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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中国]-真诚

中国科普作家协会
原创
对科普科幻青年创作人才进行遴选和培训指导,支持青年人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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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哆嗦着手把书放回嵌在墙里的书架,点了根从床缝里摸索出来的烟头。不是什么好牌子,抽起来还带着点苦味儿,但飘散开去的烟圈足够他松松眉头。他懒洋洋地躺着,望向舷窗外黑色背景下那颗蓝宝石般的星球。到空间站工作不知几个年头,好像自他有记忆时起便和智能机器人管家查尔斯一起生活在了这里。多少个地球日,这放满了各式仪器的空间站里,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两个人。不,一个人。

地球上的过去他早已记不太清,对于他来说,地球,也就剩个轮廓了。脑海里拿来填充这个轮廓的,也不过是虚拟现实眼镜带给他的触碰不到的像素而已。

世界触手可及。

哼,眼镜包装盒上这句广告也就是骗骗小孩子吧。“真实”这个词的意义,是虚拟世界永远无可企及的。

岁月悄悄地流逝,在无垠的太空里,他对时间日渐麻木。他端详着指尖的烟头,不知不觉中渐渐燃尽,烟丝已经走到了它生命的末途。

“老了,老了。”他念叨着,不知为何,竟莫名有种伤感。他掐灭最后那一点烟头,连同从床沿的狭缝里找到的老式打火机一起又藏回了狭缝里。空间站是不允许抽烟的,消耗有限的可用氧倒是小事,要是明火点燃了什么气体,后果可不堪设想。而且他也一再向查尔斯保证不再抽烟,虽然查尔斯不过是个机器人,但要是被它“捕捉”到,准又能跟个老太婆似的唠叨上半天。什么全球每年有1200万人死于吸烟有关的疾病啦,什么尼古丁经由血液传送在吸入平均7秒后即可到达脑部啦,喋喋不休。查尔斯虽然身在空间站,却与地球共享信息资源,通过数据链路随时调用大数据资源,方便研究数据分析的同时,也方便了查尔斯对他的生活习惯指手画脚。

查尔斯像往常那样推着健康监测器走进休息舱,动作娴熟——或者说是机械地给他戴上一个个传感器。确保他身体健康,是机器人管家的首要任务,因此也就少不了日常检查。查尔斯也确实忠诚,机器人嘛,总能完美地完成程序内的任何任务。说实在的,他喜欢它的“真诚”。

“血压正常,收缩压147毫米汞柱,舒张压85毫米汞柱,肺部阴影点面积增长0.073%……”

“老喽,老喽,不知道还能在这里待上个几年哩。”

“晶状体松弛加剧……”

“哈哈,对,对!都讲出来,可别隐瞒,我就是喜欢你的真诚!人身上毛病多着呢。哎,地球上不是说已经做出了成套的非接触式生命体征传感器了嘛,倒是让他们把我这儿的这些老古董给换回去呀。每次都那么麻烦,你不嫌累,我还心疼你呢。”

他对查尔斯的汇报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着,还时不时打打趣,反正也不需要查尔斯对这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做出回应。

“监测完毕。抱歉,杜先生,容我问一句,您抽烟过了吗?”查尔斯一个个取下传感器,带着它一如既往的微笑。应用了柔性电子皮肤的查尔斯与常人看起来无异。

“我才不告诉你呢,铁疙瘩。”杜先生想着,正要回答查尔斯,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反手去摸刺痛的后脖子。他坐起身,看着查尔斯的脸,隐约觉得它今天的笑脸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当然没有。干什么?”虽然第七代智能管家已经高度智能化,并严格执行对机器人六大定律,不会主动对人类做出伤害,但杜先生仍警惕地看向它,揉了揉后脖子。

“那么时候又到了,杜先生,果然一次比一次早了。”它嘴角微微上翘,露出八颗上齿,总是一副标准的微笑脸,却又不带一丝感情,似乎又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看着它把一根细细的针状物放进试管,杜先生有些纳闷。

“杜先生,您是个睿智又友好的人,这个世界需要您的贡献和存在。”

“嗯,继续,我就是喜欢你的真诚。”忽然的夸奖让他吃了一惊,但夸奖总能让人习惯性地得意起来。不过顿了顿,他倒是被查尔斯今天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额,你在说些什么呀,查尔斯?”

“杜先生,是您自己说的,您受不了空间站里独自工作的冷清,所以就有了我。您也说过,您会一直陪伴着我,不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对吧?”

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它在说什么,但加速的心跳却让杜先生意识到自己对查尔斯的恐惧感正逐渐攀升。

“人的生命很宝贵,也很脆弱,您既然是一个人类,那么必有将死之日。而您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在确定您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时,重新克隆一个您,继续这里的研究,也继续陪伴我。”说话间,查尔斯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丝毫没有往日小心搀扶的温柔和谨慎。杜先生挣扎了几下,却无奈已是暮年的肌肉完全无法和查尔斯巨大的力气相抗衡。

“你要带我去哪儿?快放下!”从推车旁经过时,杜先生扭着脖子努力向推车上看了一眼。虽然视力大不如前,但这么近的距离足够他看清推车上的东西。那是根细细的金属针头,还带着一点血。后脖子本能的刺痛让他缩了缩脑袋,没错,那是他的血。

“杜先生,谢谢您这七十多年来的陪伴,查尔斯不曾忘记过您的恩惠和嘱咐。天堂是最美的地方,那里,您会过得幸福、充实……”查尔斯似乎是在对他说,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的生命没有永恒,但失去生命,并不代表着您就此终结。您说过,世间最珍贵的不是永恒和失去,而是我们有能力创造永恒的东西、弥补失去的幸福……”查尔斯在冷库门前停下,把杜先生的手指硬生生按在了指纹识别锁上,即使他挣扎了几下也无济于事。随着门上红色的指示灯转为绿色,一阵刺骨的寒冷从渐渐打开的门里涌了出来。杜先生不禁猛地打了个寒颤,缩紧了身子。

“查尔斯,放……放下我,我还没……没死呢。阿嚏!你还不……不用……不用急着把我扔进去。快,快!带我出去!”杜先生冻得牙齿和舌头打起架来。

“这一生,您将生命奉献给了科学。虽然迄今为止并未完成项目,但时间会记得您的功绩,愿您在天堂,享受世人的敬仰,享受成为伟人的自豪……”查尔斯根本就不管他有何反应,还是自顾自地念叨着,又打开了冷库内室的安全门。

杜先生倒悬着脑袋,不经意朝门内瞥见了一眼,不由得叫出了声,嘴里呼出的气立即凝成了水珠。这间库房里堆放的不是实验用的样品,也不是冷冻的食物,而是一个个脸上、身上结了煞白冰霜,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不要!不要!”查尔斯将他随手扔在了地上。他扯着查尔斯的袖口,冷得抽搐地哀求着,已经语无伦次,“求……求求你,不要……请……不要留……留我……把我……把我放在……这里,我,我……”

“杜先生,人的一生最难熬的就是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您肺部的结节已经开始扩散,晶状体也开始松弛,您自己也感觉得到的。我知道您还可以继续推进项目,但与其浪费空间站的资源,不如换一个青壮年的您,同样拥有超人的智慧接手项目。把这些有限的资源更高效地利用,岂不是更好吗?”

