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但我知道自己原本不属于这里。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我原先所在的世界里,一加一是等于二的。
我不清楚这是哪里,因为这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是一片混沌。灰色,令人讨厌和沮丧的灰色,像烟雾般围绕着我,使我几乎无法喘息。等等,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它们并不是烟雾,倒不如说是某种蓬松的东西,因为我可以触摸到它。是的,我甚至可以揪下一团来捏在手里。也正因此,我看到了,在这个世界里,一加一是不等于二的。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看到的。这里没有光源,仿佛全都是那灰蒙蒙的东西充塞在周边,它们并不使我感到拥挤,或许是我令它们留下了这方寸大小的明净空间?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离开。
我伸展躯体,想撑起头上的那块灰色墙壁,试图给自己开辟出一块更大的活动空间。但是做不到,因为只要身体一回缩,它们便马上又压了回来。
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活的,至少我的身体清楚地表明了我与它们的不同。我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就我现在能看到的手臂、腿脚以及躯干部分来推测,我的全身应该都是一样的流光溢彩。是的,我的身体闪耀着梦幻的色泽,各种不同的鲜艳彩色在我的皮肤上变化流淌,就像永不停歇的彩虹河流。其中,万千色彩尽备,却唯独没有,如周围那般的灰。
我该做点什么?记忆中有些美好却又朦胧的碎片,却怎么也连不成一幅有意义的画面。能够记得清楚的,就只剩下原先世界里那亘古不移的客观铁律——物理计数原则。
可是,我已经试过很多遍了,这个世界里,一加一是不可能等于二的。
我是这么发现的,我随意揪下两团那种灰色的东西——除了它,这个世界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把它们相加。可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只要将它们放在一起,它们立刻会像处在同一平面上的两滴水那样迅速地融为一体。更加奇怪的是,融合后的它们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和先前的一个一模一样。
需要说明的是,这东西摸起来很像是蓬松的棉花球,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其实在这里我连自己的重量都感觉不到。我不能测试它是否具有质量,因为不论我用多大的力量,只要它一脱手,马上便会沿着令人费解的曲折路径落向距离最近的灰色墙壁,然后瞬间与之成为一体——惯性定律在此无效,我的力量只限于能够支配我的身体。
另外,无论我多么使劲地揪下来一大块,或者多揪下来几块让其融合,反正只要一脱离灰墙,它们会刹那间全部变成固定一样大小的东西,刚好能被我握在手中。并且整个变化过程中它的手感与质地不变,既不硬也不软。还有就是它们的颜色——一如既往的灰,毫无变化。
这样看来,一加一等于二成立的客观规律,也就只存在我的脑海中了。这一规律难以于这些灰暗的阴影上得到印证,在数学上它们根本无法相加,或者说一加一只能还等于一加一,而融合之后,一加一则完全就等于一了。依据记忆中的理性原则:不能感知区别者,即是同一。
令人恼火的事实就这样在眼前发生。“假若理性不能起作用的话,我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啦!”我大叫道。响应我的只有周围灰壁上荡起的声波涟漪,除此之外连自己的回声都没有。
我有些抓狂,拼命地想要证实一加一等于二,我无法相信如此简单的事情都不能做到的世界,怎么可能会存在?!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两团灰色的东西,将它们缓缓地向一起靠近。既然能抓住,就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从我的任何一只手中溜脱的吧,不然就让我瞧瞧你能怎样带着我的双手一起融合。
眼前的现象让我愣住了。刚开始两团灰球确实无法顺利融合,而是在相互接触的地方形成了一条明亮耀眼的光带,俩灰球似乎是在利用光带避免不能融合的相加,尔后随着我继续让它们靠近,光带越来越亮,灰球似乎有些变形。突然,亮光一闪而逝,俩灰球终于非融合地被加在了一起,但得到的结果依然不是二,而是三!
没错,有别的东西出现了,就在俩灰球之间,那是一个纯黑色的圆形痕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肯定是一个东西,独立地存在并连接着已经变成了椭圆的灰球。那个黑色的东西缓慢地扩大着,扩大着,“刷”的一下,两个灰球仿佛爆裂的气球般瞬间消失无踪,原来黑色区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灰球,这灰球的边缘被我拉扯得有些变形,但它的大小、颜色、手感都和任何我能得到的灰球一模一样。
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离奇的世界上,一加一可以等于一、可以等于三,却就是不等于二。在这里,不存在客观的加法规则。我放弃了,不再去尝试。
通过实验,我可以肯定那些灰色的“东西”绝对不是物质,否则所有那些现象是不可能得到解释的,没有物质能与自身融合,更没有物质能与自身发生反应,这样的物质不可能存在。即使能存在,也不可能以被感知的形式持久存在。
那么,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是什么呢?我的幻觉吗?我在梦里吗?不可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记不起来梦是什么,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梦。
既然我可以使它们变形,那么几何规律是否能够获得客观证实呢?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令自己的肢体变成各种形状,我以前就能这么做吗?记不起来了。
用扭成三角形的手指从灰墙上抠下一块东西,结果很快证明——这个世界里只允许球体以客观自由的方式存在。包括被我强制拉扯变形的灰团也是一样,只要一松手,它立刻就还原成了球体。在测试几何定律时,我发现一个灰球最多能被我拉长大约是原直径的两倍多一点,而两个灰球在被缓慢挤压到一起的整个过程中,它们始终保持着径长总和不超过原先各球直径两倍的水平,即使在黑色区域最大时也是如此。如果把黑色区域看成一种独立存在,那么这表明……三小于二或一?奇怪的规律。
检测减法运算律是否成立时,由于找不到合理的二,我只好把一个灰球分成两部分,既然它们曾经是一体的,现在分开了也就勉强可以算做是一个二,要么是二个一也一样。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那就是我完全无法把其中一个以客观的方式减去。我必须一直拿着它们两个,否则他们中的一个就会消失,我拿着的就仍然是“一个二”——它与原先定义的那一个二是完全一样的。要是我始终拿着它们两个,对我而言它们就根本没有被减掉,我顶多只能在主观上假装其中之一被减掉了,然后假装二减一等于一是在此世界的客观存在。我甚至想是不是能把其中一个吃掉,但不知为什么,貌似柔软的灰团一到嘴里就根本无法下咽,虽然它们并没有任何气味和味道。
前一个实验同时也证明了除法运算律的不存在,因为事实已经表明这个世界里的一除以二只能等于二。
