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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濒死的永生者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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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打在集装箱的铁皮上,在积尘的中央钻出了一抹锈迹。很快,骤雨倾盆而下,伴随着浪涛彻底洗刷着这个庞然大物。驳船随着风浪晃动着,锚链张弛摇摆,卸扣的连接处早已磨损不堪,随时都会断裂。风暴愈来愈大,锚链碰撞摩擦的声响也愈来愈强。驳船如同一只发狂的巨兽,借助着大海的力量,不断撕扯着禁锢自己的铁链。它挣扎着,撞击着,直到一涛巨浪袭来,直到它被卷翻、沉入海底,那锚链依旧牢牢地拴住它的脖颈。

在曼彻斯特港不远处一座废弃的灯塔中,轮椅上的我见证了驳船的挣扎与沉没。寒风穿透破败的窗户一阵阵刺痛我嶙峋的身躯,也将插在我口鼻之中的管子吹起吹落,引得一旁的仪器不停鸣叫着。

仪器一叫,我便知道安雅要来了,她是个好姑娘,和她的妈妈很像,我甚至能在她的眸子里看出她爷爷的模样。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不该死。

我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老畜生。”先传来的是安雅的脚步声和叫骂声,随后便是木门撞击墙壁的一声闷响。

我轻哼一声以示回应,并没有因她的辱骂而愤怒,她有权利这样做,我也希望这能让她好受些。

“你除了像猪一样哼叫还能做什么?”这个十五岁的姑娘站在门口冲我嘶吼着,她质问的声音愈大,其中间杂的哽咽声也愈加明显。

听到这话,我停止了“像猪一样的哼叫”,仅存的舌根不自觉地翘动,口腔中的空虚连同心脏中的空虚一同袭来,让一旁屏幕上的心电图上出现了一个陡然的起伏。

是啊,连最爱的人都无法保护,我还能做什么。

窗外的黑暗让玻璃的反射变得清晰。汹涌的海洋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副沧桑丑陋的面庞,皱纹与伤痕在上面交错着,辅以皮疹和脓液的点缀,构成了一副令人作呕的图画。

透过玻璃的反射,我看到安雅正朝着我走来,她娇小的身躯在房间的杂物中时隐时现,愤怒的步伐却踩得老旧的木地板吱呀作响。

“他们管你叫永生者,永生者。”安雅稚嫩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她过于激动,胡乱挥舞的双臂打翻了桌上装着药片的瓶瓶罐罐,紧接着又干脆直接将那桌子推翻,“但你给这世界带来了什么?死亡,混乱,你是个恶魔,掠夺他人生命的恶魔!”

“你害死了我的爷爷,接着害死了我的父母。”安雅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无助地蹲在地上,刚才的疯狂消耗了她太多体力,“你害死了你自己的女儿。”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狂风将窗猛然吹开,玻璃在墙上撞得粉碎,碎片间杂着雨点拍打在我的脸上,温热的血液顺着伤口流淌出来,与冰冷的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面颊滴落。或许还有一两滴泪水,我不知道。

“现在你带来了它们,那些外星人,那些入侵者。”安雅再度站起,踉跄着朝我走来,“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因为它们而死去吗,你知道他们挖出了一个通往地球中心的路吗?它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知道它们绝不是为了我而来,它们在摧毁了人类的防线之后便开始掠夺资源,我如同其它平民一样,对它们来说只是蝼蚁。但安雅一直相信是我召唤了它们,我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安雅越过地上的玻璃碎片,来到我面前。窗外一道闪电骤现,照亮了她半边面庞。这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我看着她苍白的脸,那凌乱的发丝早已被打湿,空虚的眸子里见不到一丝光。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能看到她颤抖着抬起的双手,我知道她想做什么。

雷声轰鸣,我闭上了眼,感觉到呼吸器被粗暴地拽掉,外界冰凉的气流瞬间涌入我的鼻腔,但却好似堵塞在那。每一口呼吸都愈加艰难,衰老的心脏不断收缩着,挣扎着。我睁开眼,却仍是一片黑暗,在黑暗之中,我隐约看到屏幕上心电图的波澜越来越小,直到一切都宛如湖面般平静。

心电图又再次波动了起来,仪器的滴答声再次恢复了节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常有人说医生见惯了生死,但实际上,谁也无法习惯一个生命在逝去前的反抗与挣扎。

手术室的温度并不高,但我能看到身旁护士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止血钳。”我说,双手继续在手术台上操作着。

2015年以来,国内恐怖组织“新希望”愈发猖獗,他们与境外势力勾结,谋划了多起恐怖袭击,车站、机场,甚至学校都难逃一劫。政府高层震怒,发誓要在一个月内剿灭暴徒,但是一个月又一个月,随着越来越多无辜生命的逝去,恐慌在这个国家迅速蔓延。“新希望”的领导者厚颜无耻地宣称他们只是将“被上帝选中的子民”送去了更好的世界。显然,手术台上这位警官也被他们所谓的神选中了。

政府多次要求谈判,可他们没有政治诉求,也没有经济目的,没人知道他们仇恨社会的原因,他们仿佛真的相信自己是在为他们的上帝效力。这也是让很多官员与学者都困惑的地方。

但我并不困惑,我很清楚,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用手上这把刀割开他们每一个人的肚皮,掏出他们的内脏,然后看着他们在煎熬和挣扎中去见他们的上帝。

持刀的右手忽然颤抖,刀刃险些划破患者的动脉,我深悉一口气,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护士很快将工具递来,并及时调整了上方的灯光,后面的一切都很顺利,子弹被取出,患者的生命体征逐步稳定,手术十分成功。

回应同事的称赞,迎接家属的感激,脱下手术衣,然后悄悄地将术前收下的红包放回病人的床头,一如往常。

回到办公室,瘫坐在桌前,一如往常。

努力克制自己,目光还是被电脑旁的那副照片吸引了过去,一如往常。

叶欣一直喜欢素色。“你还有不穿黑白的时候么,不如以后咱们拍照直接拍黑白的,还省事。”整理相册时,我曾这么调侃她,但当这张照片摆在我的桌子上时,我才发现,其实黑白并不适合她。

一个月前,这座滨海城市的一处港口发生火灾爆炸事故。火焰仿佛从地狱中升起,吞噬了169个美丽的生命。

疯狂的信徒终会被绳之以法,但破碎的家庭再也无法重圆。

一瞬间,一道火光,一声闷响,就什么都没了。

昏迷中,妻子的最后一声哭喊久久萦绕在我的耳畔。她用她血肉模糊的身躯发出最后一声呐喊——保护好孩子。

我得保护孩子,我也得保护你。

可惜现实不是什么英雄电影,醒来时,我发现这世界留给我唯一一件来怀念妻子的东西——是我手中紧握的半根手指,还有上面摇摇欲坠的戒指。

钻石染着爱人断指的鲜血,窗外明媚的阳光投在上面,折射出些许不一样的斑斓。

护士在我的床头放上一束花,她说:

“这真是个奇迹。”

这真他妈是个奇迹。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我的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桌上的手术报告早已湿透,我匆匆用手指抹干眼角,回首看向窗外,才发现太阳早已落山。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女儿略带委屈的声音,“我...我知道你忙,我...我不是催你,我就是想问问。”她解释道,我甚至能想像出她咬紧下唇的模样。

我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喂,爸爸,你还在吗?”电话里传来女儿的呼唤,连同一两声难以抑制的哽咽,“爸爸,你回来吧,我给你买的好吃的都凉了。”

“琴琴乖。”我回答道,“爸爸在路上了。”

我脱下白大褂,披上自己的外套,飞速走出门去。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暗暗发誓。这一个月来,一直是女儿在安慰自己。她拙劣地掩盖住自己的悲痛,一遍遍告诉我她在童话故事里学来的那些幼稚的道理。

“老师告诉我,妈妈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所以爸爸你别难过了,你看我多坚强。”她这么说过,“你看我,我在笑呢。”

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我失去的是爱人,她失去的则是母亲。

出了医院,我抬头仰望那轮弯月,像极了叶欣的眉。

“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女儿的。”我对月亮说,“就像那天在火海中一样。”

我总是记不清临时安置房的位置,仍习惯性地在第二个路口左转,然后直行到那颗香樟树下。我总是想顺路去一趟门口那家便利店,给家里贪吃的母女俩买些零食,然后告诉她们绝对不能一晚上就吃完。

或许我并不是走错了了路,或许我只是偏执地想来看一看这废墟,或许我真的相信只要这些楼房重新建好,一切就都能恢复原样。

等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推开门,昏暗的灯光让屋里的空气又冰冷了几分,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琴琴趴在桌子上,两道泪痕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显得很是突兀。我悄悄走近,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爸爸。”她听到脚步,像一只警惕的小鹿般睁开双眼,看到是我,赶忙揉了揉哭红的眼睛。

“你终于回来了。”她嘟囔着小嘴,嗔怪道,“肯德基都热了好几回了,薯条早就软了。”

“爸爸保证,以后都早早的回家。”我弯下腰,轻抚着她的额头。

“拉钩。”她郑重地伸出手,注视着我的眼睛。

“拉钩。”我挽过她小小的指头。

“爸爸,你知道么,我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拉过钩后,她一边将桌上的汉堡推到我面前,一边神秘地说道,“我梦到了一只小猫咪。”

“嗯。”我一边脱下外套外一边听着。

“小猫咪叼着一封信!”她瞪大了眼睛,先前的睡意一扫而去,“我不记得信里写了些什么了,但我知道那肯定是妈妈送来的。”

听到这,我心头一颤。

“爸爸,你相信有别的世界吗?”见我默不作声,她追问道,“妈妈还活着的世界。”

“嗯......我觉得或许有。”虽然多年来从医的经验告诉我这不可能,但我却希望琴琴能这么想,“为什么这么问?”

“我觉得小猫咪是妈咪的使者,从另一个世界派来的。”她的表情十分严肃,甚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爸爸,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她紧接着问道。

“你说,孩子。”

“如果有一天爸爸也和我也分开了,我们一定要派一只小猫咪告诉对方,自己还好好的。”

或许离开悲剧发生的地方确实能让人暂时忘记伤痛。

和女儿一起躺在太平洋的中央,在游轮平稳的航行中感受轻抚的海风。五月的阳光洒在身上,感觉像是被整个世界拥入怀中。如果不去回忆,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惬意。

眼前突然阴暗下来,睁开眼,我看到霍夫曼臃肿的身躯站在我的躺椅前,遮住了几乎所有的光。他的嘴咧开老大,露出两排烟黄的牙,肚子上的肥肉还在颤动着。

“你的女儿真像个小天使。”他夸赞道,一边摸了摸琴琴的脑袋。

我能看出琴琴的反感,她和我一样,对这个常来搭讪的外国老头很是排斥,但还是乖顺地没有反抗。

这个奇怪的英国老头在旅途开始的第二天便从船上一跃而下,当时是凌晨2点,几乎所有游客都早已经回舱入睡,清醒着的船员也寥寥无几。当时我还因为失眠在甲板上游荡,发现他的时候大海几乎已快要将他吞噬。我意识到等到船员听到我的呼救赶来时已经太迟了,或许是出于医生的本能,便自己跳了下去。我紧握着救生圈,另一只手臂挽住霍夫曼的脖颈。一股股海浪将我们掀起,黑暗和海水阻碍了我的视线,但我能感到自己正离游轮越来越远。

海水不断灌入鼻腔,我能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在一点点流失,而身旁的霍夫曼就像一具死尸般毫不挣扎。当我终于决定松手时,船上警铃大作,探照灯随之打在我们身上。

很快,船员们成功将我们救上了船。

我不知道霍夫曼是如何说服船长没有将他遣送回国,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第二天便恢复了正常。他和所有游客一样,晒着太阳吹着海风,逍遥自在,好像从来没有自杀过。他也从未对我表达过任何感谢,好像救他是我应尽的义务一般。

他是一个人上船的,自那以后,我好像成了他发泄自己无聊的对象。他时不时来找我聊天,据他所说,他是剑桥大学的一名理论物理学家,但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大多时候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足球,政治,女人,除非被我强硬打断,否则他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最令人恶心的是,在得知我妻子的事之后,他在我和琴琴面前笑着说:

“别愁眉苦脸的了,你老婆压根没死,只是我们觉得她死了。实际上,她可能现在正在筹备你的葬礼呢。”

自那之后,我便打算彻底忽视这个诡异的老头。

“嘿,郑医生,去酒吧喝一杯如何?”霍夫曼举起手中空了一半的酒杯,邀请道。

我没有理会他,也懒得骂他。

“如果是因为你妻子的话,我道歉。”他说,“但你要知道那是个可能的事实,去喝一杯吧,今天我会仔细告诉你的。”

我保持沉默,对付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往往沉默是最好的手段。

他等待了一会后知趣地走开,阳光又重新洒在我的脸上。

“爸爸,咱们去游泳吧。”随着霍夫曼走远,琴琴从她的躺椅上跳下,牵住我的手摇晃着,她刻意将眼睛睁地很大,眨动个不停。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怎么让她的爸爸同意她想做的事,她也知道怎么点亮她爸爸的心情,“这船好大好大呢,天天在这晒太阳多没趣。”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姑娘昨天在水里吓得直打哆嗦。”我依旧在沙滩椅上,装出一副慵懒的模样,用另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爸爸晒太阳,你自己去吧。”我故意逗她说。