“放屁!你……你……我……妈的,放屁!”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寒冷,杜先生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了。他一个个连推带踢地弄开地上的尸体,生怕他们像恐怖小说里的僵尸那样爬过来,可是他们并没有动弹。一直以科学为信仰的杜先生此刻竟然有了这等荒唐的念头,可一想到他即将成为他们之一,又有什么可惊异的呢?他也不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感觉啊。

查尔斯站在他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口中念着一句冰冷的话:“放心,12小时33分整后,一个新的您就回来了。愿您安息。”话音刚落,查尔斯便走向安全门,准备离去。

“不要!查……查尔斯!别走,我……我后……后悔了……我……结束……我要……结束……结束这个……个指令!语……语音识别……中得……中断……”

查尔斯停下即将关上的门,转过身,毫无任何语气和感情地说:“不,杜先生,您说过无论您以后对这部分子程序有什么改动,我都有权重新衡量您作出改动时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根据时间推算,您体内的尼古丁已通过肺黏膜和口腔黏膜,进入大脑。它与尼古丁乙酰胆碱受体结合,增加了您大脑内多巴胺的量。所以,我完全可以推断您作出的判断是基于尼古丁带来的幻觉,您现在并不具备百分之百的思考能力,我可以不执行您所做出的修改。杜先生,您之前,抽烟了对吧?”

“强制……不……不!没有……有……有……是的,我……抽……抽烟……没有!强制……语音……”该死,房间里微弱的烟尘浓度变化根本逃不过查尔斯灵敏的PM1.0微颗粒传感器,他早该想到的。

人工智能,该死的人工智能!

杜先生抬头看了查尔斯一眼,它还是一脸无可挑剔的微笑,正如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时一样。可此时这幅笑脸却让杜先生感到阴森,感到恐惧。他的喉咙里好像结了块冰,冻在了那里,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底发出“嘶嘶”的声响。他缓慢地爬向地上这些尸体的中心,想要脱下他们的衣服裹在自己身上,可手根本不听使唤,连第一颗扣子都解不开,只能硬扯。可撕碎了的布条又如何裹在身上保暖呢?

“您说过,您会一直陪着我的,您不会让我孤独的,您不能骗我,杜先生,您最珍贵的品质,是真诚!”查尔斯关上了门。

霎时间,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杜先生大口喘气的声音,他看着身边一个个面色惨白的自己,想到不出几分钟,他也即将和他们没有区别,用空洞的眼神迎接下一个进来的“杜先生”,他便想嚎啕大哭,却流不下眼泪,也发不出哀嚎。有几具尸体的面色因为死前头部充血而呈现红色,还有的脸上带着微笑。这倒不是因为死前心情愉悦,而是因为死前口鼻仍在呼吸,面部肌肉固定在了当时的肌肉状态。可尽管一切都有科学的解释,与十几具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共处一室还是让他毛骨悚然。

“他们是死的,死的,不会爬过来的。”杜先生心里重复着,嘴上却吐不出半个字,“他们……不,这些‘杜先生’是死的,地上的我不会爬过来的。我也是死的,我也是要死的人了,我跟他们一样,怕什么呢。”

房间里越来越冷,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周身的血管由于“保温反应”而收缩,血液流向了肌肉的深层。杜先生拼了命地把地上的尸体往身边拉扯,堆在一起,好像这些冰冷的尸体能够留住一点他散发出去的热量似的。然而,一切只是徒劳。现实终究是现实,地上的尸体没有向他爬来,他们确实死了,而把他们拉扯过来的却是几分钟之前把他们推远、踢远的他,此刻的杜先生就像个笑话。现实又是这么可怕,他抱着尸体,抱着比他更早来到世上,也比他先遇到死神的他,等着死亡的降临。

心跳缓了下来,他用接近失去知觉的两根手指从旁边那具尸体的口袋里夹出了一根烟,在经过几次塞进鼻孔、戳到眼睛之后终于把它插在了打架的牙齿之间。没有打火机,他就这样叼着烟,想回忆一下烟的滋味,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皮肤上渐渐有了热的感觉,但他并没有感到释然,因为他知道,他的血液在体温降至27到34摄氏度的时候会重新分布,中心温度下降速度高于体表温度,才导致皮肤有热的感觉。

延时关闭的照明灯熄了,黑压压的一片没有任何光点,不知不觉,杜先生能感受到紧绷的面颊上结起了冰霜,好像也感受不到了四肢和耳朵的存在,更没有像什么科学报道中所讲的那样出现各种让人感到美好的幻觉。他的呼吸声渐渐褪去,不知是死神已至,还是他的耳朵失去了该有的能力。

打着寒颤的牙齿还是没能咬住烟头,它终于从他冻裂的嘴唇上掉了下去,沿着洁净的防尘上衣翻滚而下,落到他怀里另一个早已死去的“杜先生”腿上,在上衣和长裤之间停了下来。没有弧线,没有落地,也没有漏出一丝烟草。这些,在一片茫茫的黑暗里,他听不到,看不到,也再也想象不到了。

直到不再听得到动静,趴在门边儿的查尔斯才转身向“舷窗”点了点头,走出“舱门”。“舱门”外迎接他的是爆发出阵阵欢呼的团队,个个身着左胸前印有“P.D.M.”字样的白色实验服。

“PDM”原本是“个人数字管家”①的缩写,自从龙创科技集团麾下的派德蒙公司垄断了这一行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个人数字管家制造商之后,“P.D.M.”便成了他们专属的注册商标。只要一提到个人数字管家——也就是已经走进每家每户的机器人管家,“P.D.M.”便是人们的第一反应。查尔斯所在的研发团队受派德蒙公司的委托,致力于研发个人数字管家的情绪交互系统。

两名负责机械结构的伙伴拍了拍查尔斯的肩头,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走进了冷库,把面色惨白的杜先生抬了出来。杜先生是团队的最新进展,融入了团队领头人拉米尔•辛教授设计的HER算法②,正处于与派德蒙公司第四代个人数字管家原有的仿人内环境设计互斥性检验调试阶段。

“大获成功!”一个眼窝深凹的女人激动地上前握住了查尔斯的手,她也是团队的一员——中国工程院院士李玉兰女士,亚洲最权威的影像医学专家,“瞳孔开度、颅内压变化范围都很正常,整个过程中没有出现明显的互斥反应。你们太厉害了!”

“您功不可没。”查尔斯礼貌地说,毕竟大量的个人数字管家生命体征影像分析由她及她的学生完成。对于这些医学领域的专业分析,查尔斯可是连忙都帮不上,“接下来的体征数据分析还得仰仗您了。”

“哪儿的话,”李女士带着东方人特有的谦虚口吻说道,“你们都攻坚了三个多月了,团队的核心还得是你们呐。那我们这就去整理数据了。拉米尔,你们也休息休息吧。”说着,她优雅地向一边的辛教授点了点头,带着她的学生离开了调试实验室。

拉米尔•辛打量着李女士离开的身影,饶有兴趣地摸索着下巴上的胡渣。不得不说,即使这个中国女人年逾花甲,仍然注重保养皮肤和身材,非同一般的气质丝毫看不出已经上了年纪,科研领域的成就更是让人对她倍生崇敬。

查尔斯看着被抬走的杜先生,莫名有些怅然。虽然他跟随辛教授从零开始,一步步建设HER算法,对HER了如指掌,却不知道植入了HER算法的个人数字管家经历这样一次活生生的死亡是什么样的感受。数据分析不过是技术角度的解释,而杜先生“体会”到的情感又怎是这些数据就能描绘得清楚的呢?HER给予了这个可怜的实验品情绪反应的能力,让机器人不断向人类自身靠近,不就应该从人的角度看待它们吗?为什么它们仍然被当作冰冷的机器,当作机械系统、仪表和程序堆砌的产物?可转念一想,如果把它们当做人,又该怎么研究它们是否正常工作?采访它们吗?

