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门汀身着橙红色连衣裙款款走来。连衣裙越拖越长像一滩溴水在地上流淌开来,下半身奶油一样变软弯曲。她朝阿诺德一笑。尔后小巧的脑袋自颅顶开裂,缓缓绽放。纠缠的血管从末端开始旋转、伸展,头骨分成无数白色花瓣,两颗眼球花蕊一般被细长的视觉神经支起。阿诺德尖叫着闭上眼睛,但无济于事。
满身大汗,阿诺德猛然翻起,喝了口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昨天上午他还看见一个皮肤青紫的死婴爬上屋顶盯着他。眼前无数只蝌蚪在游动。腿上无力,阿诺德倒头再度陷在被窝,长舒一口气后使尽全力爬到几步远的冰箱。门被捶得砰砰直响。几只油光闪闪的蟑螂从墙缝溜出。其中一只冒失鬼经过了他的大腿,激起一阵鸡皮疙瘩。阿诺德口齿不清地骂了一句,然后继续用两只手抠开冰箱门。外面的家伙不依不饶,一口气踢开房门。阿诺德眼睁睁看着一桶冰淇淋被房门拍翻在地。
“我的老天,咋这么臭!”
几个人掩鼻把他扶到椅子上。阿诺德又是一阵眩晕——他需要食物。塞林格曼,克莱门汀的经纪人,双手合十站在他正对面。
“完了,全他妈完了,”阿诺德喃喃,然而只能从嘴里吹出一丝臭气。塞林格曼从衣兜里掏出先前阿诺德用过的手机,随即拨了克莱门汀的电话。
“拉问诸神:‘有什么方法能治愈这毒蛇的咬伤?它使我衰弱不堪。’诸神默然,只有伊西斯上前回答:‘请说出你开辟天地、点亮日月星辰的那句话,因为它是至能的。’拉说:‘……’”
之后便是一片噪音。
阿诺德这时竟有点想笑。他从来没有听过克莱门汀这么故作严肃的朗诵。这个鬼女人,自从在孟菲斯酒吧那次之后就缠着他。一颗沾了酒的樱桃打在他眉心。“我的小金丝雀,你逃不出我的掌心,”她翘着二郎腿说。拙劣的模仿,好像他没看过梅里美似的。他曾不断反思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世界的齿轮永远藏在夜幕之下,严丝合缝听不见声音,你看到的只是一个荒谬的结果。谁知道呢?他只知道这个鬼女人如何使他偏离日常生活的轨道,和她这颗狂暴的太阳撞到一起。也许这一切只是她一时兴起的反叛,一个炙手可热的女明星对狂热崇拜者的反叛——随机找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职员不顾一切地搅在一起。这反而让崇拜者更为癫狂。他选择全身而退,带着她用嘴喂给他的卡巴斯毒瘾。
“你听出什么意思了吗?”塞林格曼带着颤音问他。
阿诺德张口无声。骨头磨合的吱嘎声在脑中回荡。身边一个人掏出卡巴斯药贴贴在他手腕上。塞林格曼能看到理智从他呆滞的眼底慢慢回升。在塞林格曼的带领下,阿诺德被抬到楼下的车里。
阿诺德被清晨的棱角刺痛。叶缝间细长的光束插入他的内脏。卡巴斯药贴给了他些许舒适。
“她已经失联三个月了,”塞林格曼说,“你是她失联前最后联系的人。”
阿诺德一把撕去药贴将它甩出车窗,恨恨地说:“这什么意思?恶作剧还是行为艺术?她在电话上给我说那些是干什么?难道她还是情感的受害者,要我去救救她?我告诉你,就算她像上次一样跪着求我也没有用!”
前面驾驶舱那两个人咯咯笑起来。还没等阿诺德冲他俩发作塞林格曼就按住他,悄声说:“那几个不是我的人。”
随后一叠档案递到他手上。第一张,金牌基金经理人皮尔森在两个月前意外溺毙于浴缸,死者家中存有一多月之后才付梓印刷的环球金融时报;第二张,一个月前铁矿巨头尼尔森在自家别墅被从二楼落下的花盆砸死,此人曾坚决反对勘探队对于香颂地区不存在富钒铁矿的结论,而他的看法在前天被验证;第三张,两星期前,女演员芭芭拉在高速公路上被飞来的不明铁球砸死,此前她毫无征兆地退出电影《去年在亚里亚德》拍摄组,而此部电影在本周票房惨败;第四张……
芭芭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阿诺德心中一沉。这个三段论女孩(当初克莱门汀就是这样向他介绍她的)活泼但不神经质。他们还曾有过一次短暂而深入的交谈,如果不是克莱门汀后来打断的话……阿诺德耳鸣起来。后面出现的死亡时间越来越紧凑,而死者都是他从克莱门汀那里听说和认识的。
车停在克莱门汀的住处,一幢原木建的二层小木屋。塞林格曼把阿诺德搀进屋,身边那几个一同来的人朝门口一个长官行了礼。门口竟还设了道安检。搜身时阿诺德打了个臭不可闻的嗝。长官的长脸皱成一条苦瓜,勉强挤出笑脸和他握手交谈。
“你好我是蔓城安全总署长,伍德。你已经成为我们特殊保护对象和最重要的线索来源。”
塞林格曼继续把他扶到沙发上,然后从厨房端来吃的给他。阿诺德一边大口吃一边说:“抓人也得有个理由啊。不要因为那些人都跟克莱门汀有往来,就把我给抓起来。我也没那么多能耐杀这么人。话说他们怎么个个都料事如神?跟魔鬼做了交易?”
伍德走到一台播放器旁对他说:“克莱门汀在电话上对每个死者都说过一句奇怪的话,我可以放一两段给你听听。”
“放芭芭拉的那段!”阿诺德激动地把食物喷了出来。
播放器启动。克莱门汀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人心动向变幻莫测。然而你只要能背出苏莱曼大帝戒指上的铭文,你就能对众人的心思洞若观火。”芭芭拉半开玩笑地说:“我看你已经火入魔。我可不愿意为了知道电影有没有票房就跟巫婆一样念咒语。”克莱门汀用意味深长地回应道:“做不做由你。蛇女王带着哈希卜来到苏莱曼大帝长眠之所。哈希卜俯下身亲吻苏莱曼大帝的戒指,并念出上面的铭文:‘……’”
又是一阵熟悉的白噪音。
“你是说她也跟我说了类似的话?就是今天塞林格曼给我放的那句话?”