乘法运算似乎可行,我一手拿一个灰团,总共是两只手,一乘以二等于二还是成立的,我不必非要把它们放在一起,只要数起来对就行了。可事实上这面临着和减法同样的难题,与其说数出的二是灰团倒不如说我是在数自己的双手,只要我一放手,一乘以二马上就等于零了。
我不能把自己的规律强加给这个世界,那不是这个世界的客观,那只是我的主观。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有着和它不一样的色彩。
我什么都做不了,却也适应不了长久地面对一成不变的灰色世界。许多次,我愤怒地用双手劈砍、抓挠着厚厚的灰墙,企图把这个非理性的世界撕成碎片。可是,它就像是有着无限自我修复能力的怪兽,丝毫不在乎我的攻击。百无聊赖中,我只能以观察自己皮肤上炫丽的色彩来驱赶孤独,我不再测试、不再实验,不再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如果我用力捏握灰团的话,从指缝中会渗透出一种散发着虚幻的荧光般的东西,这东西舔食起来能给我带来一丁点清新的口感,恍惚中如同家乡的味道。从那之后我便迷恋上了这种食物,得到它非常容易,尽管被吸干后的灰团会完全变成黑色,但只要松手它便会如暗影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就这样闭着眼睛,随手揪下一块灰团,使劲一挤、一吸,再揪下一团。任凭脑海中杂乱无章地闪过一堆堆莫名其妙的记忆片断,不再努力回想也不再寻求意义。
直到“混沌场”三个字像霹雳一样闪过,才惊醒了我的异世界迷梦。我想不起这学说是谁提出的,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或者是我自己?诡异的是,我清楚地记得这学说的每个细节及由它的大胆假设和荒谬推论引发的批评和嘲笑。那是个试图解释外宇宙空间存在方式的学说,按照它的说法,宇宙之外,没有物质,没有空间,只有幻影般的混沌场充斥着所有的维度。混沌场本身没有规律,它不动、不变,绝对地静止,直到某种高能量的规律场将它扰动,那意味着新宇宙的诞生。
我仍旧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宇宙之外的,因为所有的信息都会被阻留在那个宇宙的内部,除了描述基本逻辑规律的承载主体属性的纯能量。透出来的我早已经不是生命,我是一个场,一个被抛离了的旧宇宙的代表。在这里,我无生无死、无爱无恨,也不知何为恐惧和不安。
也许我从来就不是个生命,我的知识就是旧宇宙场本身表现出的规律性震荡,我的自我只是相对于混沌场而产生的伪意识,我的记忆不过是一些不可还原的能量序列碎片,而关于混沌场的记忆则是某个旧宇宙中的生命异想天开的设想。有可能,就是那个异想天开的生命进行了超高能级的物理实验,才使我被抛了出来。碰巧,那个设想是正确的,然而这一点只有我才能证明。
睁开眼,我身上的色彩已不如以前那么光鲜。混沌场正在将我同化,也许这其中就有那种散发着荧光的次生力场的作用。总之,要完成新宇宙的创建我就必须赶快完成自身的闭合式自组织构造,防止场能量的进一步无效耗散,并假借对混沌场的扰动创造有形的物质核心。向绝对的静止中注入我的意志——也就是永恒的规律!
我用已有些疲惫无力的双手挖出自己的眼睛,将它们放在合适的相对位置进行全局性的自我观察。一瞬间,量子动力的斑斓色彩坍塌成了坚硬的物质实体。我看到,原本灰色的混沌场在剧烈的能量干扰下褪变成了光和影的两种次生场,如源源不绝的阴阳气息灌入我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眼洞中。
大量的次生场填充起了坚强的多维骨架,支撑起了广袤的星际空间,我的身体开始膨胀、变形,真正的孕育才刚刚开始。我的双眼依旧在静静地观察着、欣赏着,无论多久,这值得期待,因为就在那里,我梦寐以求的理性的客观世界终将出现!
看着无数由虚空中诞生的跳跃粒子,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有个名字,这个世界将要有的一切也都会有属于它们的称号。作为开天辟地的始祖,我将自己取名为——“盘古”。
暴涨的多维时空,排开了广袤无垠的宇宙阵容,我的世界已经创建完毕。它还需要些许的微调,但总体的框架已经搭建完成。即使我放弃干涉,它也具备了自行演化、发展的基本条件,尽管它可能会很快走向终结,又或者会变得死气沉沉、了无生趣。比如,它可能会是一个稀薄、贫乏、空空如也的宇宙;也可能会变得灼热、拥挤、酷烈难当。我不喜欢那样,我想要的、是个适度平静、和谐有序,同时又不缺少激情的世界。
为此,我需要精确调整一些东西,像是正反粒子的比例、基本力的作用方式和强度、物质密度的不均匀分布……这些事情只有我能做,只有现在能做。毕竟,宇宙诞生后千分之一秒的时刻,只有我存在。
可是,我究竟是谁呢?我可以为自己取名为“盘古”或别的什么,我可以为自己所创造出的万物定名,可所谓的“名”到底是什么?客观物质的基本规律生成之后,更复杂的部分完全可以顺其自然,我的意志只要将“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律定下,整个初级数学系统便能由我的身体塑造出的宇宙自行完成,不再需要我的任何干预。虽然它是不完备的,必须得由我的意志作为开端,但只要开端,它就可以独立运行下去,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这恰恰是我的宇宙与混沌的区别所在——我不必非得用手捏着,才能使其成形。
我的宇宙中,将不会只有死物的存在,它应当如同我模糊记忆中的故乡,孕育着丰富多彩、生机勃勃的各种事物,其中的一部分事物,甚至会具有生命和像我一样的意识。我的意识相对于混沌而存在,未来生命的意识,则会相对于他们彼此、相对于宇宙、相对于我而存在。如同创世一样,我还必须创造出一套关于生命的主观意识的规则,不然我就永远只能是个孤独的神明。
对初生宇宙的精确调整完毕,我放开时间的流逝,暴涨以更加稳健的状态、更加迅猛地继续进行。
我对此还算满意,尽管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曾经的消沉白白耗费了我太多的能量,混沌场对我的同化导致我对新生宇宙的控制精度,只能达到有限的级别,我的宇宙注定会带有混沌的属性。这先天的属性,会使我的宇宙中充满着矛盾和冲突,并且在经历有限的时间后陷入沉寂。不过,那有限的时间已足够漫长,应当足够再现出梦中的情境。我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客观世界不再需要我做什么,接下来,我得全力投入到主观意识世界的创建中去。最初的生命也许很快就会产生,届时我若没有制定出基本的意识规则,那么我就将不能与自己宇宙中诞生出的意识进行交流,就像我不对早期宇宙进行精确微调,我就不能预测自己宇宙的前景一样。作为创世者,也许我不太完美,但我不想让自己笨到,听不懂在自己身体里产生的意识在说什么。主观意识间的交流是必须要有的,就如客观上的力的传递一样,倘若缺少,便不再是我想要的世界了。
为了制定意识交流的基础规则,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初创的宇宙内,连用作自我观察和监督的那双眼睛也不例外。量子态已充分坍缩,物质已成实体,我的眼睛不必再于宇宙之外统览全局,我也不再只是与混沌相对的伪意识,现在的我,是与客观世界相对的主观精神。
当我的眼睛刚刚被收回宇宙内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立即融化在极高温度的粒子汤中,而是保持着初始场的状态,许久才缓慢消解。我想象着如果从外部看来,这个阶段的宇宙会是个什么样子?我的躯体已经膨胀得圆滚滚,里面有两颗能量极高的初始场眼球,各自散发着强大的引力波,骨碌碌地互相围绕着旋转。假以时日,诞生于我宇宙内的生命,没准也能根据残存的原初引力波涟漪,还原出这副图案,它应当会具有特殊的意义。
作为宇宙内存在的第一个,也是最强的一个意识,我假装自己刚刚才诞生在这里。那么,我该怎样来认识这个我对其一无所知的世界呢?