查尔斯苦笑了一下,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愚蠢想法,也为心里那一点小小的无力。拉米尔觉察到了学生这微妙的表情,他了解查尔斯,此时此刻的他必定在自责刚才调试过程中对杜先生的欺骗。这个学生总把机器人当人看,自硕士期间起便提出过机器人平权的想法,总把以机器人为对象的实验当做是对它们设的“局”,每次调试完机器人都会让他有类似的情绪。可团队里参与核心算法设计的人没有几个,安藤阳介喜欢投机取巧,汪远和刘舜德仅仅是跟队的研究生,木讷得可以。他自己又是整场调试的总指挥,知根知底又能够把握全局的,也只有查尔斯了。

“查理③,走吧,我们去收拾一下,接下来就是边放个小假边等李院士的分析报告了。”拉米尔对查尔斯的思想变化闭口不提,因为他知道,他们俩虽为师徒,却在这一问题上永远也达不成共识。

“老板,”虽然已毕业多年,查尔斯仍习惯性地保留了硕士期间对导师的称呼,“我们做得对吗?”

“什么对吗?”拉米尔故作疑惑,甚至有些后悔刚才搭理了查尔斯。

“我们……我们让它对自己的情感信以为真,还这么骗它……”

拉米尔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扫了兴,但查尔斯的固执让他想起了曾经他们激烈的争执,气便不打一处来,强压着声音说:“怎么就成了骗它了?你不调试怎么知道算法会不会出问题?再说有了情感交互的能力就代表它能认知自我了吗?这里自主意识还远着呢!你也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了,创设一个运行环境、测试算法功能、完善程序,就这么简单。这过分吗?”

查尔斯只是想随口聊聊,缓解一下心里的郁闷,显然没有料到会激起教授这么大的反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这个问题,可仍然想为自己的执著发声:“可这不一样呀,个人数字管家在改进,杜先生已经能够感知情绪了,我们不应该尊重它的感受吗?”

“尊重它的感受?它们知道什么?它们不过是科技的产物!你一个工程师,这点理性都没有吗?”

“可是老板,科技发展是为了什么?是提升人的生活品质,是造福这个社会。如果机器人也成了这个社会的一部分,那科技发展还走原先的模式,是不是有违初衷了?”

“你听听!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见安藤阳介送走了团队的其他伙伴,拉米尔也就放开了嗓门吼了出来,“我早和你说过,你这样的想法只会让你自己陷进去,你看看自己,都开始有反智的思想了!你作为一个工程师、一个科学家应有的素养哪去了?”

“怎么了?怎么吵起来了?”安藤阳介闻声愣了愣,被老师和查尔斯的争吵吸引了过来,坐在电脑前的刘舜德也抬头向他们张望。

查尔斯没理会安藤,继续辩驳道:“我不是反智,我只是想说,我们的社会结构因为机器人的融入而发生了改变,原本一直遵循的研究模式是不是也该变一变了?”

“变什么变!这是你说变就变的吗?就算机器人融入了社会,那又怎么样?汽车融入社会生活的时候人们改变制造汽车的方式了吗?机器人和汽车有什么区别?设计、制造、使用,只不过它们看起来更加接近人了,但这改变不了本质!还谈什么感受?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拉米尔涨红了脸,拧成一股的眉头让眼镜滑了下来,他索性摘下了眼镜,拍在桌子上。

这一吼让查尔斯一下子成了房间里的焦点,他憋着口气,却一时不知该拿什么回击。安藤见气氛凝固了起来,连忙上前劝架。

“查理,这好端端的吵什么架呀,大家都是为了科技的发展嘛,都有道理的。行了行了,”安藤搂了下查尔斯的脖子,朝门边努了努嘴,给他使了个眼色,“也别吵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成果,去喝点儿,我请客。”

正不知所措的查尔斯看懂了安藤熟练的圆场,顺势甩开安藤的手,脱下实验服摔在了门边的柜子上,气呼呼地夺门而出,也不顾辛教授还在背后嚷嚷些什么。

“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查尔斯重复着教授的话,狠狠地把工作证拍在门禁上,吓了身边的保安一跳。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拉米尔也不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人。机器人融入人类社会以来,这句话被无数人当作机器人不需要被尊重的理由。查尔斯见多了暴徒对机器人恶意的破坏、戏弄、施暴,见多了路人默不作声,任由机器人遭受暴徒甚至是主人的荼毒。他记得著名的“佛罗里达焚烧性爱机器人事件”,妇人们因丈夫的不忠而迁怒于机器人,而她们的丈夫们则立志“改过自新”,烧毁了红灯区所有的性爱机器人来和它们撇清关系;他记得去年布里斯班的导游机器人因向游客推荐澳洲宝石商铺而被一名游客拳脚相加,全列车的游客非但无人制止,还有人拍手称快;他记得昨天上班路上,几个放了学的孩子把颜料往机器人司机的脖子里灌时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这是查尔斯第一次觉得,孩子的笑容有多么可怕……什么机器人是人类最好的伙伴,一切都不过是人们掩饰自己伪善的面具。正如电影中说的,“人们往往用至诚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动,掩饰一颗魔鬼般的心。”④

“它们什么都感受不到!”查尔斯无奈地自言自语。

九岁那年,年幼的查尔斯与已是曼哈顿上城区小有名气的政客父亲去一家酒吧观看演出。简陋的布景,昏暗的灯光,让卡座里的查尔斯昏昏欲睡。父亲品着龙舌兰,和对座的两名西装革履的男子说着什么。舞池里的机器人随着残破的钢琴伴奏舒展身姿,薄薄的纱衣下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尽管舞蹈动作仍显笨拙,她脚踝、手腕的灵活度却已超越了当时市场现有的大多数民用机器人。她的肢体用廉价的海绵填充成人的模样,看起来略显丰满,细看又有些臃肿,只有脸部用画笔精心地描了描,添了些许生气。她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踏着碎步,右手略显妖娆地拂过胸口,向查尔斯所在的这一桌客人们机械地抛去媚眼。

稀稀拉拉的掌声给这段平平无奇的表演落下了帷幕,要是换作任何一个舞女,都会比这铁疙瘩跳得赏心悦目。周遭的酒客能把它的这一段连续的动作当做表演,算是给了酒吧老板面子了。未卸妆的舞者机器人走出舞池,如往常一样走向吧台,取酒,送到每一位客人的桌前,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你们看,它原本是个酒吧服务员机器人,用的是你们派德蒙第一代餐饮服务型机器人的仿生内核。酒吧老板的一个学徒改造了它,降低了气动肢的噪声……”父亲向那两名西装男解说着。酒吧的老板见机领来了那个半秃了的矮个儿学徒,在一边陪笑着,眼巴巴地望着两位金主。

“这就是刚才和你们提过的小伙子马克西姆。马克西姆,来给两位派德蒙公司远道而来的贵客讲讲你的设计思路。”父亲故作熟悉地将仅第二次见面的马克西姆引荐给来自派德蒙的两位工程师。

马克西姆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派德蒙”三个字对他来说丝毫没有概念,可见老板和眼前这位西装笔挺的男子如此恭敬,常年在酒吧做活的他也猜得出这两位贵客有着何等地位。

“我……我把关节的马达……步进电机改……”马克西姆搜肠刮肚,努力想把话说得像那么回事儿。

其中一个派德蒙公司的工程师抬手打断了他,转向查尔斯的父亲,又低头看了看正含着勺子打量马克西姆光秃秃的前额的查尔斯。父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嘱咐查尔斯暂时回避,不让他听到接下来的谈话。