塞林格曼和伍德都点点头。
“但是我什么都没听出来啊。你们就没尝试过追踪她手机的位置吗?”
“追踪的结果是她在任何地方,”身边一个小警员叹了口气说。
伍德拍了拍阿诺德肩膀说:“你休息会儿再说吧。”
吃了饭洗完澡,阿诺德从浴室走出来。塞林格曼顺便又给他帖了一条卡巴斯药贴。尽管他离开克莱门汀就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远离这该死的毒瘾,但在药贴贴在手腕上的时候,他竟站在窗口伤感起来了。之前每次都是她把卡巴斯药丸喂进他嘴里的。
塞林格曼这时也走到窗边,望着对面的树说:“语言是有灵的。当我说爱这个词的时候,声波触及了别人的耳膜,电信号随即在他拜占庭经络中穿梭,到达大脑。他是如何通过这些机械的反射懂得这个抽象的词汇?我发出的声波是惰性的,在料质上与噪音无异。而那些不可捉摸的感觉却被这个简单的字抓住。”
“你也被她灌输得神叨叨了。自从前几年她加入那个奇怪的团体,就张口闭口都是这些话。”
阿诺德转过身呆看着室内陈设。对面墙上的巨幅照片里,克莱门汀趿着黑色高跟靴,披上黑斗篷,头戴黑色宽檐帽,一个头画乾坤爻卦图的老头和一只写上梵文的羊分别站在她两侧,身后的石柱还写着巴门尼德的箴言,而背景则是一道道彩虹。
“真的,我一直都相信我的直觉,”塞林格曼看着云继续说,“克莱门汀身上一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灵气,所以当年我主动去当了她的经纪人。”
阿诺德瞧了瞧塞林格曼。他觉得塞林格曼有点儿嫉妒他。
“我觉得她或许真的发现了什么,那些录音中的句子是被故意屏蔽掉了。”
“谁会无聊到去屏蔽掉别人的电话?”阿诺德反驳。
“但是这都不是重点,”塞林格曼两眼放光,“你知道吗?早在椅子、树木和大地出现之前就他们奇妙的形式就已经存在了,而那种形式只需要你把它轻轻说出口就可以再现。就像……就像……世界上亘古恒存的事物的规律能被囊括在一个精巧的公式。而那些公式都是自智者的心灵生发而出。但那描述一切形式的语言一定比数学公式还要精妙。它是语言之上的语言、智慧之上的智慧。然而这种语言是不能被我们轻易听见的。”
这个家伙真是疯了。阿诺德走到另一边坐在沙发上打盹。突然桌上的电话、裤包里的手机都响了起来,众人一惊。伍德一路小跑把自己的手机放在阿诺德耳边。
“拉问诸神:‘有什么方法能治愈这毒蛇的咬伤?它使我衰弱不堪。’诸神默然,只有伊西斯上前回答:‘请说出你开辟天地、点亮日月星辰的那句话,因为它是至能的。’拉说:‘……’”
仍旧是一片噪音。
阿诺德不耐烦地说:“还是……”
“继续听!”伍德说。
“我的小金丝雀,为时不多,我已身不由己,赶快来找我。我在……”
又是一阵杂音。
众人不解。
“嘿!往天上看!”外面草坪上一个小警员朝天空说。
一架喷气式飞机在天空上下翻飞。稍纵即逝的白色尾气画出一个个字。大家聚精会神地念:城中路20号。
“这就是启示!”塞林格曼大喊。
“我知道往那边的路,”外面那个小警员说。
“这……这太荒唐了,”阿诺德一边说一边上车。伍德也跟了上来。
车正往市区飞驰。阿诺德一边思考一边对塞林格曼说:“假如你说的是正确的,那么这句话真的会有某种奇妙的效果?”
对方回答道:“那是当然!而且按照她的提示,这句话应该是创世之语。”
“我要这句创世之语干什么?这个世界都已经存在了,干嘛还要再创造一次?”
“也许是推翻现行制度,”伍德拖着下巴沉思,“她是不是加入了邪教?”
塞林格曼摆摆手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回到古老的辩证法来看待这句话。密宗里面有句话:黑暗的左手是光明。你们想想看,世界还没有创生时,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更没有物质。在那种状态下,上就是下,左就是右,明就是暗,有就是无,生就是死。所以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毁灭世界的语言。”
一个急刹,大家差点就从座位上飞了起来。
“主干道堵车了,”驾驶座上小警员转过头对他们说。
没过多久众人就陷入一片车海之中。
阿诺德立马问:“步行要多久?”
“半小时。”
“那我们走!”
尽管填饱了肚子还贴上了卡巴斯药贴,阿诺德依旧周身乏力,只能远远跟在其它人之后。他满脑子思考着说出那句话的后果。难道世界真要被毁灭?不料前面一群行人从对面走来,冲散了队伍。阿诺德迷了路。他朝前方大喊了一声,但其他人已经走远。
这也许就是自作自受吧。如果当初不主动离开克莱门汀,现在也没有这麻烦事。但转念一想自己不知道那句话,说不定也就逃过一劫。于是他喘着粗气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起来。一个老太婆递给他一张传单。他拿来定睛一看,上面不是广告。
辛波斯卡,四十页,四到七行。
妈的这个疯女人!他看了看图书馆走了进去。
“请问这里有辛波斯卡的书吗?”
管理员指了指墙边的书架。
几经找寻,阿诺德打开一本诗集,手指着字读起来:
“我敲了敲石头的前门
‘是我,让我进去。
我没有二十万年的寿命
所以请让我走到你的底下。’”
有东西掉在头上。他右手一摸头,全是水泥碎砾。他抬头一看,右手墙列出一条大缝。他刚惊叫着退到一边,墙就轰然倒在面前。然而一边的读者们依旧在静心看书。管理员一脸淡然地走过来,从他手中拿过诗集放回原位。
阿诺德把头探进其中。只见前方是一个幽深的通道,终点处有一个微微发光的长方形。他心中忐忑,手扶着墙壁一步步走进去。光是通道里回荡的脚步声就已经把他吓个半死。更糟糕的是卡巴斯药贴的药力开始消退。他感到自己是一滴脆弱不堪的水。这粗糙的路面和墙壁快要把他戳破了。
“克莱门汀?”