我当然清楚地知道关于这里面和外面的一切知识,但那些即将初生的生命意识们,却不会知道。所以,我创建的主观规则,必须得适应他们的实际状况,否则他们会像我刚刚醒来时一样,面临极大的困扰和疑惑,那样不好。
那么,关于最普遍的认识活动的剧本的第一幕,我该如何设计呢?不如,一上来,就给他们展现一个极其丰富多变的大千世界吧。与我初时面对的单调乏味的灰色截然相反,但愿他们会喜欢。
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会不会被搞晕呢?万一他们只迷醉于表面呈现出的千变万化,却忘了向深处去探寻事物的本质,甚至也不屑于交流彼此的思考与感受,我岂不是白忙活了?算了,顺其自然吧,总会有一些愿意探求和钻研的个体吧。
即便那样,精确复杂的数学规律对他们也会太过于艰深,我得另外设置一套相对简单、模糊,易于交流使用的逻辑语言系统。这套语言系统得足够直观,能让他们自然而然地学会,还得具有足够的多样性,能符合无数个体或群体的使用习惯。具体的语言发明我不用管,随他们喜欢就好。但我必须得制订出这种自然语言的最底层法则,不然,到时候我和他们之间、他们和他们之间,将依然是谁也不明白谁在说些什么。
就像组成客观世界的是基本粒子一样,组成主观世界的,也应该有一些基本概念。我不用去强行规定那些概念,就像我并没有一颗颗地捏出那么多的基本粒子——那样太累了。生命意识应当是相互独立而且自由的,他们可以自行决定要用哪些基本概念去构建自己独特的语言,我只要像规定所有物质必须遵守一加一等于二的规则那样,规定出所有的概念都必须遵循的法则就好。
语言是为了交流,为了互相向对方描述自己所思、所感的事物,主观意识中的每一个概念,都应当能够对应一种语言表述中的事物,只有这样,意识之间的充分沟通才会成为可能。为了不让有意识的生命相互间永远无法达成真正的理解,概念和语言都必须服从统一的秩序和规律。
按说,全宇宙的事物都应该服从统一的秩序和规律,可主观意识的存在是相对的,它与绝对客观的物质毕竟有所区别,它依赖于物质,而又超越于物质。如我般,既寄宿于宇宙,又支配着宇宙。
不能拿数学公式去给主观意识立法,却又得找到一种通用的法则使数学能够在主观意识中有其概念。看来,我有必要把“一加一等于二”换个说法,重新编译,以作为自然的逻辑语言系统的基本法则。
该怎么做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无奈,我还是先看看,该怎么保证相对独立的意识之间,总是可以建立起合适的沟通渠道吧。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就算把自然语言的底层法则建立起来,也是白搭。
要进行相互沟通与交流,至少得能够先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这点不难,只要借助客观世界的力的传递,如感受外部客观事物一样地感受其他生命意识体的存在即可。不过,为了防止自己想得太简单,我似乎有必要亲自体验下,在这个宇宙里,主观对客观的感受,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体验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发觉,自己事实上根本感受不到这个宇宙,或者说感受不到全部的客观世界。我能感受到的,其实依然只有混沌,被我身体的力场分隔开的、无数极其细小的混沌。我的意志可以支配的,依旧只是自己的身体,客观世界的法则,也还是我自身的反应。混沌纯粹是被迫参与到了这种强力的互动当中而已。并且,我的意识也照旧是相对于混沌而存在的,没有了眼睛,我甚至都不能再看到自身的存在,我变成了实际上的虚无,混沌才是客观上唯一的实在。
震惊过后,我冷静了下来。宇宙已经创建,我本身是有还是无都不再重要,抽象的规则始终源自于我,那些混沌只能按照我规定的法则运行,时刻不停。只是,以后诞生的生命意识,恐怕要更加迷茫了,因为他们将像我一样,永远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实体。对他们来说,抽象的自然规律纯属无中生有,完全凭空产生,而最基础的客观实在,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遵守自然法则的混沌。
自然规律源自于我,我却不小心把自己变成了虚无。以后所有的生命意识,注定会和我一样,不能观察到自己的主观存在。但好在他们总还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还可以感受到世界的存在,因为这世界里,毕竟还有实在,尽管那实在是被动的实在,是混沌的实在。
如果一个新生的意识足够聪明,那么他肯定不难发现,混沌的实在和清楚的规律是可以分别开的,二者并非同一。事物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总是可以辨别出某种惰性的实在,和另外的某种积极主动却从不显露身形的东西,它是无,可正是这无,令那惰性的有,成为了有形的事物。在这无中,蕴含着规律,潜藏着法则,拥有着超越性的力量。
把这无想象成某种极细的线索,就是它编织起了宇宙的宏大图景,它的律动就是我的意志,就是自然的规律,就是万事万物的法则。一切因它而起,随它而变,它就是炁,如推动万物运转的无形之风,如棋盘上的横纵规格,如串连起所有数字位点的坐标系。它可以理解,却不能碰触;可以体悟,却不能握住;可以想象,却不能观看;可以计算,却不能实测。它很玄,玄之又玄,连通无穷奥妙之门。
以气为媒介,生命意识将能够感受这个世界,认识自然规律,并且也能互相沟通交流。这符合我的意志。
分辨、区别,客观世界是如此以无作界,形成各种事物的,主观世界理应有相应的机制,来规定各种概念的定义原理。我想,我有办法了。
要确保主观概念和逻辑语言的秩序,使意识能够倾听对方的思想,并理解其所表达的涵义,首先要令每一概念都获得一个确切的定义。所有的定义都应该是同一种类型的命题,这类的命题必须能够清楚地表明,其所要定义的概念是什么和不是什么。就像一个基本粒子的边界,能够同时划分出该粒子所占据的区域和非其占据的区域。
是与非的和,将在主观世界里勾画出一个概念的完整形状。倘若一个命题,只能告诉意识此概念与哪些已知概念相同,却不能准确表述出它是否与另一些概念有所不同,那么意识对此命题给出的定义,将只能是一知半解。同理,倘若一个命题只能表述与此概念不同的一些概念,却不能更具体地说出它与哪些概念有共同点,则意识对此命题作出的定义也将很难理解。
“是”加“非”即主观世界里的“一加一”,是为一,非为另一,命题就是“一加一等于二”的基本运算形式。假若其一为阴,另一为阳,则阴加阳可得太极。如此一来,不管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我能方便地将通用的认识原理,统一规定为“阴、阳、太极”的基本形式。
太极是阴阳之和,阴与阳互相对立,三者同质而不同一,共存而不共气。阴是非阳,阳是非阴,阴阳即是非,具备是非规定的命题,就相当于包容了阴阳的太极。唯太极式命题,方可定义概念,唯得到了定义的概念,方能赋以真名、用于交流沟通。
终于,从一到二,从二到三,阴阳太极,三者形成的基本原理,足以构建出主、客观世界里的万事万物。这一来,无论未来的生命意识会用什么样的语言、什么样的名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我都可以依据同样的原理来加以分析和理解,从而弄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恍然回神,已是时光飞逝。诞生逾万载的宇宙,虽仍是一锅浓稠、高温的粒子汤,然激烈的乱流当中,某种自组织的有序结构正在生成。它们普遍形成于密度不同的物质团块之间,依靠质量和能量的势差,维持自身奇特的逆熵构造,并逐步进化,以适应倾刻万变的自然环境。
我当然知道,这些就是生命的萌芽,也是孕育未来高等智慧和清醒意识的种子。
我欣喜而又耐心地看着它们成长,这感觉竟使我杂乱无序的关于上个宇宙的记忆碎片中的极小一部分,自发地重组成了有意义的事件。我知道了,这感觉,就像学生看着即将完成的作业,就像老师看着将要毕业的同学,就像父母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就像农民看着茁壮成长的庄稼,就像学者审视即将发表的论文,就像建筑工人仰望快要落成的大厦。
我非常肯定,通过对这宇宙的创建,我能够找到丢失于混沌世界中,关于我是谁的答案。混乱的记忆必将在宇宙的演变历程中得到梳理,相似的情感和事件,也都会在我的宇宙中重现。那关于故乡宇宙的一切,那丢失的一切,全部可以寻回。我会重新建立自己的故乡,重新定义自己的存在——我,此宇宙中唯一的创世精神:盘古。我的宇宙将与故乡同样精彩,因为它本来就是一个与故乡平行的无边世界!