悄悄将遮住眼睛的手臂挪开一点,透过缝隙我看到琴琴嘟囔的嘴巴,和那副写满了委屈的脸蛋。她一声不吭,只有那双手还紧紧拽着我的指头轻轻摇晃着。

十秒之后,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像早已看穿了我的把戏似的,眼睛眯成了一个月牙,嘿嘿的笑得比我还开心。我从沙滩椅上坐起,将手中的果汁放到一旁。握着她的手,朝船尾的游泳池走去。

看着小鸟般在阳光下蹦跳着的女儿,我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涌动,能感受到残存的信念一砖一瓦地重构起来,或许这个世界对我还保有一丝善意。

但在那声枪响之后,我便知道了,世界从未有过善意,一切看似美好的事,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悲剧的衬托罢了。

“请所有被主选中者到甲板上集合,你们的亲人和朋友已经在这里了。我们会在二十分钟后开始搜寻漏网之鱼,一切违背主的意志的人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请所有被主选中者到甲板上集合,你们的亲人和朋友已经在这里了。我们会一间间房间搜寻漏网之鱼,一切违背主的意志的人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仍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广播一遍遍播放着恐怖分子的威胁。他们显然已经掌控了整个游轮,到处都是哭喊声、尖叫声,间杂着金属与骨骼碰撞的闷响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枪鸣。

“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女儿紧紧蜷缩在我怀里,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着,“我好怕。”

“嘘,没事的孩子,没事的。”我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同时透过衣柜的门观察着外界,小刀因为手心的汗水几次差点滑落。

女儿点点头,不再吭声。她死死拽着我的裤腿,我知道,她确实相信一切都会没事的,她确实相信她的爸爸会保护好她。她确实相信等风波过去后,她又能继续在游泳池像小鸭子一样嬉戏。

当一切慢慢恢复平静,所有混乱的声响都渐渐消散的时候,舱门被一脚踹开。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慢慢靠近我们躲藏的衣柜,我捂紧琴琴的嘴,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我会保护好我们的女儿的,会的,会的。

在他打开柜门的一瞬间,我猛地冲出将他扑倒在地。他试图从我身下挣脱,不断用匕首刺向我的脑袋。千钧一发之际,我手中的刀刃割开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男人随即停止了反抗,拼命捂住自己的喉咙在地上翻滚挣扎,但鲜血仍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他最后的呼喊卡在喉咙,化作猪一般的哼叫。

“快,快跟爸爸走。”我转向身后的衣柜,对女儿说。我拉紧那双小手,冲出门外,走廊中的暴徒很快发现了我们,瞬间枪声四起,我抱起琴琴继续奔跑,我不知道自己的身躯是否能为她挡住那些子弹,但幸运的是,那些暴徒的射击技术正如他们的搏斗技术一般糟糕。

冲出住宿区后便来到了船上的广场,此时广场上并没有暴徒,能看到的只是遍布的血迹与尸体,大多是船上的警卫和船员。

“去找救生艇。”在我犹豫之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看去,船长先生倚靠在墙边,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胸膛,但鲜血扔不断从中渗出,“在第三层的船尾,趁它们还没暴徒毁坏,逃出去后告诉······告诉救援队我们······”

砰。

船长的头颅在我面前炸裂开来,血液裹着脑浆飞溅出来,琴琴的尖叫贯穿我的耳膜。

随着一声闷响,眼前的一切突然间黑了下去,一阵阵疼痛从后脑传来,在视野完全消逝之前,我看到那些带着白色面具的男人将女儿从我身旁拖走。琴琴在哭喊,但我能听到的只有刺耳的蜂鸣。她在喊我,我看得出。

“爸爸,爸爸。”

冰冷的月光洒在甲板上,空气中海水的咸味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涌入鼻腔。男人们被集中在广场上,游客、船员、警卫,女人和孩子却不知所踪。我们被持枪的暴徒包围住,每一个人的双手都被绳索紧紧捆住,丝毫没有逃脱的可能。

广场中央舞台上的男人同样戴着白色的面具,不同的是面具中央画着一副血红的十字架。他在台上静静地站着,虔诚地仰望着天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启示。

当圆月缓缓移动到他正前方时,他才向前跨出了一步。

“你们所有人都是被主选中的子民。”他开口道,声音沙哑却有力,“如今人间已经充满了罪恶与肮脏,政府,科技,还有那些亵渎我主的思想。你们是幸运的,主选中了你们,委托我将你们送去天堂,送去一个更好的世界。”

一切都好像经过排练,当这段话结束之后,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走上了舞台。他并没有被束缚,身旁也没有暴徒跟随,但却好像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仿佛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甚至说,平静地像是已经准备好前往十字架所说的天堂。

十字架身旁的白面具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递给他,同时一台摄像机被推到他面前。

“你的一言一行都将被直播到全世界,信徒,借此机会表达你的虔诚吧。”十字架将手放在青年的头顶之上,随着他的手下移,青年也随之跪倒在地。

“我是被主选中的子民。”青年面对着摄像机说道,声音十分虚弱,“我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主,现在,我将把自己的灵魂从这罪恶的世界中释放,跟随主的呼唤,前往天堂。”

说着,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匕首,将它紧贴着自己的咽喉。

十字架抚摸着青年的额头,像是在对他说,是时候了。

“救救我们!”青年突然朝着摄像机大吼出来,“我们在信天翁号上!救救我们!”

远处的瞭望台上传来一声枪响,男人的脸应声炸裂开来,整个人向后翻出数米,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倒在舞台中央。

“去,把他的老婆扔下海。”十字架向身旁的白面具吩咐道,他故意提高了自己的嗓门,好让所有人听清。

“没有人知道这艘船的位置,没有人能把你们从主手里抢走。”十字架站在从青年脑袋里渗出的血泊中,高声说道,“主不需要女人和孩子,至于他们是苟活在这罪恶的人世还是被送往地狱,全在于你们自己。”

“每一天会有一位选中者将自己的灵魂送往主的怀抱,先从违抗主的意志的人开始,希望你们能早些在主面前赎罪。”他继续说,“明天先从杀死了一位信徒的郑佚开始。”

琴琴,爸爸对不起你。

琴琴,爸爸对不起你。

琴琴,爸爸对不起你。

被押回由舱室临时改造的集中营之后,我便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我失去了所有的信念,因为现在摆在我面前唯一的选择就是念叨着那些幼稚而极端的信条,然后用匕首划开自己的动脉。我唯一奢望的,是他们可以履行自己的诺言,不伤害琴琴。

“你不会死的,放心吧。”霍夫曼用肩膀拱了拱我的后背,他的话语里仍充满着笑意,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去你妈的。”我骂道,“去你妈的。”

“你不会死的,郑医生。”他凑近我耳边,这一次,他的声音严肃了许多,“我得告诉你一些事,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

不知为何,本该表示感谢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人生中最后的时刻不能陪在家人身边,却只能在监牢里悼念失去的妻子,担忧生死未卜的女儿,还要忍受这个疯子,或许死亡真的是我最好的结局。