前方和身后传来同样的声音。为了分散注意力也为了给自己打劲,他故作愤怒地自说自话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这鬼女人就从来没消停过。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现在却把我弄到这幅田地。等我找到她,等我找到她,我一定要问个清楚,还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不知不觉中阿诺德迈过终点。刺眼的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天上飞机的轰鸣像拍碎的海浪在四周闪烁。这里很安静。他都能听见从树枝飞下的鸟走在落叶上的声响。眼前事物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他正置身于一条通往露天剧院的林荫大道。卡巴斯药贴的效力已完全没有了。他感觉自己老了四十岁,小腿发僵,只能费力地一点一点向前挪动。
“城中路20号,”他抬头念出剧院的门牌号,脖颈扭得噼啪直响。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太阳底下,蓝色的座位像皇冠上镶嵌的蓝宝石闪闪发光,刺痛着阿诺德的视网膜。
“嘿我的小金丝雀!快来快来!”克莱门汀穿着晚礼服在圆形舞台朝他挥手。
“你就不能走过来吗?”
“我现在只能站在这个地方。”
“什么意思?你难道没有腿?”
克莱门汀没有回答。阿诺德只能艰难地走上去。太阳晒得他发昏,周围一切都在闪动,连同克莱门汀的脸。克莱门汀郑重地和他拥抱。他很享受衣服上的香味。这让他打消了质问她的打算。他现在想要的就是把这一切都结束,哪怕是死也比如今活受罪强。
“嘿,听我说!”克莱门汀两只手捧着阿诺德憔悴的脸,“你一定想问我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之前在试验那些话的功效。我当时很慌很慌,所以只能拿身边的人试一试。想不到……”
阿诺德感觉两颗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他快站不住了。老天,不要解释了,赶快结束这一切吧!
“现在我们就结束这一切好吗?”克莱门汀灼热的目光在他脸上聚焦,“你要跟着我念就好了,好吗?”
阿诺德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克莱门汀凑到耳边说:“拉问诸神:‘有什么方法能治愈这毒蛇的咬伤?它使我衰弱不堪。’诸神默然,只有伊西斯上前回答:‘请说出你开辟天地、点亮日月星辰的那句话,因为它是至能的。’拉说:”
一串他从没有听过的音节进入了耳中,宛若天籁。与此同时阿诺德也将它说出了口。一瞬间万物归寂。飞翔的鸟、下落的树叶停在半空。一种升华之感油然而生,阿诺德感到自己的气力在恢复。他念出了最后一个音。
呼呼呼,原本迎面吹的风这时吹向后脑勺。鸟一边收回已经展开的翅膀一边往回飞。而树叶则回到原先的枝头。太阳在东方落下,于西方升起。无数人跑来飞快地拆掉剧院座位。水泥地面由干变湿,最终化为泥沙。而克莱门汀面带微笑,身躯渐渐透明直至消失。一切不断加速倒退,直至太古遁入幽冥。
阿诺德慢慢睁开眼。对面镜子照出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男人躺在冒出白雾的床上。那个男人正一脸惊讶,摸着自己的脸。而一旁黑色的频幕中,显出一行字。
系统重启。
阿诺德站起身来,赤脚走到那镜子跟前打量这副陌生的躯体。这镜子很大以至于整面墙都被它覆盖。模样改变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幅躯体的颜色。橙红色的眼仁、青碧色的头发、淡蓝色的皮肤、以及深紫色的面颊。然而,这些橙红、青碧、淡蓝还有深紫却不真是它们原来的颜色。这样的表述实在荒谬。因为见到身体是这般颜色的时候,他并没有毛骨悚然地认为自己成了僵尸,而是真切地发现那是个血色充盈、金发碧眼的高大男人。阿诺德思索起来,企图重新组织语言来描述这样的状况。
沉吟许久,他盯着镜子上这张奇怪的脸自言自语:“就像脑子把所有颜色的显示方式都换了,暖色系的可见光是以冷色系的方式呈现给我的。但是这些可见光带给我的感觉还是一样的,红色可见光仍然给我温暖的感觉,尽管它现在以深紫色呈现在大脑里。”
他突然意识到感觉这个词用得并不恰当。更加准确地说,这应该跟字体是一回事儿。就像当时他跟克莱门汀在蔓城郊区看到的那些阿拉伯字体一样。“库法体、纳斯赫体、迪瓦尼体、波斯体、苏鲁斯体还有鲁克阿体,”克莱门汀挨个认出每句话的字体。
“但每句话都是一个意思:‘我证万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穆德是安拉的使者’!”阿诺德心满意足地说。
阿诺德如释重负地坐在床上打量四周。房间促狭,没门没家具。床上连被子都没有。他又敲了敲床边的显示频。系统重启之后它就一直没有变化。尽管双手粗糙,腿上还有不少伤疤,但四肢有力思维清晰。他对这副躯壳很满意。新的问题却浮了上来——这是何处?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故事突然出现在脑海。美人鱼用歌声引诱船上的水手,她们把心仪的男子囚禁在海底。克莱门汀不会这么恶趣味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对面的镜子开始微微发亮。一排排同样的隔间、同样的床、相似的频幕出现在对面。阿诺德惊异地看着那些人同时睁开眼、爬下床然后毫无羞耻地裸身站在床边。动作整齐划一,分毫不差。阿诺德不停地跟对面的人打手势。但他们熟视无睹,只是看向正前方,目光空洞。所有的房顶在同一刻开出一个洞,一只机械手从上面送来衣服。所有人都按一个动作穿戴好,并从机械手臂接过手套。阿诺德也循着他们的动作穿上衣服。面前变得透明的镜子徐徐升起,所有人走至走道中间排成一列。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阿诺德拍拍旁边人的肩膀问。
问题悬在空中,冷冷的背影远去。队列整齐,只剩一个留给阿诺德的空缺。
阿诺德想不通。他犹豫片刻,张开嘴试图背出克莱门汀最后告诉他的那句话。话还没出口,面前所有人突然跨出右脚、腰背微曲,做出一副奇怪的警戒姿态。阿诺德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地面就猛然一震。众人又马上恢复到立定姿势,慢慢闭上眼。阿诺德倒在地上,目瞪口呆。哐啷!机关撬动的声音从空旷深远的走道尽头传来,白色的队列在远处连成一条细线;哐啷!声音在趋近,所有人再度睁开眼;哐啷!声音继续逼近,所有人迈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前;哐啷!阿诺德在响声的重压下扶着墙站了起来,一阵风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吹进来;哐啷!阿诺德双腿打颤跟着队列走过一道弯,无数洞开的房间在风中尖哮;哐啷!绚烂的光芒从尽头涌来。
深紫色的太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淡橙色的远山云绕雾依。而高原射出一支红色的河流之箭,刺穿了他的心。长风呼啸。茂密的卡巴斯草浪追逐着天空。阿诺德在河边驻足,脱下手套把手浸在水中。灼热的风和水冷得他发抖。而冷冰冰的紫色阳光打在面颊上,让血管舒张。他已经不想深究太阳到底是红的还是紫的;风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这仅仅是一个跟逻辑死磕的定义问题。而这种错位本身就有趣极了。而更有趣的是,他转过头看身后那一大片卡巴斯草地,其他人正一言不发地收割卡巴斯草。
瘾君子的天堂?
