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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往事如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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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书写,万事皆忘;当我睡去,回忆涌来。

当人类文明将要走到它的终点,我们思考答案。

那么多的面孔,他们呼喊、哭泣、战斗,我于是写下他们的故事,我写下葡萄藤上的每一寸阳光和每一滴露珠,假装人类找到了答案。

《地球全史》序言

安娜·卡列尼娜

安娜

两枚月亮一前一后落下了天空,像眼睛,看着天边明亮起来,泛着淡紫色晨光。

安娜·卡列尼娜写完手边的这一句的时候,肩膀终于酸痛得受不了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笔。身边是一大摞硬皮的精装书,墨绿色的书籍上细细地标着序号,从39号编到了46号。

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对着满屋子的书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安东尼教授六年前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写,而且还打算继续写下去。教授的生命被写进书里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是,如今她自己的生命也在以一个又一个字母的速度变成纸业上的墨水呢。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下第一个单词的呢?不是从她拿起笔开始,却是从老教授放下笔开始。

“安娜,我想我的时间到了。”老教授那样笑着说,眼角细碎的皱纹好像蜿蜒的小溪流。

他的笔尖下窸窸窣窣声响不绝,每一个字母的末尾都有一个小小的花圈。

“我听说人死前脑细胞会异常放电,神经通路活跃起来,被遗忘的再次清晰,经历过的重新回忆。”他的温和从来没变过,从第一次初遇,到最后的诀别。

“大概就像是在你现在这么大的时候吧,我终于等到了藏书馆忘记上锁,列宁、尼采、泰戈尔都在微弱的灯光中望着我,当时我想,我只有这一晚上,天亮图书管理员就会回来。于是,我读。”

安娜感到迷茫,她那时只不过是个和文字刚刚恋爱的女孩啊。”安东尼教授,没有您,谁来料理地球花园呢?谁来写完《地球全史》呢?”

“安娜,你来。”教授放下了笔,将钢笔深绿色的笔杆朝向抱着一大摞马恩著作的安娜。

后来的事儿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幼苗依旧生长,安娜拙略的笔迹爬满了书页,老教授在为红花石蒜培土的时候停止了呼吸。

教授的葬礼在地球花园举行,安娜流着汗在褐色的泥土中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坑,看着老教授躺在泥土里,一捧捧土被盖在他的身上,直到把他淹没。没有牧师,没有丧歌,没有吊唁的人群,没有。

当安娜直起身,一双黑色皮鞋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真是遗憾。”沙哑的嗓音说,在黑色的军帽下扭曲着,一道淡粉色的伤疤盘龙错节似地撕扯着他的五官。

“这没有什么遗憾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的一部分,不是吗?”安娜尽力保持镇定。

“你这么想吗?但他的书还没写完不是吗?”男人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不是这样的,先生,教授只不过是去写死的部分了,至于生的部分我则会负责到底。”安娜挺直腰板,拿出年轻女孩特有的倔强,抬头直视着那张撕裂的面孔。

那张脸笑了,转身离去,却在走到柠檬树苗旁的时候忽然转头向着安娜说道,“恭喜你,安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地球史学唯一的教授了。”

于是,安娜不光拿起了笔,也为老教授站上了讲台,开始讲述那逝去星球的故事,开始书写《地球全史》,直到死亡到来。

安娜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校园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学生们嬉笑穿过地球花园的芭蕉叶子。安娜在一大堆书稿里扥出一本印着地球全景地图的小册子,打开门,晨光照着她的脸。

安娜并不真的喜欢站在讲台上,这让她感到距离土地的疏远,好在还有阶梯教室落地窗外金色的光芒陪伴着她。多年之后她总忘不了黄昏时候窗外飘来的安吉莉兰甜腻的气息,还有电子速记本开始工作的提示音、后排学生喃喃的梦话、珍贵书页破碎的声音,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值得。

但是今天的课堂上,她遇到了一个麻烦。

“老师!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学那些失败的历史!”佐伊·尼安德特举手大喊,她留着男孩子般的短发,一条细细的小辫子垂在脑后,带着一抹狡黠的微笑看着安娜。全班的学生都笑起来,他们还年轻气盛,总还是喜欢看戏胜过背诵地球洋流的运转。

“那不是失败者的历史,那是我们的历史。”安娜合上书,平静地说,她已经太多次遍回答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在努力想要忘掉这一点,老师。”佐伊偏头,摆出一副怜悯的姿态,”但你让他们都忘不掉。”

学生们都沉默了,他们开始发觉事情好像不是玩闹的程度了。

佐伊插着口袋趔趄着脚向讲台走来,脚步声在弧形的教室屋顶游荡,她没有像流行的那样用自体发光的生物纤维材料把自己装饰起来,而是穿着街头男孩一样的哈伦裤和翻绒夹克。她一步跨上了讲台,面朝着一片死寂地班级,”同学们,你们以为我们学的是那颗蓝色星球的地形、植被、动物、人文历史吗?不,我们在学的是地球年2078年阿文埃星人的舰队停泊在地球上空时候的绝望。”

“请你回去,佐伊。”

“当包裹着反物质的导弹在地球上空爆炸的时候,我们的先辈知道地球的一切历史都要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了,于是他们选择了跪地求饶。”

“回去,佐伊!”

“他们放弃了地球,放弃了太阳系,只为乞求一个逃亡的机会。300年后,我们逃到了这里,在这个偏 远而贫瘠的星系躲藏了起来,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对文埃星人的恐惧中!”

“佐伊!”

佐伊偏过身抬头注视着安娜,她比她矮了整整一头,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安娜甚至可以看见到她黑色的睫毛和头顶的三个发旋。安娜明白,佐伊希望她能告诉她,她口中那些屈辱的历史不是真的,但安娜做不到。

这是真的,安娜,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告诉佐伊。

我们活在哪里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而是由我们的祖先决定的。

安娜出生在地球纪年2031年之前,每当人们谈到这里时,他们面具一样的脸上总是充满惋惜。”那真是遗憾,安娜老师。你什么都经历了,经历过那种自由而幸福时代的人很难接受那一切吧。”

“事实上,我不记得了。”安娜交叠着脚坐在学校食堂里的圆形桌子前,吮吸着食品添加剂调配的葡萄汽水。这些年轻老师都是战后一代,在S星上疯狂汲取着现代生物技术的营养。

他们嘻笑起来,又皱起眉头。”得了吧,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逃亡的滋味不好受吧。”他们故意把逃字咬得又粗又重。

安娜不语。灰色的浓雾遮住了天空,小镇上总是阴沉沉的,木头都散发着腐朽的味道,黑色的小圆点在天空中掠过,国际联合作战计划崩溃了,停火已经一个月了,自杀的人比杀人的人更多。一个蓝色眼睛的女人看着她,柔声问:”安娜,你愿意跟爸爸留下来,还是和妈妈一起走?”

这些以及是真的吗?为什么像是别人的故事,安娜感到困惑,打趣的人们走远了,厨房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吼叫以及咖喱的香味。

安娜还在老教授手下做学生的时候总是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感到苦恼。”你啊,只适合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写写字。”老教授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和不知所措的安娜苦笑着,”我真不知道等有一天我老到不能管理地球花园的时候,没人帮你做这些修枝培土的活儿可怎么办呢?”

老教授总是对的。安娜一屁股跌坐在土地上,嫁接的葡萄苗又枯死了,安娜无奈地戳戳耷拉下来的黄叶子,自欺欺人地想,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些这是酿酒的葡萄苗,而我最讨厌喝白葡萄酒。

突然,安娜听到了笑声,乱蓬蓬的野浆果丛后面露出一张俏皮的脸,蜘蛛网在她的头顶飘摇。”《地球全史》第三十二章第七节,葡萄酒种植艺术与文化,你留过作业的,然而自己却不会种葡萄吗?”

