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高祖十一年】
一、
利苍不安地摩挲着手里的小印,他已经坐了差不多一个上午,脚踝几乎都要坐肿了,但他还是尽力想要保持自己的威仪。他挺直着身板,目光淡漠地微微向下瞥了台下的刺客一眼。刺客是个年轻人,这是给他的第一印象。他估摸着这人不过十五六岁而已,瘦弱的身形让他在一旁的卫兵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萎靡。一根尼龙绳勒在他的喉咙上,绳子的另一端正牵在卫兵的手里,卫兵只要稍一用力他就发不出一点声响了,如果一直扯紧不撒手,他就只能徒劳地张嘴瞪眼然后安静死去。利苍很熟悉这一套手段,在讨伐湘南蛮族的战争里,他曾亲手如此处决了反逆不服的一村俘虏。唯一的麻烦是当他勒死一个一岁多的小孩时,因为用力过猛,那个孩子整个身体都被扯得飞到了他手上,被尼龙绳割开的脖颈将他全身的衣甲都喷得满是血渍。但他现在贵为长沙丞相,这种脏活早已不用自己亲手为之,此时牵着尼龙绳的卫兵是个十九岁的老手,他的手掌上满是勒痕,而这恰是他的荣誉和经验所留下的印记。
利苍的不安主要是因为疲惫所致。番阳屠城已经持续了三天了。番阳县库的人口文书被搬到了江边,重重叠叠的竹简和木牍编织成了七千篇乏味干瘪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番阳人的一生。而这所有的故事都将在长沙军的屠刀下被终结。每一个番阳人的生平似乎都不过大同小异而已。出生,学走学说学吃饭,耕作,徭役,被推入房里繁殖后代,被叛军控制,被奴役,被打败,直到现在,被屠杀。屠杀虽然是针对全体而言的一个词,但是在利苍眼中,番阳实在是不存在什么可以被视作独立个体的人。对大汉而言,他们不过是中南一隅可以被随意消耗的一串数字罢了。而在长沙国眼中,此刻的番阳人最大的价值便是被长沙国变为立威的工具,一如在此前两代国君数十年的战争里所做的那样。刚刚即位的年轻的长沙王借助这场战事和屠城可以顺便谋求在南方诸国之中的一如既往的威权地位,而利苍则是这一切的缔造者,第三代长沙国最大的功臣。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而唯一不欢喜的似乎就是这位年轻人。此刻他趴在台下,手脚紧缚,却仍努力地抬着头,怒视着利苍。利苍低头给两卷名单盖了印,然后又微微瞥了他一眼。这一瞥间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刺客的模样,自己也不用再为了丞相威仪严肃地再熬几分钟再去看他。刺客生着两抹淡眉,一片塌鼻子贴在厚重的两坨嘴唇上方。但是在这别扭的五官之间,却有一双极其清亮的眼眸。当利苍装模作样地偷瞥他时,这双眼睛让长沙国丞相更加不安起来。利苍知道此时的处置方法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在手里这卷名单上再添上几个字,然后交给文书官下令将这个刺客推出去处死就行了。但是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放下了笔。
此时鄱阳湖边不时地传来行刑队整齐的口令,番阳城头侥幸躲过奴隶洗刷的碎尸肆意地喷吐着恶臭。但是在数里之外停泊的君舰却是一片死寂。咆哮,哭喊和劈砍声,从番阳城出发,一路仿佛摩肩接踵的行人一般,在人们的耳中拼抢着一己之地。但是到了君舰上,这一切却又戛然而止。一堵隔绝废墟喧嚣的无形的墙伫立在君舰周身,捂住了舰内长沙王的耳朵。利苍很清楚,之所以发出屠城的号令,除了事关重大的立威,长沙王的私心也是一股巨大的动力。在这鄱阳湖畔,长沙国的舰队已然拖延日久,即使屠城完成,也会有新一步的号令发出。在停驻于东向的长江上的臣船舰队此时都因为这些号令而裹足不前。这次远征出动了半城臣工,早已远超了讨伐淮南国败军的需求。毁城,屠城,然后又是什么?长沙王正借番阳战事在和群臣做一场博弈。每当利苍为一份名单落下丞相印时,总会心中一惊。相比于汉廷的漠视,这位长沙王却是似乎完全不记得这七千人的存在。为了拖延时间加大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的赢面,他便随手将这七千人的头颅扔进了鄱阳湖。
利苍站了起来,他不再是偷偷地窥视,而是迎面与年轻的刺客对视着。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隐秘而又残酷的决定。而在他所不知的未来,一个以悬壶济世而闻名的长沙太守在遗书中写到:“当始皇帝和项羽相继陨落,利苍却再次成了天理的化身。”
二、
吴回在等待。他在即位不到一年时便挥师亲征,将英布从淮南国一路引诱到了番阳。为了对付这一百多人的残兵败将,长沙国出动了整个舰队,从长沙出发,一路北向东折,最终被分驻到了鄱阳湖和长江下游。面对利苍和群臣的质疑,吴回用立威和防范万一之类的随意搪塞了过去。
毕竟,他才是长沙王。
先祖吴广筚路蓝缕启于一方,不是为了让自己受制于所谓的群臣的。虽然在反秦战争中被新崛起的项羽夺走了地位,但是长沙一隅仍然是吴氏的禁脔。当利苍号召满朝臣工反对亲征时,吴回站在临湘城西门敌楼上,四百多名文武官员在他身后哗啦啦地跪成了一片。吴回并不理睬他们。湘江上,整个长沙国的舰队已经整装待发,吴回向湘水伸出一只手,身边的亲官立刻打出了旗语。一架公输机旋即从甲板上一跃而起,随后在空中展开双翼,向跪倒的臣工们俯冲而来,又在臣工们的惊呼和狼狈之间爬升起来飞跃了城墙。吴回在嗡嗡的螺旋桨声中大笑起来,伴随着这尖锐刺耳的笑声,大臣们不再哭诉哀求,只是在混乱之中各自登上了等候已久的舰艇。这位十四岁的新王,裹挟着自己的小朝廷,由此向东方迈进了。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继续向东挪动一步。他亲手砍下了英布的脑袋,将他的尸体送去长安任由皇帝泄愤。随后他又下令将番阳夷为平地,在铁锤和废墟之后,是按照名册而进行的逐家逐户的屠杀。利苍顺从而又迅速地完成了他所要求的一切暴行,每天都会有崭新的名册提示他目前的进度,也在提醒着他,回国的日子正在一步步逼近。
吴回独自站在君舰的甲板上,他把所有的仆从都赶了下去。在向利苍展示了自己的意志以后,他却遭到了柔软的反击。仆从们恰是利苍的无形武器,他们包裹着利苍周身,渗透进了他所处的每一寸空间。君舰的甲板上此时停靠了七架公输机。这些能巡天问宇的强大竹机曾在巨鹿之战中击碎了秦军的箭雨,又在彭城一战里将汉皇统领的二十五万诸侯联军扯得粉碎。吴氏受封长沙国后,便将公输机的典籍从楚王宫里夺了出来。从此,强大的长沙舰队更是一往无前,成为了汉皇手中最为顺手的一根打狗棒。吴回仰头凝视着这些复杂精巧的巨大机器。他曾经试图登上一架,来看看从天空俯瞰,这个无聊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当他站在地面上时,无形的重力化作枷锁,逼迫他和这无聊的一切呼吸着同样的混浊的气息。番阳人?湘南人?他们也配算作人?吴回并没有显露出心中的鄙夷。尽管他独处于整艘君舰,但是贵族礼仪的条例仍然指挥着他的每一个言行和表情。在吴回看来,即使是长安的豪门也不过是勉强能够算作普通人的东西罢了。从春秋流传至今并不断发展的应用科学是吴回隐秘的骄傲。他在工坊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当他兴致勃勃地秘密策划着搭乘小船偷渡前往东海,或许,再穿过所有的大海去看看从未有人见过的彼岸世界时,噩耗从宫中传来。随后他被披裹上了厚重的华服,成了临湘故城里的囚人。
吴回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自己也只有这一次机会。王和诸臣的博弈之中,当臣子失败,还会有更多的臣子,但是只要失败的是君王,他便输掉了自己的一生。
长沙王继续等待。鄱阳湖的血水托举着他和君舰,一如托举着整个世界。
三、
“君上!世间世事,各有天命!”
