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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多睡了一天的男人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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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耳畔传来温柔甜美的女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令我从虚渺的梦境中霎时清醒。

我眨眨眼睛,女友赛娅天使般姣好的面容在模糊的视野中渐渐清晰。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我被疲惫感浸润,整个人像被操控的木偶,自由意志仿佛还在梦境的云端遨游,尚未跌回我的躯壳。

天花板在头顶泛着阳光的昏黄色,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困倦。

赛娅见我已经醒来,将为我准备好的外出服装放在我身边,便转身去准备早餐。

头疼得厉害,本来还想在床上再摊一会儿,但我突然想起来,之前电子杂志社向我约了一篇漫谈史话的稿子,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我从床上挣扎起身,迈着拖沓的步子走到桌前。桌上的电子时钟闪烁着刺眼的红色光芒,“2·15”几个数字仿佛一双眼睛睁开又闭合。

我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十五号?

分明入睡前还是十三号,今天怎么会是十五号?截稿的最后期限十四号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亲爱的,早餐准备好了。”

赛娅按着设定的程序走到我身后,摆出了邀请的姿势。

我机械地转过身子,问道:“今天是,几号?”

她俏皮一笑:“你怎么睡的连日子都记不清楚了,今天当然是二月十五号啊。”

“十五......号?”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信息,却只有残留的黑影掠过,拼凑不出完整的片段。

她的面庞闪过一丝困惑的神色,但很快消散。她一边为我换着衣服,一边解释:“看来你昨天晚上喝了不少酒。这样,我再去为你准备些解酒饮品,让你感觉好些。”

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我再次陷入迷茫,我的头并不痛,毫无宿醉未醒的症状,在我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更是毫无任何关于十四号的浮光掠影。

趁她正在忙碌,我悄悄溜进书房。

启动计算机,输入一串序列号,动作一气呵成。

我需要答案。

电子屏幕上出现一个男子的影像,他朝我微微俯首:“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你好。”我尽可能平复自己过分焦虑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起波澜,“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请问机器人出故障的概率大约是多少?比如出现幻想和记忆偏差?”

“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出厂前都经过严格的审查程序,特别是记忆模块的设置,几乎可以认为趋于零。是您的机器人管家出现故障了么?”

“没有。那……”我犹疑着问出了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人呢。”

“人?”他一定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只是出于礼貌没有直接说明,“如果您是问正常人类,显然大大高于机器人犯错的概率。按目前学界通行的学说,记忆对人来说,是化学物质的存储,对机器人来说,是代码的编入。化学物质的稳定性相对较弱,再加上其他环境以及情绪的影响,人类记忆的不确定性很大。”

“好的……多谢顾问先生。”我关闭对话窗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沙发的坐垫深深陷了进去,柔软的丝织物将我层层包裹。

也许,真的只是我记错了时间?

走出书房,我听见厨房传来器具乒乓作响的声音,看来机器人女友还在准备解酒饮品。

僵直的脚步顿了顿,我径直打开了大门。

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

清晨独有的潮湿气息拍打面颊,柔和的风卷席着野外的芳香,仿佛连混乱的思绪都能一一抚平。太阳正从东方升起,温暖的日光落在我的身上、发上、脸上。

这或许只是一个梦呢?

我倚着门面对街道长吁一口气。

隔壁的门口忽然传出一声柔和的关门声,邻居安娜正巧出门。

我和安娜已经是15年的老邻居了,她是一位身材火辣的超模,与我这个严肃刻板的历史学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我们却能相处融洽,也许是性格的互补性总能给对方一些新鲜感吧。

安娜今天穿着略显宽大的服装,像麻袋般套在身上,这与她以往努力凸显身材优势的着装风格可大相径庭,但仍不能完全掩盖她傲人的身材曲线。

“今天有T台秀么?”我打趣她,以往她都会反问我:“今天又穿越到公元前几世纪啊?”

但她今天的表情却有些严肃。

“整天讽刺我的身材有意思么。”她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怔住,久久缓不过神来,安娜,万千男性的梦中情人,魔鬼身材的代名词。谁会讽刺她的身材?

一定是我还没睡醒,看来真应该喝完赛娅给我煮的解酒饮品。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安娜不痛快,但为了避免同行一路的尴尬,我选择了另一条通往中央广场的道路。在中央广场每天早上都会举行全民性的升旗仪式,这也是每位居民每天清晨的第一项集体活动。

我所在的地区是一个叫希雅的国家。在夸奥瓦星球上曾经散落着许多小国,组成了松散的邦联,名义上控制各邦国的最高统治中央权力衰微、名存实亡,那段时间是整个夸奥瓦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各国之间冲突摩擦不断,战乱频发。但后来,小国之间相互兼并,弱小的国家逐渐衰亡,现在整个夸奥瓦只剩下三个相互毗邻的大国——希雅、戴斯和依米,实力均等、相互制衡,反而带来了持久的和平。且三个国家也意识到了合作共赢的重要性,在国土相接壤的地区建立了一定的缓冲地带,也签订了一系列和平条约,所以目前还维持着和平发展的态势。

不同国家之间虽然语言相近,但由于地理环境和政治体制的不同,也存在着非常明显的差异,尤其是社会习俗方面。希雅的风俗之一便是每天清晨都会在中央广场举办升旗仪式,由于总人口只有1000余人,这更像一场大家庭的聚会。希雅自古以来都崇尚艺术、宗教和科学,这使得我们一直保持强盛的国力以及和谐的社会风气。

来到象征希雅精神的六角星形状中央广场,人们已经如平时一样围着广场站定。我混在人群中四下张望,大家的面容还是熟悉如常,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出了错?

我努力在记忆中寻找异常的根源,如同电影倒带,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等等。

服装和气氛。

迟钝的我这才注意到了服装的差异,和记忆中大不一样了。女性大多穿着保守,没有展现性感曲线,而小部分身材健美的女性则身着紧身衣,手臂健壮的肌肉线条非常明显。男人们的服装则分为几种不同的颜色,但样式单一,全都类似于我们的邻邦戴斯的服饰,装饰性差却利于活动。我低头看着早晨失魂落魄时赛娅给我穿上的服装,居然也是如此。

尚在困惑之中,国歌前奏却蓦然在耳畔奏响,接下来就是全民合唱的壮观时刻了。

无论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此时此刻,一切都可以抛之脑后,这是希雅人一天中最庄严的时刻,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将右手放置在胸前,准备闭上眼睛全身心享受这一刻。

但这前奏,这旋律?

陌生的音符撞击着我的耳膜,令我整个人怔在了原地。我猛然抬头看那冉冉升起的国旗,上面印着的不是代表希雅的六角星,而是刀与剑的图案!

我被恐惧紧紧攫住,刀与剑,这不是与我们邻近的城邦戴斯的标志?为什么会出现在希雅?