他笑得直不起腰。
卡巴斯草最鲜嫩的部分被无数双手采摘,放入衣兜。馥郁甘美之气在鼻腔里跳起弗朗明哥舞。走入草丛,俯下身舔舐草尖渗出的血色液体,阿诺德沉浸在连续不断的欣快中。他凝视前方那一群忙碌的“白衣天使”,心中开始审视这一切。
难道天上真有座永不毁灭的罗马城?但看看这些“天使”既没有翅膀,也没被华丽的光环围绕,他摇了摇头。再念出那句话的打算已被打消。此刻的安宁催生倦怠。飘飞的草叶撩动遐思。一段如梦似幻的日子,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办公桌、笔记本、笔挺的正装已是身体的一部分。他是株长在写字楼的盆栽植物,被克莱门汀连根拔起。缺乏反思,像动物一样沉浸在经验世界,活在容易衰朽的碎片里,阿诺德甚至开始鄙夷从前的自己,并仔细思考克莱门汀此前的言说。在卡巴斯草叶蒸腾的快感中,一幅幅画面展开。地球,蓝色的空竹,绕着太阳呜呜急转。紧张的变奏在进行。羽化的蜉蝣与伴侣跳起死亡之物。昙花只能睁开眼向深远的夜空短短一瞥。发条在降生前被拧紧。人们在初聚时就准备好了离别的话,而飞鸟却把再见从嘴边叼走。名字在水上书写,直至回到寂灭。
一声长叹。
他越发相信那些话包含着不朽,那些匆匆逝去的事物之上有个更完美的世界。当跟着克莱门汀念出那句话时,他确实能体会到那超越时空的永恒奥妙。如此精妙竟能凝缩在一句话中。
日当正午,所有人齐刷刷地停下了活儿,站成一排垂手侍立。汗水顺着僵硬的脸庞流淌。天空传来一声长鸣。阿诺德眯起眼望去,绿色的流云间有一个闪着蓝光的十字。
那是造物主?该怎么称呼他?
然而只是一架笨重的大型飞行器停在了河边。风已定。开阔的草地回响起发动机低沉的呜咽。两扇门缓缓打开。荒谬之余,阿诺德觉这是对神圣的讽刺。所有人按顺序进入其中一扇门,而后从另一扇出来。原本臌胀的衣兜变得干瘪,嘴角有些湿润,而手里还多了一张圆形厚饼。阿诺德插入队列走进去。大家在第一个房间把衣兜里的卡巴斯草叶倒进下面的大坑。而第二个房间有一排管道。每个人都把头伸过去轻轻含着管道口。几秒钟后管道呜呜响起,喉结有节律地上下跳动。阿诺德看着有点恶心。在第三个臭气熏天的房间里,所有人动作僵硬地解手。而最后一间堆满了圆形厚饼。阿诺德也拿了一张。整个过程都停留不得,人群前后摩肩接踵。
这就是吗哪?阿诺德盯着这饼耸了耸肩。
日暮时分同样的飞行器运来食物和水。吃完东西后所有人又回到幽深的洞穴寓所休息。
第二天也是这样。摘草、吃饭最后休息。他打算往远处走走。有一次他多拿了好几张饼然后顺着河走。然而前面除了草原还是草原。他只得悻悻而归。
铁打不动的作息,机械的劳动。阿诺德的厌倦与日俱增。他试图与他们沟通。口头询问肯定行不通。他推搡那些正在劳作的人,企图惹怒他们。然而对方只是慢慢爬起来,继续摘叶子。他甚至鼓起勇气朝某人的肚子打了一拳。然而对方也只是弓着腰歇了一会儿,而后继续劳作。他们似乎是柏拉图的理式本身,单调纯一。沉默,只有沉默。错位的感官再也激不起任何新鲜感。他开始挨个清点人数,记住他们的样子,为他们编号。这种自娱自乐也逐渐没了趣味。他加倍沉溺于卡巴斯草,终日昏昏沉沉。无聊正吞噬一切。难得清醒时,他想回到从前。可那句话早已随风而逝。痛哭无用,昏睡亦是徒劳。噩梦的触手再次伸向他,血淋淋的克莱门汀如花绽放。
一次爆炸打破了这潭死水。那是个早晨,阿诺德循声跑过去。烟雾散开。大坑中央竖叉着一个凤凰树种子模样的东西。只听噗的一声,它分为八瓣,一股怪味随即窜出。第二天,一个人的行动明显迟钝了许多。那是三十六号,阿诺德的隔壁。
阿诺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问:“怎么了……你?病……生了难道?”
许久没开过口,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了。恐怕以后会变哑巴吧。
对方照样不会理睬他。可那架运送食物的飞行器这次很早就着陆。它只开了一扇门。阿诺德衔着草叶看这那个人病恹恹地朝那扇门走去。房间里堆满了圆形厚饼,阿诺德随手拿起来就吃。等他吃完一张饼转过身才发现,三十六号突然倒在房间一角,涓涓鲜血从后脖流出。他走近对着三十六号的眼睛看。似乎并没有变化,生前和死后一样无神。阿诺德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惊讶。上方突出的铁钉把血滴在三十六号的眉心。墙角下陷,尸体掉进了黑窟窿。不久,好几个圆形厚饼从屋顶的凹槽送了出来,堆成一小堆。
阿诺德呆愣愣地走到河边把刚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越来越多的人生病然后成为幸存者的食物。饥饿最终迫使他吃下这些东西。在啃这些饼时,阿诺德想:光靠这里的死人终究是喂不饱这么多人的,其它地方应该还有很多这样的牧场吧。他想象自己变成一片饼被其它人吃掉,从此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才是真正的亲密无间吧。百科全书上曾说过,某个原始部落有把至亲吃掉的习俗。但不管怎么说,就算在这儿人也会死。阿诺德对这个无聊“天堂”失望得更彻底了。
人数逐渐稳定下来。这天上午,他数了数,只剩不到四分之一。午饭时间未到,余下的人却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朝一个方向跑去。他试图跟着跑,但吃下的卡巴斯草毒害了运动神经。看着这一小群朝地平线移动的人变成一个个白点,阿诺德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些行尸走肉有了感情。不然心里怎么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呢?