利苍扑倒在地,于是在他身后,臣工们也相继扑倒。军舰甲板上,半个临湘城的重臣都压在上面,挤满了公输机间的缝隙。但是船舱里却并没有任何的回应,恰如利苍的预想一般。长沙王铁了心要在鄱阳湖和群臣死磕到底,如今闭门不出不过是最柔和的一种宣告而已。利苍却不为所动,他只是默默不语地继续跪着,臣工们也都不敢言语,几百名高冠博带的文武大员将鄱阳湖的气氛封冻了起来。此时此刻,舱内的吴回变得无比紧张,但他又有些得意起来。这个十四岁的新王让所有臣工在一个荒诞不羁的愿望面前除了跪拜哭诉之外毫无办法。但是出乎吴回预料的是,这场对峙并没有像出征时那般在公输机起飞的瞬间就宣告结束。事实上,一直等吴回走出舱门,都没有一架公输机发动,也没有一个士兵登上君舰。所有的士卒都在番阳城列队等待。他们奸淫够了,抢掠够了也对砍头感到发腻无趣起来,现在他们在利苍的号召下被勾起了回乡的欲望,他们只想带着从番阳发家得来的金银回到临湘城的市集上和妓院的床上,而不是跟着一个毛都没长齐,穿着王服的小孩渡海探险去送死。
吴回也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他一个人在船舱里足足待了五天。在他年轻稚嫩的眼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迫害反对自己。有时他会突然跳起,拔出王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杀了,杀了!有时又会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他的哭声掺杂着属于小孩的特有的微弱的风声,哭到最后,这风声掺杂起来变成了一串串的呜咽。他的丞相跪在舱外,在呜咽声中静候着自己的王。还不够,他想,还远远不够。利苍让他失去了军队,失去了公输机,但是却还没有让他屈服。长沙王的心,并不是依靠公输机和舰队而存活的。利苍深知,世界的隐秘和一切的未知才是长沙王的精神寄托。这份寄托也是人类拥有智识以来,千万悲剧的源头。而在这君舰上,这份寄托附着在了长沙国最重要的人身上,一念之间,万人殒命,国破,族灭。但是利苍此刻只能等待着,他等长沙王打开舱门,然后再挥刀斩断这份邪念。
吴回从昏死中醒来时,舱外仍是一片寂静。他推开门,走出了散发着臭味的舱房。他只记得自己哭到昏厥过去,这之后的事情便再也记不得了。他不知道过了几日,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站在栏杆前,看见东方的天空开始微微泛红。利苍等人仍候守在甲板上,他们个个面色苍白,有几个还得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不倒下去。见到吴回出来,随同丞相的官员将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间,于是整艘君舰上,一时只有吴回和利苍还抬着头,只不过吴回是仰望着天空而利苍却是仰望着吴回罢了。
吴回终究还是再次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十四岁的面孔在刚刚跃出海水的红轮的渲染之下,充满了阴郁和深沉。与他极力想营造的气氛所冲突的是,他脸上仍留着深深浅浅的泪痕。他的目光越过利苍和舰队,扫向那被弥天海水充塞的东方。他故意忽视了臣下们的焦躁和期盼,企图将这场胶着的拉锯战继续延长。
江水浩荡,不及沧海一隅;南岳虽雄,不若星河一方。公子心在宇外而臣民只顾拙乡。
当吴回沉浸在自己的最后的挣扎中时,他听到了一阵窸窣的声音。他低下头,看见一个瘦弱的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孩。小孩拎着一把黑色的短刀,穿着番阳人的服饰,沉默地从低头跪拜的群臣间穿行而过。但是臣工们却视而不见,就像是这个小孩只是吴回眼中的幻象一般。小孩从舰首走到舰尾,踏上了通往吴回所处高台的楼梯。吴回终于害怕起来,他明白了过来,这并不是什么幻象,而是一个真正的番阳刺客。这个刺客正一步一步走来要杀了自己,但是群臣在利苍的带领下对此视而不见。吴回大喊大叫,但是仍然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说话,就连利苍也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吴回的心中闪过无数个词,篡权,政变,斩首,车裂,这些词最终拥挤地堵在他的喉咙口,最后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听见刺客走路的嚓嚓声,看见黑色的刀在自己眼前被举起,他在一片模糊的五官中只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而长沙王,却连挪动一步都做不到了。
吴回闭上了眼睛,在肆意操纵自己的臣子们面前哭了起来。接着他听见了尸体瘫倒砸在地上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控制尸体用的木架跟着倒塌的哐当声。紧接着的,就是利苍的呼喊声。
“君上万年!长沙万年!返航!”