我高度紧张的神经在这一刻几近崩溃,今天清晨短暂的时光中出现了太多的异样:为什么周围一切的变化都悄无声息但极端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多民众,却没有人表示异议?一连串的问题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瞥了眼旁边的小伙子,他右手放在胸前,表情肃穆,正庄严地高唱着戴斯的国歌。

我拍拍他的肩,他下意识甩开我的手,却在看清我长相的那一刻,眼里突然闪过惊喜的神色:“教授!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认识我?”

“当然!你可是我们戴斯的名人啊!我的计算机里还有你的文稿!我之前非常讨厌读书,直到遇见了您的文章!你对戴斯战争史的阐述,不,歌颂!真是太棒了!我从未读过如此震撼的作品!”

我更加迷惑不解:“我……从未……”

“您看教授,我便携计算机里还有您的文章呢!”

接过计算机,我只看了一眼屏幕便险些晕厥过去:浅谈戴斯百年战争史。

音乐声停止了。

周围的人群传出几声欢呼。我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周遭。他们,不再像我记忆中那般,脸上洋溢着轻松愉悦,将艺术和美作为谈资,兴奋地议论今天会上演的剧目或演奏的交响曲。现在,他们列着队,在广场上站立军姿高喊口号,他们唱着歌颂战争与侵略的歌曲,神情中带着渴望战斗杀戮的残酷与兴奋。

谁能告诉我,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

“教授?您没事儿吧?”

少年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的大脑本能地拒绝接受感官所感知到的一切超乎惯常认知的信息。我再一次审视周围的一切,这是我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中央广场。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细细地镌刻着六角星芒的图纹,周围是华美的建筑群。其中最宏伟的建筑是中央剧院,坐落在整个希雅海拔最高的山丘上,整体用洁白的大理石砌成,墙壁上使用了大量镀金饰件显得圣洁典雅,外部由36根大理石柱环绕,处处充满了各种雕刻和浮雕装饰,它恢弘的气势和细腻的细节完美融合,别具匠心的设计和加工代表了整个希雅工艺的最高成就。每天在这里都会上演许多精彩的剧目,这也是热爱艺术的希雅人每天必备的娱乐消遣方式之一,有许多剧目甚至闻名整个夸奥瓦,因此不少外邦人也会特地前来一睹为快。

“你知道今天剧院要上演什么新的剧目么?”我的目光注视着中央剧院,随口问了句,对于希雅人而言,这是谈天时必备的问题。

那少年却瞪大了眼睛,他犹豫了半晌才开口,仿佛我提了一个万分愚蠢的问题:“剧院?什么剧院?戴斯......有剧院?”

“你为什么总提戴斯?”我的声音中带上了恼怒,“那个白色的建筑!中央剧院!”

少年更加困惑,他看向我的目光仿佛像在注视着一个疯子,他无法理解我语气中的怒气从何而来:“那是我们的练武场啊……教授您今天很奇怪,总是说一些我不大听得懂的词汇……噢每天确实会有武术展示和机器人战队的列队表演,这是您所说的…...剧么?”

我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我所接受到的信息,看着广场上高喊着口号的民众,看着操控微型机器人战机模型的孩子们雀跃的表情,看着他们舞刀弄枪互相切磋武艺,戴斯国歌的旋律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而希雅的气息,却在每一处我原本熟悉的景色中慢慢消逝而去。

“所以,这里是希雅…还是戴斯?”

在问出口之前,我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只是不敢相信,因为这一切,本就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戴斯啊。”

在少年理所当然的语气下,我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希雅犹存的执念化为了虚无。

希雅特有的澄澈天空下,代表戴斯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佐伊迎着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醒来。通过窗棂洒落在脸上的光斑有着独特的温柔,竟让人有些微醺的醉意。揉揉眼睛坐起身子,她从枕边拿起日记本。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夸奥瓦所有人都有些格格不入。

整个夸奥瓦应该都没有人听说过纸这种东西,计算机网络和各种现代化设备似乎自夸奥瓦文明诞生以来就伴随着民众的日常生活,如今每个人使用便携计算机便可以非常方便地记录下生活中的点滴。

但她不一样。

她拥有可能是全夸奥瓦唯一的一本纸质日记本。这是她的父母曾经留给她的礼物,她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因为她在整个星球上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纸是什么,在无所不知的网站上也没有查到过关于纸的任何信息。

但她很喜欢这本纸质的日记本,她觉得纸是一种很奇妙的物质,白色的基调上可以晕染上各种缤纷的色彩,有着柔和却坚韧的触感,当你触碰着它的时候,可以感受到暖的温度。

当然,她也会像其他所有普通夸奥瓦人一样,用计算机记录自己的生活,确实非常便捷,记录生活的方式更是多元的,色香味俱全。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样像活在虚幻之中,像是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代码和信号。而纸就不一样,把生活变成文字,而且是自己的笔触写出的一笔一划,仿佛是自己赋予了文字生命和温度,那样记录的生活,虽然不是计算机屏幕上绚烂跳动的立体影像,只是平面上的符号,却蕴含着生动的灵魂。

她喜欢写日记还有一个原因,可这个原因连她自己也没有弄清楚,仿佛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催促她用这样的方式记录下历史,留下这样一种神奇的回忆。

每当她写日记的时候,便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色在她的思想中渐渐明晰起来。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于哪里,也不知道究竟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现有的明确记忆是真实的。

她的记忆被这两股力量干扰着牵扯着,一股是她原本笃信的准确的记忆,是她的存在,她的经历,她的生活;另一股则是一些模模糊糊忽而闪现的画面,她心底涌起一个念头告诉自己那些事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但现实中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因此,她写日记的时候,不仅记录下自己现实的经历,也会把这些记忆中一闪而过的浮光掠影记下来,无论它们真实与否,也许以后能求证它们呢。

她偏着头回想了一下,今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上次的实验课题暂时告一段落,最近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午后的阳光松散地洒在日记本的淡色纸张上,这色彩与明暗勾起了她心中怀旧的因子,之前忙于实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告别日记本了,她对于自己之前书写的内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于是她决定来翻看一下先前的内容。

她的日记带有一种特殊的属于女孩子的温柔细腻的感觉。也许女孩儿都不大喜欢太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总喜欢用一些意味不明的词,含蓄地表达原本三言两语就可以写明白的事情。这使得她翻看自己日记的时候,有时竟然也会回想不出自己当时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十月十八日 晴

每次当我看着那打着旋的液体时,都有种奇妙的感觉,像是那液体的漩涡快要把我的灵魂吸噬进去。我知道这种想法像个异端,但我本就与这里格格不入。这种习俗的流传究竟根据在哪里?只是传闻这种液体可以有强烈的安眠效果,可以实现内心的平静和灵魂与神灵的交流,就成为了自古以来无可辩驳的所谓仪式感的载体么?