“去你妈的,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好笑?”我继续骂道,“我明天就要死了,我不知道我的女儿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他们会对我的女儿做什么。霍夫曼,我不想在这时候听你那些废话。”

“无所谓。”他费劲地将自己的身体扭了过去,靠在墙边,“那就等你明晚回来再说。”

那晚,我彻夜祈祷救援能及时赶到,正如先前祈祷那熊熊的烈焰可以停止燃烧一样。第二天,当十字架的手轻轻搭在我头上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将结束了。

目睹我死亡的将是全世界的人,还有头顶的海鸟,但没有谁能帮我,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郑佚,你是一名医生,是吗?”十字架轻轻拽住我的头发,问道。

“是的,我是一名医生。”按照他们的要求,我逐字答道。

“你将无数属于主的灵魂藏匿于人世,现在是你去主面前赎罪的时候了。”他郑重地说道,同时一点点将手往下压去。

膝盖离地面越近,心跳也就越快。

“我是被主选中的子民。”当我彻底跪倒在地后,他们便将摄像头推近,面对着漆黑的镜头,我说出了那段可笑的话,“我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主,现在······现在,现在,我将把自己的灵魂从这罪恶的世界中释放,跟随主的呼唤,前往天堂。”

叶欣,我去找你了。

手中的匕首划过咽喉的一霎那,刀刃从刀柄脱落,掉落在舞台中央。我的身躯连同呼吸都在剧烈颤抖,身旁的海浪声提醒着我,死亡并未到来。

很快,一个白面具重新递来一把匕首。当我将要接过之时,一只海鸟从半空俯冲下来,抓起匕首便腾空而起,留下一声惊鸣。

“该死的畜生!”白面具朝着海鸟连开三枪,当它即将消失在云层之上时,惨叫一声便从天空坠入海洋,一根沾染着鲜血的羽毛缓缓飘落到我面前。

“主等了太久了。”十字架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位,对身旁的白面具说道,“你来送他走吧。”

白面具很快走到我身后,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跪在前方,冰冷的手枪顶住我的后脑。

至少枪还快一些。

随着十字架点头示意,行刑官叩响了扳机。

咔。

咔。

咔。

咔。

每一声清脆的声响,都会让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但显然我的脑袋却一直完好无损。

“没装子弹么,白痴。”十字架骂道,他和他的主显然已经等不及了。

“装······装了。”行刑官取下弹夹,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全是哑弹······这不可能。”

他重新装弹,朝天空开了一枪。枪口的烟还未消散,他便再次瞄准了我的脑袋。

咔。

“够了!”十字架怒喝道,即使隔着那张面具,我也能看到他那张困惑的脸。他掏出对讲机,“开枪,送他下地狱。”

话音未落,广场上的一切喧杂都被瞭望台上震耳的枪响掩盖。

而当子弹从我的胸口生生穿过却没带来一丝伤痕时,世界又再次恢复了寂静。

“看吧,我说了你还会回来的。”被绑在一旁的奥夫曼得意地笑着,像是赢了一场赌约,“还好,我还在担心他们会把你单独带走呢,这样我就没办法当着你这张臭脸的面嘲笑你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疯了似地喃喃自语,低垂着脑袋,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胸口。

“没什么不可能的。”他说,“你死了才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那枪明明打中我了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尽的困惑与恐惧在我大脑中不断搅拌着,“它就那么穿了过去,像,像穿过空气一般。”

“嗯······量子隧穿效应,这概率不大,我一般碰到的情况是卡壳或者哑弹。”霍夫曼毫不在意地说道,同时向我挪了挪身子。

“你说你碰到过是什么意思?”我看向他,头一次,我想听这个男人继续说下去。

“不只是我,每个人都碰到过,或者都将碰到这种情况——当然大多数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不会在意。高空坠落的花瓶划过发梢,溺水时被好心人救上岸,地震、火灾、车祸中幸运逃生,因为一个电话躲过一场空难,从绝症中康复,大家习惯将这些事归为幸运。只有当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发生之后,才会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幸存是一种必然——比如一发子弹在你胸前消失然后出现在你背后。”

“所以呢?”

“你好歹也是个医生,说得这么明白都听不懂么——所以所有人都不会死!”

“我确实是个医生,所以我见过无数人死去,没有人不会死。”我不知道这老家伙到底想跟我讲什么,但是今天的那些经历告诉我,我应该听下去。

“你知道平行宇宙的概念么,郑医生?”霍夫曼问道。

“我大概知道。”我想了想说,我确实在书中读过些许平行宇宙的理论,但我并不理解它们与我的疑问有什么关系,“是说除了我们所存在的宇宙,还有许多相似的宇宙,是这样?”

“知道这个就足够了。我现在告诉你,三维宇宙在每一个时间节点上都是无限可分的,这个世界每一秒都会因为无数种可能性分裂成无数的平行宇宙,并且在下一秒延伸出更多的平行宇宙,这你理解么?”

“我理解。”

“你觉得你所在的是哪一个平行宇宙呢?”霍夫曼看向我,眉头微锁,严肃地问道。

“我···我不知道。”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语塞,“有什么区别么?”

“是在你还活着的某个平行宇宙。”霍夫曼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啊。”

“是显而易见的没错,但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是存在于你死去的那个宇宙呢。”

“因为······我已经死了啊。”我思考着,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错,你已经死了,换言之,在你死亡的那一瞬间,你就无法观测到那个宇宙了,对吗。”

“是这样,但······这与你所说的所有人都不会死有什么关系么?”

“别急啊,郑医生,难道你们做手术都是不打麻醉不准备工具,直接把病人的肠子掏出来的么?”

“您说,我不会打断你了。”

“你看,平行宇宙在分裂的那一霎那并非无数的实体,而是一种有无限可能性的叠加态,当你在刑场上赴死的那一霎那,便产生了一个叠加态的宇宙,其中99%的状态是子弹成功击穿了你的大脑,你得以在天堂和你的妻子团聚,1%的状态是每一发该死的子弹都卡壳,甚至是那些构成子弹的粒子发生了量子隧穿效应让子弹毫发无损的穿透你可悲的大脑。但无论死亡几率再高都不会成功,因为只有那1%的宇宙才是你的意识所能观测到的——换言之,只有那1%的宇宙对你有意义。这就意味着······”

“这就意味着我们会永远在那1%的宇宙里活着。”

“呐,这不就开窍了。没错,我们的生命会永远在那些我们还莫名其妙活着的宇宙中延续下去。当淘汰了99%无意义的死亡叠加态之后,上帝会百无聊赖地玩起骰子,决定你的意识具体落在哪里——是从十五楼跳下去毫发无损的宇宙,还是摔成半身不遂但仍侥幸存活的宇宙。在整个过程之后,叠加态才最终坍缩成唯一状态,然后继续下一次叠加与坍缩——循环往复,永不休止。