【唐大历五年】
一、
仵作离开了乌篷船,他的徒弟们立刻一拥而入,把老杜的尸体从狭小的船舱里抽拔了出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验的,饥饿,冻病,这是潭州冬天里几乎所有路倒尸的直接死因。但是老杜生前是个体面人,又和驿楼里的几个读书人喝过酒,他们觉得让老杜的尸体就这样搁在船里毕竟有辱斯文,于是就花钱请仵作来清理一下,完了再拉去金盆岭埋了。
“金盆岭啊。”仵作站在江边,眉头紧锁着。驿楼的读书人凑了给他的银子只有一小块,仵作只能把老杜的尸体直接抛到路倒尸的乱坟岗里。可是这和扔进湘江里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仵作觉得自己难以理解读书人的思维。不管哪个都是绝对的有辱斯文,但他们却对埋进乱坟岗显得更为热衷。但是这个问题只困扰了仵作一小会,毕竟天下都要亡了,这样子靠幻想寄活的读书人在整个大唐遍地都是。但是无论再怎么改朝换代,仵作总是需要的。各朝官员想要敲诈死者家属或者搪塞上级,仵作都是最好的工具。其实仵作分不清大唐和大隋,家传的仵作书甚至是从陈朝流传而来的。换了西北的那群野蛮人来统治,估计也是新瓶装旧酒罢了。
此时寒潮正从潭州南下,经由耒阳和郴州,一直向两广境地掠去。湘江南北在秋季的洪水刚刚退去之际,便立刻陷入了湿寒的包围。仵作所不知道的是,一艘装载了少许酒肉和布毯的小船刚刚从耒阳出发。在洪水和寒潮的轮番侵蚀之下,耒阳令直到三天前才收到驿楼在初冬发出的信件。驿楼的读书人们在信里告诉耒阳令,老杜已经到了潭州,但是江水严寒一时无法继续北上。驿楼让老杜住了几天,便送了点干粮让他回船上了。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老杜是带着耒阳令所送的少许钱物来到谭州的。但是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忙着争论该为未来的野蛮人王朝作什么样的颂诗,以至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搞清楚这个神态萎靡衰老的乞丐一样的人物到底是谁。
事实上耒阳令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惊讶,或者说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当老杜离开耒阳时,他便松了一口气。前大员再怎么落魄也好歹算是一个大员,在自己境内出事怎么说也是不好看的。在收到驿楼的信后,他立刻派出船,去看看老杜去哪了,如果是因为严寒而逃回耒阳就麻烦了。
仵作拎着从乌篷船里搜出的破烂包袱,兴致索然的摊在了地上。耒阳和驿楼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他既不知道也从未有过兴趣去打听,相较之下搜刮死尸的遗物倒是更值得去消耗他那过分富余的精力。摊在地上的东西里,只有一卷写满了字的信纸和一筒笔墨,要是硬说还有什么,就只剩下一只空空如也的破烂荷包了。“真是穷酸子!”仵作骂了一句。他的一个徒弟却麻利地把信纸捡了起来。仵作斜着眼瞥了一下,只看到了一些零碎的字句。“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是写打仗的?”仵作心里一动。北方的战报和战争诗是他平日里难得的消遣,但是驿楼的读书人从不写这些,他也就很难看到这些有趣的有刀有剑有血有骨头的文字了。于是他赶忙抢过信纸,翻到最前头读了起来。“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这是什么意思?仵作顿时怔住了,他又继续读下去,“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这不是战争诗吗?仵作感到自己被这个穷酸的路倒尸愚弄了,他愤恨地把信纸摔在地上。徒弟小心翼翼地蹲在师父身边,等了半晌才开腔问道:“要不,把这些垃圾扔给驿楼那群酸子?”仵作冷笑一声:“就这点银子,那些酸子还想要东西?你把这路倒扔到驿楼去,这些垃圾也一起带过去。”“那,银子呢?”仵作思考了一会:“切一半,其他的一并扔回去。”徒弟们立刻应了声忙碌起来。仵作看着已经开始长尸斑的老杜,心里泛出一阵嫌恶,于是转身离开了。离开前,他招呼收着银子的徒弟前来,关照道:“切大点。”
二、
耒阳令总是会想起天宝六年的大试。二十三年过去了,彼时的际遇和长安的盛闻却总是在他眼前萦绕。耒阳令并不是什么乡野无知的土著,他也曾经少时鲜衣怒马,也曾在老家的渡船上放声而歌,也曾提剑西行,满脑子都是侠客和酒。元宝六年,当皇帝召集“天下通一艺者”入京时,他收拾了自己的宝剑和一沓诗歌便瞒着宗族独自漂往长安了。他看到,荔枝从长安搬出,在垂柳遍布的运河南北被肆意分撒。他也看见,终结了暴隋的李唐王族站在大明宫前,无数的颂诗摊开在他们脚下,而皇帝的目光却只停留在贵妃身上。他还看见,长安家家户户开门资市,万千士子在街头痛饮醉倒,倒下时,眼中都是盛唐的幻象。天下源于南北分割之乱世,暴隋一统天下而二世而亡。李唐王族于是站了出来,将世间的纷乱和混乱一扫而空,直至这番盛世降临。彼时的耒阳令是如此的痴迷地想着。回想起来,他觉得那日自己看着皇帝的目光似乎在迸射着闪耀的光。
但是随后便是“野无遗贤”,是遣送回乡,禁足,买官,迁到这湘江源头的蛮荒之地。
当耒阳令见到老杜时,在脑海里苦废了一番心思,才想起来这位乞丐大员就是那年大试举进士不中第的老杜。他一时没回过神,老杜是怎么忽然成为大员又忽然落魄成乞丐的。过往的二十三年,在耒阳令的眼中只是倏忽一瞬间。他看着客座上的老杜,慢悠悠地嘱咐了下人收拾客房和用具出来。“杜拾遗下一步打算去哪?”他斜靠在扶手上问道。老杜的声音很轻,耒阳令差点以为那只是从堂口传来了风声罢了。从老杜的嘴里轻飘飘地漏出了两个字:“郴州。”耒阳令立刻皱起了眉头:“这夏秋大水,怕是一时之间去不了郴州了。”“那我就去潭州。”这次老杜回答的很快,就像在说要立马动身似的。耒阳令心中笑开了眼,忙说:“好好好,拾遗先行休息,学生一定尽早安排舟船物什。”下人们这时应声上堂,老杜也顺从地站了起来。耒阳令拍了拍衣服上的茶粉,庄重地缓缓起身。
在老杜即将消失在转角时,耒阳令问道:“那去了潭州以后呢?杜拾遗可会再次南下重新光临敝县呀?”“不了,我要去长安,我要回大唐。”
三、
“她还在哭,就在门口。”
“那尸首呢?不会还留在街上吧?”
“那倒没有,不知道被她藏到哪里去了。”
“那就别管了,我就不信她哭哑巴了还不滚。”
青衣的书生把袖子一卷,又骂了一句:“活该死全家。”转身便进了内堂。黑衣书生显得有些慌乱, 他跟在后头关上了驿楼的二堂大门,在落下插销时,从门缝里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的脸。她的发髻已经全散开了,脸上尽是哭干了眼泪后留下的泪痕。大堂的门照例是敞开的,门板上尽是用发簪捅出来的坑洞,还混着些指头血。黑衣书生瞥见女人的眼睛,感到脊背发凉,赶忙回头不再去管门外的这番惨象。
女人到驿楼来已经半个月了。仵作前脚刚把老杜的尸体扔下,她紧跟着后脚就扑了上去,一边哭喊一边用发簪捅驿楼的大门。驿楼的书生们出去又是问询又是叫骂驱赶,但终究是赶不走,因为没有人愿意碰老杜那具发黑的尸体。最后还是搞懂了女人的意思,她要驿楼出三两银子给老杜去金盆岭寻一个体面的坟地。老杜生前体面不假,但那也是穷酸味的体面。他写着些没人看的破诗从长安到四川,又到 夔州,最后死在了这潭州。可怜虽然是很可怜,但是毕竟不是书生们的事,就这样想赖着驿楼来付钱实在是不讲道理。于是大门两边就形成了一番荒诞的对垒,两方阵仗的中间便是老杜那日益萎靡发臭的尸体。书生们心想,这叫花子女人早晚也会受不了老杜的臭味,最终落败而逃的。他们可不相信她真的会是老杜的遗孀,顶多就是路边看见仵作闹事前来讹钱的臭叫花子罢了。
青衣书生总是在二堂里破口大骂,他骂这女儿为什么要来自己这里触霉头,骂野蛮人进长安中断了天下科举。他有时候期盼皇帝能早日回京再开仕途,有时候又在祈祷野蛮人们能够被大唐文明教化,也开科举招天下书生入京取仕。但黑衣书生只是想着门外的女人。他有时在呆坐时会觉得,门外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推开二堂的门,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又再次蹲坐在自己脚边的地上,就像有人将她从门外搬到自己脚边了一样。黑衣书生有很多想做的事,以及太多不能做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忽然想,野蛮人或许是可以随意奸淫的吧。他在一些同乡的边境诗里读到过,发生在西北的种种荒淫无耻却让他感到快意的事。他忽然热烈地渴盼起来,他渴盼野蛮人们现在就横穿中原,渡过长江,现在就占领潭州,这样自己就可以走出门去,将女人踹倒在地上,然后放到肩上一把搬进来。不能在门外,门外太冷了。
在这样的叫骂和幻想之中,书生们又苦熬了半个月。忽然间,门外没了声息。虽然是在半夜,但是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了在女人的哭嚎声中生活的书生们立刻感到了极端的不适。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醒来,短短对视一眼后便立刻奔向了大门。门外已是空空如也,不仅是女人不见了,老杜的尸体也没有再回来。书生们仍不知道女人究竟是讹钱的骗子,还是货真价实的老杜的遗孀。但一个月来的烦扰确实是彻底消失了。青衣书生想到,女人要是淹死在湘江里该多好呀,这样就解气了。他捋着稀疏的胡须,放声大笑起来。在笑声中,却突兀的混杂着一串哭声。黑衣书生趴在门槛上不住地抹眼泪,这下子,野蛮人要是打过来了该怎么办呀!