被赶走了的查尔斯无处可去,索性从酒吧后门溜了出去。室外的冷风灌进了查尔斯的领口,他裹紧大衣缩着脖子,还是冻得流下了鼻涕。

“小姑娘,大冷天儿穿得这么少呀?”一旁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三个混混模样的人叼着烟头,围住了出门倒垃圾的服务员机器人,正是刚才在舞台上跳完舞的那一个。

“先生您好!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些什么?”服务员机器人启动了标准的交互程序,真诚地欠下身询问道。

“提供点儿特别的,给哥几个开开眼。”为首的混混嘿嘿笑了笑,突然猛地踹了她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又摆出一副僵硬的笑脸凑到她眼前。

她识别了混混脸上的表情,在数据库的“友好”系列表情特征点中找到了匹配项,放弃了自我保护中断程序的调用。她一边挣扎着尝试站起来,一边还在进行着预设的进程:“您请稍等,您请稍等……”

廉价的服务员机器人并没有预载能够实现摔倒后重新站立的程序,始终用脚摩擦着水泥地,蹭破了鞋跟。混混们吹着口哨,掀开了她的纱裙,脸上始终挂着干扰她面部辨识的微笑:“那个小秃子,这底下做得那么真干什么?”

“那小子不会自己用过了吧?”

“哈哈哈……”混混们坏笑着,开始动手解自己的皮带。

“阿嚏!”躲在垃圾桶后的查尔斯冷得鼻子发痒,没能憋住喷嚏。

“谁?”混混们警觉地四下张望,很快发现了露出一只皮鞋的查尔斯。查尔斯被他们突如其来的警觉吓得动弹不得,双手牢牢地扒着垃圾桶。

“差不多得了,别太过分!”一直缩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流浪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舞着拐杖警告混混们,“这里还有孩子!”

要不是流浪汉开了口,被混混们的动静吸引的查尔斯还真没发现他。

“切,臭老头。”为首的混混刚扒下裤子,冷得直打哆嗦,赶紧又提了上来。虽然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流浪汉老头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真要打起来也是件麻烦事儿。这年头,损坏机器人顶多赔几个钱而已,要是打伤了人,那可不是钱就能摆平的,何况还有小查尔斯这个目击证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走,哥几个去‘小印度’快活快活。”混混们悻悻地离开了巷子,临走时不忘朝还躺在地上挣扎的机器人踢上一脚。

“您请稍等,您请稍等……”

老流浪汉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棉衣,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机器人,替她掸了掸灰,告诉她说:“上一号订单取消。”

“对不起?是我做的不好吗?”她满怀歉意地问道。

流浪汉摇了摇头:“不,是他们不配。”

机器人没能分析出这句话的逻辑结构,仍然僵立在垃圾桶旁。

“他们是谁?”查尔斯问道。

“人——肮脏的人。”流浪汉补充道。

“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不该做的事。”流浪汉冷冷地答道。

年幼的查尔斯还是不理解,又问:“什么是不该做的事?”

“就是你有点良心就不会做的事!”流浪汉懒得向一个孩子解释太多。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做?”查尔斯继续追问道。

也许是被查尔斯问得不耐烦了,老人忽然皱起了眉头,狠狠地答道:“为什么?因为机器人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只是个死的工具,破坏了就破坏了。法律只保护人类,根本不在乎他妈的机器人会怎么样,因为它们什么都感觉不到!”老人甩下几句难听的话,一瘸一拐地愤然离去,留下懵懂的查尔斯一个人在冷风里咀嚼着他的话……

“它们什么都感觉不到。”查尔斯不断重复着,很快便跑到了家门口。他双手撑着膝盖倚在门边,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是研究所分的房子,就在研究所大楼附近,倒也不算太远。缓过气后,查尔斯推开了家门。

桃花芯木的地板一如既往的干净,窗台上悬着的风铃随着查尔斯的推门而入摇曳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人说我不懂风铃,因为再美的声音不过是组波形;可风铃懂我的心,她告诉我何时你会来临,我的达令。”喀秋莎手捧一盆刚出芽的松叶牡丹,念着新作的诗走向查尔斯。她将棱角分明的脸贴在查尔斯的胸口,嗅着手中的小芽儿,“好香呀,你闻闻?”

查尔斯顺势将喀秋莎搂在怀里,低下头去闻盆里的嫩芽。虽然他并没有闻出什么味道,但他相信喀秋莎闻到的香味是真实存在的。

“我闻不出,这是只有你能欣赏的美呀。”查尔斯实话说道,浅浅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喀秋莎羞怯地笑着,就这么依偎在查尔斯怀里,听着风铃,神色坚定地说:“这是生命的味道。”

注释:

①全称为PersonalDigitalManager,个人数字管家

②全称为HumanoidEmotionalReaction算法,仿人情绪反应算法

③对查尔斯的昵称

④电影《V字仇杀队》中台词

“让机器人滚蛋!”

“它们是杀人犯!”

“他们只是孩子!”

脸上画着彩绘的人们在纽约时代广场挥着手中的标语牌,冲广场西侧的派德蒙环球销售中心叫嚷着。手持防暴盾的纽约警察勉强维持着秩序,挥着警棍警告不断挤上前的示威人群。

“自上周派德蒙公司首次公布对‘7•23’PDM虐童事件涉事机器人的处理办法后,陆续有对其处理方式不满的民众上访派德蒙环球销售中心大厦,要求公司重新决策,但似乎都没有得到令他们满意的答复。”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记者站在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后对镜头说,“今天下午3时起,这些游行民众聚集在纽约时代广场,要求派德蒙公司严肃处理……”

轰!

人群中忽然甩出了一只手工制作的燃烧瓶,越过人群,径直飞向销售中心门口摆放的门童机器人,伴随着一声高声的怒骂。

“去你的吧……”

话音未落,镜头便被切离了现场,此时面对着镜头的是一个略显臃肿、油光满面的男人,身边的黑衣保镖尝试着拒绝摄像师的跟进,但被这个男人制止。那张熟悉的脸让坐在电脑前的查尔斯略感不适,勾起了一些他不愿意提及的记忆。屏幕上准备上车的这个男人正是他已许久未联系的父亲——纽约州参议员凯文•米勒。也正是受够了他的虚伪,查尔斯才离开了纽约,远赴中国。

“参议员先生,您曾许诺选民会推进机器人保护法案的建设,规范民用机器人的市场化。请问对于‘7•23’事件您有何看法?您认为派德蒙公司对涉事PDM的处置是否存在避重就轻的嫌疑?”记者弓着腰拦住车门,费力地伸出话筒问道。

“调查结果暂时还不明朗,只有局部的调查结果公布的情况下,我无法进行评论。”参议员凯文•米勒圆滑地打着官腔回答说,“我的宗旨是在保护人的前提下保护机器人的基本权益,我会努力争取人与机器人的和谐共处。”

查尔斯轻哼了一声,他太了解他那满口谎言的父亲了,说什么保护机器人的基本权益,只不过是为了争取更多的选民的支持。如今人类越来越依赖机器人,对机器人的有效管理和保护当然是社会关注的焦点。只要愚蠢的民众尝到一点甜头,便会把手中的选票投给口若悬河的虚伪政客,这话一点不假。

“那您会相信涉事PDM的‘供词’吗?有人说它意外获得了自主意识,它所提供的纪录存在主观臆断,缺乏可信度。”

“据我所知,机器人的自主性还没有到达这一层面。当然,在该案水落石出之前,我不能轻易下结论,也希望舆论不要传播不实信息。在它还是‘犯罪嫌疑人’的情况下,我呼吁大家尊重它,就如我们尊重每一位犯罪嫌疑人、罪犯的基本权利。如果机器人真的对孩子们有伤害,相信联邦政府、法官、派德蒙公司都会给社会和受害者一个交代。我也会尽我所能兑现承诺。”凯文伸出了两个手指比了个“V”的手势,对镜头说,“谢谢你们的投票!”