所以,或许你参加了你妻子的葬礼,但在她所能感受到的宇宙中,你才是葬身火灾的那一个。或许你将目睹你女儿的死亡,但在绝大部分她所观测到的宇宙中,你今天已经在那群恐怖分子手里死透了。大部分的我也确实没能等到你回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总会有几个我活在你还活着的宇宙中,然后百无聊赖地给你科普我的研究。”

我没有做声,尝试着去理解他说的话,他也没继续说下去。

“霍···霍夫曼博士,你确定你的理论是正确的么?”半响后,我问道。

“不然你跟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活着回来的?”他翻了我一个白眼。

“所以·····叶欣还活着······琴琴也不会死。”我嘀咕着。

“废话。”

那天晚上,霍夫曼博士又给我说了很多。

他告诉我,如果这个宇宙中的他死去了,请我帮忙把一封信带去曼彻斯特,交给他的女儿和孙女看过之后,埋在他妻子的坟墓旁,然后在坟前摆上一束紫罗兰——“那是凯莉最喜欢的花”,他这么说。

他告诉我,在连通各个平行宇宙的方法发明之前,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叶欣了,但这种技术可能需要数千、数万年之后才会出现——也可能永远不会——“如果我有一天找到方法了,会第一个告诉那些还活着的你的,不对,第二个,嗯······可能是第无数个,到时候我还有无数的凯莉要先拜访,不是吗?哈哈,放心吧,你会及时收到消息的。”,他这么说。

他告诉我,在那之前,要尽力保护好自己的身躯——“作为永生者,你得让自己这漫长的一生过得舒坦点。”,他这么说。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这是我被挂在桅杆上的第五天。那些暴徒将“表演”的场地从舞台换到桅杆下方,每一天,都会有一个人无辜的人在我面前被迫自杀。在他们的血流尽之后,十字架会试图用各种方法杀死我,枪毙,绞刑,放血——他当然不会成功。

但肉体上的痛苦与精神上的绝望却是实实在在的,它们交织着,填充着我的大脑,将所有理智吞噬。当夜深无人之时,我会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我知道我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了,现在支撑着我的唯一信念是脑海中琴琴的笑容,如果有一天这笑容也葬于海底,我会变成什么样?

“正如你们所见,郑佚不会死,因为他从我主手里夺走了太多灵魂,他阻碍了太多生命投向我主的怀抱。所以主永远不会选中他,直到末日在这个世界降临。”十字架对着摄像头说,然后砍下了我最后一根脚趾。

事到如今,那种绝我还让我记忆犹新,我不知道哪一种更痛苦,钻心的疼痛,还是将带着这残破的身躯度过永生的绝望。

脚趾,然后是手指,再到另一些容易被割下并且会让我痛不欲生的部位。

日复一日,血液顺着桅杆流下,在地面上结块,然后再次被打湿。海鸟盘旋在我的头顶,偶尔飞下啄食我裸露的伤口。

永生者,很可笑,不是吗。

我依然记得霍夫曼被处死的那一天。他哼着小曲走到桅杆下方,当他看到我可怜的模样时,口哨声却跑了调。

“郑医生,等这些混蛋死光了之后,去找我的女儿,她们一家会帮你的。”他摆了摆手,冲我喊道,眼神中充满着同情。

他坦然的举起手中的匕首,我和他都清楚,在他所能观测到的宇宙中,他这次自杀将无论如何不会成功,而我将很可能在下一秒就因失血过多而亡。

“每一个人都是量子永生者。”他注视着摄像头,说道,“那渴望枯萎的灵魂将永远繁茂,见证所有人的死亡。”

“又是一个疯子。”红十字见他没有按照剧本“演出”,便打开了对讲机。

瞭望台上的枪声响起,霍夫曼并未倒下。狙击手显然没有很好地瞄准目标,子弹嵌入他身旁的护栏,二者在碰撞中迸发出一簇火花。

“它将老去,但它永不凋零。”

枪声第二次响起,随着霍夫曼的头颅炸裂开来,鲜血终于将甲板彻底染红。

杀戮仍在继续,脚下尸体从零零散散到堆积成山,每到夜晚,成群的海鸟便飞来觅食。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暴徒们处决的游客数量在慢慢增加,从一开始的每天一人,到三人,到十人,最后他们不再让游客自杀,而是批量地将他们屠杀。或许是这艘船的位置终于被发现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只希望救援能快些到来,能在琴琴还活着的时候到来。

琴琴肯定还活着,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在这个宇宙中,在对我有意义的宇宙中,她是不是还好好的。我安慰自己,琴琴不会死的,就算我看到了她的尸体,她也没有死。琴琴是个好女孩,她会在天桥上赖着不走只为了求我给流浪汉一些零钱,她会一点点积攒自己的零花钱然后给楼下的野猫买一个小窝,她会在失去母亲之后强忍自己的悲痛来安慰她的家人。琴琴是个小天使,她会被这个世界善良地对待。

可我忘了,这个世界从未有过善意。

当她赤裸着的身体被那些暴徒挂在我面前时,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了。

我看得到她脖子上绳索的勒痕和下体的血迹,我知道那些畜生对她做了什么。

但当她缓缓地睁开了眼,我的灵魂仿佛又得到了救赎。

“爸爸。”她说,我们中间隔着数米远,但我听得清她的声音,我听得清。

琴琴,没事的,爸爸在这呢。琴琴没事的,爸爸会带你回家的。琴琴,爸爸爱你。

我有无数的话想对她说,但我的舌头已经被他们割去,现在我竭尽全力发出的——只有猪一般的哼叫。

“爸爸,别忘了小猫咪,小猫咪会告诉你我还好好的。”她用虚弱的气息说道,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疯了似的哭喊着,挣扎着,残缺的手脚不停地撞击着身后的桅杆试图把她唤醒,只是医生的本能告诉我,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所有游客都已被处死,暴徒们也都乘坐救生艇离开。

硕大的游轮弥散着血腥与腐臭,唯一的幸存者被挂在桅杆之上,面朝女儿渐渐腐烂的尸体。

日复一日。

当血液终于将流尽时,伤口便会恰到好处地愈合。

当体内的水分终于不再能支持那苟且的生命时,甘霖便从天而降,滴落在他的脸上。

是啊。

每一个人都是量子永生者,那渴望枯萎的灵魂将永远繁茂,见证所有人的死亡。

它将老去,但它永不凋零。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朦胧中,夕阳西下,染红了天空与海洋,琴琴在我面前低垂着脑袋,像是在做一个美美的梦。

当我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躺在直升机里。透过舷窗,我看到游轮还静静地飘在海面上,随着飞机高度的拔升,它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蔚蓝之中。

“先生,你醒了!”身旁身着军装的战士看着这唯一的幸存者,喜出望外,“所有人都以为你不可能撑下去了,这真是个奇迹。”