就在我沉浸于自我陶醉当中的时候,有些事情似乎水太对劲。那些尚未具有意识的初级生命体,在进化过程中,居然出现了互相吞噬的现象。其中的部分类型,更是演变成了专门靠吞噬别的个体为生的生命形式。
它们的吞噬行为,让我想到了混沌场中无限聚合的现象,难道说微观尺度上的混沌存在,竟还能影响到生命的表现吗?一开始,我强行抹杀掉了有吞噬行为的个体,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的抹杀行为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吞噬。混沌不仅影响到了新生的生命,由于曾经的消沉,就连我的意志,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混沌势力的同化。
既然这宇宙中注定会出现生灵互相吞噬的情况,我也只好默认了。可是,我分明能感受得到,那些被吞噬的生命临死前的恐惧和痛苦。然而,我对此却完全无可奈何,即便我出力制止或抹杀,也只能引发吞噬者同样的恐惧和痛苦。
又一次,我体会到了初醒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怎么做的惶惑不安。随着那些生命的逐渐进化,具有了清醒意识的他们,依然走不出吞噬和被吞噬的命运。甚至,恶意的行为方式愈发升级,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杀戮和奴役。
整个宇宙中,一时间充满了痛苦的哀嚎。这次,我没有了消沉的选项,只能默默地忍受着无处不在撕心裂肺的悲惨气息。我有意停止所有的事情,我有能力随时抹杀每个生命,但我克制着没有那样去做,因为我许诺过,他们的意识将是独立且自由的。哪怕世间被鲜血和灾难充斥,他们也会是独立且自由的;哪怕那许诺只有我自己知道。
直到有一天,我发觉,哀嚎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宇宙好像稍微安静了下来。细查看,只见一个身躯填满了全部十一个维度,以超对称椭球体形状膨胀得极度臃肿的生命体,正在恨恨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在他的身体里,数千亿被吞噬、被禁锢的有意识的生命,绝望地挣扎在生死边缘,他以他们的生命、痛苦和恐惧为食。遭其吞噬的生命,不仅是作为食物,更是被作为奴隶和工具加以驱使,缓慢地被榨尽最后一点价值。不甘等死的生命,就在他的腹内开始了再一轮的杀戮、奴役和吞噬,执著地延续着自己的罪恶,以至于形成了层层嵌套的多重炼狱。
我发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时空自由度设置得太大了,过多的时空维度使生命个体间差异太大,很难彼此制约。如果时空只有一个维度的自由度,那么一个生命体就算比另一生命体大两倍,他最多也就只能吞噬两个。可如果时空自由度增加到两个维度,边长为二的面积就能容纳四个边长为一的矩形体。目前盯着我的这个超级生命体,在每个维度上都要超过一般生命个体的几十上百倍,具有十一个维度的巨大体型,令他拥有能轻松吞噬整个宇宙所有生命的超大肚量。
现在,他就像个恶性肿瘤般生长在我的宇宙中,俨然是个新出现的小宇宙。我明白,他还远没有吃饱,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望正激励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样才能把我吃掉,从而合情合理地把整个宇宙都装进他的肚子里去。
巨大的体型带给了他强大的意志,强大到能弱化我对众多生命意识痛苦的感受;同时也赋予了他清醒的意识,清醒到可以跟我直接对话,还知道想吃掉我,就必须先说服我放弃自己对宇宙的支配地位。
他盯着我很久,发现我终于注意到他之后,他开始说话了——
“你是创世的神明,我是乱世的魔君,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此刻就在这里,在你创建的宇宙里。你为什么要创建这个宇宙呢?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面对他挑衅性的问话,我不打算给予回答。我创世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回自己的缘起,为此,有意识的生灵是必需的陪伴,但肯定不是像他这样欲壑难填的魔头。我也许是做错了什么,可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没必要把自己的目的告诉他。
见我依旧冷酷如故,他又说道——
“看来,你不愿意跟我说话,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我诞生于世?又为什么要令我承受如此的饥饿与匮乏?还有那些被我吞下肚子的生命,你可曾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成为饵食?你为什么要创建世界?为什么要像我一样,把无数生灵囚禁在自己的体内?然后,却还要高高在上地假装你与我不同?”
我的心意出现了动摇,这次得到重塑的记忆,名为“悲伤”。我并没有错得太多,在故乡的宇宙里,同样存在着悔恨与死亡。我创造的,只是形成生命的环境条件,他们的命运并不由我掌控,他们的悲剧不是由我造成,我也没有把他们囚禁在任何地方。魔意的贪得无厌非我初衷,混沌的影响超出了我的掌控,我只能与他们共同面对这一切,共同承担恶劣的后果。毋需辩解,我就是与他不同。
许是感受到我的动摇,他再次开口问道——
“也罢,你我相同还是不同,本就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创造了这个世界,我诞生于这个世界,那么请问,这世界究竟应该属于谁呢?”
他的提问在我的心灵上掀起巨大的波澜,我的意识瞬间分裂成了三个部分,他们分别自称为元始天尊、道德天尊和灵宝天尊。
元始天尊主张,立即抹除这个嚣张残酷、不可一世的魔化生命。毕竟这毫无疑问是属于我的世界。
道德天尊则主张只是剖开他的肚皮,解放那些被他压迫着的痛苦生命。说到底,这世界应该平等地属于每一个自由的生命。
灵宝天尊的主张,是重新修改宇宙的基本运行法则,令类似的事情永远不能再次发生。这世界,只能属于永恒的公理。
我发现,自己无法重新弥合这三个分裂的意识,当他们各自彻底独立之时,也将是我陷入长久沉睡之日。我确实感到心力交瘁,但在休息之前,我得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
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以盘古的身份在自己的宇宙中开口说话——
“这里曾经是只属于我的世界,现在它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未来它会是属于公理的世界。无论如何,它都不可能是单纯属于你的世界。”
调整时空运动的自由度,令物质只能在三个相互垂直的轴线上延伸,我把宇宙的维度突然降低到三维。这样一来,自封魔君的他的肚子里,再也容纳不下那么多的生命,物理规律的改变也将使这一批次的生命全部化作云烟,连同他们痛苦悲惨的命运历程一道湮灭在历史洪流之中。
所有能量全部集中到剩余的三维空间,导致宇宙的平均温度急剧上升,经历了百万光阴之后,宇宙再次化作一锅热汤。调整后的宇宙,生命的诞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容易,它获得稳定所需的时间更长、温度更低、物质密度也更稀薄。新的生命将会更加脆弱,个体寿命更短、体型差异更小,他们进化得会非常缓慢,这一切都将迫使他们不得不更加团结,互助求生。
不过,时空自由度的限制,或许会隔绝相距遥远的生命聚落间的沟通和交流,甚至使他们永远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困难其实不是没法克服,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和深入的研究。
我的意识分裂出的“三清”会负责监视和保护这世界的运行。他们各自有着特殊的意志和兴趣。元始天尊拥有创造与毁灭的力量,主司知识与斗争;道德天尊执掌约束和惩罚的力量,主司经验和权威;灵宝天尊手握秩序和混乱的力量,主司制度和规则。
关于我是谁,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初步的答案,不管最终结局如何,我都要为自己创造的世界负责。这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怎样的,宇宙即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我等待着,有智慧的生命能告诉我,宇宙是什么,我又是谁?