【南宋庆元六年】
张兄,入春以来,我的眼疾愈发严重,就连监牢里的桌椅都难以看清了。还好李公还在建阳。于是他便每日到监牢里来伺候我整理书写我脑中的那些长沙残卷。李公年事已高,所幸身子健朗,便是坐着挪动笔墨也是给了我极大的助力了。建阳的初春湿冷入骨,每次记录完毕站起时,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会全身关节咔嚓作响。但是建阳的其他学生都是不许被放入监牢的。狱官似乎害怕他们谁会带着某件长沙利器将整座大牢顷刻之间拔到空中。但是没有人可以在建阳阻止李公。我看那些狱官的眼神,他们也似乎不相信李公能拿得起什么倾国利器去对付他们,人人眼里尽是不屑和嘲笑。这也给了我一丝在死前挣扎的希望。
我老了,老到走不动看不见想不通了。但我却始终记得,长沙国的强大和残卷中所散发的绝望。我们年轻时自以为可以做开天辟地之人,行万古未有之事,于是四处修书论战。潭州会,鹅湖会,搞了什么湖湘学派,什么闽学派。这时候如果尚未衰老便四处活跃想要生前封圣,或是为己牟利。但是当君舰浮出水面,当长沙残卷时隔千年再度面世时,一切的七里八里的学派都噤了声,数十年的论战顷刻间再无声息。我去年听说你已经还乡归田了,而我此生却无法从长沙国的噩梦中脱逃出来了。在得知了世界的真相后,便只有败逃而走和挺身相抗两条路可以选了。
李公的到来给予了我挣扎的希望,可是蝼蚁的挣扎,对天理而言,甚至都不及微风拂过山岳带来的触动。哪怕是大宋的千万只蝼蚁一同挣扎,想必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改变。于是我也明白,瞎着双目残了一足的我,即使真能把所有的残卷都整理传世,也会被天理旋即吞没。但我仍要这么做,只要我还苟存于世一刻,我就不能放弃挣扎,我要用和世间其他所有性命相同的孱弱触肢,去扯下天理的面具。
我初到潭州时,在橘洲住了三日。杜工部殒命的地方就在橘洲东侧。我朝将与橘洲相映的东岸的一栋驿楼改建成了江阁。我听说驿楼里的书生们曾在杜工部生前热心地接济过他。所以对于拆了他们的故所感到些许茫然和不知所措,但是又转念一想,这也是在纪念杜工部的同时缅怀了他们。而你们却对我这番忧思感到嗤之以鼻。江阁黑瓦白墙,层层相叠,是杜工部从未能住过的那种所谓的广厦。那时我每天都站在橘洲边远眺那江阁。你们湖湘学派的人,便站在江阁上回望着我。不同的是,我孓然一身而你们却声势浩荡。天理,人欲,这些辩论在你们眼里,似乎就像我关于江阁的忧思一般无趣可笑。毕竟湘人从来只崇尚经世致用的道理,而不是纯粹的,浮于天际的关于世界本原之幻想。彼时的我不过三十七岁,学习洛学也不过区区的十年罢了。当我看着江阁时,我竭力想要格透它。它的影子里似乎蕴藏着大唐盛世骤衰,文明被倾覆的秘密。我们现在已经明白了这秘密究竟是在哭诉什么。但是一个年轻的洛学学生在天理面前又能参透什么呢?
我怀着满心的失望和疑惑离开潭州,没曾想,再回潭州却要花费整整二十七年。而当我再访故地时,却带着满身的腥臭和瑶人之血。
这二十七年,似乎有着许多的光辉,但我都已记不太清了。我的学生们渐渐壮大起来,理学的形态也差不多为天下人所知悉了。但我总是在迷惘,我忘不了在橘洲面对江阁时心中的谜团。张兄啊,当我一心追逐天理时,也曾想到过后来残卷中所记述的残酷事实,但却一直不敢承认。你敢吗?你敢昭告自己心中所有的鬼魅,告诉它们所有人都被天理掐住了喉咙,每一口喘息都要集苍生之力才能实现!