十二月七日 晴

今天是难得的假期,我去依米的湖畔感受了大自然的气息。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寸土壤上都留下过我奔跑的足迹,空气和风的都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气息。但不知为何,这里给我一种熟悉却疏离的感觉。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理应是这样,但我的记忆中,却并没有那么多鲜活的画面,也许是孩童时期的记忆容易被岁月的洪流埋葬在思维的深处吧。

说来也奇怪,我的记忆里有时会闪过一些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的画面,有一些风景,有一些儿时的回忆。那些场景对我来说熟悉而陌生,像被遗失的美好。虽然模糊但却很鲜活。那些画面不像是依米,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美丽的洁白大理石和澄澈无比的天空......说实话,我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我总觉得自己仿佛是属于远方的,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不知为了什么而在这里短暂停留,但我来时的路已经无迹可寻,我的归处已经化为了虚无。

三月七日 阴

我今天前去拜访我的导师,他最近的研究方向,是找到丢失的记忆。这个命题对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记忆研究所,在这里我看到一张装裱过的导师的肖像挂在高顶大堂的正中间,而周围彩色的荧光屏正循环播放着他近期的研究进展。

也许是自己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有太多灰色地带,我对记忆的机理充满着好奇,那些被岁月,或者不仅仅是岁月,埋葬在我记忆深处的画面,我希望还原出它们的本真样貌。

我请教导师:“听说您最近的研究方向是有关于找寻并唤醒丢失的记忆的,我对这方面非常感兴趣,可以请您详细地阐释一下么?”

导师对于有好奇心和上进心的学生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接下来他向我详细地讲解了他的最新研究进展和对记忆机理的理解。

导师的话为我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我从来没有感觉自己的思路这么清晰过,我感觉我只要再努力一点点,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关于我脑海中那些闪烁的画面,我终于可以揭示它们的意义了。

纸页被匆匆翻阅,过往的一切仿佛又在脑海中上演,以熟悉而又令人怀念的方式。合上日记本,佐伊的指尖触碰着窗外映射进来的午后阳光,不自觉带上了微笑。

“只差一点点了。”

被刚才广场上的事情弄得头昏脑胀,我艰难地走向自己办公室。

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我在希雅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负责的研究方向是希雅的现代化历程。

之前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进行实地考察和资料搜集工作,我坐在办公桌前准备开始撰写论文。打开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些意味不明的文稿和资料,难道我的计算机中病毒了?我定睛一看,那些文稿的内容,全都是关于戴斯的。

那种恐惧感又来了。

我打开搜索系统,输入各种关键词,却完全查找不到关于希雅的任何信息。

一定是我的电脑中病毒了。

我离开座位,将一个个DNA存储器放入旁边的一台分子计算机中,已经是天文数字的信息量中,几乎涵盖了夸奥瓦自诞生文明以来的所有资料,其中却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希雅。

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我瘫坐在椅子上。

所有的证据都在向我表明一件事,一件仿佛已经毋庸置疑的事情。

希雅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不仅仅是数量级巨大的历史资料向我论证的残酷真相,更是外面的每一个人似乎习以为常的真理,而那些人,在昨天,还是与我并肩高唱希雅国歌,在希雅最引以为豪的中央剧院里欣赏着至高无上的艺术之美的希雅同胞们。

希雅仿佛是我脑海中的一缕梦幻,是一座迷雾中的国度。我如此清晰地记得她的存在,却没有任何资料证明我所言是真相。

现实将我推向与我的记忆相悖的方向。这一切,让我如何去相信。

我错了吗?

不可能。

我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希雅现代化历程,难道我所研究的对象从未存在过?希雅的那段历史是我耗费这些年的心力所研究的,是我实地考察过的,希雅建筑的一砖一瓦都曾留下过我的足迹。我阅读过浩如烟海的关于希雅的历史文献,我也曾斟酌着每一个字词写下关于希雅的研究成果和论文,那些精巧玲珑的DNA存储器都记录着我这些年来的辛劳和血泪。

它怎么可能不存在?我不相信我的记忆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

我重新打开我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署着我的名字的《戴斯百年战争史》。

确实,这篇文章的行文风格和我略有相似,但我对于其中的内容全然是陌生的,而且虽名为战争史,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一篇歌功颂德的文学作品,其中更是隐去了戴斯所攻占的城邦和地区的名称,根本谈不上是史学之作。这不可能是我的作品。

究竟是谁盗用我的名号发表了这样的文章?

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谜团困扰着我,但有一点我在心中已经有了定论,那便是,戴斯攻占了希雅。

这是对一切最合理的解释。

从这一点开始推断,戴斯不仅攻占了希雅,占领了我们的国土,还对我们进行了一场文化的侵蚀。我们热爱的艺术和文化被他们视作一文不值的糟粕,而他们所弘扬的战争因素却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体现出来,渗透进我们的思想,因此剧院被他们改造成了练武场,优雅的舞蹈和乐曲变成了作战的步伐与号角。

搜寻着记忆,我想起曾经对戴斯的历史也进行过一些粗浅的研究。

他们的民族性格与戴斯所在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和希雅以及依米相比,戴斯的地理环境较为闭塞,基本上都为山岭,但地下的各类资源也比较贫乏。而希雅的各类资源丰富,交通和通信途径都非常便捷,人民生活富足。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总会充满一种油然而生的历史的悲怆感与无力感。戴斯的环境迫使他们向外扩张侵略以谋求更大的发展空间与资源供给,他们强大的战斗力也使得他们的国力不断跃升,兼并了无数的小国后成为了整个夸奥瓦国土最大人口最多的国家,而如今,他们居然将希雅也纳为了囊中之物......

史学研究的思路令我永远怀着批判和辩证的思维去看待问题。这个解释看似合理,却又有一个最大的不合理之处:为何,没有人站起来反抗?

这场侵略似乎发生得太过顺畅,虽然我知道现代的战斗早已不是刀光剑影的血腥,很多战争发生得突如其来,在民众还没有感知到的时刻,便已注定了结局。它可能悄然终结于希雅与戴斯边境缓冲带上,希雅的机器人战队被戴斯全面击溃,面对戴斯即将长驱直入的侵略,我们的统治者选择了签署投降书;亦有可能是戴斯研发了超高杀伤力的战斗武器,可以直接置整个希雅的民众于危难之中,因此希雅选择了放弃抵抗,以换取和平与生存。我承认,战争的失败可以发生得悄然无息,但面对国家的易主,面对这样的结果,我们的民众未免表现得过于淡定?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那个小伙子将右手放在胸前高唱着戴斯国歌的庄严表情......以及更多的人……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的额头已经被细细密密的汗珠浸润。