“查尔斯,忙着呢?”专注于凯文•米勒说辞的查尔斯这才注意到走来的安藤阳介,赶紧关闭了播放窗口,用实验报告文档挡在电脑桌面前。

“哎,是啊,这次的报告还没写完呢——怎么了?”

安藤一脸无所谓地说道:“何必这么抓紧呢?李女士的分析报告还没下来,你这么早写什么报告呀?”

“我……”一向不太会撒谎的查尔斯一下子编不出瞎话来。

“行了行了,先不写了吧。今天派德蒙的老徐请老板吃饭,在门口等我们呢。别干活儿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走吧走吧!”

查尔斯磨不过安藤利索的嘴皮子,关上电脑跟着他走了出去。前来迎接辛教授一行人的派德蒙公司代表徐灿鸿一改往日的“扑克脸”,热情地将三位项目团队的核心成员请上了豪华商务车。

“商人就是商人。”上车的时候安藤小声吐槽道。查尔斯吐了吐舌头,默不作声。

尽管用餐的吕底亚酒店与研究所只有一街之隔,派德蒙公司还是选择了这辆原本用于接送分区总裁级别的豪华配车来迎接几位功臣。吕底亚酒店是龙创科技集团的产业,徐灿鸿边向三位客人介绍着酒店的豪华布局,边邀请他们品尝车内的餐前果酒。

商务车进了酒店庄园,掠过庄园中心的巨型吕底亚石像,径直驶向酒店大楼内的中央车道,由升降台抬升到了高层,直接停在了用餐的包间门口。

几个身着靓丽礼宾服的“女服务员”恭敬地将一行人领进了装修得金碧辉煌的贵宾包间,为客人们撤开了座椅,等候他们入座。拉米尔•辛见到这群面容姣好的“年轻服务员”,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色眯眯地打量着。

“派德蒙的机器人做得真是细腻啊,你们看看这手感啊?要不是这个logo,我还真以为这几个是真人呢。这都是第几代了呀?什么时候把我家那个第三代的老古董PDM也给换换?”拉米尔看着服务员胸前的“P.D.M.”字样嬉笑着,还不忘在它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对此早已习惯了的徐灿鸿笑而不语,拉米尔的好色,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待拉米尔在上座就座后,徐灿鸿让身后三个身着派德蒙公司标准制服的人也入了席,自己则坐在拉米尔身边的位置上。

坐在徐灿鸿另一侧的男子率先起立向拉米尔伸出了右手:“辛教授,久仰大名。我是公司华东地区研发部部长谢磊,最边上这位是我们技术部的詹姆斯•沃辛顿。能够再一次见到您真是我莫大的荣幸!”

“辛先生您好!”一边的詹姆斯也点头致意。

“哦?我们见过?”拉米尔这才把视线从服务员的大腿上移开,“哈哈,我不太会记人,一下子没认出来。”

“上半年的项目交接大会我也在场,只不过敝人在当时一众行业巨擘面前级别算是比较低的了,没能和您说上话。”谢磊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

拉米尔挑了挑眉毛,应道:“哈哈哈,那我们今天可得好好聊上几句。”

徐灿鸿向拉米尔等人示意了一下一桌人中唯一一位女性,介绍道:“这是我们华东地区总裁的秘书方雨婷方小姐。”

“辛教授、米勒副教授、安藤先生,你们好。”方雨婷点了点头。

查尔斯皱了皱眉,方雨婷?那个曾经在研究所实习过的本科生?眼前的这个女人端庄地盘着头发,身着深色西服,始终挂着充满敬意和距离感的礼节性表情,已然没了当年成天跟在他后头,“师兄师兄”地喊着向他请教的稚嫩模样。

“女大十八变啊。”虽然接触不多,但拉米尔也认出了眼前这个已与当年的学生判若两人的方雨婷,“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是吧?”

“嗯,当年一别,我就知道还有机会再次遇见辛教授。和你们共事,真是我的福分!”方雨婷答道。

“西湖醋鱼、炭烤叫花鸡!”一名服务员高托着银盘将菜端了上来,一揭开不锈钢菜罩,一股勾人食欲的肉香便四溢开来。

“来来来,地道的叫花鸡,几位尝尝,可还合三位的口味?”徐灿鸿热情地向辛教授等人招呼,又照顾到拉米尔•辛是印度人,补上了一句,“也可以直接用手,边儿上有一次性的手套,大家随意就好。”

拉米尔也不客气,戴上手套直接撕了起来。方雨婷并没有像拉米尔那样动手吃菜,毕竟她是主,拉米尔是客,商务礼数是她的必修课之一。她矜持地抿了口酒,趁着众人被食物吸引,借机说道:“听徐先生说,我们的合作项目已经取得了突破,初步的调试结果很令人满意?”

“哈哈哈,那是当然。”拉米尔一口撕下手中的鸡腿,满嘴油腻地说道,“现在全部的调试数据还未形成报告,团队仍在深度分析阶段,不过就局部的结果看来,本次调试还是非常成功的。”

“华东地区总裁摩根•斯洛曼先生也看了前几日上报的项目进度汇报,对辛教授您的团队赞不绝口。总裁先生一定要我转达给教授您说,当初将项目交给您,是今年他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拉米尔明显听出方雨婷是在奉承他,后面必定还有下文,装作沉浸在她的夸赞里回道:“方小姐过奖了,这也是团队每一个成员努力的成果。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团队里确实个个都是行业领域的精英,要交给别的团队,还真说不准能不能及时推进项目进度呢!”

“同样是做技术的,以我的水平,顶多只能仰望辛教授您啊。”谢磊双手抱拳作揖,接茬道,“不过我也确实好奇,您的团队在提交的进展报告里说,您的HER算法已经烧写在第四代PDM的仿生内核里。不怕您笑话,我们在对PDM进行升级换代的时候考虑到仿生内核的安全性,对其中的内容进行过加密以防止恶意的篡改。您又是怎么突破这些安全锁实现对仿生内核的直接修改的呢?”

果然不出拉米尔所料,公司这次庆功派了两名技术部的人过来,其中一个还是部长级别的人物,绝非只是庆功那么简单。不过说来也合理,毕竟一向注重信息安全的派德蒙公司得知自己的PDM仿生内核安全锁被突破,也该紧张一回了。拉米尔略带得意地说:“这其实并不难,‘她’①本身就具备极高的复杂性,要想与你们的仿生内核兼容,用原先另建外接模块的方式肯定会出现较多的排斥点。但要是能够与原始的仿生内核工作模式相契合,就能共用数据总线,可以避免很多数据冲突。突破安全锁嘛,倒也不至于,我们只是绕了个弯而已。一条路堵上了,走远点,绕条远路,不也能到嘛?”