复回潭州时,瑶民已然败退深山,上万生灵被困在溪洞里,靠着溪水和野菜过活。于是我私行了招抚,蒲来矢为了族人的存亡走出溪洞接受了我的招抚,也信服了我许的空洞诺言。然后湖北帅王蔺终于姗姗来迟。安置蒲来矢的江阁变成了他的囚笼。他看着我,眼球里全是血丝。一直到头颅落地,那双骇人的眼睛仍然死盯着我。
我在瑶人的漫山遍野的哭嚎声中再次感到了彷徨。我沉迷天理之说三十余载,但是所谓的天理仍是浮于纸上的空洞事物,甚至连当初著书立作的岳麓书院,此时也早已荒废凋零。我们为了世间真知和本原的追求看起来竟变得如此可笑和无力至极。
于是我从此住进了岳麓山,只顾着修书重整书院,教化子弟。我在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天理,却始终不能对天理更进一步,看看它的细致模样。
此后又过了半年,江北的学生给我带来了前朝大明宫遗留的一束秀竹。我曾听说唐人喜好栽树。为了满足李唐王族的种种需求,唐人修改了树种的本原,让荔枝能在寒冷干燥的长安结果,让大运河的杨柳数日之类便可长成,随风撒播三千里。这次的秀竹,或许也被他们雕琢过,显得格外碧绿柔和。我在书院的别院里种了两株,其余的都散送给了橘洲的几家雅人馆舍。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岳麓山吞尽了冬风,别院里的两株幼嫩的秀竹甚至未能熬过小年。但是好在潭州城在这座屏障下未受大损。我想橘洲上的那几株或许应该能勉强撑过这一年的冬天吧。只要能够活到春暖雪化,秀竹就能长成,从此便不会再惧任何的风和雨,冰与雪。
大雪封山,我每日只是在讲堂里念书,又不知过了多久,看门的童子来告诉我雪终于开始要化了。
雪化之时反而比落雪时更为严寒,书院的几个书生簇拥着我,人人都拎着一只小火炉,喧闹着走出山门去看雪后的潭州。张兄,你在雪天上过岳麓山吗?真是惊险万分。山路湿滑,许多地方又被雪给掩住了。两名山人在前面开路,我们的手上也都多了一根手杖边探边挪。一里的山路我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穿过几百棵枫树,终于到了山脚。走在最前面的山人却突然没了声息。一个书生呵斥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挪了过去,但是也立刻安静下来。当我被簇拥着走到他们身后呼唤着,他们才缓缓扭过头了,三个人都是一脸惨白混合着恐惧的看着我。我循着他们肩膀间的缝隙看过去,只看到一片翠绿。
除却我们所处的山脚还混杂着树叶和雪的绿白之色,目力所及的每一处都只剩下了翠绿色。潭州城消失了。
在翠绿之下,我还能看见熟悉的白墙黑瓦,它们在翠竹下挣扎着探出头,但又被更多的铺天盖地的竹枝掩映下去。在大雪封山之时,潭州已经被唐人的秀竹给一口吞下。
我们无路可走,太守陪同我去向瑶疆人求救。不料瑶疆人的方法却极为简单有趣。他们把竹子编制成排,搭建做成了吊脚楼,又教湘人伐竹取笋。一时之间,潭州人家家煮笋扎楼,饥荒流民的问题从此竟然迎刃而解了。
潭州的竹,我们足足挖了三年,终于得以还潭州以原貌。最后只剩下橘洲上的十里竹林了。橘洲的竹扎根极深,在刨竹时总是被带出了大把的泥土。竹子愈刨愈少,橘洲也愈来愈小。等到秀竹被刨尽,橘洲也消失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艘半沉的巨船!
天下人皆知,中原之世源于南北朝打造的战国。天下纷扰互相攻伐数百年,然后隋一统天下,然二世而亡。唐灭隋,两百年后陷入乱世然后赵宋官家再次恢复中原。但是从潭州巨船里,我们挖出了记录史前历史的竹简。简书说天下源于炎黄,然后历夏商周三朝,秦一统天下后二世而亡。汉灭秦,分封天下,诸国林立。在周朝以后,为了在战国里取胜,科技飞速发展,公输机,君舰,机关箭,无人车,探地车层出不穷。而这一切,简书中所描述的一切,包括这艘被称为君舰的巨船,几百年来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为了将君舰拖出湘江,潭州人在其上修建了一座大桥,在桥中放下数百根钢缆。我站在江阁下,看着这史前遗留慢慢浮出水面。船体很完整,只有船底被凿出一排大洞。当整个船身被拉出水面时,舱内所积攒的从汉代回转至今的,散发着枯朽味的尸水从洞里倾泻而出。那是文明死后的尸水,你我曾站在其上争论世界的真相,而君舰的文献告诉我们,世界的未来,不过只有必然的衰亡和天理对你我的愚弄罢了!
天理是什么?长沙国说天理是文明的桎梏,是人类的枷锁。每当文明走到新的巅峰,天理总会适时地掐断所有人的命脉。六国以为始皇帝是天理的化身,于是天下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灭了暴秦,杀光了秦王族。后来又以为倒行逆施将天下推回割据的项羽是天理的化身,于是诸侯伐楚,霸王死于江边。当长沙国将君舰凿沉时,谁又是天理的伪装呢?是汉高祖?还是那个丞相利苍?
这番学说的狂想刮遍了天下,终于掀起了一股狂潮。安禄山是不是天理?史思明是不是天理?那本朝呢?本朝谁又会是天理?只有少数强装镇定的学派领袖严禁学生讨论此事,但是这又怎么能止得住人心的恐惧!大汉文明货真价实的摆在我们面前,一个前所未有的先进和发达的巨大存在,就这样被他们口中的天理拦腰折断,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人记得!
张兄。我承认,我也确实害怕过,但是我或许是第一批清醒过来的人。我意识到,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漫长的从先秦绵延到大宋的战争。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卷入了战火之中,无路可逃。一种未知的力量在操纵着历史长河里的每一个文明,就像是对待自家院里的盆栽一般。当文明过分茂盛时,就会修修剪剪,让它的枝叶收回盆里去。大汉正是那株修无可修被一把推翻的“盆栽”。
张兄,监牢外,我听得见狱官和狱卒的喝酒喧闹声。还有更远的地方,隔着更多的墙和仆从。我不用看也知道发生着什么。陛下和朝中大员在贱仆的簇拥下试乘着新颖的无人车,公输机正在杭州的上空划过,在西湖上绽开前所未有的绚丽烟火。
当天理说被斥为伪学。无数醒悟的学者或是下狱或是流放,党禁横行朝野,陛下和大员们心中却满是对天理的恐惧。但是恐惧不过是恐惧罢了,是敌不过享乐带来的愉悦和快感的。他们看不见,但是我却看得见。我看见大宋在长沙国机巧的“帮助下”疯狂生长,终于将枝叶伸出了花盆,迎来了那把等待已久的被握在天理手中的剪刀。
【明正德二年】
一、
王守仁本来是叫做什么王云的。据说他出生那天天神衣绯玉,云中鼓吹,抱着他从天而降。这个无甚新意的名字在他五岁第一次开口说话时被依照从君舰里发掘的《论语》里的篇章被改成了一个略显偏执的守仁。
张凤山听说过更多关于他的故事。他听说王守仁十七岁才结婚,却在十八岁时就拜师娄谅学习天理说。从此半生格物致知,或者说,他加入了大明千千万企图与天理争斗的士子们的战线。张凤山从五岁上山后便没有离开过岳麓山。如今年老体衰志气散于一日三餐之中,虽然成了山长但也是更加严苛地自我禁足起来。岳麓书院的山长不讲天理之书这便是大明士子之间最为荒诞的一桩逸闻。自从洪武帝扫清九州重建文明,大明便以天理说为立国之根。从北京到南京,无论是庙堂深宫还是荒野民家,无一不是四处张挂着朱文公的画像和祭祀着他的《长沙集录》。在朱文公死后七十六年,小小的南宋朝廷被北方蛮族彻底抹杀,赵宋官家被屠戮殆尽。直到洪武大帝恢复天下,文明境界已经被蹂躏摧残了九十六年之久。于是没有一个人敢再看轻天理说也不再质疑长沙国的真伪。时至今日,大江南北都沉浸在对天理的猜想和恐惧之中。
但是张凤山是游离在这氛围之外的。他反正都老得快死了,在他终日枯坐的讲堂里,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肃穆神情,听自己的学生们夸张地讲述渲染着王守仁的故事。
王守仁在仅仅学了三年天理说后,也就是二十一岁时就参加了乡试,没想到一发便中。但在随后的会试里,却连续两次落榜。当考官为他惋惜时,他却把笔扔在了地上,喊道:“朱文公一人猜想也不见得是真的,这个怎么可以作为天下取仕的标杆!”
二次落榜后,他开始著书立说,专门写那些与朱文公天理说不同的猜想,甚至往往背道而驰。但是这也使得他名声大动。江南士子甚至称他为阳明将军。因为朱文公将与天理相斗比作战争,所以士子们将他比作在战争中一往无前的英武大将。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是反天理说的啊!