佐伊笑了,扒开浆果丛走到了安娜面前,树枝刺啦刺啦地在她脚下断裂。”诺,我补交的作业。另外,既然我发现了你会不会种葡萄的这件事儿,我暂时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迟交扣分!”佐伊说着,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叠乱七八糟的纸,上面鬼画符似地写着字。

安娜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这次轮到她抬头看眼前的这个短发女孩了,她这才发现她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心形的小痣。安娜接过作业,扫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葡萄酒之仇已报,”这位同学,请你下次再调侃你的老师不会种葡萄之前,先学会如何正确拼写”霞多丽”这个单词吧。”

“什么?!”佐伊瞪起了眼睛,”这不公平,我从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霞多丽”葡萄,更没有机会喝葡萄酒!”

“那真是太可惜了。老教授确实在育苗房里留下了一些”霞多丽”葡萄苗,却忘了留下一个会种葡萄的老师。”安娜拍拍身上的泥土站了起来,把作业重新塞回到佐伊手中,笑道,”我还是会扣你的迟交分,但是会给你一次改正作业的机会。”

“我不会改正我从没亲眼看过的东西的。”佐伊双臂交叉抱在身前,目光向安娜脚边枯死的葡萄苗飘去,”除非……”

安娜忽然想再尝尝地球产白葡萄酒白桃和芒果混合的芬芳了。

土地赋予生命偷偷生长的权利。和佐伊一起种下的葡萄幼苗展开了宽大的叶子,叶片上的露珠像少女的眼睛一般闪闪发光。

“老师,要成熟了吧!”佐伊越来越聒噪起来,交上来的作业却反而工整了不少。

“还早呢。”安娜手忙脚乱地试图帮佐伊把杂草连根除去,”先要萌芽,然后抽枝散叶,在等待着它开花结果。这是生命的过程。”

“那,种出了葡萄总要酿酒啊,除了玻璃瓶还需要橡木桶来沉淀啊。”

“佐伊,我们没有木桶,从地球带来的东西就这么多,都在你眼前了。”安娜直起腰环顾着小小的地球花园,在老教授去世这么多年后,这里总算再次有了生的气息。

“老师,我倒是知道有个人可能能找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橡木桶,啊,准确地说,是一匹狼。”佐伊眨眨眼,她知道安娜对葡萄酒的渴望。

安娜

凹进去一块的铁锅里炖着咖喱,土豆块跳到了地板上干瘪的萝卜皮粘在一起,罐子里泡着的卤猪脚近乎黑色,奶油撒的到处都是,胡椒和盐东倒西歪。

“H-4,收拾厨房时间到,收拾厨房时间到。擦桌子、擦地板、洗锅……”一个方铁盒艰难地在堆满脏碗和锅间穿行,咔地一声被一大捆蔫了的韭菜卡住了轮子。

“笨蛋,大厨在创造艺术,你个破烂盒子懂什么。”

一个毛茸茸的身影挤过料理台,黄油在他的围裙上又加了一道色彩。一双马丁靴被塞得鼓鼓囊囊,一脚踢在方盒子上,后者一连翻了好几个圈咚地一声撞在门口来者的小腿上。

厨子假装没听见惨叫声,急着去扶煮着蘑菇浓汤的铁锅。”喂,H-4。”安娜揉着红肿的小腿,又好气又好笑地叫道。

她一边努力让自己忽略厨房里浓郁的气味,一边小心地绕过盛着浓汤的锅向厨子走来,几乎离他只隔着一个料理台的时候,她这才惊异于他的魁梧高大。”嗨,你就是这里的厨师吗?”

“也是整个圣彼得市,不不不,应该说是整个提嘉娜唯一的厨子了——我指的是活生生那种。”狼人不回头,仍旧叮叮当当地摆弄着那些锅,脏兮兮的围裙只能遮住他的一小块后背。

“真不敢相信,即使在没来到提亚星之前,烹调也早就被人工智能攻占了。”安娜小心地绕过了地球这个单词,毫无原因地,她看着眼前狼人背宽阔后背上灰褐色的硬毛,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地球广袤的草原。那里曾是他们的家。

“会喘气的厨师等于细菌!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狼人哈哈大笑,铁锅碰撞的声音更响了。

“是的,就是这口气,好像他们不需要吃饭喝水。”安娜也笑起来,在她60光年外的童年里,吃着学校供餐的小安娜总是坚持自己分得出机器食物和厨师食物的区别。那时候教她的是一个眼睛翠绿的女老师,笑容甜蜜得像是牡丹花,当她宣布停课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充盈着湖泊。”孩子们,大家回家去吧,明天不用来了,以后也不用了。”她这样说着,看向窗外,人们举着明黄色的标语牌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抗议着政府的不作为。然而这抗议的对象刚刚已经辞去了总统职务,只留下了一篇宣布全国最高级别戒严的演讲。

“大家回家后,要多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在一起,多关心身边的人,现在我们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了,好不好?”老师这样说着,慢慢走下了讲台,留恋地摸了摸每一个孩子的头。这就是安娜与她的最后一面,在这之后,安娜所见到的最后一面难以计数,人们总在依依不舍地道别。

安娜回过神,笑向狼人道,”那么,这位会喘气儿的大厨,能帮我个忙吗?”

狼人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文明人,无事相求是不会踏足我这里的。”厨师转过身,好像一座小山,他的双臂环抱在身前,结实的肌肉隐藏在白色的短毛下。

“别这样,是佐伊叫我来的。”安娜把手轻轻扶在狼人健壮的胳膊上。”再说,我许诺给你的好处你会喜欢的。”安娜笑道,清冽的白葡萄酒是所有人的初恋。

“佐伊……那个聪明孩子。”狼人咧开嘴笑了,表情柔合了一些。

安娜笑了,同时暗暗惊异于自己对佐伊了解的还不够多,”我只不过想找一个橡木桶,酿酒用的那种。”

狼人的笑容消失了,发出一声低吼。”这位老师,我这里可没有那种东西,即使有,也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过去的岁月,是遗产。”

遗产,人们总说过去已死,谈到凶手却又缄默不言。

“这位大厨,遗产就是用来继承的。”安娜也正色道,直视着狼人灰色瞳孔,在那里她看到了被烈火扫荡后枯黄的草原”是用来给活着的人继承的。”

半晌,狼人笑了,露出了一颗折断的尖牙。”安娜,我知道你,我记得你,你记得所有人都想忘记的事,你讲所有人都不愿听的话。”

沉默中,安娜噗地一声笑了,”这算什么,狼在夸奖的他的猎物?”

狼人大笑起来,”好吧,算我输了,安娜老师,我去给您找找什么酿酒用的橡木桶,对,我知道不是人造木质纤维那种。”茶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尖历的啸叫。

“不过在那之前,要不要尝尝我特制的没有苹果的苹果咖喱?”

奥斯卡

一帮学生嬉闹着走了,留下了一堆空碗碟,还有那架吱吱作响的洗衣机上堆满杂物的纸箱。里面塞着曾经的回忆,破碎的情书、发黄的相片、遗落的讲稿,甚至还有仿佛被抛弃了一个世纪的旧硬盘。

是佐伊一把夺下了他的酒瓶,把破箱子塞到他的眼前,假意嗔怒道,”少喝点儿吧,大厨,你可是刚刚答应了我把这些东西一直保留下去,直到宇宙的尽头。”

妈的,真是个麻烦的小女孩。奥斯卡拿起一瓶瘪了的啤酒,打开了拉环却又犹豫了,谁知道那女孩会什么时候进来,万一被抓住了,自己岂不是要背上言而无信的名字?