刚才所经历的那一切,盘旋在我的脑海里,似诡谲的幽灵:举止奇怪的超模安娜、飞扬着的戴斯旗帜、响起的戴斯国歌、所有人和平时不同的穿着、说着“这里是戴斯”的少年、屏幕上显示的关于戴斯的史学研究、无迹可寻的关于希雅的信息......和所有人脸上习以为常的表情。我感受到一股凉意,而随着凉意萦绕周身的是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全世界好似只有我一个异端。

但我确信,我没有疯。

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我在混乱的思路中抽丝剥茧般形成了一个具有执行力的计划。

我必须去证明,希雅真的存在过。但首先,我不能待在这里,现在希雅这块土地,已经是戴斯的势力范围,我并不清楚戴斯对我的同胞们做了什么,但我作为目前可能是唯一清醒的人,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待在这里多一秒钟,我的危险便会增加一分。

而戴斯作为我们现在的敌国,在未搞清楚状况之前,我前往那里无疑是自投罗网。

依米成为了我孤注一掷的选择。

也许在那里,我可以找到答案。

佐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那种感觉又来了,却比平时更加猛烈,她的记忆中突然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画面。

她甩甩脑袋,想把这些记忆从脑子里赶出去,她想起自己曾经在阅读器上读到过的一段话:他把这幅景象从脑海里排除出去。这个记忆是假的。他有时常常会有这种假记忆。只要你知道它们是假的,就没有关系。有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有的没有。

但她做不到。那些画面还是紧紧地缠绕着她。在那些飞速闪过的画面中,有许多她来不及看清的人像和面孔,她猜测那些是她的家人和儿时的自己,但她没有根据;有许多风景,熟悉而陌生的风景,那绝不是依米,那种风景和这里的风光截然不同,她可以确信,但那究竟是哪里呢?有一副画面定格的时间略长,带着非常鲜明的光彩,那是一座建筑,非常宏伟,坐落在高高的山岗上,用洁白的大理石砌成,墙壁上有大量镀金饰件,在阳光下显得金灿灿的,外面有许多大理石柱环绕着,有各种雕刻和浮雕装饰,这是令人乍看一眼便无法忘记的建筑。

她突然联想起自己的日记本,“有洁白的大理石和澄澈的天空……”这是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记忆中的,神秘的影像。

她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真实的记忆,告诉自己这些记忆都是假的,它们是不存在的,把它们从脑海里赶出去,自己的生活就又会归于平静的。

自己是世世代代的依米人啊,自己的祖先便生活在这里,她的父母和亲人都生活在这里。只是自己的记忆力不好,对儿时和父母相伴的幸福时光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而已啊,只是后来父母因意外事故去世,和亲人也慢慢疏远断了联系而已啊,但她的根在这里,她不是从远方漂泊而来的,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依米啊。

可是,那些记忆又是怎么回事呢,它们太真实了,这大理石建筑太真实了,这不可能是错觉。至少,她得试着去找寻,即使它是海市蜃楼,她也要触碰到虚无才肯罢休。

“你没事儿吧?”

她怔了一秒,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了手中的注射器。

她意识到自己太想要一个答案了。

这次她将注射器对准的,是自己。

“亲爱的,我是不是不久前说我要去希雅做生意啊,你帮我看下我具体约了什么时间。”

“你最近应酬太多酒喝得精神错乱了么!”女人向他投来一个白眼,“你去希雅做做生意我看看。我就问你希雅在哪儿,你在地图上找给我看啊!”

“懒得帮我看我就自己来看,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男人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从茶几上拿起自己的便携计算机,调出记事本功能,一项一项地向下滑,“欸怎么没有了……”

“我看你啊就是酒喝得太多,以后给我少喝点酒!上次去看完病你就变得奇奇怪怪的,脑子里也总想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女人嗔怪道,“希雅,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啊!你要去外星球做生意啊!与其想这些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依米赚大钱!你看我们家就几台计算机啊!你看看隔壁他们家!你能不能有一点上进心啊......”

女人一连串的唠叨在男人耳边化作了虚无,他只是木讷地反复翻看自己的记事本,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记错了?”

“亲爱的!我们这周末是不是要去希雅的中央剧院看剧啊!你上次跟我说这场剧目特别精彩!我连电子票都买好了!你有没有在网上登记好我们要出境啊!申请批准了么?我们走哪个通道啊?”女生激动地在男生面前撒着娇。

男生宠溺地对她笑了笑,把她揽在怀里,顺便伸出手弹了下她的脑门。

“哎哟很疼啊,干嘛弹我啊!”女生揉揉脑袋,嗔怪道。

“我看你最近脑子里总有一些很奇怪的念头啊,怕不是上次发烧烧傻了吧!”

“哪里奇怪了?”女生气得腮帮子鼓鼓。

“我就问你,希雅是你在哪部小说里看到的地方啊?还去希雅看剧?那里是不是还有个王子在等你啊。”

“我……”

“好啦你要是真想看的话我们在网上看看就好啦,也不用编个地名吧。乖啦!”

“不是啊......”女生一时词穷,她拿出便携计算机,“呐不信你看电子票!”

电子票那一栏空空如也。

男生在旁边笑成了一团:“喂做戏也做全套好不好啊!”

女生没有再说话,但她眨了眨眼睛,总觉得自己没有犯傻:“可听说希雅的剧院......真的很浪漫啊。”

“妈妈!我上次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希雅的小朋友,我可以跟他见一面嘛,你可以帮我在网上申请一下去希雅的请求嘛?”小朋友满脸真诚地看着妈妈。

妈妈爱抚着她的脑袋:“烧已经退了啊......你最近又看了什么动画片么?妈妈可没有办法让你去希雅呀,星球上没有这个地方呢。”

“有啊有啊!我上次还跟她聊过天的!她说她在希雅生活!她说她们那里特别漂亮!”

“这样啊......”妈妈低头想了想,给小朋友端来一碗牛奶,“可能是她不想告诉你她真实的地址吧,所以告诉你她住在希雅,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幻想中的国度呢。现实中她可能也是在依米生活的小朋友哦,也许你们以后就会遇到的!”

她打开便携计算机想要找出他们的聊天记录给妈妈看,却发现这个朋友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仅所有的消息记录都凭空消失了,甚至连这个朋友的序列号也查找不到。

她睁着纯真的大眼睛看向窗外,朝向她想象中希雅的方向。

这是我第一次来依米,在大片的原野上行走的我,沉醉在依米瑰丽的自然风光中,几乎要忘却了我今日所经历的种种。不过这里看起来荒无人烟,应该是依米与希雅之间的缓冲地带,也许会遇到巡逻的机器人战警。

不远处有一个晃动的人影,我提高了警惕。在这里出现的人,想必不是什么善类。

三个国家之间早有条约,凡是要前往其他国家,都必须要在网上进行事先的登记,获得审批通过后由政府提供特定的通道,可以快速在国家间穿行,是无需在缓冲地带跋涉的。我作为一个逃亡者,暂且先这么定义自己吧,自然不可能在网站上进行登记,但前面那个人又是谁呢,他又是为何来到这里。

走近些,我看清她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我稍稍放下了一些戒心。她从依米的方向走过来,应该是个依米人,于是我迎上去:“你好我想请问一下……”

她应该也没有想到在这荒无人烟之处会遇到我,她的表情有些惊慌失措:“你…是?”