王守仁二十八岁时携着天下文名第三次参加会试,终于被录为二甲进士,只是不知道他的文章写的是自己的“阳明学”还是顺从归化偷偷用了朝堂信服的天理说。但是王守仁确实是考中了,也确实是从此开始了自己的仕途。
学生说得眉飞色舞,但是张凤山却没怎么仔细听。他的心思全放在讲堂院子里的枫树上。时值初秋,枫叶大多已经红了。数百株枫树从爱晚亭一直互相簇拥着蔓延到了书院里,将岳麓山脚的这一片映照成一团绚烂。一百一十三年前,朱熹便是在这样的绚烂色彩中,怀着对朝局和人心的绝望归隐岳麓山,直到三年后,在重重翠竹被刨开后,他看见了橘洲下的君舰。从此天下所有人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这个噩梦从百年前的潭州延续到了此刻大明的每一个郡县。或者说再往前溯源,一千七百年前的鄱阳湖畔,长沙哀王也做着相似的梦。
张凤山总是想念着朱熹,有时却有些怨恨朱熹。他起身从腐朽的赵宋官家手中抢救了长沙残卷,并耗尽生气将它整理集录公之于众,从此天下人终于开始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但是岳麓书院山长这几个字代表的头衔却因此变得无比沉重。所有人都渴求着盯着书院,似乎在这片枫林之中能够走出第二个朱文公,“他”会告诉所有人自己发现了对抗天理的方法,士子们将不再害怕,不会为了不知将从何处降临的威胁而惶惶不可终日。然后喧闹开始了,欢乐也开始了,似乎人们终于可以毫无忌惮地前往大同之世了。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也许是有意忽略了,就连朱文公也是在恐惧和老病中痛苦的死去的。在天理面前,长沙哀王无能为力,朱文公也无能为力,当然一个只知囫囵吞枣背诵天理说的小小山长更不可能做出任何的拯救和改变。张凤山恰是这个山长,在最为接近朱文公的精神境界里,他每时每刻都在重温朱文公见到长沙残卷时的体会。
学生依旧在絮叨,张凤山有些厌烦了起来,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山长就是要永远不动声色,这样超然的形象才符合世人对于朱文公传人的想象。他端起茶碗,细细含下一小口,发苦的茶水有助于安定心神。“所以。”他说道:“王主事还在书院吗?”学生听到这句话,终于闭了嘴,脸上却止不住得满是欣喜。王守仁三天前到了岳麓书院但是山长是从来不主动见客的,所以他一直一个人住在偏院里。这些天学生收了不少好处,于是一直勤快地在山长面前吹嘘王守仁的事迹。王守仁如何如何博学,阳明学又是如何如何深邃真切。张凤山对此一直是知道的,虽然山长会见大家名客是职责,但是在此之前必须要把他晾上几天,不然不足以展现书院的高雅清流。学生自然也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明白只要自己絮叨几天,山长是一定会见客的,自己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就捞了王守仁不少好处,何乐而不为呢?这场滑稽戏终于唱到了终场。学生立即起身拜叩:“回山长的话,阳明先生已经等了许多天了。”张凤山微微点头,学生立马跑下堂去,拐进偏院去传见那个名动天下的冤大头了。
二、
王守仁此时只有三十六岁,比朱熹初抵潭州时还要年轻一岁。他穿着青色的短衫和一条方便骑自行车的窄腿裤,头上戴着一顶简单的矮帽。正是当下新兴流派学者们的打扮,不过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很少见的玻璃眼镜。王守仁的双颊微微有些凹陷,眼睛却有些细长,脑袋于是成了一个倒置的葫芦形。他这番滑稽的模样在张凤山看来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岳麓书院一直秉承着南宋传统,对于衣着服饰和礼仪规矩都有着严苛的要求,而眼前这位王主事却显得对一切的规矩教化不屑一顾,事事都要另立新意方可。他大大咧咧地朝张凤山鞠了一躬问了山长好,便自顾自地找了一处蒲团坐下了。怎敢如此!张凤山心里想,好歹你也算是朱文公门徒,靠改演天理说致仕才谋到了一个主事位子。但是不快归不快,张凤山照旧不露一丝痕迹。他以符合山长地位的声音问询道:“阳明先生高就龙场,这次为何要光临鄙山?”“这个。”王守仁自信满满地回答道:“在下游学天下十八载,只是听到所有人都在歌颂朱文公天理之说,就连朝堂诸公也只知道这么一个从长沙残卷上抄录下来的东西。但是在下不才,在研读集录和各朝史书时,却反复发现与天理说不合的地方。”说到这里,王守仁顿了顿,略带深意地看了张凤山一眼。张凤山知道,这是宣战的意味。
“敢问山长,朱文公说天下不过是天理手中一个玩物。世人若想求得千秋万代之大道,只有存天理灭人欲才可,请问有什么凭据呢?”“始皇帝灭六国文字文化,项羽分裂天下,王莽篡汉立新朝,以及安史二贼践踏盛唐,金灭北宋,元屠南宋,这些都是天理挟制人世的化身啊。但凡文明繁荣过盛,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从此一蹶不振。世间所有的好事所有的进步之事都会遭遇莫大的阻力和制衡,这便是天理的小修小剪。如此种种,延续千百年,难道阳明先生要说这只是时运不济,所以我们才会在千年后反不如大汉了吗?”这些只是一切论战开始时的必经的字句,张凤山背起来很是流畅,他也不再像开始时那般紧张了。王守仁却发出了一声哂笑:“山长所言,不过是强记硬背下来的前人观点。在我看来,这天理说实在是大谬不已。长沙残卷分为上下两篇,上篇是长沙哀王吴回所记,下篇却是东汉长沙太守张仲景所写。现在盛行的集录,不过是朱文公从张太守的晦涩言语中整理出来的猜想。其中的牵强附会和自以为是更是难以一一言明。
秦灭六国,结束数百年分割混战之乱世这难道是遏制盛世吗?依我看来,这才是真的将天下带向盛世。王莽篡汉之时,西汉已然病入膏肓,这也算是阻断盛世吗?到了隋唐,重演秦汉故往,隋二世而亡,武则天篡唐改立周。如果按照大汉发展,唐末即是天下被天理掀翻之时。但是唐传至宋,又传至我大明,历史脉络并未中断。当君舰被发掘后,长沙科技便开始流行于天下。如今天下,虽然仍不及东汉那般令人目眩神迷,但是相较长沙哀王之世,也不遑多让了。利苍这般天理化身之辈又在何处呢?”