麻烦,麻烦。奥斯卡烦躁地踹了一脚愣头愣脑的方盒子,不论是佐伊那个女孩,还是安娜那个老师都净给他找麻烦。

他站起来,却发现自战争开始以来身体头一次这么轻松,没有绞心的胃痛和昏沉的大脑,而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是什么时候了。

奥斯卡低吼一声,自顾自地笑了,是时候做晚饭了,或许他其实很擅长处理麻烦呢?

自从安娜上次从奥斯卡这里借走了一个带着烟熏气息的橡木桶,厨房就变成了他们时常小聚的场所。

“我从没想到会有狼人来到这里。”安娜缓慢地用木杵碾着一小撮褐色的香料。那是停战协定第几条规定的?评级D级以上的武器必须和地球一起埋葬,而其中也包括狼人——为战争而生的铁血战士,会呼吸的利刃。

“你以为我想到了吗?我他妈的本该死在地球,不论作为武器还是战士,我们都输了,这就该去死。”狼人发出几声干笑,却没停下切着土豆的手,他黑色的鼻孔朝安娜脸上喷着热气。

“妈的,人类总是自以为高尚不是吗?叫嚣着什么为了守护家园创造了我们,转眼又不把我们当个活物看。喏,你看到那个脏兮兮的”M大学三号厨房规章制度”了吗?上面写着些什么鬼话?”

安娜回头,好容易才在一堆破报纸和挂着的歪把子炒勺旁白看到了一块铜板,上面布满了油渍,看墙上面的内容颇费了一番功夫。”嗯……老师和学生不得进入厨房?”

“没错,你知道他们当时是怎么说我们的吗?和这语气一摸一样——老师和学生不得进入厨房,满身乱毛的狼人必须死。”

安娜和狼人一起大笑起来,锅里的水开了,狼人瞬间停止了笑声,熟练地把土豆块、洋葱块和胡萝卜扔进锅里。

“故事的结尾没人能够预料。”安娜帮着狼人把磨碎的香料倒在水里,”人类总以为时空无尽,到头来才发现万事皆空。很多事情我们都从没想过,比如输掉战争,比如失去地球,比如我和佐伊走进了厨房,而你不光活着,甚至还炖着咖喱。”

“总结的很对,不愧是老师。”狼人笑了,每周一次和安娜的小聚锻炼了他口轮匝肌微笑的能力,然而这笑容转瞬即逝,留下的一种夹杂着悔恨、痛苦和怀念的表情。

狼人缓缓地搅着咖喱,仿佛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安娜,这不是故事的全部。我活着,是因为他们死了。”

格鲁吉亚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隐蔽。

奥斯卡微俯下身,透过一排稀疏的黄松,看到缪斯女神三号舰船停在微光中,推进器颤动着——一级预备状态。大约一个小队的士兵在附近徘徊,手持5.56毫米卡宾枪,几个军官低声交谈着从舰船上走下来。

他看到格鲁宽阔的后背轻微抖动了一下,健壮的肌肉越发明显地鼓了出来,灰白色的毛发均匀地隐没在夜色里。他们都叫他”头狼格鲁”,天生的领导者,多少战役也压不垮他。格鲁是奥斯卡进入军事训练营以后第一个见到的狼人,他蓝色瞳孔里带着温和的笑意,即使是后来在阿文埃星人炮火下失去右臂的时候也是这么平静。

格鲁瞥了一眼左腕上的检测手环,上面显示11:43分钟,距离死亡还有17分钟。

10月26日是地球的天空被全面封锁前的最后一日,而缪斯女神三号是最后一艘被批准离开的舰船。上面不会有武器,不会有军人,也不会有额外的空位,但上面有机会。

“联合政府撒了谎。”格鲁的语气依旧沉稳自信,钢刀一下下敲在手背上。”又一次。”

狼人们愤怒地吼叫起来,汗液的味道弥漫着,刀出鞘和枪上膛的声音响成一片。没有谁是为了奴役、为了死而生的。

“是徒岛政府信誓旦旦地许诺,所有人都有机会逃离地球,但这是假的,我们都知道。”格鲁瞪起眼睛,奥斯卡第一次看到他眼中充满怒火。”天一亮,所有狼人都会被当做废铁一样处理。看看你们右臂上的纹身吧,half human half bound,一半猎犬一半人类?不,在人类眼中,我们不过是一堆打仗用的工具,随时可以丢弃。”

“是‘第七号武器销毁条例’,狼人就在要被摧毁的武器名单里。”吉尼亚阴沉着脸补充道。

狼群愤怒了,他们本是为了保卫家园出生入死,他们知道自己身体里流淌的不是机油而是热血。

“格鲁,你是头狼,我们相信你!”亚夏喊道,他是一个纤细敏捷的家伙,只有他能找到埃尔文人E型铠甲的机械漏洞。

“兄弟们,我们宣誓过要生死与共。”格鲁的目光从每个狼人的脸上扫过,”人类要灭亡了,但我们是狼,我们要活。”

狼人们吼叫起来,露出一块块结实的肌肉,自出生以来,他们第一次要为自己而战。

于是他们来到了这里,利爪是他们的钢刀,肌肉是他们的装甲。眼前,缪斯女神三号舰船的舱门提示灯闪烁了三次,还有15分钟,是时候了。

格鲁双耳陡然竖起,左臂尖刀直指前方,”这是最后的命令——活下去!”

一团火焰在奥斯卡胸中生起,他一跃跨过松林,缪斯女神舰船就在几十米开外。

亚夏甚至更快一些,他的黑色长枪就像是手臂的延伸。十天前,所有的冷兵器以上级别的武器都被销毁了,地球武装只剩下空壳还有他们这些血肉之躯。

三个位置靠前的列兵率先回过了头,惊恐地拿起枪,冲在最前的格鲁躲都不躲,子弹对他而言不过是猫咪的一抓。士兵的动脉被一刀割断,人类的鲜血刺激着狼最初的野性。

另两个士兵退后着开枪,他们的动作在奥斯卡面前就像乌龟一般缓慢,他Z形前进几步躲过了射击,利爪插进了右边士兵的胸膛,只感到一点点阻力和温热,没有负罪感,只有渴望。

亚夏早就了结了另一个士兵的性命,回头向着奥斯卡做出了一个俏皮的表情,其他狼人兄弟在夜色中化作黑色的影子,向着即将起航的缪斯女神三号直奔而去。

然而士兵也不是挨打的木桩,几个士兵从舰船的另一边急匆匆赶来支援,但这些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基因改造技术赋予了狼人与生俱来的战斗力,更加具有爆发力的肌肉组织,处理能力更强的运动中枢,极富氧气的血液在身体中汩汩流淌,这具精致的躯体有着长达200年的使用寿命,却缺少一个内在的灵魂。

子弹密集了起来,士兵排成阵队,格鲁向奥斯卡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奥斯卡虚晃一招,格鲁趁机向中心突围,其他狼人战士即随其后,刀锋隔开士兵的喉咙,阵列散沙一般倒塌,亚夏一把夺下卡宾枪,窜到了缪斯女神三号舰船之前。

一颗子弹在很近的距离下击中了奥斯卡的左肩,疼痛让奥斯卡怒吼一声,回身一把抓住了射中奥斯卡军官的枪杆,另一只利爪扼住了军官的喉咙,”妈的,该死的人类。”

“该死的是你,狗头人,你们他妈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军官被死死压制在戈壁滩上,脸色通红,奥斯卡注意到他有着一双和格鲁一摸一样的蓝色瞳孔。