这真是个奇迹。

全世界都知晓那船上的悲剧,全世界都在为逝者默哀,全世界都在拼尽权力搜捕暴徒。同时,全世界都因我的幸存而震惊。

民众称我为圣徒,科学家想弄明白我的身体有哪些与众不同——可惜我并非与众不同,一切都是一个又一个让我得以存活的必然。虽然我无法告诉他们,但是终有一天,当他们自己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濒死之后,便会意识到量子永生的存在。

再后来,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我来到了英国的曼彻斯特,那个悠久的海港城市。

“我最爱的妻子。”

凯莉坟墓的石碑上,刻着霍夫曼的祝语。坟前,几千束干枯的紫罗兰整齐地摆放着。我用仅有的两根手指从轮椅的储物仓夹出那束仍沾着露水的紫罗兰,轻轻放在其中。

“爸爸真的很爱妈妈。”身后,霍夫曼的女儿轻声说,“这可能是最糟糕的宇宙了,对么,郑先生。”

我点点头,这真的是最糟糕的宇宙了。

“以前父亲总是跟我说量子永生的理论,一开始,我觉得那是他用来安慰我的故事。直到看见了你,郑先生,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真的只能那么解释了。”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霍夫曼的女儿和女婿很乐意将我收留,他们很用心地照顾着我。他们的女儿安雅也是个活泼而善良的姑娘,她知道我行动不便,总会在深夜偷偷跑上阁楼,带着两本童话书,用稚嫩的嗓音给我讲上一段故事。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琴琴,想起我最美丽的小天使,想起她画的画,想起她跟我撒娇赌气时嘟着的小嘴,想起她游泳时笨拙的模样,想起·····那个海上的雨夜。

安雅应当是从她父母那里听到我的故事的,她曾在炉火旁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去为我的女儿和她的外公报仇,为什么不去为自己报仇。她静静地看着我,我猜自己当时的百感交集一定让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有趣,但安雅没有笑,她很严肃的端坐在那,好像我真的能说出答案似的。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去报仇的。”她注视着我,说道。

我点点头,表示我尊重她的想法。但实际上,就算我还可以自由行动,也并不会去“报仇”。因为我知道,当我享受着杀死那些疯子带给我的快乐时,在他们所能观测到的宇宙中,事情则会异常诡异而滑稽——一个几乎被社会公认的“永生者”找到他们,结果被他们一枪崩掉了脑袋,如果运气足够好,他们还会发现其实自己才是“不死之身”。

我当然想为琴琴尽最后的责任,但绝不是通过杀掉我永远杀不掉的人。悲痛和仇恨永远不会淡去,我清楚它们将陪伴我这可悲而漫长的一生,但现在的生活多少给予了我一些光明,一些等待的信念——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再见到我的妻子和女儿,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黑暗再次笼罩之时,是三年后的一个秋天,几近被剿灭的“新希望”残党找到了我的住所,安雅的父母将我和她转移到灯塔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再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疯狂。

外星舰队从太阳系的远方驶来,它们没有理会人类所有的沟通尝试,驶向海王星。两个月后,冥王星便在人类的望远镜中彻底消失了,原来冥王星轨道上的地方,只剩下一群零散着互相碰撞的小行星——那是它们咀嚼之后的尸骨。

可以说这种行为胜过任何形式的威慑,人类本就摇摇欲坠的社会几乎在瞬间崩溃。

它们可没有因为人类的恐惧而停下。天王星,海王星,火星,他们将所经过的所有行星毁灭,榨取着所需要的资源,它们目的明确,毫不犹豫。我们自以为能与他们谈判,但当对方舰队母船的尾曳将太平洋蒸干之后,人类才真正感受到绝望。我们的武器,包括核武器,对它们造成不了丝毫的伤害,几个月来,它们也从未理会过我们的攻击,只是专心地在地表搜寻资源,并不断地向地心挖掘着。

一开始,安雅只是不停地哭,但仍会在我身边,擦干眼泪,耐心地在这狭小的灯塔里照顾我的起居。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变得愈加古怪,我时常终日不见她的影子,没了安雅,我便成了被拴在轮椅上的困兽——正如窗外那艘被拴在海洋中央的驳船,正如我被拴在这副躯体上那永生的灵魂。情况越来越糟,我常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裤裆里堆满的排泄物散发的恶臭也让这个女孩对我的厌恶更深了一层。我是担心她的,尤其是当她目光呆滞,嘴中重复念叨着“爸爸,妈妈”的时候。她的父母在离开之前告诉过她量子永生的道理,但显然这种理论对小女孩来说太过于虚假——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时,她最终选择相信她的父母已经永远离开了自己,并且是我害死了她的双亲,她选择相信是我召唤来了这些外星侵略者,用其它人的厄运来为自己的生命提供源泉。

而当悲痛和恐惧终于将她吞噬时,她选择摘下了我的呼吸器。

眼前是一片黑暗,安雅的哭声与仪器的鸣响还在耳畔交织着。当最后一口气息终于从嘴中吐出时,那黑暗被瞬间照亮。之前的濒死中,我从未见过这番景象,一片耀眼的白。冰凉的雨点不再滴落在我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笼罩全身的温暖,宛如和煦的春风······隐匿在其中的,还有一丝丝温和的灼烧。

也许一切都是巧合。

也许霍夫曼博士是错的。

也许这一次,我真的该死了。

琴琴,叶欣,我去找你们了。

在某个瞬间,我发现自己似乎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化身为一簇光在这虚无之中前行,光子组成的身躯渐渐黯淡下来。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似乎光在这里也变成了一种累赘,终于在某个节点之后,我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我感到自己只剩下思想漂浮在这片黑暗之中,但我能感知到身边的一切,包括我走来的那条——洒满光粒的小径。

我看到了一扇敞开的门,门的那边不再是虚无,而是一片斑斓。门离我越来越近,那些斑斓也越发清晰。模糊中,我看到了一扇窗,一扇舷窗。舷窗之外不是海洋,而是星河,在正中央是一颗破碎的行星,是一颗熟悉而陌生的星球。它的西半球已被撕成了碎片,东半球也正在瓦解。那还没来得及蒸发的海洋上出现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纹,海水源源不断涌入其中,但仿佛永远无法将它填满。

一块碎片从舷窗外飞掠而过,遮住了恒星的光芒,窗上的倒影也清晰起来——那是一副熟悉而陌生的面孔。

“这可真是个奇迹!”随着一声呼唤,视野里的一切瞬间变得光怪陆离,那扇敞开的门瞬间扑向我,像是猛兽充满獠牙的嘴将我吞噬。

我从床上瞬间坐起,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观察四周,我发现自己在一间纯白的,没有任何杂色的房间之中,这也让舷窗外毁灭的景象和眼前赤裸着的女孩更加突兀。