“我从希雅来,我想请问一下前面是依米城么?”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我习惯性说出自己是希雅人,但如今的状况和形势我尚不清楚,这么贸然暴露身份,不知会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希雅?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嗯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依米城了。”好在女孩并没有多追问下去。

我点头以示感激,转身准备离开,这里对我来说危机四伏。

“请稍等一下!”女孩叫住我,我心里一紧,但还是转过身去面对着她。

她拿出自己的便携计算机,在我的面前投影出一个建筑的影像,“你从那个方向过来,应该知道这个在哪里吧?我在找它。”

我看着那个影像,那是只需看一眼就让人无法忘记的建筑,大理石砌成,镀金饰件,浮雕装饰,闪熠的六芒星......

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失控了,我感受到开口时自己异样的语调,但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磅礴而出的泪水。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是的……我知道。而且,我也想找到它。”

“......嗯就是这样。”情绪失控的我把女孩吓了一跳,她把我先带回了依米,在她的实验室里短暂休息。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佐伊,我们也算慢慢熟识了,对于这个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我放下了心中的戒备,把我所了解到的情况都告诉了她。倾诉之后的我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我甚至还跟佐伊描述了一下希雅的情况,她似乎对希雅充满了好奇。

交流之后,她对于我这个陌生人也建立起了信任。她对我讲述起她之前断断续续的回忆片段中那些闪过的画面中的景色,有一些画面确实是希雅。

“你说你之前一直在依米生活,从来没有去过希雅?”我尝试着理清思路。

“是的。但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些你告诉我是希雅,但还有一些就更加模糊了,我也不清楚那些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似乎也并不期待着我能给出怎样的答案。我们静静地坐着,突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嗯......这里,是你的实验室?”我环顾四周,率先找到了话题。佐伊看起来还是个小姑娘,居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实验室,真的很不一般。

“是啊。”她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小小的骄傲,果然还是个孩子,“你想知道我在做什么研究么?”

“不瞒你说我确实很好奇,是生物学方向的研究么?”

我之前研究希雅的现代化历程,对于科技领域的发展也有一定浅薄的了解,所以我知道生物学方向的研究是最近的热点之一。

“没错,我可以跟你讲讲我在研究什么。”谈到她的研究,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别样的活力,面庞上也带上了飞扬的神采,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聆听她的解说。

“你知道嘛,记忆可以分为短时记忆和长时记忆。而当一个人想要记住一件事情的时候,这两种记忆是在大脑中的不同脑区同时形成的,也就是说,大脑会使用两条不同的环路来编码记忆的形成和回想。”

“为什么不用一个环路呢?”作为神经科学的门外汉,我知道自己的问题非常不专业。

“为了效率。你想啊,如果一段相同的环路被同时用作储存和取回,那么大脑编码一段新的记忆将需要几百微秒。但是如果一条环路添加新的信息,另一条环路可以同时提取类似的记忆,那就有可能将过去的经验知识更快的用于处理当下的情况,并行的模式可以帮助我们极快地在新的信息和过去的记忆之间建立联系,对于生物来说大大提高了处理信息的速度,有利于生物的生存。”

“嗯我明白了,那这和你的研究有什么关系?”我对记忆的模式略微有了一些概念。

“我探究的课题是唤醒沉睡的记忆。这是我的导师曾经给我的想法,他说当下无法被唤起的记忆也许有一天可以重新被我们的意识所觉察。因为无法被唤起的记忆并没有从大脑中被清除,只有在细胞衰老死亡后才会彻底消失,现在它们只是沉睡着,只要先激活相关的记忆细胞,再用现实中的一些信息对与之相关的环路进行刺激,便有可能重新提取过去的回忆。”

“所以我们的大脑里有存储特殊记忆的细胞是么?”

“是的,我们称它们为'沉默的印迹细胞',因为它们储存了记忆但是目前无法对正常的回忆刺激讯号做出响应。”说到这里她露出了故作神秘的表情,“但我发现了可以唤醒它们的机制。”

“是什么?”我越发觉得她很有趣。

“有一种叫PAK1的蛋白分子可以复活那些沉默的印迹细胞,使得那些细胞可以根据外界提供的自然线索回忆起曾经被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其实这个机制很容易理解,就是通过人为的手段注射可以促进树突棘生长形成的酶,从而增加了树突棘的密度,那么这些沉默的印迹就可能会转变成活跃的印迹。在技术层面上实现它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她露出了骄傲的小表情,“但我做出了一种能搭载蛋白分子的分子运输器,并且已经把它做成可以批量生产的注射针剂,只要把它注射入人体内,这种运输器就可以把蛋白分子运输进脑细胞中,从而唤醒沉睡的记忆。”

“看你的表情,应该已经收获了不错的实验效果吧?”

“在动物身上效果是很好,不过我刚刚做完人体实验,还没有见到明显的成效。但不论最终临床结果如何,我觉得这个技术的想法实在太美妙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呢!想起还是孩童模样的他们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奔跑,或者更早一些,想起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在摇篮里注视着母亲慈爱的面庞……”

说到这里,她脸上喜悦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何必佯装快乐呢,我们本就各怀心事。

“佐伊。”

“嗯?”

“你想去冒一次险么?”

“冒险?什么险?”

“你刚才提到记忆,突然给了我一个想法。你觉得这样有没有可能性......我们的记忆被人修改过。”

“你是说……”

“如果真的被修改过,那影响作用的范围一定很大。仅凭戴斯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也许中央政府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去中央政府看看?仅凭我们两个?”佐伊注视着我。

我看得出她在犹豫,我也知道她为什么犹豫。

“我这么做的理由是,我的祖国被别人攻占了,我的同胞的记忆很可能被别人抹去了,我必须要知道谁在其中对他们做了什么。而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你也许可以搞明白,为什么你的记忆中总会闪回一些奇怪的画面,为什么你没有去过希雅却有对希雅的记忆,以及更多的你的记忆的模糊地带。我想我们都想得到答案,去那里看看,我们也许不能找到真相,但待在这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好。”沉吟了半晌,她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我从来没有来过中央政府所在地。对我来说,对每一个夸奥瓦星人来说,中央政府的存在都是一种虚缈。我们有自己的国家,我们对国家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远远超过了我们对中央政府的认知。换言之,我更愿意承认自己是希雅人,而佐伊是依米人,虽然我们同是夸奥瓦人,同样接受夸奥瓦中央政府的管控,那里才是整个星球的最高权力所在地,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却很难感知到它对于我们的作用。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直视着中央政府大厦,倒是有一种肃穆的感觉。