我是元始天尊,我和我的两兄弟奉盘古大神之命,监视宇宙生命的发展历程,并在盘古的睡梦中向其作出汇报。这次,我们三个将讲述一个文明创始的故事,这故事发生在创世之后百十亿年,主角是一群自称为人类的生命。在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陆续诞生过很多个文明,我们只讲述其中延续时间最长的那个。
在一片连绵的群山之间,生活着一个母系原始部落,部落首领的名字叫华胥。华胥有两个孩子,十多岁的男孩伏羲和只有几岁的女娲。
伏羲天生聪明、好奇,身体强健,行动敏捷如风。他的心里似乎长着双能看穿一切规律的眼睛,小小年纪,只凭自己的直觉和观察能力,就把山里的四时节气、天候变化、草木荣枯、鸟兽蛰醒、地形地貌、虫鸣鱼跃,差不多都了然于胸。不仅舅舅们打猎经常要求助于他,就连妈妈、阿姨们该去哪方采摘果子,也会向他寻求意见。
渐渐长大的伏羲并不满足于已有的见识,他最喜欢的物件有两样:一件是他随身携带的,有着清晰花纹的龟壳;另一件是他从常年滴水的悬崖下找到的一方石臼,他在里面装上水,养了一青、一红两条大鱼。他时常盯着那两条首尾相接地在石臼中互相追逐、游动的大鱼,若有所思地看上好半天,或者爬上山巅,眼望向远方,手里拿出龟壳摩挲,皱着眉头念念有辞。妹妹女娲曾问他,龟壳有什么好玩的?他告诉妹妹,龟壳上的纹路能帮助他看清天地间的事物。
命运转动的那天,滂沱大雨下个不停。部落居住的山洞里,大量晒干的浆果、兽肉、鱼干、木柴囤积在角落,族人们围着火堆有说有笑、唱歌跳舞。这本应是无所事事、休闲娱乐的幸福下午。可是,独自坐在洞口的伏羲却提心吊胆,他已经跟妈妈和族人们吵了很久,再吵下去,他恐怕就要被赶出山洞了。
华胥不是不知道伏羲的反常,她甚至惊讶地发现,儿子居然把细心照料了好久的两条大鱼给丢掉了。她清楚这孩子一贯与众不同,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从不是个让人担心的人啊。她实在想不通,伏羲费力地把大石臼腾空,搬到洞口外的空地上接雨水,接满了倒掉,倒了再继续接,每倒一次就在洞壁上刻一道划痕,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华胥更是搞不懂,伏羲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冒雨出洞往山上跑。这山洞处在半山腰,再大的洪水都没有漫上来过,他到底是在怕什么?
此刻的伏羲却是心焦如焚。半年前发生的那次地震,把北山的一座山峰震塌,滑落的山石堵塞了峡谷中的河流,巨大的堰塞湖眼看着水位越来越高。前天他去看时就已经接近漫溢,脆弱的湖堤绝对受不住这场大雨的冲击。
虽然从山洞这里看不出堰塞湖的高低,但伏羲利用附近森林中最高的一棵树作为参照,站在湖堤的顶部,平伸出手臂至与肩齐,最高树的树顶,在指尖下约一掌处。而站在山洞口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同样平伸出手臂,同一棵树的树顶,则在指尖上一掌半处。尽管算不出具体的高差,可伏羲内心基本可以确定,一旦堰塞湖决堤,这里八成会被一扫而空。
伏羲多次尝试跟母亲和族人们解释迫在眉睫的危险,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母亲还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世界不是属于他的,他所想的事情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伏羲只觉得自己完全没办法更仔细地说明自己的想法,哪怕他非常清楚自己是对的,就好像附近的群山峡谷都装在他的心里一样,他能够清醒地意识到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这几乎相当于就是他的世界。
女娲妹妹拿着果子和烤肉送到哥哥面前,让他吃些东西。伏羲横下决心,即使事后自己被赶出部落,他也要设法至少保护住自己年幼的妹妹。
趁着大家不备,伏羲猛然抱起女娲冲入大雨之中。华胥见状,刚要去追,一个炸雷凌空打响,族众们拦住自己的首领,劝说这是神的警告,还是等雨停了再出去吧。华胥想到伏羲向来疼爱妹妹,此次应是一时冲动,由他冷静后,想必会自己回来,便索性听从众人意见。
暴雨疯狂地浇向兄妹俩,女娲不明所以,吓得缩在哥哥怀里不敢动弹。伏羲尽量护住妹妹,沿着通往山顶的捷径奋力奔跑。其实他寄望于妈妈能带着族人们前来追他。灾难随时可能发生,狭窄、泥泞、湿滑的山路挡不住他的步伐,疾风也未能降低他的速度,焦急和恐慌激发出他全部的力量,没有谁能从后面追上他。
当伏羲抱着女娲终于到达山顶的时候,才发现身后的山路上根本就空无一人。雨还在下,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沉闷的轰隆声震撼了整个山谷,林中隐藏的飞鸟走兽受到惊吓,不顾风雨地四下逃窜。决堤的洪水像一座移动的山峰,裹挟着大量泥沙、巨石,沿途推倒林木、吞没任何挡在前面的东西。部落居住的山洞眨眼间就被淹没在了水下,里面的人甚至都没有探出头来,看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伏羲还是被眼前大自然的力量惊呆了,身旁的女娲则抱着哥哥的腿,吓得哇哇大哭。他们该怎么办,他们能去哪里呢?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停了下来,兄妹二人悲痛的情绪也稍稍稳定。我化作一个远道而来的老者,出现在他们面前。
伏羲对我戒心很重,因为他从没见过这山里有部落以外的人独自出现。女娲倒是满心好奇,问我是不是天上的神仙。
我运用神力,悄悄地在密林深处变出一座草棚,邀请他们暂且到里面过夜,还给他们准备了食物。见我的确没有恶意,伏羲才放下戒备,向我表示感谢。
问过他们的情况,我不无担忧地说:“今后,你们俩要何去何从呢?”