“奥斯卡,缪斯女神要走了!”亚夏啸叫着,一枚两用火箭弹爆破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伴随一声惨叫,奥斯卡看到松林边上的吉尼亚在爆炸中血肉横飞。

妈的,都是谎言。人类军队还保有枪炮,不是所有武器都要被掩埋,要被销毁的只有狼人。

缪斯女神三号古铜色的舰体映照着这场战斗,舱门已经完全关闭了,推进器发出蓝光。现在是11:54,天空的另一侧,一个蓝色球体正在急速扩大,罩子一样遮住了一小片天空。

奥斯卡感到腹部猛然一痛,温暖的液体涌了出来。就在刚刚奥斯卡愣神的一瞬间,蓝眼睛的军官缓过神来,一刀插在了狼人的腹部。

奥斯卡怒吼一声,挥拳击向军官的头部,对方登时鲜血直流。狼人一脚把军官踹开,向着已经离地二三十厘米的悬浮的缪斯女神三号舰船奔去,他的时间不多了。

“让开,奥斯卡!”是格鲁的声音,他的下半身已经鲜血淋漓,断裂的右腿悬在空中,灰白色的骨头露了出来,奥斯卡忽然一阵揪心地疼痛,他本来以为格鲁会永远温和而强壮。

格鲁左手单臂提起火箭弹,向着缪斯女神三号舰战的舱门,炮火让他们失去的,也要用炮火夺回来。

在格鲁身后,是人类残暴的反击,燃烧弹爆裂的声音不断响起,火焰在狼人健壮的身体上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毛皮和肌肉烧焦的声音,”不!”,全身黑色毛发的华恩在地上翻滚,但人类士兵已经用枪炮将他团团围住。

“野兽永远是野兽。”一个军官一刀插在亚夏的心脏,他被爆破的火箭弹伤了腿。奥斯卡看到亚夏金色的瞳孔暗淡了。

他们输了。

之后的回忆弥漫着鲜血和烧焦的气味,显得那么不真实。

奥斯卡只记得自己和格鲁被围堵在被强制打开的舱门前,缪斯女神三号正在以缓慢的速度上升。奥斯卡紧紧抓着格鲁的左臂,但是却没发把他拉到舰船上,人类士兵也疯了,一枚火箭弹打在了舱门边缘,格鲁在奥斯卡的眼前变成了一块块破碎的血肉。缪斯女神三号仅仅抖动了一下,奥斯卡被震到了舰船内部,腰部以下的身体皮开肉绽,手上还有格鲁的鲜血。

蓝色的天幕越扩越大,几乎只留下舰船头顶的一小片夜空,这是阿文埃人给地球留下的最后出路。10月26日11:57。

后来怎么样了,他们死了,但奥斯卡活了下来。

舰船上没有武器,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手无寸铁地挡在奥斯卡和瑟瑟发抖的乘客之间。

“狼人,你还有15分钟把自己藏起来,缪斯女神三号很快就会和主舰相连。”男人平静地说道,语气中甚至带有安抚的意味。奥斯卡隐约听见乘客们尊敬地称呼他为安东尼教授。

奥斯卡不想再杀人了,他想活下去,他忘不了格鲁死前的眼神,那蓝色的瞳孔是他永远的海洋。

于是他在机械舱的角落藏了起来,流血、愈伤、回忆。

然后十年过去了,当舰船终于抵达提嘉娜,狼人已经瘦骨嶙峋。

“喂,这是什么臭东西,像条老狗。”穿着警卫制服的年轻人满脸厌恶。奥斯卡哼了一声,他想告诉警卫他是狼不是狗,却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这东西不在缪斯女神号运输名单里的,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偷渡者,A-13号警员,一枪把他解决了吧。”一个队长模样的人冷笑着说道。

久违的枪口对准奥斯卡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对不起格鲁拼死带给他这一次生的机会。但最终他还是活了下来,安东尼教授走下了舰船,温和地告诉警卫奥斯卡是他的”私人收藏品”。在这之后,他就定居在了寂静的提嘉娜,在M大学的厨房里自学厨艺,从擦地刷碗干起。

奥斯卡是狼不是人,人类善于遗忘和掩藏,但奥斯卡忘不掉。他开始酗酒,在半醉半醒中,格鲁健壮的身躯完好无损,笑容温暖而明亮;亚夏像小孩子一样大惊小怪,打理着他金色的皮毛;吉尼亚自信地挥舞着他的利爪;华恩纵身一跃,在黑暗中隐没。

但是后来,一个大嗓门的女孩走进了厨房,然后是更多的人走进了厨房,在笑声和咖喱的味道的遮盖下,血和汗的腥味渐渐闻不到了。

“奥斯卡,活着并不是错。”安娜吃完了最后一勺咖喱,温和地说道。

“我不知道。曾经我真庆幸自己不是人类,但现在我觉得,我他妈就是人类吧。我们发誓过要同生共死的,可现在呢,我不是仍旧活得好好的吗!”奥斯卡在桌子上重重击了一拳,碗碟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是你还有回忆,还有现在。”安娜微笑道,”没有你,谁来给我们做咖喱呢?”

奥斯卡长叹一声,和平、格鲁和厨子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至少现在算是实现了一个。

奥斯卡从锅子里盛出了最后一碗咖喱,递给安娜。”把这个帮我放在安东尼教授的墓前吧。那老头也算是我的恩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安娜诧异道。

“你不会明白的。”狼人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微笑,”咖喱是厨子的花束。”

安娜

安娜擦了一下汗,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病恹恹的葡萄苗,新结出的青绿色葡萄珠中有一些腐烂了,软软地挂在藤上。书本上明明写的字字清楚,现实中却总让安娜无可奈何。

这已经是佐伊这个月里第三次迟到了,而今天她几乎错过了整个下午。

一阵脚步声传来,佐伊喘着粗气停在葡萄苗前,匆匆地扫了一眼葡萄苗的惨状。”老师,抱歉我迟到了。”

说着,佐伊拿起木铲,一铲子插在葡萄苗根部的土里,”新结出的葡萄珠疲软吗?我看过着一段书的,可能是根部土块板结,我可以处理好的。”

“佐伊,停下。”

“老师,我知道,我不是故意迟到的,葡萄苗的问题我很快就能处理好的。”

“佐伊。”

“作业……作业也我很快就能补上的。”佐伊埋头刨土,汗水滴在土地上,眼神游离。

“佐伊!”

安娜一把夺下佐伊手中的木铲。佐伊抬起头,汗水在涨红的脸上流淌。

“佐伊,我查过书了,这不是根部的愿因,是白腐盾壳霉菌的感染。”安娜淡淡地说,近些天来教室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每隔几天就会有游行示威的队伍在校外的圣安大道上走过,高呼着走向东方的国会和议院。

佐伊低头站在土地上,风很静,龙舌兰在她的手边开放。

“安娜老师,我想请个假。”佐伊抬头道,黑色的短发下仍是那张男孩子般俏皮的面孔。

“为什么?”安娜心虚起来,她想起了几天前圣安十四街道的学生暴动,他们拿着枪,首先是将枪口对准议员,然后是互相伤害。

“为了提嘉娜。”

“不,不。”安娜皱眉,拉住了佐伊的胳膊,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细小的纹身。

“老师,你不会明白的!”佐伊猛地抽回胳膊,一滴泪水冲了出来。”你不明白我们提嘉娜新生一代的绝望。从出生开始,每一天都生活在人类对过去的懊悔中,没有人知道提嘉娜会不会重复地球覆灭的历史。我们这一代人,从一出生就被告知了死亡啊!”