地平线上一群白点朝一个黑点聚拢。靠前的白点们放慢了速度,渐渐被草丛淹没。而后面所剩无几的白点继续围上去。小黑点这时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在白点间左右移动,直到它们被消耗殆尽。
该哭还是该笑?阿诺德疑惑。
“猫妈妈要见你,”骑在摩托车上的瘦削少年对阿诺德说,笑容天真狡黠。沾了血的棒球棍斜插在背后。
“克莱门汀?”
名字喊到中间就变了声。
“是猫妈妈。懂吗?猫妈妈,”少年一边给他穿防具一边说。穿好后,一个拳头打在阿诺德前胸,他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对方带着儿童动画人物一样夸张的笑脸把他拉起,让他骑在后座。
无尽的红色草原前来将两人围抱。河流和远山都被甩在背后。阿诺德已失去方向。摩托车每一次颠簸都让少年发出异常快乐的呼吼:“工作不能代表你,银行存款并不能代表你,你开的车也不能代表你,皮夹里的东西不能代表你,衣服也不能代表你,你只是平凡众生中的一个。”不知过了多久,越来越多的白点出现在地平线。少年见状踩下了刹车。他一只脚支在草地,冲着那片白色人群龇牙一笑。
整齐的脚步声隆隆碾来,让阿诺德喘不过气。而少年则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枚火箭弹。
他扣下了扳机。
阿诺德看到一颗深紫色的耀眼火球在前方爆燃。空间向火球中心皱缩塌陷。白色人群纷纷跌倒,像被喷了杀虫剂的蟑螂腹背贴地、四肢抽搐。一切都开始变形扭曲。阿诺德感到上半身像快镜头下疯狂生长的植物迅速朝这个质密的中心飞蹿,而双腿被压成一条细线。思维如同被镊子夹出的粉刺,在嘈杂和恶心之中被碾为齑粉。他被彻底吸了进去。
一阵白噪音之后,黑暗的眼睑像深海水母开始不断变换色彩。白噪音再度响起。它在彩虹色的眼睑上膨胀,尔后碎裂成许多人的吼叫。同样的过程在不断重复。吼叫越发清晰,眼睑被温暖的紫色占据。阿诺德缓缓睁开眼,紫色的火焰在升腾。一群疯小子围着篝火一边欢呼一边转圈。那个带他骑上摩托车的少年冲他吹了声口哨。一只手紧紧攥住阿诺德的胳膊,将他拉起。少年一脸笑呵呵,把他后背拍得咚咚直响。
“去见猫妈妈!”
一个极其天真的孩子。文明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也是一只存粹的动物。人们总是称赞孩童的天真无邪,却总是忽视他们野蛮的一面。他们会提出令人发笑的问题,也能带着纯真的笑脸变着花样折磨昆虫和小动物。少年正伸出他毛茸茸的猫爪玩弄着他这只走投无路的小老鼠。当见到猫妈妈时,他都快被玩散架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烦我吗?一群搅屎棍!”
猫妈妈站在悬崖边叼着一支烟,头也不回。阿诺德仔细打量起这个矮小的女人。无数灯光在前方闪烁,照亮她蓬乱的卷发。烟劣质黑裙随风摆动。少年依旧保持夸张的笑容。
对方猛地转过来,朝他喷了口烟。
“玛拉。”
阿诺德在那对被阴影填满的眼窝里寻找信息。一阵大风吹亮了烟头,映出一对无神的大眼睛。
“我说我叫玛拉!”她显得很不耐烦。
阿诺德不知道怎么接住话头聊下去,只觉得对方在用愤怒掩盖紧张。玛拉用两根手指夹住烟,摇了摇头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然后转过去继续对着城市夜景抽烟。
“猫妈妈很忙,她在思考。”少年把食指举到太阳穴在空中画了两个圈。
“思考什么?”阿诺德问。
“把你们放出来,”少年回答。
“从哪里放出来?”
“游戏里。”
“跟他说这么多干嘛!”玛拉扭过头冲他俩吼。
少年笑嘻嘻地从后面抱起阿诺德,转了个圈,然后跑远。阿诺德怒气冲冲地朝他扔了块石头,尔后对着这个女人的背影问:“你就是克莱门汀?”
没有回答。
“我之前真的游戏里?”
玛拉吐出的一缕烟迅速消失在夜空。
“那些草场又是怎么一回事?”
玛拉换了站姿,双手叉腰。
“你倒是说话啊!”
玛拉用两根手指把抽剩的烟头弹飞,而后背对他说:“你他妈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怎么回事’?这个混账世界本来就是荒谬的。当你像只蚂蚁在写字楼兢兢业业向上爬的时候,某个实验室就生出个怪物把你一脚踢飞。然后你能怎么样?你以为努力能解决一切?让那些职业道德去见鬼!你只能身无分文跑到仁清街让那些医生给你换副皮囊,再按个芯片,好让你在玻璃舞台上跳舞。等你在后台喘口气的时候,一个好心人给你杯水。最后卡巴斯草场上就多了个摘草的傀儡。所以现在你懂了吗?不要问为什么,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要问下一步该咋办!”
阿诺德楞了一会儿说:“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玛拉终于转过身,把头一偏回答道:“去蔓城。”
已是后半夜,肮脏的雨淋在身上。但玛拉像泥鳅入了泥,在这片散布垃圾的人行道上放松起来。蝙蝠从闪烁不定的路灯下低低地掠过。老鼠在行人的脚步中不知所措。阿诺德紧紧跟着玛拉,看她如何把发黄变形的塑料盒踢到老鼠身上。他们走进一家餐厅,面对面坐在一张油腻的桌子旁。玛拉一言不发地点了支烟,注视着阿诺德。周围很安静,但阿诺德耳朵里还回响着那群疯小子的吼叫。而外面蓬头垢面的行人面无表情地晃荡。一切都乱糟糟的。但他还是庆幸自己摆脱了那些疯小子。
餐厅里一扇生锈的铁门尖叫着慢慢打开。店员拖着步子神情忧郁地走来,像只失去九十八条腿的百足虫。阿诺德盯着他装满疲惫的大眼袋出神。和玛拉交谈了几句,店员便有气无力地从铁门飘到厨房,还顺便开了电视。
新闻重播响彻空旷的餐厅。
玛拉又紧张起来,小声骂了句脏话。
“前两日发生的感光公司游戏平台崩溃事件持续发酵。许多地区出现了大规模游行和骚乱。目前感光公司正协助相关政府部门调查和处理该起事故。请看前方记者报道。”
画面从演播室转到一个异常混乱的广场。电视离得有点远,阿诺德避开玛拉投来的注视,虚起眼睛看新闻。
新闻里一个只穿背心裤头的胖子泪流满面地控诉:“沉浸在游戏是我们的权利!我们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房子,有的只是游戏和赖以维持生存的社会救济……”
玛拉又骂了一句,继而发起牢骚:“谁管过我的权利!从钢铁子宫里生出来的小孩儿就不能算作人?”
