敏,还没吃就发现了?
刚吃了一口,银发老太太立马皱着眉头跳了起来,“花生酱呢,不是说了要加花生酱的吗?”老太太怒气冲冲地转向我,那凌厉的眼神好像早就知道我是故意没加花生酱一样。
“不好意思,对不住,刚才忘记了,我这就端回厨房给您加上。”那眼神盯得我心里直哆嗦,额外多加了两大勺花生酱才平息了她的怒火。
中年妇女一直埋头专心吃自己的螺旋意面,这碗面条我可没漏掉花生酱。她吃得津津有味的,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她们差不多同一时间吃完意面,结账时老太太用的是亚特兰大银行的信用卡,中年妇女用的是汇丰银行的。签单后我发现,照例是一人支付了36美元,包括了十美元的小费。刷卡的时候,我赫然看见信用卡卡面上的名字仍然是“盖娅·阿尔戈斯”,这既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我意料之外。
“嗨,你们俩!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叫盖娅·阿尔戈斯?”
中年妇女没理会我,匆匆出了门。老太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只要记住,盖娅·阿尔戈斯的意面都要加花生酱就行了!”
这花生酱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我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有点甜,入口即化。客观地说,味道尚可,但还没到让人趋之若鹜的程度。我盯着眼前这罐花生酱,百思不得其解。
“这花生酱是从哪儿进的货呀?”我问一个厨师。
“喏,简,你自己看,进货单子上有。”供应商的名字处,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盖娅·阿尔戈斯!
“送货的人呢?”我抓住厨师的胳膊追问。
“送完货就走了呗。对了,你关心这个干嘛?”厨师不解地问。
“噢,随便问问,最近加花生酱的顾客有点多!”我在想,一个,两个,三个……究竟有多少个盖娅·阿尔戈斯。
周五,我比平常早半小时就起床了,早早去了面馆。这个盖娅·阿尔戈斯把我搅得心神不宁,整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没睡着。
冥冥之中,我觉得这个爱吃花生酱的神秘的盖娅·阿尔戈斯一定会再次出现。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逮住“他”,或者是“她”,把整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焦灼地等待着,这一天真是无比的煎熬。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盖娅·阿尔戈斯没有出现。下午,接连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连点番茄肉酱意面的人都没有。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来了一个戴小圆眼镜的中国人,他点了一份番茄肉酱意面,我心跳加快,莫非他就是……就是那位神秘的盖娅·阿尔戈斯?面馆里的时间流速似乎变慢了,我紧张地立在旁边,盯着他的嘴唇。
“另外,加多一点……”他的嘴唇像慢动作一样蠕动着。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神经质地脱口而出:“是不是,要加多一点花生酱?”
“不,加点辣椒酱吧,别放太多,谢谢!”他客气地说。
看来,这不是我要等待的人。我的期待落空,及至快打烊的时候,盖娅·阿尔戈斯还没有出现。
夜深了,店里空荡荡的,一个顾客都没有。我颓然地趴在桌上,这一天神经实在是绷得太紧了,得休息一下。突然,我察觉到小腿凉凉的,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一只棕色松狮在用舌头舔我的小腿。它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像一位正在痛苦思索的哲学家。松狮身旁的篮子里放着一张小纸片和一张信用卡,我取过纸片,上面用印刷体写着“来一份番茄肉酱意面,加多些花生酱,请刷36美元。落款——盖娅·阿尔戈斯”。难道我今天等待的盖娅·阿尔戈斯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它”?
“你也是盖娅·阿尔戈斯吗,你告诉我,这,这究竟怎么回事?”我太想知道答案了,于是抱着松狮的头使劲摇晃。
“汪!汪!”这只松狮毛茸茸的头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冲着我大声叫了几下。从它嘴里出来的唾液喷到了我的脸上,有一部分甚至流到了我的嘴里,我的脑袋晕乎乎的,越来越沉,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简,这里怎么有一条狗?”同事问。棕色松狮趴在我的腿边呼呼大睡,它旁边有一只空的面碗。
“你说什么,我不叫简!”我清醒了,无比清醒。
那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叫简。我的胃、舌尖和大脑都在怀念番茄肉酱意面。对了,一定得加花生酱,番茄的酸和花生酱的甜混合在一起,那可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我舔了舔嘴唇。
我的名字是盖娅·阿尔戈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