“可你不过是个学生啊。” 铭记本身就是反抗。

“我明白,但我做不到。”佐伊甩开安娜的手,把书本放在葡萄苗边上,”我每分每秒都在试图改变提嘉娜的命运,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佐伊跑出了地球花园,这是安娜在她漫长一生中与佐伊倒数第二次的相见。她最终还是看清了佐伊手腕上的纹身,那是一个蓝色的小十字架,代表信仰,代表地球。

奥斯卡

妈的,又做多了。奥斯卡咒骂着,把一大锅凉了的咖喱倒进了水槽。方盒子上的检测指示闪个不停,”奥斯卡,浪费可耻,浪费可耻。”自佐伊和安娜来到厨房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称呼狼人为奥斯卡,而不仅仅是他的纹身缩写代码”H-4”了。

“闭嘴吧,蠢东西。”奥斯卡一声断喝——来餐厅吃饭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奥斯卡赌气地把碗碟仍在水槽,瞥见了洗衣机上的纸盒子,里面曾经塞满了学生们相互传递的书信和礼物,如今也几乎为人所遗忘了。

真就把我这头老狼忘了吗?奥斯卡苦笑着摇了摇纸箱,几片废纸和一个蓝色的小十字架项链掉了出来,发出一声轻响。

蓝色的十字架,狼人不是第一次见过这东西了。奥斯卡只感觉它总是出现在纸箱里,不断被一些人取走,又被另一些人带回。

奥斯卡的收发纸箱成了蓝色十字架的传递站,诉说着狼人看不懂的讯息。

维尔

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一块灰白色低矮的石碑矗立在一片乱藤之中。维尔在雨中默默吸着烟,注视着石碑上细碎的痕迹,那图案像是枝叶也像是某种甲壳类的动物的形状。

维尔静静地想,如果安东尼·弗还活着的话,他就会告诉自己这块化石来自地球上的哪里、如何经过漫长的地质变化形成,又如何得以重见天日。而我则会告诉他,这是地球的墓碑。

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维尔深吸了一口烟,手里摩挲着一个小十字架,这是木头的材质,被粗糙地漆成了蓝色,上面草草雕刻着一些花纹,一个凹下去的圆圈取代了耶稣的位置,圆圈中还隐隐有些弯曲的线条,勾勒出大陆和海洋。

十字架的底部,有一小片殷红色的痕迹,这是十几天前圣安十四街道学生暴动中打头的男学生的血。他就是戴着这个简陋的自制十字架击中了教育部副部长的右胸,也是戴着这个十字架被一枪射中额头。

蓝色的十字架,代表着地球十字军,代表着维德拉。

“维德拉,历史是多么相似啊——”维尔自言自语道,”就从你在主舰舱注视着我开始。”

舰船上静悄悄的,弦窗外广袤的宇宙呈现出她深邃的面孔,群星闪耀,地球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这本是一场不打算回头的旅行。

好像溺水很久的突然得救,副将军维尔猛地从假寐中醒来,他看了一眼航线图,虫洞几乎就在眼前了。时间正好。与维尔多年一同作战的将军艾森早已醒来,他向维尔点了点头,表示一切正常,准备行动。

舰桥间一片沉寂,只有维持舰船正常运转的人工智能在工作着,在距离跃迁如此接近的时间点,人类舰员巴不得进入深层冬眠来躲避穿越虫洞时的强烈震动。

“一群懦夫。”艾森对着空荡荡的船舱低声骂道,随即下达命令”三号小队注意,低身穿过舰桥和主控室,控制技术人员。入侵监控系统的测试员不可靠,注意警告触发。”

一旦越过虫洞,一切都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二号小队跟随我前进,目标,舰长室。”艾森向维尔示意,示意他带领小队打头阵。

舰桥上只有克制的脚步声,另一边,枪声忽然响起,警报声大作。

“将军,系统控制失败,飞船自身防御系统启动……”通讯仪中传来了嘈杂的噪音,紧接着是两声枪声然后是骇人的沉寂。

“妈的,徒岛那个奸诈的家伙!”几个士兵几乎提起枪向控制舱方向冲去。

“闭嘴。回来。”维尔低吼,转而向着艾森道,”将军,改变计划先占领主控室仍有机会。”

艾森冷哼一声道,”不,没时间管困在主控室里的家伙了。所有剩下的人,计划不变,目标舰长室。”

械转动的声音,舱门封闭的声音,警报的声音混在一起,向着艾森和维尔一行人逼近。

嘭地一声,一队机械防护兵冲过舰桥,打头的一个被维尔一枪击中了连接处,木偶一样摇摇晃晃起来,后面的防护兵笨拙地绕过它,维尔的几个部下被激光击倒,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维尔又一枪打在防护兵的脑部,对方发出一声轻响,倒在地上变成了废铜烂铁,艾森示意所有人快速前进。穿过轻型防护兵的阵列,舰长室就在眼前。

徒岛独自坐在主舰舱中,双目微合,仿佛睡着了一般。身后巨大的屏幕上是群星和广袤的深空,在这个距离上,黑色的虫洞几乎占据了视野的三分之一,在深色的背景下注视着他们。

“你们来迟了。”徒岛睁开眼,苦笑道。

“是迟了。”艾森翘起腿,慢悠悠地坐在徒岛对面,”如果我当年在签署那狗屁的和平条约的时候就一枪了结了你,我们就不用在这儿相见了。”

“就算不是我,别人也会最终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徒岛回过头,看着缓缓扩大的黑洞。”我知道你、你们、很多人都恨我,恨我委曲求全,丢尽了人类的尊严。但是,我要为大局考虑啊。只要还有人活着,人类就不算输。”

“我们本来是会有胜利的,如果你愿意带领全人类放手一搏。”艾森轻蔑地冷笑一声,”可你呢,你放弃了抵抗,而选择了去什么提嘉娜。”

“不,艾森,你不明白,阿文埃人远比你我想象的强大。活着本身就是胜利。”徒岛站起来,面颊抽搐。”在绝对的强势面前反抗毫无意义。阿文埃人就是伐木的猎人,我们不过是草柯上飞虫,而他看上了我们所处的森林。”

徒岛缓缓举起枪,枪口直指艾森,。”带着你的人回去吧。猎人是不会介意飞虫换一片草林的。”

“把你的位置交给我,我们会赢的——”话音未落,就是嘭地一声轻响,徒岛应声而倒,叹息了两声,缓缓从椅子上跌落,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从额头上的伤口中流出了一道粘稠的血。飞虫还没有认清它自己的模样。

艾森笑着用准备好的入侵系统打开操作面板,准备进行返航对抗阿文埃人。维尔注意到显示屏上主舰船恩诺斯号就黑色背景上的一个蓝色光点,其他三十余艘舰船尾随其后,这就是最后的人类了。巨大的虫洞就在眼前,似乎要把他们全部吞没。

“所有舰船,这里是主舰恩诺斯号,我是新的舰长艾森·科特。”全舰队广播被打开了,”现在,我命令,所有舰船返航。”

各种声音爆炸一般地从舰船上传来,质疑、犹豫、反对,这些声音忽然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打破。航线显示屏上,处于代表最外围的诺亚二号的光斑闪烁了两下,消失了。

是阿文埃人,他们击中了诺亚二号。维回想起了徒岛死时眼中的绝望。

艾森极力压抑着自己惊异的表情,显示屏上,一对红色光标几乎是凭空出现,以极快地速度向着舰队逼近。舰船上的骚动还在继续,不断有新的暴乱和冲突发生,有的舰船已经开始减速,却又被逼得继续向前。

“女神四号也被阿文埃的舰队击中了 ……”一个副官哆哆嗦嗦的汇报着,艾森却仿佛听不到他的话。

半晌,艾森双手颤抖地把离开了显示屏,维尔看到了显示屏上的内容,人类舰队残余的武器装备远不及反抗军的想象,这对阿文埃人来说不过是飞虫的一次叮咬。

“将军,徒岛是对的。”维尔知道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他确实是对的,但是——”艾森再次把手放在了控制面板上,”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没法放下尊严继续航行?”