她恶狠狠地把烟头掐灭在桌子上。
镜头又切换到感光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一个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女人说:“我们正与政府部门积极展开调查。监控系统已甄别出一个游戏名为‘克莱门汀’的玩家向游戏平台大规模输入病毒,导致平台彻底崩溃。此外,游戏平台将在一周之后重新开放。”
电视里那个老女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阿诺德印象深刻。他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简·普什维尔。
食物被端了过来。服务员用盛满食物的碗把桌上的烟头赶到一边。玛拉漫不经心地用勺子在里面搅了一下。看着粘稠的棕色汤汁浮现出许多节肢动物的躯干,阿诺德有点反胃。
“这很可能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恐怖袭击,”主持人对面的专家推了推眼镜说,“选择在大选期间制造社会骚乱就是最明显的表征。但我也提醒有关当局关注候选人近期的举动。”
主持人问:“您是在暗示其它候选人可能利用或者甚至策划了这次事件,以拉低弗兰克的支持率吗?在弗兰克一个月前提出激进地削减国家福利支出和转移支付的政纲之后,他的支持率就一路飙升。但这次事件之后,我们看到他的支持率就从第一名跌落而麦克斯却遥遥领先。民意骤转可见一斑。”
而另一位女评论员立马插话道:“我认为现在进入左右两派的争论是不合时宜的。我们应该让两派放弃异见,共同应对未来持续一周的无法接入游戏的现状。”
玛拉把碗推到阿诺德面前说:“赶紧吃!”
阿诺德撇撇嘴问:“这里面是什么?”
“肉啊。”玛拉挑了下眉毛。
“你们都吃虫子?”
“只有你们这些游戏里面的才吃得上动物肉。”
阿诺德用勺子指了指电视频幕:“这就是你干的事?”
玛拉一把夺过勺子闷头吃起来。食讫,玛拉和店员打了个招呼没付钱就走了。阿诺德也跟了过去。他壮起胆子拽住玛拉的手说:“你到底是不是克莱门汀?”
对方吸了口气,咬着牙压低声音对他说:“回去再说!”
路越走越黑,但阿诺德能察觉阴影中有数不清的眼睛在朝他俩窥视。远处,阿诺德看到炼铁厂的高塔不时喷出黄色和紫色的火焰,角落里的眼睛随即闪烁起来。
“一群被游戏驯化的猪,”走在前面的玛拉自言自语。她停在一扇积满灰尘的大门前,插入钥匙打开了门。阿诺德跟着走进去,顺便带上了门。
两排相貌迥异的妙龄女子们背靠掉漆的墙壁,垂手侍立,双目紧闭。走在中间的玛拉相形见绌。昏暗的红色灯光让一切显得暧昧。阿诺德对大脑用原本呈现紫色的方式向他传达红色光的感觉已经习惯。古代大君的姬妾们挨个在路边跪下以迎接晚上归来的主君,他突然联想到这一点。前面一个精巧的鼻子吸引了他。细长的睫毛微微一动,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瞳孔闪烁了两下。她苏醒过来冲阿诺德一笑。他悄悄走过去冲她打招呼。一只柔软的手放在阿诺德腰间,像蛇一样慢慢往下探索。
玛拉立马转过来一把将她推开。
“我可没钱给你垫嫖资。”
转眼上了二楼,玛拉和一个光着膀子的胖子面无表情打了声招呼。
“又来了一个,”胖子看着阿诺德说。
玛拉的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个书柜。内衣和外套都被堆在床头。阿诺德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他旁边的电脑放在桌上,而一本发黄的书在电脑前摊开。外面的堡坎跟二楼齐平。不远处,一棵枯树挂满菟丝子和臭烘烘的垃圾袋。阿诺德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把书拿起来,看了看封面。
“《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所多玛与蛾摩拉》。你还喜欢看书?”
玛拉躺在衣服堆里,有气无力地引用赛利纳:“普鲁斯特过着半幽灵式的生活,极其顽强地沉浸在上流社会无尽无休的繁文缛节之中:拘泥礼仪的上层人士头脑空虚而想入非非,寻欢作乐而优柔寡断,一心期待他们的华托,慢条斯理地寻找未必有的爱情岛。”
“我记得在下一部中阿尔贝蒂娜被囚禁起来了。克莱门汀也有这套书。”
玛拉没有理他,盯着天花板。阿诺德悄悄坐在床边。腋间窜出一股酸臭味。她突然翻身趴在床上对着阿诺德一本正经地说:“用不着旁敲侧击,我现在就正面回答你。你之前是游戏里面的人物吗?对。我是克莱门汀吗?是。但别像斯万爱上奥黛特一样爱上我,爱情只是个内生机制。”
手机响了,玛拉再度紧张起来。她接通了电话说:“他在这儿……是的……你们赶快来……什么时候付佣金?……好的再见。”
他很早就猜到了答案,但对方这样一说倒让他很泄气。玛拉在床和书柜的间隙来回踱步。这让他很不安,而刚才的对话更让他警惕起来。
他站起来问:“谁会来?”
“我现在必须要问你一个问题,”玛拉两手握拳,“这个问题很关键。”
“那你先我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资格提问!”玛拉歇斯底里地喊道。
她坐在床上,做了个深呼吸,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勉强挤出笑脸对他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你想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好吗?”
阿诺德满脸狐疑地点了点头。
“你的感觉正常吗?比如你没有没失去痛觉,或者不能识别某种颜色?”
“没有。”
玛拉两眼放光。
阿诺德补充道:“但是眼前的颜色都被换了。其他感觉也是”
“什么意思?”