这番议论是久居深山的张凤山闻所未闻的。长久以来,他只知道北宋朱文公的语句,对于世间新说一向是嗤之以鼻。他只知道王守仁凭借猎奇新说闻名于世,却从未试图去探听是何等的世间未有之语。此刻他看着堂下蒲团上的王守仁,山长的脸上多年来第一次显露出极致的慌乱和迷茫。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其中的一字一句。更为让他害怕的是,他知道这只是阳明学的铺垫:先提出否定天理说中的错误之处,然后再搬出自己的新奇学说重新解释这个世界。如果天理说是错的,那么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子?他敏锐的感觉到,阳明学必然是一番更为可怕更为荒诞的理论。而建立在这可怕与荒诞之上的,是它的真实性。既然王守仁发现了天理说的错误,那么他的理论必然比天理说更加严谨,更加无懈可击。张凤山的思绪穿越时空,他的目光落到了乾道三年站在橘洲上的朱熹的身上。朱熹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黑瓦白墙的江阁。张凤山循着朱熹的目光看去,他看到那座曾经收容过杜工部遗体的驿楼遗址已经荡然无存。王守仁正站在江阁曾存在的虚空里似笑非笑地嘲弄着看着自己。
一阵钟声响起,将张凤山从百年前的幻象中拉了回来。王守仁已经不见了,讲堂下,学生正恭敬地候立在一旁。张凤山心中泛过一丝庆幸和疑惑。学生从他的僵硬神色里只读到了那丝疑惑,他乖巧地主动说道:“阳明先生已经回房了。他说该说的已经和山长说了,现在已经回房收拾行李了。”“......”
“他说自己要为天下而跋涉,今后再不会有时间回这岳麓山,万望山长保重身体。”
三、
王守仁站在渡口上,面带满足地看着东岸的长沙城。此时芙蓉花还留着些许残瓣,凄凄惨惨地挂在江边的绿枝丛上。他的青衣在败花间显得煞是惹眼,张凤山刚出枫林便一眼就看见了他。山长和王守仁在岳麓山和湘江之间两相伫立着,他们的默然不语使得这次诀别更像是一场严肃的仪式。一副重担从岳麓山间被传递到了湘江边的青衣学者肩上。 天空间,嗡嗡的引擎声是这场默剧唯一的配乐——一架公输机正划破重云,驶向暮色下的长沙城。良久,张凤山终于问道:“敢问主事,阳明学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王守仁在败花间转过身,冲着山长微微一笑:“世间何来的天理,一切不过是众生自扰罢了。”“......”
“只不过,这世间又是什么才值得深究才是。在下以为,天地不过人心中一瞬的妄念罢了。可惜这天地间的生灵智识并非只有一人,千千万人的欲念和妄想互相纠缠互相限制才成了我们眼前这番景象。
我朝上下一心,意图与天理一战,所以虽然繁荣却没有败亡之事发生。只是一旦等到人心松懈,欲念横生,社稷技巧炫目,大盛之时便是灭亡之日啊。试想个人的妄念集合成数股强大的欲求,彼此攻伐,天下岂有苟存之理?
我此去龙场,虽为贬谪,但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我能集合所有的人心,熟读然后掌握,或许就可以避开盛极而衰的厄运。山长啊!人欲怎么能胜天理,天理即是人欲!”
末了,他不顾山长眼中的颓靡,径自走向渡船。张凤山只听见江风中他最后的倾诉:“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一、
张仲景已经走到了终点。
他知道,这不只是自己生命的终点,也是文明的终点,而自己的消失,正是这文明终结的发端。他站在湘江边,闭上眼开始细细回想,这一刻,他游离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漂浮在时间之上俯瞰着世界的生命线。他看到了一切的起源,世界出现在第一个智人的脑海之中。“她”或者是“祂”,起初只是迷茫的看着这个世界。当祂饿了,一伸手便拿到了一把食物;当祂渴了,一个水潭便在脚边出现。终于有一天,当张仲景这样想时,他意识到这个表述有些问题,“天”这个概念的存在或许还没有在祂的脑海中成形,所以那时也并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是祂创造的这具身体的复杂结构竟然自己衍生出了饥渴的概念,所以祂才会饿才会渴,然后将这份感受传递给了祂所创造的这个世间的每一个智识。
但张仲景还是不得不使用“天”这个词,他能看到却不能体会祂对于时间的感受,这番局限让他再次意识到智识之间也存在着种种的异同。终于有一天,祂感到了孤独,于是又出现了新的祂,新的祂又创造了别的祂。这番如同击鼓传花般的自我复制中的每一步都产生了细小的偏差。复制后的祂排成了一线阵列,最初的祂站在线列的起端。祂偏着头,看着线列末尾的女人。
“这接下来可就是成人级了。”张仲景嘟囔着,脸上泛出一阵坏笑。他睁开眼,看见了车水马龙和橘子洲大桥。荆州军的连队神情紧张地在街头巡视——曹操在官渡击败袁绍的消息,让整个南方境界的军阀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长沙属于南四郡,所以在设防上并不如襄樊地带一般五步一人十步一岗,但是仍有大批军队进城驻守。可是,张仲景心中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意,这些烂摊子就扔给韩玄了,我就要走了。当然,所有人都会跟上他一起前往终结的道路。但是在张仲景难言的私心里,他深知亦步亦趋的后来者在这条路上会走得格外痛苦。自己大可一跃而入湘江,从此不再有苦痛,但是后来者却不得不面对家破人亡和文明崩坏的折磨,最终吐出最后一口气,为大汉文明划上自己的终章。
“布孩草孩!”张仲景喊着口令,一步一步地走向桥头。他的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也想起了很多人。
第一个走到他眼前的幻象就是苏秦。这位燕国间谍从张仲景记忆的深处走来,他将手伸向天,又随意的环指着长沙城,发出充满着不屑的嘲弄声。忽然间,苏秦消失不见了,张仲景看到司马迁正坐在眼前的虚空之中。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摞摞简牍,张仲景知道那是《史记》的稿子。竹简在他眼前腾飞而起,又整个摊开从他面前缓缓滑过,他不用看也知道上面的记载。所有的关于苏秦的故事都是杜撰的,甚至苏秦的年龄和所处的时代也被写的乱七八糟。在后世的史载中,聪敏的史学家一定会在整理史籍时发觉这一错误。在无法得到更多的资料时,苏秦这个人将会被认为只是民间传说的产物罢了,知道有一天,在被更正的史书中被彻底删除。
张仲景大笑起来,他得意极了。这正是战国的秘密,而他是数百年来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在苏秦的手中,一个巧妙的机器曾经被他用来抹除自己在历史中的存在。张仲景想起自己借云游天下治病救人时,偷偷发掘苏秦墓的过程。那是把他和整个汉文明推向灭亡的源头。
二、
张仲景彼时四十七,当他站在苏秦墓前时,不敢相信做出那番可怕事情的苏秦竟然只被安葬在这样浅浅的墓穴里。张仲景没费多少力气就挖开了这方小墓,露出了一具窄窄的破棺材。棺材是用报废的木板钉成的,早就腐朽得只剩一个架子了。张仲景左右转着看了两圈,整个墓穴里只有这个已经六面通透的所谓棺材,棺材里自然也是空空如也。
苏秦并没有躺在这里,那个张仲景所想象的机器自然也不存在。但是张仲景可以肯定的是。在战国纷扰之时,苏秦一定用了某种手段,抹杀了自己在整个历史中的存在。张仲景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他曾见过利苍墓中《战国纵横家书》的手抄本。他感到有些焦躁,齐地气候干燥,让他很不舒服,而他也不能在此久留——公孙瓒即将和袁绍开战。