“这已经不是为了人类牺牲,而是带着人类走上死亡。”维尔道,”继续前进吧,将军。”

“军人,只有战死才有尊严。”艾森神情微妙,回过身去下令继续返航,却忽然发不声音。他的后颈中了一枪,开枪的是维尔。

“将军,我本无意背叛,但我首先是个人类。”维尔看着艾森倒下,他并没有想要还击的意思,只是平静的死去了。

维尔撤销了返航的命令,暴乱渐渐平息,红色的光标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维尔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宇宙的深邃和黑暗在他的眼前呈现,耳边传来了的跨越虫洞视界的倒数。

“将军,为什么不回地球了?消失的船就让它消失去吧。”一个男孩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来,维尔回头,惊异地看到了一头烈火般红发下消瘦阴沉的脸。

“孩子,那些舰船上也是活生生的人啊。”维尔惊异地看着看着男孩毫无畏色地走来,绕过了倒在地上的那两具尸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没有冬眠。”

“没有药物可以用于孩子,如果我不愿意冬眠谁也没有办法。”男孩撇撇嘴,”更何况我要看着地球一点点离去。”

维尔苦笑着摇摇头,这孩子让他想起刚刚死去的艾森,他示意男孩来到身边,指向虫洞,”你问我为什么不返航,答案就在那里。”

宽广的黑色宇宙的背景下,虫洞那边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好看像是溺水的人看到水面上太阳传来的光。”看到了吗?那里有一个星系,其中有一颗行星在等着我们,上面会有小镇,会有图书馆,会有学校和花园,会有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

“这就是提嘉娜?那个被认为可以取代地球的东西?”男孩皱起眉头,目光怀疑地在飞船上地球的影像和虫洞那边的光点上来回游走。

“它现在只是提嘉娜,但有了我们,就可以变成另一个地球。”

男孩不再言语,只是盯着维尔的枪沉思。维尔那是还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做维德拉,不知道他会一直跟随着自己,直到某一天劫持了枪械库,建立反抗军来与维尔、与阿文埃人对抗。

但是维尔知道,至少在今天,历史还是选择了它自己的道路。

雨渐渐停息了,维尔从回忆中挣脱出来,远方的圣安市一片通明,团聚分布的居民区在雨雾中透出柔和的光,M大学与国会建筑群东西相对,遥相呼应。

在提嘉娜度过了多少年,维尔就听过了多少年的谩骂。徒岛政府曾经的旧员骂他叛国夺权;饱受地球覆灭之辱的主战派恨他关键时刻软弱,放弃返航;提嘉娜的幸存一代讽他曾与艾森不自量力,妄图与阿文埃人相争,导致本就珍贵的人类舰船被毁。

“徒岛,如今我成为了你,终于明白了你的感受。”维尔深吸了一口烟,苦笑着自言自语。”阿文埃人来的时候,我们战斗、反抗,不光反抗阿文埃人,甚至也反抗一切屈服和妥协,乃至于忘记了,战斗的目的是为了守护。”

维尔望着不远处圣安市的灯火,掐灭了烟。

安娜

安娜走进教室,却发现偌大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灰粽树叶片间狭长的缝隙投射进来,像一把剑。

安娜早该预料到会有这一样一天,学生运动愈演愈烈,朝向东方的街道成为了他们新的课堂。今天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吗?穿越了茫茫星际,时间早已变得错乱不堪。

呼喊,抗议,叫嚣;流血,冲突,牺牲。

嘈杂的声音在安娜脑海中闪过,那些年轻的面孔,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发梢——安娜进来越发分辨不出回忆和想象了。

突然,一张面孔闪现在安娜的脑海,一双慌乱的眼睛,佐伊。或许我的学生也在游行的队伍里,或许他们正遭受危险。

安娜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她头脑发热,随手放下课本,向着喧闹和人群跑去。

越往东方走,声音越洪亮。刚刚进入圣安大道,学生们一下子仿佛凭空出现,瞬间挤满了整个街道。这是一场有组织地游行,参与者大多是学生,都故意模仿着地球岁月里20世纪学生的衣着,鲜红的袖章或围巾松垮地拢在他们的灰布长衫上。

一个短发的女学生骑做在一个高大男生的肩上,大声喊叫着,举着木制的标语牌;每十来个学生里就有几个把手臂高高伸过头顶,挥舞着准备好的条幅和旗子,其他人也都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前面的道路估计着已经被封锁上了,学生们前进不得,但还是一边踏步一边向前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

安娜费力地踮起脚,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向前挤,身边的学生用眼神打量着她——学生们的身上都带着蓝色的小十字架,跟着他们挥舞的身体移动着,宛如星海。

“抱歉,请让一下。”安娜一边向着游行队伍前端移动一边抬头环顾,才看到周围作为政府办公室的一栋栋古典欧式建筑的门都紧闭着,二楼以上的窗户却大打开着,拿着机械武器的武装士兵站在窗边,挤在街道上学生几乎和活靶无异。

这场游行不过是用来逼迫政府的工具,学生就是条件和人质。这是阴谋。她感到脊背一阵冰凉,加快了向前的脚步。

突然,人群移动了起来,前方阻拦的武装力量似乎被冲破了,学生们潮水一般兴高采烈地呐喊着向着前方已经露出金色尖顶的国会大楼冲去。

“保卫提嘉娜!”“赶走阿文埃星人!”他们喊得嗓音嘶哑,安娜身边的一个娃娃脸的男生面孔涨得通红,咒骂着当下软弱的政府。

“什么?提嘉娜怎么了?”安娜感到诧异。

“呸,冷漠。”麻花辫的女生回过头,清澈的瞳孔中露出鄙夷的神情,柳叶眉浓淡如画,她的额头上纹了一个纹身。”阿文埃人随时可能回来,然而住在白色穹顶下的政府老爷们却毫无作为!我简直再也忍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向阿文埃人宣战!”

“可我们不正在经历难得的喘息吗?”安娜哭笑不得,人类对于自己总是高看一眼。

“这种屈辱下的安宁我宁肯不要!我们现在就像海上的小船,而水下的巨龙随时可能吞噬我们。这位同学,你能明白吗,你读过书吗?”麻花辫女生眯着眼睛斜视着安娜。

“姑娘,你如果读书,就会在书里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安娜暗暗在心里替女生惋惜,她的想象力本该用来装点她的生活。

一声枪响划破天空,紧接着是尖叫和愤怒的吼声。人群分成了两个方向,在逃跑和前进间犹豫不决。安娜被学生们挤得动弹不得,忽然,一个女孩子的面孔出现在不远处人群的缝隙中,她的脑后留着一根细长的辫子,眼睛下面有一颗心形的小痣。

“佐伊!”安娜大喊,好像突然又恢复了呼吸。

佐伊回头,眼中满是惊异,”安娜老师,我——”话音未落,学生们再一次向国会冲去。

安娜和佐伊,在大海上分离了。

没人知道政府军为什么没有开枪。

“哼,维尔那个家伙老了,拿不动抢了。”安娜身边的学生们冷笑着议论纷纷,他们冲进国会圆柱形建筑外侧的楼梯,才发现所有人员和屋子都已经撤离了,只留下了一栋空空的建筑送给他们占领。