伏羲答:“小时候,我问过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告诉我,是她踩中了雷神的脚印,然后就孕育了我。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假的。我们部落每隔一年,都会向东方派出几人前去走婚,有时候也会有别的部落的人来我们这里走婚。我会带我妹妹去往东方,找到那些女族部落,求她们收留女娲。”
我又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女族规矩,绝不收留外来男子。”
伏羲拿起一根树枝,在火堆边的地上画出个圆,再在里面画上两条首尾相衔的大鱼。恍然间,我仿佛看见了盘古想象中,宇宙在某个初创时期的样子。
伏羲叹口气,说道:“母亲最后跟我说的话,是告诉我,世界不是属于我的。我当时没法向她详细解释,在我看来,世界与我的关系,就像这石臼中的两条鱼,我动世界动,世界动我必亦随之而动。倘若我能预料到未来,先于世界采取行动,我就能掌握先机,拥有对命运的选择权。只要我肯努力,我相信自己总能活得下去,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找到更多的人,跟他们一起努力,让这世界真正变成属于我的世界!”
那一刻,我看到了,在这十几岁少年的身上,无疑有着最宝贵的生命品质。
第二天一早,当兄妹俩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明媚的阳光洒满天地,草棚和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过数月艰难的跋涉,并不认识路的伏羲硬是靠着对东方的执著,找到了跟他们有走婚关系的西女部落。听闻伏羲的求助后,西女部族热情地答应收留小女娲,并建议伏羲可以继续向东,去尝试加入大平原上的男族部落。
大平原上分布着数量众多的父系氏族部落,他们普遍以狩猎为主要衣食来源,跟女族主要靠采摘为生的习惯有所不同。这里的男女老少都会打磨石器、削尖木棍作为武器,布设各种陷阱和伏阵,猎捕大型猛兽。伏羲凭借天资聪颖、体力过人,很快就成了猎人中的佼佼者,精通各种武器制造、陷阱安置、设伏指挥……
可是,伏羲逐渐发现,这些人尽管头脑灵活、技能高超,却极其粗鲁野蛮、霸道无理。
最不可理喻的,就是他们动不动就喜欢打斗,不是游戏性的玩闹,是实实在在的性命相搏,甚至随便使用本来对付野兽的武器打击对方,直到有人屈服或动弹不得为止。为争夺女人打斗、为食物的分配打斗、为出猎时由谁发号施令打斗、为晚上谁去放哨打斗,为莫名其妙的一言不和打斗。很多时候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打完反倒没法很好地解决了。伏羲亲眼见过好多次,两人为谁先值夜大打出手,打得两人都好几天伤痛难愈,只能连续多日被迫承担起看家守夜这样没人愿意做的乏味任务。
部落内部尚且如此,遇到外族就更是凶狠残暴,以能够折磨和杀死对手为荣,而且乐此不疲。以至于导致人员伤残、死亡的主要原因,不是饥饿寒冷和自然灾害,也不是疾病或猛兽的袭击,而是人们相互间的意见不和与暴力冲突。
此种情形令伏羲很难融入他们,尽管论起打架,伏羲从来不曾输给过谁,但他总是不希望看到人们相互疯狂地彼此伤害。为寻找解决方法,他几乎走遍了整个大平原上的每个部落,观察各部落内和平解决纷争的方案。
苦思冥想几十年,他依照人们的思维、语言和自然崇拜的特点,以龟甲纹路的样子作基础,选取天、地、水、火、山、泽、风、雷八种意象,象征事物各种可能的进展方向和解决方式,再揉进自己早先关于人与世界互动关系的双鱼图案,创立出“太极八卦”的占卜理论。假借神秘的说辞和暗中操控占卜结果的技巧,说服人们要使用合理的手段解决矛盾,而不是单纯看谁更能打。
再后来,伏羲穷尽毕生精力向各部落推广、宣传自己的占卜课卦术,并教授各部落中有志于促进和平解决问题的人们“太极八卦”之真义。愿意遵从他理性意志的人们,大都从中受益,并使自己的部落渐渐变得友好、强大起来。最后,他的理念基本成了中原各部族的统一共识,人们以承袭伏羲的占卜术为荣,尊他为共同的长老。
留在西女部落的妹妹女娲,长大后成为了西女一族的首领。她靠自身温柔近人的魅力和卓越的领导才能,联合几个母系氏族公社,以走婚、代为照料孤儿、接收女眷、输出男丁等形式,与平原地区的众多男族部落建立牢固友善的关系。恩泽广大的她,被许多部族奉作崇拜偶像,传为神女。
看到昔日落难的兄妹取得了如此成就,我再次化身老者,前往拜访伏羲。待向他拜师求教的生徒们走后,我出现在他的茅屋内。
见到我,他很是惊喜,抢先说:“上次我兄妹落难时,承蒙相助,没来得及说声感谢。虽然次日清晨,我已经大致猜到,您果真是神仙下凡,但想不到还能再次见面,实在三生有幸。”
我回礼道:“虽为天神,我徒具创灭万物之力,却不得更改人之命运,所以救不回你们族人性命。你们兄妹能够逃过天灾,全在你们自己的聪慧,我不过是回应一下你们的求生意志,聊表寸心,不必道谢。”
他用木勺从火堆上的石釜中盛出一碗热粥递给我,接着一边盛自己的,一边问:“那么,不知天神今日降临,所为何事?”
看着他从容地坐在我对面,谦和温雅的气质,丝毫不在我之下,宛如另一天神。我啜口肉粥,说:“我只是好奇,多年过去,你可曾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世界是否已随你主动,你能否妥善把握自己的命运?”