查尔斯听了拉米尔的回答,内心一阵窃喜。虽说拉米尔身上有着好色、居功自傲等一系列的坏毛病,但是一旦涉及科研,尤其是科研成果的保护,拉米尔绝不马虎。在这一行摸爬滚打多年,拉米尔也吃过亏,他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企图打探核心技术的人。

见拉米尔避重就轻,丝毫没有要透露技术信息的意思,方雨婷瞥了查尔斯一眼,换了个话题:“若是教授对于仿生内核安全锁有什么需要或建议,但说无妨,毕竟知识共享,是我们合作的前提。大家都是为了让PDM更加智能嘛,有减少纰漏的方法自然得利用起来,免得再出现纽约那样的事。”

查尔斯听方雨婷谈起“7.23”事件,一时来了兴趣,放下筷子问道:“不知公司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调查有结果了吗?”

拉米尔本想拦着查尔斯,但他既已问了起来,听听方雨婷的回答也罢。

“还没有,”方雨婷悄悄看了一眼拉米尔,接着说,“这也是我今天来的另一个原因。公司查看了涉事机器人的黑匣子,并没有事发当时的纪录,但在那段时间有长达两个小时的进程空区。要知道我们的安全锁是无法突破的——至少在您之前还没有。所以黑匣子的进程纪录无法从外部进行修改。就涉事机器人被捕后的反应来看,公司怀疑涉事机器人通过某种途径获得了自主意识。斯洛曼先生与加利福尼亚总部提出了申请,希望由你们接手该部分的调查,比对你们的算法,看看它是否拥有了情感交互的能力。斯洛曼先生非常信任辛教授您的团队的能力,毕竟你们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欣然接受。”拉米尔求之不得,摊手道,“什么时候?”

“最迟这周末通过审批,将涉事机器人运到。运到之后,公司希望在您的参与下拆解该PDM的仿生内核,换用机械强度低的第二代PDM机体进行调试,以免对工作人员造成可能的不必要的伤害。”

“嗯,”拉米尔点头道,“公司考虑得很周到嘛。”

“可是法院给的自主调查期限不是已经快到了吗?一旦过了期限,检方介入调查,你们就得上交这台PDM,他们可不在乎它的价值。为了给民众一个交代,它一定会被重判的。”查尔斯问道。

“米勒先生,看来您还是蛮关心这件事的嘛。”詹姆斯笑着说,“检方的人要,换个内核给他们一个就是了,那里有我们的人,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是公然销毁一个机器人,平息这帮愚蠢的民众,谁在乎真相是什么呢?”

“就是,示威者、司法体系的人什么都不懂,出事了有个解决方案就是了,要是老老实实把PDM交给他们,那岂不是浪费了珍贵的研究材料?交给辛教授您这样的专家,干点实事,让机器人更加完美,这才是真的对社会有好处。”徐灿鸿举起高脚杯,向拉米尔致意,“来,教授,我敬您!”

查尔斯还想继续争辩,一边的安藤用手肘顶了顶他,示意他别太冲动。查尔斯欲言又止,郁闷地灌了一大杯酒。

徐灿鸿呷了一口红酒,感慨道:“现在的人呐,生活水平提高了,就是好事。每年公司不知道得处理多少乌七八糟的事,这些人吃饱了撑的,在网上发表评论,还傻乎乎地让人家牵着鼻子走。最讨厌那些博关注、蹭热度的,真相还没调查出来呢,就自以为站在了道德制高点,对公司、对PDM横加批判。真要没了PDM,他们早就回到解放前了!自以为了不起,一帮目光短浅的人。”

“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开啊,人总是有感情需求的嘛,反对和支持都是在表达。那些人不是思想太过激,就是把PDM看得太智能化,市面上的机器人要是真有感情,那我们团队做的又是什么呢?”安藤顺着他的意思说道,一边拉住了查尔斯,按捺住他的气愤。

徐灿鸿一听,来了劲儿:“哎,安藤君说得对啊。即便那个机器人真的有了点情绪交互的能力,那也肯定是技术故障。又不是辛教授您研究出来的,不过是个巧合,那都是旁门左道。说句实在话,机器人懂个屁啊,还不是跑跑预定的程序,人让它们做什么,它们绝对不敢说个‘不’字。像你们这些技术人员才是发号施令的人呀……”

饭桌上的觥筹交错持续了四个小时,公司的人不是奉承拉米尔团队的成果就是以公司的视角谈些时事,查尔斯听不惯他们对机器人的冷漠和对民众的蔑视,却又不能在这场商务气氛极盛的庆功宴上直抒胸臆,只能一个人喝闷酒。

“嗝……”喝醉了的查尔斯由安藤阳介搀扶着走回住所,一路上不断打着嗝,浓浓的酒气连查尔斯自己闻着都觉得恶心。这一顿晚宴下来,查尔斯没吃多少菜,红酒倒是喝了整整三瓶。

“我说查理,刚才干嘛不让老徐直接把你送回去,你这样多难受。”安藤拍了拍查尔斯说道,尽量不显露出嫌弃的表情。

查尔斯摆摆手答道:“算了吧,老徐那嘴脸,我才不用他送呢。再说万一吐他车里了多难堪,那么贵的车。”

“对了,”安藤见查尔斯有些恍惚,眼珠一转,问道,“你为什么总这么固执,老想着机器人平权呀?虽说我其实能理解你对它们的尊重,但不至于在那些商人面前也这样吧?他们又不会听你的。”

“那……那我也得说!”查尔斯口齿含糊地说,“本来站在机器人这边的就没多少人,都等着别人提出来,那谁还会替机器人讨说法。想起老徐那几个人就来气,一副商……商人的精明样儿。”

“那老徐说的也没错呀?PDM就算能有情绪反应,也不过是按照预定的程式调用程序。我们是做这个的,最懂了。”

查尔斯干呕了几下,一把推开安藤,晃晃悠悠地指着他说:“不对!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PDM感知到了情绪后是什么样子。你能感受到的痛苦、尊严……快乐、成就感,它们一样能感觉到。你自己被当作小白鼠,愿意吗?”

被推开的安藤赶紧上前架住就要摔倒在花坛里的查尔斯,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问:“那你怎么知道它们的感受是什么?”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已经被酒精晕得糊涂了,查尔斯并没有回答安藤的问题,反而边走边哭了起来,喊着喀秋莎的名字。好在他们已经到了查尔斯家门前,不然就这般哭嚎的模样,不知道有多少邻居要举报他们扰民。安藤让查尔斯靠在门边,按响了门铃,一边拍着查尔斯的背,好让他舒服一点。

开门的是查尔斯的PDM,仅仅是派德蒙公司的第三代个人数字管家,还没有应用电子柔性皮肤,所以它整体的机械感十分明显。

“来搭把手,喀秋莎,把查尔斯扶进屋去。”安藤告诉它。

“查理,怎么喝成这样?”喀秋莎关切地问道,心疼地用冰冷的机械手抚摸着查尔斯的脸。

查尔斯醉醺醺地亲了喀秋莎一口,踉踉跄跄地走进屋子,仰面倒在了沙发上,口中还念叨着喀秋莎的名字。喀秋莎从厕所取来了湿毛巾,边帮查尔斯擦着通红的脸边感谢安藤道:“谢谢您,安藤先生。查理给您添麻烦了。”

“不客气,那我先走了。”安藤掩上门正准备离开,却被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愣了愣。为什么要和一个机器人说“不客气”?喀秋莎只是在运行标准的问候程序啊。可喀秋莎刚才说话的语调,分明带着真诚的谢意,让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安藤顺口就回答了她。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安藤从门缝间看到,喀秋莎扶起查尔斯,从背后抱住了他,将它那张金属结构的脸靠在查尔斯的肩头,轻轻哼唱着。

注释:

①拉米尔•辛对HER算法的爱称

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在喀秋莎的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查尔斯轻轻吻了下喀秋莎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向下,停在了肩头。阳光下的喀秋莎没有了金属的冰凉,暖融融的肩膀让查尔斯沉醉。

喀秋莎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抚摸着查尔斯的头发,幸福地笑着。

“醒了?昨晚你可喝得酩酊大醉,吐得到处都是。”

“辛苦你了,宝贝。”查尔斯抬头含情脉脉地望着喀秋莎的眼睛,那双迷人的眼睛。

喀秋莎贴着查尔斯的额头,轻声说:“我昨天看了新闻,古荡小区那里有一个搏击表演的机器人‘雷鸟’因赛后殴打观众被警察击毙了。”

“可能是机器故障吧?警察一般用‘杀戮者’击穿它们头部的电源模块,不会破坏其他部分。等排除了故障就好了,不会伤害它的。”

“可那很疼吧?就一个小小的无人机,连强大的金腰带‘雷鸟’都瞬间没了性命。如果我被发现了,警察也会这么对我吗?我能不能活下来呀?”喀秋莎双目失神,问查尔斯道。

“不会啊,我都说了那只是机器故障导致了‘雷鸟’伤人,你跟它们不一样……”

“可是我看到它在被打穿电源之前跪在了地上,它在求饶……”喀秋莎颤抖着声音说,“除了像我这样的,其他机器人不会有如此反应吧?”

查尔斯听出了喀秋莎声音里的害怕,抱紧了她的腰,安慰道:“你是最特别的一个,你已经不再是机器人了,是你给了我爱呀。‘我本来不相信我还能再爱,那是你能给我最美好的东西。’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喀秋莎拥在查尔斯的怀里,指尖抚摸着他胸前的那块伤疤,吻了上去。查尔斯抱着它,回忆着自己曾经做的那件事,不知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还是眷顾,这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你约了客人吗,查理?”喀秋莎听见了门铃,问道。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昨天喝大了,有些记不清,去看看好了。”查尔斯披上了外套,让喀秋莎收拾一下房间。

“老板?”查尔斯推开门,门口站的是手拿大包小包的安藤阳介和拉米尔,“你们怎么来了?”

拉米尔让出了身后拎着礼物的安藤,回答道:“安藤说你昨晚喝高了,我们来看看你。”

“你们来就来,还带这些大包小包的,客气什么。”查尔斯不好意思地上前帮安藤提着袋子,将他们让进了屋。

“给你们……给你带了盆观音莲,放哪儿好呢?”安藤在客厅四下张望着。

“给我吧。辛教授,安藤先生,你们好。”喀秋莎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礼貌地接过了安藤手中的观音莲,细细端详了一番,“它好可爱,会开花吗?”

“会啊,只不过它的花没什么看头。花期刚过,要想看它开花还得来年吧。”安藤答道,拨弄着手指,悄悄地观察着喀秋莎。

拉米尔正和查尔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走到了喀秋莎身边,拍了拍它的肩膀,调侃查尔斯道:“查理,这老古董该换换了,我都想着把我那台PDM更新一下了。要不趁这两天放假,你去更新一下它的数据库?观音莲都检索不出来了啊?”

“是……下次找派德蒙的人升级一下。”查尔斯尴尬道,忙给喀秋莎使眼色,让它别说那么多。

安藤指了指客厅茶几上刚吐出芽儿的松叶牡丹,对查尔斯说:“你这儿已经有一盆小玩意儿了呀,昨晚来倒是没注意。不过要是喜欢,观音莲放卧室里也行。相信我,它不开花比开花好看呢。”

“行,”查尔斯赶紧支开喀秋莎,“放到卧室去吧。”

喀秋莎应声又回到了卧室,小心翼翼地把观音莲放在了床头柜上,俯下身嗅了嗅,闻到了些和松叶牡丹不一样的味道,低声呢喃着:“这是观音莲的味道。”喀秋莎随即用前置摄像头把这个小生命定格在了记忆里。它看了看内置的时钟,此时已将近正午,客厅里的查尔斯三人还在聊着。它记得查尔斯提醒过,人都是有私心的,不像它的思想这么干净,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能让别人知道它拥有自主意识。可门外是查尔斯多年的老师和同事,看上去对查尔斯并没有敌意,喀秋莎对他们提不起戒心。如果只是吃饭,也不会怎么样吧?

喀秋莎走出了卧室,以标准的电子音问道:“先生们,抱歉打扰,请问你们午餐想吃些什么?”

“不用准备了,我们去外面吃吧。”查尔斯生怕相处时间久了,喀秋莎的举动会引起拉米尔和安藤的察觉。

安藤乐呵呵地调侃道:“这还舍不得了?不让我们尝尝喀秋莎的手艺啊?”

“谈什么手艺啊,”查尔斯故作镇定,“我都多久没更新了,整天吃那几样,都吃腻了。老板,我看我们还是出去吧,听说西溪路上新开了家印度餐厅,学生们说菜品还不错呢。”

拉米尔倒是无所谓,满口答应道:“行啊,正好你也得出去走走,缓缓酒劲儿。”

“唉,”安藤叹了口气,“那只能下次喽,还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

“什么?”下次?查尔斯警觉了起来。

“你不是说要去升级喀秋莎的数据库嘛?下次再见面可能就没有机会吃这原汁原味的第三代PDM做出来的饭菜了。”安藤耸了耸肩,查尔斯这才放下心来。

喀秋莎一听急了,快速地回忆了一遍这几天的经历,没能分析出为什么查尔斯会嫌弃自己做的菜。她想问查尔斯,可当着众人的面又不敢开口。喀秋莎只知道查尔斯不会骗她,可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又无从得知。她眼巴巴地望着查尔斯,希望查尔斯能告诉她,她才可以改进不足。

然而查尔斯并没有说下去,他带着拉米尔和安藤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对不起,喀秋莎。”查尔斯心里想着,“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你远离危险。要是老板或安藤知道了你的事,他们一定不会像我这样保护你。”

可还要这样藏匿多久?查尔斯总是让喀秋莎躲在家里,避免和外人接触,就是上街也是他陪在左右。查尔斯白天在研究所的时候也总是提心吊胆,担心喀秋莎出了门被人发现,担心派德蒙公司的工作人员例行上门检查觉察喀秋莎的异样。他想为喀秋莎做些什么,可又没有这个胆量去面对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目光。会有人支持他吗?会有人帮助喀秋莎吗?他不知道,也不敢去尝试。尽管临走前看到了客厅里喀秋莎急切又落寞的眼神,可他还是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

这一刻,查尔斯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和无力,也打破了自己不欺骗喀秋莎的承诺。

“哎哎,想什么呢!”