“佐伊,你要进去么?”望着那扇玻璃门,我不知道里面所面对的,会是什么,没有理由可以让我们合理地出现在这里,也许我们在进去的第一秒就会被终结。

佐伊的勇气超过了我的想象,亦或者说,她是真的很渴求那个答案,虽然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答案。她径直走了过去。

那扇玻璃门,是红外感应的。我们刚走到门口,门就悄无声息地自动打开了。中央政府大厦,如此机要之处,没有保安也没有门禁,这怎么看都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阴谋,但我们别无退路了。

走进大门,里面分外安静,透着诡谲。

安静得有些超乎寻常了。

没有人,完全没有人。

我们在走廊上前行,保持着神经的高度紧张,但这种紧张仿佛是没有必要的。并没有人会突然冒出来问我们的身份,也没有人会拿着枪指着我们的脑袋,让我们举起手来,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人。

但所有的灯都开着,所有的计算机都运行着。地面非常整洁,没有明显的灰迹,一定有人打扫过,我按下电梯的按键,发现电梯也可以正常运行。

一切都运作得很正常。

我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也有一个房间,和其他房间的风格不大一样。其他的房间大多是玻璃门,从外界便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状况,里面也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运作中的显示屏和电子设备。这间房间却是木质的门,暂时看不见里面有些什么,反而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伸出手试了试,门没有上锁,握住把手便可以推开了。

走进房间,这里完全没有外界的整洁,看起来像尘封了一段时间,许多杂物散乱地堆放着,应该都有些年代了。有几台计算机的残骸,似乎已经是非常老旧的版本了。

“佐伊,你进来看看这些是什么?”我招呼佐伊。

佐伊走进来,她看着这些旧物,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也许这里只是一间处理杂物的房间,别无其他吧。

我刚想转身招呼她离开,我们在这里多待一秒都可以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但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抽泣。

我回过头,看见佐伊的背影。

她站在一台老旧的计算机残骸面前,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攫住,她在原地蹲下,双手抱住头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是我无法理解的感受。

佐伊没有告诉过我,她在自己身上做过唤醒记忆的实验。

此时,她的大脑里无数的印迹细胞开始觉醒,新的突触开始形成并相互联结,太多过往的记忆翻腾而出,似潮水般向她涌来。她的脑海里闪烁着无数帧画面,曾经它们是断裂的、孤立的、模糊的,现在,它们联系起来,成为了可信的存在。

“佐伊?你没事吧?”我蹲在她身旁,现在有些弄不清楚状况。

她先是埋头哭泣,而后抬起头,双眼空洞无神。

“希雅?”她用颤抖的声音念出这个名词,“希雅是什么呢......我小时候就在希雅卫城前玩耍过啊,我总说希雅比我们家乡亚逊要漂亮得多……每次去都要玩很久,直到被父母带回家。”

“佐伊。”

“我根本不是依米人啊,我从小在一个叫亚逊的国家生活,你没有听说过那里吧,它就在希雅边上……可我怎么能忘呢。”

“佐伊......”

“我们的祖先,是来自太阳系一颗冰蓝色星球上的印第安人,他们来到夸奥瓦星殖民,从此世世代代繁衍下去。”她看向我,“你研究历史对吧?可你知道这段历史么?”

我无言以对。

“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告诉过我,他们跟我讲了很多,但我都不记得了……他们还说,我们家族从祖先那一辈,还在太阳系的时候,就和其他人的祖先所在的部落不一样……所以他们最初就被视作异端,别人说我们在血液中都流淌着反叛的印记。”

“可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好啊……直到戴斯那群嗜血的狂魔闯进了我们的家乡……他们不想让亚逊的民众反抗他们的统治,所以就用手段修改了我们的记忆……”

我突然意识到,佐伊命运的真相,和希雅的命运息息相关。

“但我们家族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们真的是一群反叛者,是异端吧……我们的基因并不适应记忆的修改,所以我们整个家族奋起反抗戴斯的统治......”她的声音哽咽了,“全都被镇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此刻所面临的事情,比我所受到的打击更大。我的国家被侵占,同胞的记忆被改变。但她在这一刻所意识到的,是整个家族的命运,带着血泪。

“我当时岁数很小,而且他们说……我的基因在遗传时出现了变异,所以我没有像我家族的其他人那样出现那么强烈的对记忆修改技术的抵御……也许那些嗜血狂魔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恻隐之心吧,他们只是在最后关头改变了我的记忆,抹去了我对亚逊和家族的记忆,并且把我带到依米生活,让我的生命重新开始。”

戴斯人绝对没有想到,他们犯下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佐伊仍然是一个反叛者,她的记忆蠢蠢欲动,不断指引她走到了现在,去发掘他们曾经的罪恶。

“我平时想起的那些,其实都是真实的记忆。是他们,改变了我们的记忆。”

“佐伊……”

“我确实去过希雅……我确实看到过那个大理石建筑,那么宏伟那么圣洁啊,小时候妈妈还带我在里面看过一幕戏剧……可是现在,不仅我的家乡不在了……就连希雅也不复存在了么。”

“佐伊。”

“我怎么能忘记呢,这些事情,这些曾经对我来说最最最美好的回忆,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还有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我怎么能轻易忘记呢。”

我蹲坐在她身旁,我沉默着,她抽泣着。

“恭候多时。”身后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我从未想到过自己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之前,我无数次幻想过走进中央政府大厦后我会经历些什么,我想过所有令人绝望的危险境地。我可能在门口被巡逻的机器人解决掉,我可能会时刻处于监控之中,然后被政府官员视作来探听机密的间谍刑讯逼供......但我现在面对的东西,远远超越了我的想象。

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从进来到现在我都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了。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

由于研究希雅的现代化历程,我对于计算机技术也算有一些了解,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计算机系统。

它的体积超越了我的想象,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厦,计算机主体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芯片和晶体,伴随着电流和信号流转的声音。

我和佐伊站在它面前,像两个渺小的生命。

但此刻,我的好奇和震撼远远超过了我内心的恐惧,况且我努力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计算机而已,并无其他。

“你好。”我尝试着跟他对话。

“你们好。”他的声音非常沉稳,就如同一个正常的政府官员,那种略带冰冷的政客式的语调。

“我想,请问一下......”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中央政府的最高长官。”

“但这不过是个名存实亡权力衰微的中央政府。”话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嘲讽这台庞然大物。

“是的。我知道您是享誉全球的著名历史学家,夸奥瓦的局势您一定再清楚不过,您一定知道历史上的黑暗时期,邦联松散,中央政府名存实亡。战乱频发,各国之间互相兼并,社会动荡不安。”