世界的本原早在王莽篡汉时就已经尽露其态。但是“世界存于智识的幻想之中”这个发现,并没有在汉人间引起什么反应。无论世界是唯心的还是唯物的又或是被某种异域文明所操纵,都不及今年的粮收和田赋来的要紧。朝堂和军阀更是对此不管不顾,唯一被波及的只有生活不如意而自暴自弃者和身处一线的科学家们。东汉以来,世界的科技进步的发展开始变得极其缓慢甚至是停滞,除了大客机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人为之一振的新事物出现。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政治变迁和军阀割据。自从持左轮枪进宫行刺董卓未果后,曹操一路流离,竟然牵扯出了一支大军,身处中原观四方虎斗。而公孙瓒凭借自己的机械化部队,在辽东也是闻名的一霸。至于袁绍,手持河北无穷无尽的兵源。天下局势,至少在那一年,还是四方虎踞,让人看不出什么前路的走向。
张仲景似乎就是不管不顾和备受打击这两个人群中间的那种类型。他曾经为了这个唯心的世界而倍感兴奋,游历四方以后他便陷入了相似的痛苦之中。千万人的智识彼此辖制,彼此攻讦,看似心想事成的世界反而变得让人注定了毕生之间一无所成。在春秋战国的岁月里,诸国都是上下一心,抱持着强国强军的意念,所以文明和科技才能借机飞速发展。可是自从大汉以来,天下安定,人心散碎,开始变得诸事不顺,甚至发生了长沙国自沉君舰,淹没科技文书的事情。虽然也有着政治上的影响和考量,但是张仲景一直深信君舰的沉没也是天下人智识相互制衡打压所致。
所以当他察觉了苏秦的秘密以后,便义无反顾的立刻前往齐地寻找他想象中应当存在的机器。必须要尽快,也不得不尽快。当张仲景穿过荆州和中原时,每一座在战火中苟存的城市在他眼中都只是残垣断壁罢了。张仲景从医时,直到治疗有两种手段,一种是对症下药慢慢消除病灶;一种是以毒攻毒,将人体和病灶都投入折磨和毒素中,杀死病灶后再消除毒素。张仲景看着这个世界,他明白世界的痛苦并不是因为政治变迁也不是因为军阀割据。偏偏是由于这个世界的本原,每一个智识都在对世界发出自己的愿望,做出自己的要求。于是世界只能裹足不前,在崩坏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但是,如果有一种方法消除所有的智识而世界不会因此而消失呢?
张仲景站在苏秦的空荡荡的墓穴前,他确信苏秦确实是实现了这种方法,但是此时此刻,他开始彷徨了。
他仿佛听到九州之地百姓的哭喊,更远一点,他听见了长沙哀王的绝望的呜咽。而在汉以前,当始皇帝战胜所有的智识一扫六合,将天下引入高速发展的境地,他又会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呢。张仲景明白,自己没有始皇帝的霸气和韬略,更不及他的强大的智识。自己不过是一个挂着太守名头的大夫罢了。根据《史记》和《战国纵横家书》中的只言片语,便独自跋涉数千里来到这里期望得到改变世界的秘密。
开什么玩笑?
三、
回忆到这时断了线,张仲景皱了皱眉。抹除的效果甚至已经波及到了自己的智识。他再次进入空灵,试图再次回想,但他也只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世界存在于智识们的幻想之中,那么只要在幻想中将自己抹去,就可以达成苏秦的效果了。但是如何抹去他人乃至整个世界,这个看起来似乎无法实现的目的在张仲景眼中反倒不那么复杂了。他看到了离开苏秦墓穴的自己,云游医的身份给了自己极大的助力,一种可以影响他人的方式,一种可以让他人的智识被削弱然后可以被操控的方式,张仲景心中就像顿悟了一般,医药难道不就是自己所需要的工具吗?
病人的智识会真切的希望医药能发挥作用,而大夫也是如此。在世间的医药之所以大多无效,恰是因为其他智识有意无意的干扰。但是总会出现病愈的例子,这便是施加影响的绝佳时候、
在顿悟这一点时,张仲景也顿悟了作为唯心智识的体验。在自己以往的处于唯物的理解中,苏秦消失是因为它制造了某种机器。但是事实上,作为构建了世界的智识,他只需要有足够强大的智识让自己消失在历史中就可以实现这个目的。他的信念足够坚定,以至于他的亲友都无法阻止。而在这一点实现后,他的亲友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亲友们的智识也再也不能扭转曾经存在过的他所做的决定了。
张仲景明白过来,自己的目标终将会实现,但是不可能在自己的短暂的生命里得以见证。他要著书立说,要行医天下,要传播那些自己所创造的寥寥的可以削弱他人智识的药草。在所有人的智识干扰下,他所能创造的药草数量是极其稀少的。但是他或许是唯一的怀着主动目的的智识,再者天下人互相杀了这么多年,剩下的人大多不过是些苟存之徒了。于是他终究还是完成了这最为艰难的一点。只要但凡有大夫按照自己的医书使用了自己创造的这几种药草,服药人的智识便会被削弱至失去对世界的掌握。
被削弱者于是便被解放了。但是在唯心世界被终结的这段时期里,智识们必将会被极大地挫伤,汉文明究竟能保留什么,能抵挡什么,张仲景实在难以获悉。他唯一能肯定的是,渡过终结的人必然是脱离了唯心操控的智识,即使有寥寥几个智识还保留着完整的唯心力量,它们可能也不能对这个世界在做出什么主观的改变了,数百年的离乱足以摧垮所有坚强的心智。世界在一次漫长的病痛后终于杀死了其中的毒素,残余的躯体于是从此获得了新生。
四、
张仲景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他的太守府里完成的。他编造了一个给予世界的莫大的骗局,但是他还要留下另一个骗局,给阵痛后那个新生的世界。
来自强大的前所未有的汉文明的研究与知识。
这篇文章,也是他的遗书,他给新世界的真假混杂的教诲。他铺开竹简,提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标题:天理。
“.....当始皇帝和项羽相继陨落,利苍却再次成了天理的化身......天理是文明的桎梏,是人类的枷锁。每当文明走到新的巅峰,天理总会适时地掐断所有人的命脉。六国以为始皇帝是天理的化身,于是天下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灭了暴秦,杀光了秦王族。后来又以为倒行逆施将天下推回割据的项羽是天理的化身,于是诸侯伐楚,霸王死于江边......”
张仲景怀抱着这箱竹简,在橘子洲大桥慢慢走向自己的终结。在跳下去的一刻他没有闭上眼,而是瞪大了眼睛企图看清自己死亡时的每一格画面。江水从鼻孔和嘴巴灌入他的气管,猛然张开的胸脯将江水引入了肺泡中。他感觉到胸口火辣辣地胀痛,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松开书箱捂住胸口时,他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书箱从他的怀里漂出,缓缓滑落,坠向水中半沉着的君舰。在恍惚间,张仲景看到了创造了这个被苦痛占据的世界的第一个智识,祂看着自己,目光柔和,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祂的身后,张仲景看到了苏秦,看到了始皇帝,看到了项羽,吴回,利苍,甚至是司马迁。他的智识在濒死之时跨越了时间的维度,杜甫,朱熹,王守仁依次走过。湘江水遮蔽了他的双眼,他终于再也看不到了,也再也不用看了。世间的苦痛,智识和挣扎,从此再也无关紧要。长沙拥抱着这一切,它们一同在江水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