“就是红色换成了紫色,冷换成了热。但是感觉还是一样的。”
“你这个说法就是前后矛盾,”她站起来走到他后面,看起来又要发作了。
阿诺德立马说:“我回答完了,该你了。”
“可是你什么都说!”
阿诺德没理她,继续逼问道:“快告诉我!到底谁要来?”
房间安静下来。楼上传来铁架床剧烈摇动的声音。房顶上,长脚蜘蛛在它的灰色T台上行走。阿诺德一回头,一根木棒正朝他打来。他一低头,木棒砸到墙上。玛拉见状立刻跳到门口,死死抓住门把手,恶狠狠地说:“你现在逃也没用。他们立马就来。就算没被抓到,你也逃不了感光公司的手心。你不止是他们的一项重要资产,还是他们下一个财源的关键。”
就在他试图掰开玛拉的手时,门就被敲得咚咚响。汗毛倒竖,他回头看窗户,那边早被焊死。看来她是早有准备。
“你们这次要求太高了,叫我把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偷出来……”
玛拉目瞪口呆,慢慢后退把双手举起来。一支枪从门缝伸出来。随后几个穿制服配枪的人跳到床上,把手铐戴到玛拉手上。在挣扎和大骂中,她被几个人强行押出去。而阿诺德的待遇要好得多。他跟着一个穿制服的人出了楼房。晨光熹微,外面的空气让人振奋。阿诺德转过头再看了一眼那两排沉睡的妙龄女子。
他前面的那个人突然背起了洛尔迦:
“在远方
大海在微笑
浪的牙齿
天的嘴唇
你卖的什么呀,傻姑娘,
在风中露着你的乳房?
我卖,先生
大海的水。”
楼房前的空地被划成禁区。一群游手好闲的家伙在外围指指点点。他坐在一辆车的后排,座椅像熟透的菠萝蜜爆出黄色的海绵。而对面,玛拉在另一辆车大骂,车窗上沾满了唾沫。
前面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分别坐上了两个脸色憔悴的人,车厢吱嘎一摇。驾驶员挠了挠快把衬衣撑破的肚子。汽车开动,警笛响起。
“喂!老兄啊,大城市里的胖子都是穷人,”副驾驶的人打趣道。
“难道我减好肥就变成有钱人了?”驾驶员又挠起了肚皮。
这时顶棚上的频幕亮起来。流动的蓝绿色数字矩阵逐渐形成一张人脸。另一边几个威武英俊的警官逐渐显现。
“图灵警察扛起捍卫数字安全的神圣职责,”副驾驶做出雄浑有力的嗓音,跟着宣传的语音说。
拐弯处突然出现了一只死透的杂毛狗,许多苍蝇围着它飞。驾驶员骂了一句,避开那具尸体。
副驾驶位置上的人随即背起波德莱尔:
“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夏日的清晨多温和;
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碎石的床上横卧,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
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太阳照射着这腐烂的一大团,
像要把它烤得熟透,
仿佛要向大自然百倍地归还
它结为一体的万物。”
“你就别摆出那副酸腐的文人架子,顶多只能算个稻粱诗神,”驾驶员摆摆手,“小时候看的小说和电影真把我耽误了。图灵警察和数据网里的怪物斗智斗勇,一不小心就被它们削掉脑袋。我当时就想成为那样的大英雄。可现在呢?我在这儿混了十几年,受过最严重的工伤就是被打印纸划破手指。每天就对着电脑频幕,半夜三更还得去蹲点。看看身边的那些不学无术、投机取巧的家伙,一个个喷着香水打扮得人模狗样儿,进出圣日耳曼区当起娱乐专家。威廉·吉布森害人不浅!”
副驾驶立马挺直身板,用朗诵的腔调说:“是图灵警察,战斗在数据网的第一线;是图灵警察,化身千家万户的无形铁盾!让我们把最美的花、最高的赞美献给他们!”
驾驶员苦笑起来,摇摇头说:“我现在真看透了。我就出生在攀城,现在最大的度假中心。但是你不知道那边曾是蔓城大都市区最大的煤炭和钢铁供应地。我小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交通枢纽里那张被熏黑的人物广告。只有那双眼睛还清晰可见,它就直直地望向蔓城。自动化没普及前,我爸就在那儿当炼钢工人。他们每天周一都开动员大会。什么团队啊、奋斗啊,在空中给你画张你根本就得不到的大饼。最后呢?他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掉到高炉里连灰都不剩。”
副驾驶这时转过来意味深长地对阿诺德说:“还是游戏里幸福啊。对吧,老兄?”
被折腾了一晚,阿诺德的脑袋像灌了铅。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个人。
驾驶员也稍稍侧过身对阿诺德说:“老哥啊,你也真能算个折翼的天使,在游戏里小日子过得好好的,结果被拉出来丢在这个垃圾堆里。”
驾驶员突然意识到什么,耸了耸肩对副驾驶说:“我也被你带傻了。怎么跟个游戏人物说起话来了。他能不能听懂都是个问题。但反过来说,他挣的钱可比咱俩加起来还多。”
“你的薪酬跟你劳动的稀缺性成正比,而跟你的努力程度没关系,”副驾驶的伸出食指说,“别人可是感光公司研究出来的拟合度最高的角色,你不要小瞧了他。”
“你竟然把它当人看?你其它地方含糊我都无所谓,但在这一点上我是站在政策这一边的。我们的职责之一就是把这些东西和人区分开。作为你的上司,我警告你:你别随便开黄腔,把自己当成个业余的。”
驾驶员一拍脑袋愁眉苦脸地继续补充道:“把这东西拉到局里面之后,不知道又得生出多少事儿。那些闻讯赶来的新闻记者和异见分子又会赶过来跟这个东西搞什么采访。”
阿诺德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真实的蔓城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旧楼房和衣衫褴褛的路人。他打了个呵欠躺在后座睡着了。汽车骤停,阿诺德滚在了地上。车门被打开。驾驶员催促他赶快出去。外面被一大群西装革履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挣扎着把话筒伸到阿诺德嘴边。问题此起彼伏。穿制服的图灵警察在他四周围成一圈。人海中一座安静的孤岛在艰难移动。玻璃大门被强行关上。
之前坐在副驾驶位的家伙拍拍他的肩膀说:“现实世界的欢迎仪式还算热情吧?”
在柜台填表的驾驶员瞪了他俩一眼。
按手印、检测DNA再做了半个小时的问询,阿诺德被副驾驶位的人带到一间安静的看守房。
“接下来会怎样?”阿诺德问他,嗓音沙哑。
“感光公司会马上过来确认他们的资产是否完好。”
阿诺德的心凉了下来。
“我会死吗?我的脑袋会被他们钻出一个孔吗?”