伏羲沉思片刻,面露苦笑:“我虽创立了太极八卦之说,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可,但在你这天神面前,我的那点把戏,恐怕就如小儿梦呓般无理可笑。自从没能说服母亲带领族人躲避洪灾,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能说服别人相信正确道理的方法。目前表面上我是做到了,可实际上,那里面有多少假托神秘天意的成分,心眼明亮者自然有数。可惜,没有那些虚言胡说,离了半恐半吓,我仍然没有办法对人们进行有效说服。这世界依然不是属于我的,或者说这世界仅仅属于我是远远不够的,即便我能看穿世上一切,我也还是不能独自带领人们走出苦厄的暗影。我甚至不能不靠复杂的谎言去获取人们的信任。”
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他能够极其清楚地看清自己,很是难能可贵。
“那么,你现今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他想了想:“我年事已高,更多的事情恐怕是有心无力。不过我有个梦,但愿有朝一日,可以有人不必依赖玄奥的占卜之术,而是能就事论事、直来直去地向人们说明道理,探讨、商议解决方案。只有那样,这世界才能真正属于人,属于我,属于大家。”
我的故事,就到这里。
我是道德天尊。我要讲的故事,发生在伏羲兄妹向东方迁移的百十年后。此时,伏羲已去世多年,大平原各主要部落受惠于他的教导,壮大得很快。逐步脱离野蛮状态的人们,并没有忘记曾指引他们的前辈,伏羲作为许多部族的父神,受到人们的景仰和祭奠。
大平原是由一条浑黄大河的水流千万年冲积而成,文明萌芽的部落群称自己所在的地方为中部平原,简称“中原”。在他们的印象里,世界就是由西部连绵的群山、中部广阔的平原和东方辽阔的大海所组成,往北是苦寒的冰雪地域,往南则是瘴气弥漫的炎热丛林。
中原地区众多的氏族部落中,有两个最大的部落,其中一个是以神农氏为首的夏族,另一个是以轩辕氏为首的华族。两个部族人数众多、实力强大、生产方式先进,他们的首领更是声名显赫。
夏族的神农氏是个四十多岁的老酋长,他依靠相传来自伏羲亲授的植物生长知识,通过自己长年的观察试验,发明出种植的技术。他带领族人用木头和石头制作的农具,在肥沃的黄河滩上种植稻米。随着一轮轮的播种、收获,夏族很快成为了拥有稳定粮食供应的唯一部落。作为他们的首领,也得到了“神农”的名号。
相比之下,华族的首领则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人,他虽因出生较晚,未曾师从过伏羲,但也受到伏羲传人岐伯的教导。岐伯得到过伏羲真传,是华族的大巫师,尤其擅长医疗之术,对人的生理病机有着超凡的掌握。可轩辕却把心思用在了跟老师不同的地方,他还是少年时代,就只对刻木头有着浓厚的兴趣,好在华族的居地附近盛产坚硬的燧石,敲打成锋利的刀斧后,刻木头很是容易。
只会刻木头肯定当不上首领,轩辕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响亮名号,倚仗的是他凭借自己独特的设计,发明出了方便推拉运输,且有着固定的、能转动轮子的车。在他之前,人们要么是用木撬,要么顶多是在木撬下放上圆木,然后一边走一边把后面的圆木重新放到前面,再没有更好的长途运输方式了。轩辕把会转的轮子固定到木撬底部的设计,使得人们可以前往更远的地方捕猎更大的动物,却不必担心猎物太重,背不动。这对于擅长制造尖锐武器,世代以狩猎为生的华族部落来说,可是重大的进步。
心灵手巧的轩辕不只会造车,他做出的硬弓、打磨的箭簇,可算是人们见过的最厉害的武器了,数十步外,再厚的兽皮都能一箭射穿。更难得的是,轩辕射箭的准头天下无双,只要目标在射程之内,他就绝不会射偏。
能得到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首领已属幸运,年轻的轩辕在当上首领后,还大力鼓励族人进行发明创造,并亲自验证和改进新的技术,使之更加好用,方便推广。在他的激励和倡导下,有陶氏的烧陶术、杜康的酿酒术、嫫母的玉石打磨制镜术、嫘祖的养蚕缫丝纺织术……众多对改善生活和便利生产极其有用技术,先后被发明出来。短短数年间,轩辕氏就把自己领导下的华族,变成了令所有人羡慕和向往的部落。
这样一位受人尊敬、功德盖世的伟大首领,此刻却眉头紧锁、茶饭不思。几天来,他跟族里的长老们开会商议了多次,却始终难以做出这个史无前例的重大决定。我打算化身前往拜访,开导下这位即将创造新的历史进程的酋长。
夜已深,长老们早已离开,位于部落中心的议事房中的,只剩下坐在火堆旁发呆的轩辕。我从火光照不到的角落中,缓缓在他面前显出身形,他很镇定地问道:“你是神仙,还是鬼魂?”
我回:“那不重要吧。我知道你有心事,想跟你聊聊。不过,你为什么那么问?”
他往火堆里添根柴,说:“就算你趁着夜色,避开了我族人的耳目,并且顺利地在这里找到了我。但拴在我身后柱子上的那两条狼,是我从小驯化出来的,只要有它们在旁边,除了嫘和嫫,别人休想悄无声息地靠近我。而且,我觉察到,虽然短刀就挂在我的腰间,我却并不想把它拔出来。你不是个一般的人。据说父神伏羲曾与天神有过两次长谈,难道就是你吗?”
我笑笑:“差不多,我知道伏羲跟那个天神都谈了些什么,尽管那其实不是我。或者,你可以认为那是我的兄长,都无所谓。眼下,你面临的问题,才是最要紧的吧?”
跟元始天尊不同,我无法直接让有形的事物创生和消灭,我更擅长控制无形的信息,和对复杂系统的管理。此刻在轩辕的面前,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我的化身,只是映在他视网膜上的一个幻象,我在直接用意识与他交流。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真的很厉害,竟能觉察到,对这样的我不需要加以防备。
他紧皱着眉头:“是啊,也难怪这事能惊动天神。不过,我听说,天神是不能插手左右世人命运的。否则以你们来无影去无踪的能力,完全可以不知不觉地解决掉一切问题,何必让我们犯难?”
看来,他倒是有一肚子怨气。“你们的命运我无权干涉,起码可以问问你的想法,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发表点我的看法。这么说,你是非常不愿意回应夏族神农氏的联盟请求,去联合中原诸多部落,共同抗击九黎的侵袭了?”
他有些气愤地抬眼瞪了我一下。东夷九黎素来与中原众部落有隔阂,强力首领蚩尤的出现,迅速统一了九黎各部,并建立了严格的军事化管理体制。为了适应自身追求绝对武力的信仰,能征惯战的他们开始向西方富庶的中原地区进发,一路烧杀抢掠,以弥补放弃生产造成的物资短缺。分散的零星小部落根本无力抵挡他们的进攻,夏族神农首领有心赶在蚩尤进逼自己之前,先发制人,免使大片庄稼遭殃。可若得不到邻居华族轩辕的鼎力支持,他们就没有足够的武器和战力抗击侵略。
见我是有意试探,轩辕回忆道:“我华族与夏族世代为邻,向来友好。神农氏老哥哥待我如亲生兄弟,他不顾族内反对,无私地教授我们种植选种之术,使我们不必再只能靠采集狩猎为生。前年大旱,我们借给他们大量陶罐,让他们得以从河里汲水,保住秧苗;去年大雪封山,无处出猎,也是他们给我们送来粮食,令我们免受饥寒。若只是为了夏族,为了神农老哥,我轩辕义不容辞,绝不犹豫,可事情远没如此简单啊。”
在他整理思路的刹那,我捕捉到他头脑中深沉的忧虑和远大的打算。不久前,他曾悄悄带人打探蚩尤的底细,正巧碰上对方吞灭一个小部落。蚩尤军团作战出击迅猛、次序井然,人员众多,个个骁勇善战。倘不能联合起中原地区上百部族中的大部分,就没有足够的人数确保胜利,毕竟敌人靠掠夺为生,这边却必须兼顾生产,否则即使获胜,也难免陷入饥荒,甚至再度引发战端。
他叹口气,接着说:“此次征战,规模之大史无前例,非集合中原各部所有人力不可,否则生产与作战不能两全,结果很难保证。虽然自父神伏羲创立天人和平之道,我们之间已有数十载没发生大的冲突,但也没有过大范围的协同合作啊。蚩尤的九黎大军很厉害,不过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力量之强肯定能压倒他们。可是,我很难预料这股力量是否有人能够驾驭得了,而且它一旦成形,想要再度解散,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并没有对我说出全部的实情,其实真正使他担忧的,是华族长老们提出的一个质疑:合作打击共同的敌人当然可以,但在此过程中,我们的生产技术和武器要不要与他族朋友分享?如果不,那他们能拿什么上阵,我们又怎么与人联合?如果分给他们,怎么保证他们日后不会反过来用这些武器和技术,像对付蚩尤那样对付我们?蚩尤的军队远道而来,总有精疲力尽的一天,华族本身就实力强大,无论坚守自保,还是与敌周旋,最终都未必会输给对方,何必急于迎敌出击呢?
我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他随意地摇摇头:“我没有办法。”
也是,面对一个陌生的天神,身为部族首领,怎么能随便把底牌亮出去。我出主意道:“要不,占上一卦?”