“安······安雅?”我颤抖着问。

我听到确实自己久违的嗓音。我的舌头回来了。我感受着它在嘴中的灵动,呆滞地看着安雅,看着她标准而僵硬的微笑。

“地球人,请不要害怕。”安雅保持着僵直的站姿,开口道,“我们观测到你与这个女孩在近期的接触十分频繁,所以借助个外表与你沟通,你认识的安雅已经与你们的星球一同毁灭了。我是公民1016A,在你熟悉这个舰队的情况之前,将暂时担任你的向导。正如你所发现的,你的身体已经完全修复,并且被恢复到对你们种族来说最健康的状态。”

“文明······你们是那些,那些,侵略者?”我站起,看着自己完整无损的身躯,标准的身材,以及胯下——

“哦,我们发现你们的种族,特别是男性,对生殖器官有着莫名其妙的崇拜,但你的却似乎因为某些原因被切除了,所以我们在为你修复身体的时候,特意调整了一下大小。”安雅察觉到我的疑惑,耸耸肩解释道,“不过你暂时也用不上了,你是你们种族唯一的幸存者。”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心安理得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作为最后一名人类,一些本不存在的使命感涌上心头,我怒火中烧,重复质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如你们把地球上的森林变成沙漠的原因一样。”她不断调整着自己的站姿、表情与音调,“为了资源。”

“为了资源?为什么不能绕过地球,为什么······非得毁灭人类不可?”我追问道,但同时,随着冲动慢慢消去,我发现我并不在意这些——人类,还是地球,都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或是惋惜的。

“我们谁也没有毁灭。”安雅摊开手,我能发现她对这个躯体的使用愈发娴熟,“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对吗?永生者。”

当她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呼吸也仿佛随之凝固了,她是对的,它们谁也没有毁灭。

“你看,你们的种族才刚刚意识到永生的问题——其实对于一个刚刚踏上卫星不久的文明来说,算是异常早了。不过你们确是通过一个巧合的个例,也就是你,第一次引发了全社会对永生的关注。”安雅望向窗外,此刻,地球已经完全碎裂,“你要知道,宇宙中的很多文明,早已充分证明了永生理论,那些文明中的所有个体都清楚一件事——我死不了。”

“实际上,已经有人类在研究量子永生了,一位人类物理学家。”我反驳道,“但确实,相信的人寥寥无几。”

“那是好事。”安雅点点头,“大部分文明在证实永生存在之后,便很快消亡了——原有的社会制度瞬间崩溃,意识到自身永生意味着大部分刑罚的失效,意识到他人永生意味着所有伴随着杀戮的负罪感将不复存在,道德束缚也被完全挣脱。杀死一个人,炸毁一个城市,毁灭一个文明,都变成了最理所当然的事。”

“你说,那些死去的个体,会感受到死亡的痛苦么?”她突然问道。

“不会,因为他们只能感受到自己活着的世界,他们感受不到那些他们死亡的平行宇宙,也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依照霍夫曼的理论,我回答道。

“但你所看到的那些痛苦再真实不过了对吗,人类。”她走向我,反问道,锐利的眼神几乎要穿透我的灵魂,“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那些回忆被重新唤醒,我想起了叶欣在火海中的哀嚎与挣扎,琴琴在桅杆上流尽的最后一滴血。

“而你那些随着母星一起葬身在冰冷的深空中的同类,又何尝不是呢?”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眺望窗外,想象着亿万生灵在生与死之间的挣扎,强忍住自己的情绪,问道。

“第二个问题,永生又一定是美妙的吗?”安雅并没有理会我的质疑,继续说道,“没有多少人会像你一样幸运,在反物质炸弹的湮灭中幸存,然后在外星科技的帮助下重获完整健康的身躯。大多数人会永远地被禁锢在自己衰老的身体里,永远挣扎在生死之间,想象这种可能——你被扔下这艘船,由于各种可能性的存在你会活下去,但是另一艘船来接你的可能性却迟迟没有发生,你只是飘在这虚无之中,目睹你的母星从完整到崩碎,再经过数亿年的碰撞之后形成新的星球。”

“永生是个诅咒,我知道这一点,但你所说的这些都比不上所爱之人逝去的痛苦。”我补充道。

安雅点点头,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她坐在床沿,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轻声说:“新的规则,新的文明终归是要在混乱之中建立的。三百万年前,雅禌人首次证实了永生的存在,几乎是在消息向社会公布的同一时间,混乱就蔓延开来。没有了死亡的牵制,那个优秀的种族几乎在一夜之间退化成了野兽,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而战,每个人都确定自己将是最后的幸存者。当社会的混乱演绎到极致,战争也就随之爆发,不仅是雅禌所拥有的三千个殖民星系,几乎十分之一的悬臂都因此陷入了硝烟之中。

我们的第一任舰长带着他的舰队和船员逃离了那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在航行途中,他们在寻找资源的同时,也在为舰队寻找着新鲜的血液——那时的生命体重塑技术并没有现在那么先进,谁也不想看到舰队上除了自己的所有人都衰老死去。

在旅途中,他逐渐意识到,永生并未将个体与整体撕裂开来,尽管同类一定会在永生的个体死亡之前死去,种群本身的寿命也大大少于个体,但只有生存在一个能为个体的永生提供无限支持的种群之中,我们才能最大限度减少永生带来的痛苦——我们才能让自己漫长的一生更好过些。

而这支舰队,正是这样一个种群,一个没有名字的种群,一个永生者的种群。舰队承人并尊重每一个永生者的身份,并以保障所有永生者的最大福祉作为其存在的终极目的。因此我们不断掠夺并积累资源来达到这一目的,这也是为什么你的星球会被榨取。

这个宇宙中不仅有很多这样的种群,但目前看来,我们是最强大的那一支。”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她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只是作为这个种群新的一员,你需要先了解了解。”

“公民1016A,您的视界最小化测试即将进行,请做好离别准备。”舰船广播中播放着通用语,一种人类需要借助特殊工具才能发音的语言,我曾经觉得自己永远无法习惯这种怪异的发音方式和古怪的音调,但显然时间能处理好一切,500年后的现在,我甚至可以不用工具唱出通用语的歌谣。

“所以还是决定了?”我看着眼前半身高的小女孩,问道,“这可是件大事,至少别一脸随意的样子啊。”

视界最小化测试的内容很简单——把测试者杀死。踏入测试实验室的那一霎那,高精度的分子结构器便会在一瞬间将被测试者完全分解,不管被测试者是否存活,解构都会重复进行2000次。在其它人所观测到的宇宙中,测试者存活的几率不足亿万分之一,但在测试者看来,其存活的概率永远是百分之百。最终存活等于通过测试,便可以享受舰队的所有资源,直到永远。这既保证了舰队最大限度地为每个永生者提供资源,又保证了每一个平行宇宙中,舰队只为一个永生者提供资源。

达到400年的任期后,很多船员都会选择立刻进行测试,然后去挥霍自己的永生。目前已经有约八十亿个船员进行了测试,但通过人数为零——或者说,通过人数为八十亿。从我的视角来看,他们走进实验室之后,便彻底消失,但显然,他们每个人都还活着,在他们所能观测到的宇宙中虚度一生。

“我在这里呆了2000年了,早就满足规定了,也该退休了。宇宙还大,不是吗。”女孩挠挠头,的脸上挂着笑意,自从500年前做我的向导开始,1016A便一直使用着安雅模样的躯体,用她的话说——“这是我见过最精致的造物了。”

“再说,我什么时候都能回来,到时候会给你带些礼物的,放心吧,老朋友。”安雅从座位上起身,走进长廊,“陪我最后走一段?”