安娜感到自己越发接近真相了,带着精致十字架臂章的学生领袖越来越多,他们吆喝着指绘学生们去占领更多的地方——在重兵把守下这几乎毫无可能,好在学生们对于今天的成就几乎已经心满意足了。

“喂,你是谁?退到下面去!”一个浓眉大眼的男生拦下了安娜,国会大楼的顶层几乎就在安娜眼前了。

“放我上去,我是老师。你们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或者至少是互相利用。”安娜直视着他的眼睛平淡地说道。

男生愣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安娜走上顶楼,才发现这里出乎意料地空寂,完全架空的大理石穹顶上浮雕着银河系的图案。提嘉娜初夏的风贯穿而过,淡紫色的天空澄澈无云,渺远的地平线隐没在城市的边缘。安娜情不自禁地走到栏杆边缘,贯穿东西的圣安大道在从她的脚下向着远方延伸,身着灰色长衫的生们团聚在第三街区,宛如一粒粟米。

城市,如同撒下的种子般在这块崭新的土地上开枝散叶,不过几十年时间,就枝枝蔓蔓地蜿蜒了整个平原地区,咖啡厅、学校、书店、花园纷纷破土而出,新生的一代渐渐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贯穿的道路分隔出了城市的街区,一片片红瓦民房整齐地团聚在道路的末梢,M大学镶嵌在城市中心,现代建筑的杰作放射状分布在城市的各处,晶体般反射着阳光。

当安娜终于从夏风中醒过来的时候,她这才发现有一个男人正冷笑着从背后注视着她,身边围绕着冲来占领国会顶端的学生。

“安娜,这不是安娜吗?好久不见。”男人露出戏谑的笑容,如同豺狼发现猎物时的渴望,他的一头红发在风中摇曳,一个蓝宝石雕刻的十字架在他的胸前跳动。

“是你?”安娜从未感到这样愤怒,她几乎要质问他,是不是他组织了学生游行,是不是他在利用学生们的热情和生命。他明知道政府随时可能开枪,他明知道阿文埃人还没有回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可是她最后却只吐出了那两字。

“安娜!你还和以前一样。”男人笑得更大声了,鼻翼两边生出了了细小的皱纹。”自从我在缪斯女神号上见过你之后,听说你一直写写画画,就像战争从未发生过。我们两个是多么不同啊,对我而言,阿文埃人就从未离开过。”

“原来是你,维德拉。”安娜记得他在缪斯女神三号上是怎样拒绝沉睡,怎样把偷来的小刀藏匿在黑暗的船舱深处。”看看这些年轻的学生吧,他们不应该是被你用来要挟政府的发动战争的工具。”

维德拉眯起眼睛摇头,目光渐渐透出凶狠。”不,安娜,这种失败中度日如年的感觉我再也也忍受不了了。学生们算什么,在人类的胜利面前,别说是他们,就连你我的生命都无足轻重。”他上前一步,双手死死抓住了安娜的肩膀。”安娜,你写下的那些东西毫无用处,它们全是过去的记忆,他们已经死了,解救不了今日的我们!只有战争可以了结这一切。”

“放开我,维德拉。一个人的执念不应该成为代表所有人发动战争的理由。”安娜被维德拉抓得生疼,不断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开来,一直被逼退到了白石栏杆上。”你梦想中的战争将要、也正在毁灭我们祖祖辈辈竭尽全力守护的东西,知识、记忆和爱。”

“忘不掉是因为你的软弱。”维德拉已经把安娜逼到了露台的栏杆上,他笑着,眼睛睁得老大,血腥和暴力都使他兴奋不已。”我会让你知道:人类,要么战,要么死。”

维德拉忽然放开了安娜,走到她的身边,对着楼下翘首等待的学生们振臂高呼:”战胜阿文埃人!保卫提嘉娜!”

刹那间,楼上楼下的学生们沸腾了,他们在这激昂的口号中失去了自我,”保卫提嘉娜”的喊声震天,安娜感到一阵眩晕。

浪潮般的喊声中,维德拉忽然转身一把抓从背后抓住她的双肩,”永别了,安娜。人类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你。”安娜感到一双手将她向下拉去,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安娜忽然失去重心,翻身仰面跌下。

在空中,她看到维德拉微笑着注视她的坠落,仿佛长抒了一口气。耳边的喊声霎时安静了,只留下的风的呜呜声,喊叫声却又在忽然之间爆发,惊呼,赞叹,呐喊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大网冲击着安娜。

老教授说过,人在将死的时候经记忆中的景物会再次清晰,无数张面孔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记住这些人生命的每一个细节,发梢卷曲的弧度和微笑时眼角的皱纹;她穷其一声都在回忆,都在试图为人类寻找答案。

“安娜老师!不要——”是佐伊的声音。安娜感到自己离地面很近了,她不禁微笑了,至少她终于找到了佐伊。

这是安娜和佐伊的倒数第二次相遇,相遇在坠落途中。

安娜

在坠落后的昏睡里,安娜陷入了一个梦境,在梦里,她再次回到了缪斯女神三号上。

上了釉的椴木书架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古铜般的光芒,仿佛这些树木还活着。安娜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排排的书脊,烫金的字迹带给她一阵触电般麻酥酥的感觉,她踮起脚,刚好能看到第四排的《十日谈》与《荷马史诗》,这些书即使不是大师的手稿,也是最为精美的印制版本。在书架的后面,人类文明纵横百万年的艺术瑰宝尽收眼底,来自胡夫金字塔塔顶的砖块垫在梵高的《向日葵》下面,《簪花仕女图》被卷成了一个卷轴放置在角落。

彭地一声,黄金烛台倒了,灯盏在地上留下了狭长的影子,安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维德拉又来了。

“维德拉,你真是的,为什么又故意把它碰倒?”安娜走过去扶起烛台,安慰似地抚摸着高出来的第七支灯盏。维德拉翘着脚倚在储藏室的门口,只留下了一个逆光的剪影。

“有什么关系,反正这艘飞船和里面的东西一都样,我看着都是些废铜烂铁,好没意思。”维德拉沉着脸走了进来,手里握着的小刀胡乱地划过青铜编钟的表面。”我真是搞不懂你,安娜,你怎么就能和这些无聊的东西一直呆在一起呢?”维德拉提起达芬奇手稿的书页,几乎要把它撕扯开来。

“我不觉得无聊啊。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但总觉得看着他们心里就很踏实,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几乎可以永远停在这一时刻。”安娜抚摸着《茶花女》的书脊,几乎是自言自语。”可惜所要孩子就要冬眠了,不知道在梦里还能不能把书读完。”

“安娜,我讨厌做梦,更讨厌冬眠。”维德拉的手指留恋地抚摸着唐刀的刀尖,直到鲜血直流,”我不会冬眠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上这艘船。我要看着地球一点点离去。”

安娜偏偏头,红头发的维德拉笑了起来,”你该去冬眠了,安娜,等你醒过来,我可就比你大十岁了。”

“瞎说。做梦的时候凭什么不算时间,你明明和我一样大!”安娜紧紧握着《简·爱》不愿撒手,和维德拉最后相视一笑,此后十几年,他们穿越茫茫星际,看着提嘉娜从荒芜走向繁荣,却彼此再未相见,直到国会大楼顶上的相遇。

梦是把记忆打成碎片放进万花筒里,在梦里,安娜回忆。

水仙的幼苗从湿润褐色的土地中钻出来,唯一的一片嫩黄色叶子蜷缩着,挂着泥土,它沐浴着清晨的阳光缓缓舒展,展现着它细嫩的脉络。生命的过程不论是在地球还是提嘉娜都在一丝不苟地发生。