他笑了,从柴堆里拣根小木棍,边画出太极八卦图形,边说:“天神就在眼前,我还用占什么卦?再说,岐伯告诉我,伏羲说过,‘心中有数,卜卦何故?心中无数,卦相何辜。’我心里完全没数,干嘛去为难卦相呢?”
好吧,他心里藏着不肯吐露的那些话,就由我来挑明吧:“既然你不迷信天意,那么理当重视人心。中原百部力量虽大,散而不聚实非长久之计,若人心思齐,联合抗敌即众望所归,有德之人自当驾驭这股力量。为了让天下归一,为了让中原部众不再相互防范、战战兢兢,为了每一个人都能享受黄河母亲的馈赠,何必拘泥于自己一个部落的利益?天下之大,自然属天下人所共有。中原百姓,理应亲如一族,情同一家。”
说完这些,我的化身就从他眼里消失了。年轻的轩辕先是惊呆,然后站立起身,折断手里的木棍,两眼放出精光:“今后,中原各部将共属一族,名为‘华夏’!”
第二天,他在部族会议上说服诸位长老,然后又与神农氏跑遍各个部落,凭借两大氏族的威信和他们俩各自的名望,采用劝导、许诺、商议等种种方式,成功召集近百名各部首领,开办了中原部族联盟大会。大会商讨决定成立中原华夏联盟,加盟各部落人员通称“百姓”,所有百姓皆可互相通婚、交换物资、互相学习技艺、共同对抗自然灾害、共同抵御外敌侵袭。联盟定期召开部落首领大会,解决部落间的冲突、援助问题,调解各部族间的矛盾。轩辕被推举为联盟大王,负责带领各部勇士消灭入侵的蚩尤大军。
由年长的神农负责后方的武器制作和食物供应,轩辕率领各部有战斗经验的数百人前往阻止九黎族的进攻。利用对中原地区地形的熟悉,他们很快便把蚩尤的队伍堵在了一处山坳里。
接连对战几天,华夏一方靠着人数上的明显优势,才没有吃亏。眼见对方的武器折损很快,有些人已经开始空手上阵了。而自己这边却有源源不断的武器送上,石斧、石刀、石锤、弓箭、木枪、木叉、木棒……什么顺手随便挑。大家都很有信心,觉得照此下去,耗也能把敌人给耗尽了。
可是轩辕却没心情跟蚩尤慢慢拼损耗,他清楚后方供给的压力很大,已经是男女老少都在干活了,每天又有新的伤亡产生,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只是有件事他想不通,敌方长途跋涉行军,全无后方保障,应该早就没吃的了,怎么他们每天打起来还是那么力气十足的呢?轩辕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个俘虏来问问。
有个别懂九黎话的中原百姓可以帮忙审问,俘虏也抓了不少,但要让被俘之人开口却不容易。听闻打死了好几个俘虏都没问出一句,轩辕只得亲自下去,许诺帮俘虏治伤并保其活命,才换得一人愿意臣服。
据那人透露,蚩尤军中的粮食等物资,都由战斗中俘获的奴隶们负责驮运。近来几战没有收获,先前的战利品早已见底,只得每天杀死十几个奴隶来充饥。并且他们还强迫剩下的奴隶们吃掉部分人肉,以防奴隶们被饿死,以后没得可吃。
若在百年以前,伏羲未播下文明火种之时,部落间混战、互食对方俘虏的事情还偶有发生。但即使在那时,逼迫对方吃掉自己同族也是突破底线的恶行啊。轩辕抑制不住惊愕和愤怒,脱口问道:“你们怎么能做得出来?”
那俘虏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答道:“蚩尤大王说,中原异族不是人,是……是兽。”
旁边一勇士听到这话,瞬间暴起,手举木制长枪,直刺过去。嘴里吼道:“兽?兽也没有你们这般残虐!信不信我今天活煮了你?”
轩辕伸手抓住枪杆:“不许杀他。我是你们的大王,我说过只要他回答问题,就可以活下去。你想让我食言吗?”
连夜召集数十名勇武强壮之人,轩辕命令,他将亲自带队,穿越迷雾峡谷,绕到敌营后方,设法营救出被俘的奴隶。
听说要穿越迷雾峡谷,很多人感到害怕,那里山高林密、地形复杂,还常有浓雾弥漫,从没有人能穿得过去。要不是这样,蚩尤早就带人从那条路上跑了。
轩辕叫队中几名头领随他进屋,解下腰间挂着的丝布包,打开给大家看。并解释说:“这是一块磁石,你们当中可能有人见过,是种能够隔空相胁的石头。我本想用它做个矛头,不小心把它掉落,摔成了这个样子。你们看,像不像咱们吃粥用的木匙?”
几人借着火光观看。哪里像什么木匙,分明是只长着长长独角的大甲虫,又或者是翘着粗大尾巴的小蜥蜴,反正很丑的一个东西。
轩辕不管旁人嘀咕,自顾说:“我觉得它形似天上的勺子七星,莫名地就想看看它是不是也能指出北方所在。我发现,把它放在打磨光滑的石头上转动,不管试多少次,它的匙柄总是能停在南方。即便在急雨大风的深夜,只要风雨不直接吹打到它上面,它就不会丢了方向。我管它叫‘司南’。有了它,我们定能穿过迷雾峡谷,救出被捉去的中原人,然后前后夹击,彻底击败蚩尤。”
事不宜迟,轩辕用草绳连起十几辆手推车,车里装上武器和柴草。第一辆车上放只敞口陶罐,罐里装满水,水中漂着树皮,树皮上托着司南。这样,可以自由在水面转动的司南,就能一直指着南方,第一辆车子便能为整列车队指示方向。人员只要跟着车队前进即可。
夜路崎岖难行,推着车子更是步履维艰,以他们经常翻山越岭打猎采摘的脚力,原本只要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却走了整整一夜。清晨,峡谷中升腾起浓重的雾气,终于穿越出来的精锐部队悄悄隐蔽在树丛中,静静地观察情况。
太阳刚刚爬上山头,敌人开始准备早饭了。眼见他们从被捆缚的数百奴隶群中,强行抓出近二十人准备杀掉。突然,山坡上十几架燃着熊熊烈火的车子顺地势冲下,烧着了关奴隶的栅栏和敌人居住的棚子。同时,箭雨及标枪也纷纷自各个隐蔽的角落射出,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按照约定,山坳出口处与敌人正面对峙的主力部队,看到火光也立即展开了攻击。趁刚睡醒的九黎士卒搞不清状况,轩辕迅速指挥勇士们释放奴隶,并把武器发给他们。尽管奴隶们饱受折磨,身体状况很差,可没人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存机会,纷纷拼命反抗。
轩辕爬上一棵大树,利用自己高超的射术,占据高位对整个战场进行支援。猛然间,他发现混战的人群中仿佛闯入了一头巨熊,那附近的人成片成片地倒下。定睛细看,那应该就是敌军首领蚩尤。只见他又黑又胖、又高又壮,手执巨大的石斧,抡起来简直像阵阵旋风。砍倒身边的所有人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走向另一群缠斗着的人们。他身上披着用人的扁骨串成的骨甲,森森白骨犹如无数怨魂围绕在他身边,头上的虎皮王冠,更让他看起来像个魔兽,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