“我知道,但近些年来情况好些了。”我接过话。

“是的。但这很不正常。您应当知道,夸奥瓦星在几百年间产生了技术的突破性进展,我们掌握了记忆遗传技术。科学家发现,人类的记忆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DNA序列表达的结果,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化学物质。在此基础之上,人类发明了DNA存储器,将那些小小的双螺旋结构放置在浸满营养液的小试管中,由于DNA高度螺旋化,里面的基因序列可以存储大量信息。而且只要控制环境因素等条件稳定且适宜,这种方式是非常高效安全的。”

“确实,科技上的东西我并不了解,但DNA存储技术大大便利了我们的生活,这我感受的到。”我点头表示理解,“我研究现代化历程,该技术在历史上是里程碑式的坐标,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信息时代,在此基础之上人类的科学发展进入了飞跃阶段。”

“是的,但你可能不知晓,我们不仅革新了信息技术,更掌握了对人类记忆的干预方法。通过在人体中注入特殊的DNA片段或者特殊化学物质,便可以定向改变记忆。记忆遗传技术使得我们对知识的获取更加迅速,技术发展的速度指数性增长,每天都有新的发明成果。科技的变化引发了社会各方面的变革,政治、经济、思想、风俗,一切都在变,且变得太快,远远超过人类的适应能力。”

“其中,政局更替最令人烦忧。举个例子,希雅可能今天在技术上还领先于其他国家,立于不败之地,可明天戴斯发明了新的武器,便攻占希雅取而代之。”

“中央政府对这一切无可奈何,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自然趋势。但这样下去,全民的心理都会崩溃。我是机器,我的核心指令便是保证整个夸奥瓦文明的延续。”

“因此,中央政府作出了很多努力,我们颁布了一系列措施,例如在不同城邦的交界处设立缓冲地带,在这里进行战争,不得伤害到城内居民,因此城内的和乐只是假象,现在,城外还有无数机器人战队在冲锋陷阵。但这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因此,中央采用了一个,极端的方法:以思想控制的方式加强每个人的自我适应性。”

“但这不可能,虽然你们是计算机,但你们有什么手段能同时改变那么多人的记忆?”沉默着听完他的解释,我提出质疑。

“不,这其实很容易。你知道,夸奥瓦有什么全民风俗么?”

我突然被恐惧感攫住:“使用机器人管家和睡前饮用死藤水。”

机器人管家和死藤水,是夸奥瓦星人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两件东西。我们自出生起便配备了属于自己的专属机器人管家,负责照料我们的一生,它们高度智能化,却更像我们的附庸和奴仆,但正是因为它们从事各种高风险高强度的工作,才能将人类从平庸的重复劳动中释放出来,让我们去进行更需要创造力和思维度的工作,这也是夸奥瓦文明高度发达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死藤水,最早是文献中对土著人部落生活方式的记录,却因为误传被赋予了神话色彩。早期的贵族相信死藤水不仅能强身健体驱魔辟邪,更能净化灵魂,使人进入另一个高度的世界之中,得到灵魂的升华和非凡的体验。后来,由于生产技术的成熟,死藤水逐渐平民化,又在宗教机构的大力推动下成为全民睡前饮品,有安眠奇效。

“经过多年的竞争与兼并再加上政府干预,JYCG公司早已实现了生产机器人管家的垄断。我们便是通过向机器人发布指令来对你们加以控制。 每晚,机器人都会为你们准备死藤水,里面添加的化学物质,便会为你重构记忆,或者说,为你编织一个完美的梦境,让你看不到世界的残忍。”

“昨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世界不同,但对你们来说,没什么适应不了的。一觉醒来,世界变了,你也变了。他们会觉得自己就是戴斯人,在戴斯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会适应新的风俗。你的邻居,安娜,她会自然而然觉得自己不受大众审美欢迎,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这已经持续几十年了,尽管在真实的世界中,她前一天还是万人追捧的超模,但现在的状况是,戴斯欣赏肌肉发达身材壮硕的女性,在她的意识中也是如此。戴斯全民尚武,希雅则崇尚和平和艺术,生活方式的差异太大,如果不通过这种极端方式,会发生什么谁也未可知。这只是星球上简单的一个例子,你应该有切身感受。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转头看向了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佐伊。

那台机器继续说道:“没错,好久不见小佐伊,你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准确的说是从你们一出生起我就认识你们每一个人了。我掌握着你们每个人的信息和社会关系,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可以改变民众的记忆,那你们是如何改变客观存在的事物的?比如我计算机中的论文,那些是怎么改变的?”我作出最后的挣扎。

“工作量很大,但却并不难以实现,你们的存在一方面是现实社会中的你们,一方面是网络中的数据,你们的生活点滴用计算机记录下来,你们的工作成果使用网络发布出来。我可以轻松下达指令编辑你的私人计算机中的任何内容,几篇论文更是轻而易举。”

他顿了顿,见我陷入了沉默,继续说道:“每次进行大规模的记忆重构之后,我们都会遇到一些像您一样的人,都是因为种种原因记忆重构失败而与改变后的社会格格不入。我们会对他们进行评估,品质高的,就像您,我们会告知他全部真相,邀请他加入我们的机构,品质一般的,我们会重构他的记忆,他便可以重新融入社会之中,感觉不到异样。但最近不知为何,记忆觉醒的人突然指数性增长,我们只能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了。”

说着,墙壁上的显示屏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一群人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有孩子、有老人、有男人、有女人。他们的表情充满了惊恐。

“我想,小佐伊应该知道为什么吧,你应该再认识他们不过了。他们可都是你的被试啊。”

我看向佐伊,我仿佛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你这么聪明,无所不知,你说你比我们每个人都更了解我们自己,那你应该也知道此刻的我在想些什么。”佐伊站在原地,她的语气是绝望到了极点的坚韧,“没错。我在研究记忆,你也已经看到我的能力了,我已经让这些人沉睡的记忆苏醒过来了,我的技术已经可以批量化生产,我可以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都被这样一台计算机控制着,而他随意地更改着我们人生的经历,和我们无论美好还是痛苦,都最真实的记忆。”

“你不会的,小佐伊。”

“我知道,我和他不一样。”佐伊指着我,“你可以非常容易地改变他的记忆,而我带着家族的印记,你曾经那么残酷地对待过我的家人,那么我的下场应该也是一样的。”

“小佐伊。你还有别的选择。”

“我想和他们待在一起。那些记忆修改失败,即将被处理掉的人......是我让他们面临这样的境地。我想我有责任陪伴他们一起。”佐伊回头看了我一眼,走进了计算机释放的一个虚拟立方体结构中,“教授,您可以好好活下去。”

“小佐伊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教授,我非常敬重您,所以我给您自由选择的权利,是否加入我们,成为政府官员。我的工作量很大,每天要分析社会全方位的变化,编辑设计合适的记忆图纸,转化成DNA序列,再编码机器人指令实施行动......您看,我控制的这些计算机们几乎都要忙到短路了。时代在变,我也需要吸纳精英人才了。”