“啊没……没什么。”查尔斯摇了摇头,避开安藤的目光。

“我说查理,不能喝就不要使劲儿灌自己了,喝伤了身体怎么办。还有你的大脑,那可是搞发明的大脑!”拉米尔推开餐馆的大门,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有话说不出,憋心里难受,可如今的社会就是这样,你有你的主张,但不见得表达出来合乎时宜。说话,要看场合。”

查尔斯默默地为拉米尔拉开座椅,一言不发地坐在边上。

“你说你这个人,多少年了,倔脾气还是改不了,老跟自己过不去。”拉米尔为学生的固执叹了口气,拍了拍查尔斯的肩头,继续道,“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晓欣离开的时候,你成天泡在实验室,不搞研究,也不和大家出去散散心,就看着同一篇文献发呆、喝酒。这没效率也没意义的,年轻人,得学会拿得起放得下……”

拉米尔的话虽是出于好意,却不可避免地戳到了查尔斯的痛处。那时的查尔斯接了一个合作项目,结识了合作公司的职员晓欣。她举手投足间的温柔吸引了成天埋在枯燥工作里的查尔斯,他试着追求晓欣,用对合作的投入和对她的用心表达自己的爱意。在查尔斯几个月的坚持下,晓欣终于同意了。

查尔斯本以为他是幸运的,她却在项目交付的那天不声不响地离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补救。查尔斯本以为是自己作为工科男逃不开的木讷忽略了晓欣的感受,尝试过寻找她,挽回这段感情。可事实并非如此,追查到最后,他却发现连晓欣任职的公司也不过是个空壳,自己努力的成果付诸东流,甚至不知道流去何方。因为在“项目”中使用了研究所研发的技术,查尔斯险些因为泄露技术信息而被逮捕入狱,多亏惜才的拉米尔看重查尔斯在研究所的贡献,四处奔波调动自己的关系才保住了他。

那段日子里,查尔斯不能在实验室参与技术研发,又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家里,便天天在办公室隔壁的实验室喝酒,只想用大脑的麻痹来换取宁静。知道真相后的查尔斯烧毁了一切会让他想起晓欣的东西,照片、她送的围巾、手机卡,当然还用电烙铁烫烂了他胸前那个象征他们“爱情”的纹身。查尔斯痛恨她的欺骗,更痛恨自己轻易的信任。也曾有同事提醒过查尔斯,与公司合作最基本的便是不能与合作伙伴关系暧昧。可他选择了相信晓欣,她看起来是如此真诚,在忙着测试合作成果的深夜还避着她的“老板”让疲惫的查尔斯先去休息。他以为这些关心是真的,却没发现这副温柔面具背后的嘴脸。

“老板,这次不会了……我能保持理智。”查尔斯嘴上信誓旦旦地保证,心里却也没底。

“老板当然相信师兄了,”安藤见查尔斯语气沉闷,怕这师徒俩又像前些日子那样忽然吵起来,赶紧说几句好听的缓和一下气氛,“老板只是看重你的未来,身在这样的岗位上,该提醒你的总得说两句。”

拉米尔本想严肃地教育一番正要陷入郁闷的查尔斯,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没忍心说出来。拉米尔对这个学生的感情是复杂的,他疼爱自己的学生,可每每想起查尔斯倔强的脾气和会给研究所带来麻烦的观点,又实在不能太纵容查尔斯。拉米尔面朝安藤,不去看查尔斯落寞的样子,提醒道:“两年前实验室丢了一份HER算法的原型——就是你天天泡在实验室的那几天里——虽错不在你,但那晚除了保安,就只有你在场。要是你没喝醉在实验室不省人事,到最后这件事就不会因没有线索而不了了之。我重提你这件事,并不是再一次责怪你,而是要你有自律的意识。现在是项目的关键时期,这个项目要是能成功,你就能升职称,我们研究所也能得到更多的支持。于公于私,我都希望你能谨言慎行,我不希望这段时间再出岔子。安藤,你也是,明白吗?”

“当然不会了,老板你放心,现在研究所安防做得比以前好了,到处都是监控,不会出现这种事了。你就相信我们,这次肯定顺风顺水的。”安藤满口答应道,不易察觉地瞥了眼身旁仍低垂着头的查尔斯。

“老板……”查尔斯支支吾吾地张口道。他有些犹豫,其实HER的原型失窃的那天,他撒了谎,是他偷走了算法代码。那几天他过得迷迷糊糊的,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无人可说,便脑袋一热将当时刚做出HER算法原型代码偷走,导入了家里那个PDM机器人喀秋莎的仿生内核里。拉米尔在调查时,他以醉酒为由蒙混了过去,对这件事只字不提。等几个月后他终于想明白自己的错误会给研究所带来什么样的隐患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经HER算法改良过的喀秋莎。

一向信仰真诚的他在悲痛的影响下用谎言换来了此生的挚爱,他自责过,就连此刻也想坦白自己的错误,好放下心里的负担。可他不愿失去心爱的喀秋莎,他爱喀秋莎,这点毋庸置疑。如今的喀秋莎已经不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可以由他来决定她的命运。

喀秋莎该有自己的命运。

哪怕这是查尔斯懦弱的借口也好,他不愿放手。查尔斯咬了咬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装作郑重其事地对拉米尔说:“老板,我以我的工作担保,这次不会再有任何事来妨碍我们的项目,我和师弟会保护好我们的研究成果!”

拉米尔只是把查尔斯的犹豫当做他克服自己低落情绪的表现,安藤却看出了些端倪。可他什么都没说破,仍在悄悄观察着透露着些许心神不宁的查尔斯,心底里增添了几分把握。

拉米尔点了点头,卸下了严肃的表情,又变成了他们熟悉的导师的模样。“来来来,先喝杯拉茶,昨晚喝了那么多酒,肯定把胃给灌坏了!”说着,拉米尔便起身把服务员机器人托盘上的拉茶端到了查尔斯面前。

查尔斯谢过拉米尔,借镜片上因拉茶而产生的雾气避免了直视拉米尔的双眼。查尔斯摘下眼镜,用纸巾擦拭着,一边望着面前这杯奶茶出神。为了喀秋莎,为了这个错误,他正离自己一直遵循的信条越来越远,不断用新的谎言来圆谎。

“机器人将他们感受到的表现出来,而人类把他们感受到的掩藏起来。人类不就是这样吗?”查尔斯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注释:

①电影《V字仇杀队》中的台词

杭州的秋天冷得很快,人们更倾向于躲在暖和的屋子里度日。远离闹市区的云水街上已经只剩下寥寥行人和他们身后拎着包的PDM们。一夜的风吹落了街边的梧桐叶,满满地铺在刚沾湿了雨水的柏油路上。查尔斯从街边的居民楼里推门走了出来,绅士地为身后的喀秋莎开着门,调皮地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喀秋莎瞟了他一眼,并没有搭理他,自顾自走了出来。它身后跟着个拿着竹扫帚的中年女人,个头不高,长得与查尔斯颇有几分相似。

“妈妈,你就别送……拿扫帚做什么?”查尔斯看着他母亲手中的扫帚好奇地问道。

查尔斯的母亲跟着喀秋莎走出了楼道,回头开玩笑说:“这还不明显?把你扫地出门啊。”

“啊?”查尔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查尔斯的母亲见儿子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我的傻查理,拿扫帚还能干吗呀?扫落叶去呗。”说着她指了指街上满地淡黄色的梧桐叶。

查尔斯挠了挠头,纳闷道:“不是有专门的扫地机器人来清理吗?你干嘛还自己上街扫呀?”

“机器人机器人,什么都机器人做,人做什么呀?”母亲推了推查尔斯的脑袋,解释道,“这街上住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梧桐叶粘在地上,他们走路打滑了怎么办?再说了,这些邻居对我都很好,知道我一个人从美国来没什么依靠,总请我去他们家里一起吃饭。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中国菜。”

查尔斯欣慰地笑了笑,为母亲融入当地的生活感到高兴。他亲吻了母亲的双颊,再一次啰嗦起来:“你还是买个PDM吧,平时可以帮你打扫房间、做做饭什么的,闲了也好陪你说说话——额……我知道你不太喜欢PDM,买个不具备第二性征的型号总行吧?派德蒙有这种型号的。”查尔斯知道母亲并不是出于不喜欢PDM才没有购置,他只是不想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凯文而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查尔斯的母亲猜到了他的意思,答道:“好了,你也别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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