“我可再也见不到你了,别忘了。”我也随着她起身,一同走近那条长廊。长廊十分狭窄,一眼望不到尽头,幽兰的光芒映射在我们的脸上,有一种怪诞的温柔,“不说那么绝对,二十万亿个宇宙里,大概只有一个我能看到你活着从那儿走出来。”

“乘上无数也就是无数个了。诶,你知道我还活着,我知道你还活着,不就好了。”安雅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更多的应该是不在意,“你们人类啊,总是把复杂的问题想简单,简单的问题想复杂。当时要就算再给你们一万年,你们还是没法接受永生这回事。”

“可能吧。”我轻叹一口气。

“你是不是还没忘掉你的女儿。”安雅突然驻足,昂首凝视着我,“老朋友,穿越平行宇宙的方法是不可能存在的,那违背最宇宙基础的原则。”

“曾经我们还以为死亡是最基础的原则,不是吗。”我反驳道。

“最后听我这个将死之人说一句。”安雅踮起脚,费力地拍了拍我的肩,“不要折磨自己了,我见过不止一个人因为这种原因疯掉。”

“别管我了,1016,今天是为你送行的。”我点点头,并尝试转移话题,“500年了,老朋友,我还从没见过你真实的样子,这应该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吧。”

“好啊,你还惦记着这事呢。”她骂道,同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我的祖先是一种类似于你们地球上蠕虫的生物,所以······别为难我啦,就让我带着这个秘密长眠吧。”

“随你吧。”我耸耸肩,“通过测试后,你就会享有舰队提供的无尽的资源了,说说看,打算去做些什么,也算是给我点参考。”

“放心,你不会想和我一样的。”安雅歪了歪脖子,斜眼看向我,“我会让舰队消除我的记忆,然后送我去随便一个什么星球,在随便一个什么文明里过上随便一个什么日子,等我老了,再把我接走,消除我的记忆,送我去下一个星球。两千次之后,再把我所有的记忆复原,想想那种感觉吧,老朋友,猜猜我到时会是什么表情!”

不得不说,1016的计划没有一点新意,我从至少50个船员那都听到过这种想法。但实际上,有新意的想法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去依托舰队的资源来建立自己的帝国,或者是在星海中遨游一番。

我呢?我想做些什么?从前的我一定会想不顾一切地寻找我曾经的女儿,但我不愿意承认的事,那些痛苦,那些不舍,也都被时间冲淡了。正如1016所说,我知道你还活着,你知道我还活着,就够了。

在那无限多的宇宙中,有无限多的幸运与不幸,但总有那么一些,我会陪伴着叶欣和琴琴过完一生,她们们的一生或是我的一生。

“就到这吧,老朋友,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安雅再次停下了脚步,“我听说只要一眨眼的功夫,要不你等等我,待会儿咱们再去喝两杯?”

脱出相位空间之后,看到的便是不远处的那颗星,散发着恰到好处的光与热。

“船长,信号就是从这个星系发出的。”公民213932134812B向我汇报。

“查清楚了么?银河系的边陲地带,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像样的文明,为什么能发出星团级别的通讯信号。”我凝视着那颗恒星,心里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还不知道,船长,但是我们刚刚发现这信号已经存在五百万年了,我们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是因为之前的通讯技术还不够完善。”

“你是说有其它人的通讯技术超越我们整整五百万年?在这个荒凉的星系周围,存在超越已知宇宙中最强大的文明的技术?”我眉头紧锁着,这会不会是敌人的陷阱。

不可能,我立刻否定了自己,所有敌人早在千万年之前便被消灭了。

“船长,先遣队发现这个星系的所有行星都被毁灭过,用一种及其落后的资源榨取技术,时间大概是······三千万年之前。”

“史料里有记载么?”我问。

“并没有,船长,那段时期的史料并没有成功恢复。”

一千五百万年前,当第一代舰队被瓦萨里人全歼之后,所有的记录便都不复存在了。我还记得当我乘坐的舰船分崩离析之后,我坠入冰冷的深空,眼前是无尽的深渊,生命连同记忆一起悄然流逝,醒来之后,一切对我来说都恍如隔世。

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过往。心中的空荡告诉我,我还忘记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船长,我们到了,这里是信号密度的最高点。”

我看着屏幕上那颗处于宜居带的行星,渺小,灰暗,毫无生机。

“开始接受信号么,船长?”

“开始吧。”我点头表示同意,但眼睛仍直值地盯着那颗丑陋的行星,像被某种力量所拉扯。一种熟悉而温暖的力量。

屏幕上的影像突然切换,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和我有着相似外表的男人。

“嗨,郑佚,还认得我么,我是霍夫曼。”他用通用语说道。

霍夫曼。

郑佚。

“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这条讯息,毕竟这离你在船上死去已经2500多万年了。”

船。

“你死后不久救援队便来了,但很可惜,在我这个宇宙中,你的女儿当时已经被杀害了。”

女儿。

“后来,哈哈,一群外星人毁灭了地球,把我接上了它们的飞船。我琢磨着在我们的宇宙分裂开来之前,它们已经朝着地球行进了,所以你应该也会有和我差不多的遭遇。”

女儿。

“好消息是,我已经找到了平行宇宙间通讯的方法,穿越方法我也找到了,但显然,为了保证我所在的宇宙的安全,我并不能把后者通过广播告诉你,因为这条广播将送向所有平行宇宙,会被所有拥有星团级通讯技术的文明看到。至于通讯方法,我已经将数据连通这个视频一同传送了,运气好的话,你们能在一万年的之内弄明白。

好了,为了啰嗦这段话我已经榨干了十颗恒星了,希望你还好好的,老伙计。”

女儿。

“对了,差点给忘了,我之前收到了一些很奇怪的消息,信号密集点也是在地球。大概有十亿封相似的消息。不会有人浪费资源在平行宇宙间发送毫无意义的消息的,更不会有十亿个宇宙都选择发同样毫无意义的消息,如果你能理解,请在习得平行宇宙通讯技术之后及时告知我。”

霍夫曼身后的显示装置亮了起来,画面渐渐清晰。

那时一个毛绒绒的四脚生物,嘴中叼着一封信。

小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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