上一秒,安娜坐在小小的课桌后面和旁边金色卷发的小姑娘偷偷传递着巧克力糖,听着女老师轻身细语地讲述五个元音的区别。下一秒,安娜就站在了讲台上,玻璃的地球仪折射着阳光,黑板上的地球洋流运行图被她改了又改。

缪斯女神三号是一处行驶在宇宙中的博物馆,上面藏满了人类最珍贵的记忆,安东尼教授曾经说过,拓版永远比不上真迹,因为其中没了灵魂。

葡萄酒在橡木桶中沉淀,留下了独特的烟熏味道……

安娜在黑暗中书写,只是因为他们曾经发生,也曾经存在过。

安娜从梦境中醒来,枕边是一大摞完成的书卷,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比刚开始时候的鬼画符不知要好了多少,这是佐伊在书写她的回忆。书卷的最上面是一封道别的信。

亲爱的安娜老师,佐伊这样写到,战争终于还是来了,就像我们早知道的,大海不存在永久的平静。

人类,是胆小而懦弱的,为了活下去我们曾经放弃了我们的家园,放弃了我们所珍视和爱的一切,但是今天,我们已经受够了屈辱,我们不会再逃避。要不然,将来的孩子们不仅要学地球史学,或许还要学六学分的提嘉娜史学呢。

一张照片从信封中滑落,照片上的佐伊一件崭新的宇航战斗服,细腰纤臀,身姿挺拔。她对着镜头露出笑容,眼睛下方心形的小痣格外清晰。

照片的后面,佐伊写道:安娜老师,请一定把《地球全史》写完!如果我死了,请在我的墓前放上一本你写的书,还有别忘了我们的葡萄酒。

安娜不禁笑了起来,佐伊俏皮的模样再次浮现在脑海。风吹开了窗帘,屋外的地球花园比安娜记忆中的更加生机勃勃。

安娜

战争最后还是到来了,但是安娜不会知道了,她已经独自一人在宇宙中飘荡许久。

在她离开提嘉娜之前,她从未放弃讲台,但却不再教书了。大多数时候,教室里都空无一人,但是偶尔会有一些学生回到教室做最后的纪念,这种时候她会和学生们聊聊食堂大厨做的咖喱,摘下学校里四季开放的龙舌兰别在他们的袖口和衣领。

在学生们几乎完全销声匿迹的时候,安娜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却发现一个男人正独自坐在教室的正中,把玩着原本放在讲台上的玻璃地球仪,它曾经被打成碎片,后来又被安娜一片片拼起。

来者头发斑白,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地球仪上的裂痕,它们跨过大洋与陆地,撕开高山与平原,刺眼的晨光转了个弯,安娜才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孔——一刀深深的疤痕割裂着他的脸。

“这儿欧洲?我还记得自己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在卢瓦尔河谷尝到过很好的白葡萄酒。”他的手指敲击着地球仪上磨砂的部分。

“是的,那里盛产很好长相思和白诗南。”安娜不禁微笑地回答道。

男人也微笑了,他扭曲的面孔几乎更加狰狞了,”你和安东尼那个老家伙简直一摸一样啊。只可惜,这么好的葡萄酒我是再也没办法和他共饮了。”

“您见过安东尼教授。”安娜差异地打量着男人。

“有幸一见啊,姑娘。提嘉娜还一片荒芜的时候,是他站在我的枪口前要求修建学校,要求开办地球史学。”男人放下地球仪站起,安娜这才发现他尽管已经年纪不轻,却依旧身形魁梧。”我还记得他在葬礼上的样子——”

“是你。你是唯一一个在葬礼上踏足地球花园的人,我记得你。”安娜记起了那天土壤和汗水的咸味,柠檬树的清香。

“是我,维尔·亚瑟。战争要来了,你该走了。”维尔环顾着教室,似乎漫不经心,书和笔记安静地散落在桌子上,落地窗外的龙舌兰照常开放,一切都那么安详。”你知道这是命令,安娜老师。”

“我的学生佐伊曾经提起过你,她说十几年前在主舰船恩诺斯号上发生过一些事。”安娜向来不在乎这些事情,但是她相信学生还会回来,她还不想离开。

“不,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维尔笑了,透出一丝疲惫与苦涩。年轻的时候,跟着”战斗疯子”艾森,他也时时刻刻想着反抗,反抗屈服和安逸,反抗恐惧下的和平,但却在最后时刻他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团聚的家庭。于是,历史走上了它本来的道路。

“安娜,我知道你不会记得,你所书写和记忆的无关了胜负输赢。”维尔放下地球仪,又恢复了震慑的姿态。”带上你的书和笔,今晚必须离开。人类誓死守卫的,就在你的书里。”

“拿走那个地球仪吧,先生。”安娜道,”我保证,有机会一定请你喝一杯葡萄酒。”

维尔大笑着转身走出了教室,”好啊,我等着,为师者应言而有信。”

人类必将在宇宙尽头重逢。

奥斯卡

安娜离开提嘉娜的那天晚上,奥斯卡刚刚好来得及与她告别。他们把她乘坐的那艘小型独立飞船仍然叫作缪斯女神号,上面没有任何通讯设备,也不装备任何武器——在阿文埃星人的眼皮底下,他们没法冒险。

安娜带上了书和葡萄酒,用纸笔写下了地球和提嘉娜的坐标。”行了吧,安娜,别老磨磨蹭蹭的,我们可一点儿也不留恋你。”奥斯卡半开玩笑地催促着安娜,心理抱怨着没想到佐伊那个小鬼和安娜就这么先后离开,只留下他这个只会做菜的孤寡老狼。

“别哆嗦了,我的大厨。”安娜哭笑不得地把最后一瓶葡萄酒小心放置在垫满木屑的箱子里。”老狼,记得橡木桶里剩下的葡萄酒省着点儿喝。这真的是最后的遗产了。”

“妈的,酒鬼不喝酒还叫酒鬼吗。”奥斯卡当地一声帮安娜合上了舱门,提示离开的指示灯闪得他心烦意。

狼人退后了几米,看着缪斯女神号在暮色中发出微光,和多年前的那一幕是多么相似。

奥斯卡,活下去。他看到奋力安娜拍打着舷窗,似乎在大声说着这句话。

“废话,我当让然会活下去。我可是狼,不是人。”明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奥斯卡还是忍不住吼道,”妈的,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杯葡萄酒呢。”

夜渐渐深了,缪斯女神号已经成为了一个光点,瞬间就看不见了。

“来了,他来了!”一个女孩惊喜地尖叫起来,其他孩子们瞬间如雨后春笋一般从城市废墟的掩体下钻了出来,蜂拥着冲向奥斯卡。

“别抢别抢,少不了你们的!小孩子优先!”奥斯卡刚从他破烂的小飞行器上下来,就被奔过来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一个瘸了脚的小男孩死死地揪住他的围裙。

“来来来,一人一勺。”奥斯卡从一个废燃料舀出一汤勺的咖喱,盛在一个卷头发女孩的铝罐里,里面只有零星地几个土豆和胡萝卜,汤汁也几乎稀得没有咖喱味道。奥斯卡刚开始的时候还总是为做这些东西浪费了自己的厨艺而气氛,不过说到底还是填饱肚子最为重要。

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了,这次似乎并非阿文埃星人的主部族,而是一个文明发展落后的多的分支。尽管如此,人类仍旧陷入了苦苦挣扎,大部分的城市都已经化为了废墟,M大学也变成了一片空地,奥斯卡却出人意料地在战火中大受欢迎,人们热爱他的料理,传递杂货的纸箱塞满了一箱有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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