“教授。”看着我迟迟没有反应,他继续说道,“您知道为什么记忆遗传技术发明了,可人与人之间差异还是如此巨大么?知识可以平等地注入每个人的脑子里,但思维能力和方式都是不同的。他们都是些知识渊博的愚民,而你不同。我真心希望你可以为我们所用。你的历史思维方式对我们非常有用。”

他这样说,反而显得像个自欺欺人的笑话。我笑道:“这个时代,还需要什么历史学家。所有我深知的、研究的、在意的,都是你们植入我脑海的数据和代码。历史变成你们随意装扮的小姑娘。历史何在。既然历史都不存在了,又要我有什么用呢。”

“我尊重您的任何选择。您可以现在选择离开,我会知道您的选择的。”

我转身离开。

我独自行走在街道上,这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生活了三十余年的希雅。

可它现在被称为戴斯。

或者说,是我臆想的、以为的。我的记忆,又何谈真实呢。

我所研究的、文献记载的,都是被精心裁剪的、撕碎的、拼接的。

路过的每一家店铺,曾经每一个灯光打亮的橱窗,每一尊充满文化气息的雕像,都是虚无。

如今陈列在橱窗中的这些锃亮的兵器枪械,路边身着战甲舞刀弄枪的青年,又何谈真实呢?

经过我的每一张面孔,微笑的、悲伤的、热情的、冷漠的,他们仿佛见过我,我活在他们的记忆里,我们彼此活在对方的记忆里。

然而,记忆又是什么呢。

我们是鲜活的木偶,带着不自觉的枷锁和面具,戴久了,那便成了你真实的模样。

愿这清风,让我清醒,或是永远地醉下去。

疲惫地推开房门,安娜也正巧回家。“安娜,最近的健身很有效果,你的肌肉线条越来越壮硕了。”听我这么说,她一改早上的态度,对我友好地笑笑。

赛娅在客厅中等候我,她嗔怪道:提示音一直在响,你快去看看。

我走进书房,屏幕上是机器人公司的技术顾问:

“教授您好,我查阅了一下相关记录,您的机器人管家在二月十三日晚出现了系统故障,不过于十四日就已经后台修复完毕了。”

“什么问题?”

“计算模块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为您准备食物时对各种调料的量可能控制的不好,希望没有影响到您的正常生活。”

“......”

“教授?”他还在呼喊我,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不是我记错了日期,而是因为赛娅的故障,她在调配死藤水时没有控制正常的用量,导致我因为死藤水的过度安眠效果,一直处于沉睡中,昏睡了整整一天,直至十五日早上被已修复的赛娅叫醒。十四日的夜晚,我没有服用死藤水,也就错过了那次全民性记忆的重构,因此,今天,二月十五日,醒来的我,保留的仍是十四日的记忆,但世界却不是十四日的样貌,并且,永不会再是。

记忆究竟是否可靠,我不得而知。存在的瞬间和延续的自我,在读到这些名词的时候我不懂,如今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我躺在床上,透过卧室的窗户看到飘散的雪花,人生也不过如此,身不由己。

我突然又想到了佐伊,我想到她最后做出那样的选择的决绝,我知道她所背负的那一切都使得她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我也知道她期待着我做什么。她告诉过我,她的技术和研究,她已经看到了效果。

她所研究的技术可以通过注射蛋白质的方法唤醒民众脑海中被尘封的记忆,这对我来说,是可以完成的任务,她肯定也希望我去唤醒更多的人,告诉所有民众,我们被一台计算机统治,而它不仅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还修改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忘却美好,忘记家乡,放弃反抗而被动地归属成占领掠夺我们家乡的敌人。

这一切想想就很解气,我可以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即使我们不可能砸烂那台该死的机器,我们也至少尝试过抗争和清醒。多么伟大,多么正义,多么永垂不朽。

但我知道,我并不奢求做个英雄,或者说,我就是个懦夫。

我已经不再相信真实了。我哪里来的自信呢,为什么计算机所说的就一定是真实,为什么我所研究的历史就一定是真实,为什么佐伊所言的就一定是真实?我把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真实,告诉更多的人,这究竟是对,是错呢?亦或者,真实真的有那么重要么?现在的大家,生活得很和乐。就像早上我所看到的小伙子,他那样快乐地说出自己是戴斯人,他的生活在虚幻中活出了真实。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那么我,才是虚幻吧。

我承认,我是个懦夫,所以对不起了佐伊。

赛娅缓缓走来,依旧是平日的惯例,为我递来一杯死藤水。

既然无法改变,既然真实与虚幻本就难以辨别,不如接受这被赋予的真实吧,无知,即力量。

我接过杯子,看着打着旋的液体,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吸噬进去。今天,他为我设计了怎样的记忆呢。

杰纳斯突然惊醒,他揉揉眼睛让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距离他有意识和记忆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也许是之前连续通宵了一周令他的身体有些透支吧,居然趴在监视器前昏睡了一天。

他第一反应是赶紧确认一下夸奥瓦星发生了什么,是否出现了异常,如果因为自己睡着了影响了实验结果,出现了任何闪失的话,他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他按下按钮,检测起夸奥瓦的种种参数,发现整个星球毫无异常之处,和平日里一样美好和乐后,他稍稍放下心来。看到记忆重构技术被中央政府运用得越发成熟,整个星球从最初设计时的十几个国家,已经安然兼并成了三个,他非常满意。

他回忆起自己接手这个项目的起始。他是塔普星一名顶尖大学的研究者,数月前他的导师问他有没有兴趣进行一个关于记忆重构技术的课题研究。一直对信息技术很感兴趣的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参与了这个项目,他们签订了高度保密协议,据说这项技术是与军方密切合作的,未来将有助于塔普星对外星球的殖民扩张。他们每个人负责监控一个小型星球,这些星球都是按照精心设计运转的。例如他所拿到的夸奥瓦星,最初由中央政府和十几个小国组成。

中央政府是一台高度智能化的计算机,由科学家们研究的遗传算法赋予其强大的能力。他的程序主体结构由数学家设计,但精细的细目是由计算机本身所决定的。计算机发挥功能的核心电脑程序是一个虚拟的处女地,这个世界里住满了能自我复制和发生变异的小程序。这个被命名为Tierra的电脑程序中,每一个色条都是一个Tierran也就是一个“数码机体”。它受统治内存和电脑中央处理器字节的“物理化学规则”支配,操作系统的逻辑和规则相当于支配他们行为的自然法则。因此,这个程序不仅仅是程序本身,而是一个全新的具有独立进化能力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程序中的某些行会像生物体的DNA中的一个个基因那样变异和演化。从原来的母程序中,会生发出几百个子程序,这些子程序由于计算机所作的随机变异而各自略有差别,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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