对方哈哈大笑说:“老兄,事情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现在使用的这副身体原属于一个叫弗里兹的会计,他在失业五年之后就失踪了。而你的灵魂,或者说是程序,则属于感光公司。如果感光公司拿走了你的灵魂,那么这副躯体就会脑死亡,这样他们冒着犯谋杀罪的危险。如果感光公司用另外一个程序替代你的灵魂以维持大脑运转——就像那些非法的巴斯卡种植场一样——他们就违反了《反精神污染法》。所以整个事情就像《威尼斯商人》——可以割肉但不准流血。”
阿诺德舒了一口气。
“而且这两项操作都只是在理论上可行。由于法律禁止,这方面的实验基本没有展开,所以真正做起来风险很高失败率很大,”他靠在门框上好奇地问,“你从游戏来到现实世界之后,有没有发现自己哪方面很不对劲?”
阿诺德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他摸着下巴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说:“你身上出现的问题跟我猜测的完全不同。我之前以为你会出现生理机能上的缺陷。但你的问题完全不是机能上的,而是意识在现象学上的。”
“什么意思?”
阿诺德不明所以。
“嗯因为现在学术界对意识或者心灵都是用操作主义的方法进行定义。比如说一种情绪,心理学会用一个人在某种情境下对一个刺激的反应或者行为来定义。但是大家都忽略了现象学层面的东西。可以设想出这样一种可能性:对于同一个可见光光波,大家都说是红色的,因为大家看到这个光波之后都有相同的生理心理反应,但是在现象上人们感受到的那个色彩可能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很可能是不一样的吗?”
“从你的例子来说很有可能。因为此前还没有人把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另一副完全不同的躯壳中,因此很少有人会往这个方向想象。但世界本身就没有所谓的模样,”他突然微微一笑问道,“你读过辛波斯卡吗?”
阿诺德回想起此前在图书馆的经历,犹豫了一会儿回答:“算是看过一点儿吧。”
对方又开始掉书袋了:
“对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景色并不会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无痛。”
“你咋又跟这个东西说起话来了?”肥胖的驾驶员走过来打断谈话,“你这种行为简直就跟穷光蛋在大街上和机器妓女调情没什么两样。快走快走!还有正事儿要干。”
门被关上。阿诺德躺在床上睡到下午。他突然反应过来:自从草场上死一大片人之后,自己就没了毒瘾。也许是那次爆炸传播出的毒素吧,就因为他吃了很多卡巴斯草所以免于一死?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接踵而至——为什么有人大费周章把他从游戏里面弄出来?难道就是原本要见玛拉的那群家伙策划了这一切吗?他们是谁?
疑问扫除睡意,也让他迷茫。午后阳光从防弹玻璃窗照进没有电灯的屋子,一切光影分明。他很讨厌宁静的午后。与朝气蓬勃的早晨和上午相比,午后被中午的困意蒙上一层衰老的阴影。这类同于欲望被满足后出现的无尽空虚和困顿。每当他在午后像现在这样盯着天花板发呆,心中总会响起那些老掉牙的伤感情歌。黑白镜头下一个安达卢西亚女人垂下黑色长发,声音呜咽。只要旋律划向悲哀的深渊,他就会像生病一样难受。可现在却不大一样,制式相异的房间和窗以及小柜子让他与这种情感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开始把玩它。玻璃门外的图灵警察们来去匆匆,埋头忙自己的事。阿诺德生出了一丝优越感。
那两个之前载他过来的警官又一同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那个副驾驶。
对方对着他摇头,指了指那个肥胖的驾驶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行人默默地经过一排排挤满人的关押室。这里是城市的垃圾堆,充斥着气味和噪音。角落里一个驼背老头颤颤巍巍地扶着铁栅栏往外朝他们张望,一只眼睛突然从眼窝滚落露出里面的零件。伴着一阵火花,和对面关押室的人对骂的泼妇把那眼睛踩碎。老头哭天抢地。地上面一颗接上昆虫爬行机的人头在众多大腿间穿梭,时不时跑到裙子下吹口哨。一个黑人倒在地上摔成无数规整的碎片,而后碎片慢慢聚集变成五个小孩,朝一个大汉扑去。
阿诺德坐在问询室一边等待一边看着门玻璃外那些被关押的怪人。
守在门口的驾驶员看着那闹哄哄的一片抱怨道:“我可真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还有闲工夫去为这些玩意儿维权。这世上更紧要的事多了去了。每天有多少没了工作又不能领上社会保障的人,被拐到某个犄角旮旯为圣日耳曼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种卡巴斯草;每天又有多少一生出来就注定一无是处的小孩正被游戏毒害;每天还有多少从钢铁子宫非法生育出来的人得不到法律认可。他们从里到外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放下他们不管去关心这些东西的安危,简直不可理喻。”
“实然和当然存在差距,”副驾驶的点了一支烟说,“但人总不能像动物一样活着,只关心眼前事。纯而又纯的理念总在黑暗里闪闪发光。”
“但这一切有啥意义?就拿保障妇女权益来说吧。法律越是保护妇女权益,公司越是不愿意招聘女员工。从更宏观的尺度来看,一切都很清楚。我们只是宇宙上一颗蓝色的小石头上苟活的灰尘,有啥理由要求那么多。”
就在他俩交谈时一个拿着公文包的职业女性就走到门口,站在一旁默默听着。阿诺德估计那个驾驶员是故意让她听到刚刚那番言论。她微笑着用双手把证件递给驾驶员。对方并没有接,只是把头稍稍一偏、嘴角撇向门口。门被悄悄关上。阿诺德站起身和她握手。
“你好,我是衍生人权利组织的外派代表玛琪。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你的基本权利。你的法律地位十分微妙。从身体上来说,你是人,但从灵魂上——请原谅我这样说——你只是一个程序。尽管现在感光公司不能顺利地取回它的资产,但我们不能保证它真的做不到这一点。但你的情况要比门外那些关押室里的人好得多。”
“但是情况似乎并不乐观啊,”阿诺德有所暗示。
玛琪双手合十说:“我们的确面临巨大的阻力。但这并不表明我们孤军作战。你有所不知,此次大选的候选人之一麦克斯先生的政纲就包含保护衍生人权利。在感光公司游戏平台崩溃之后,他的支持率就超过弗兰克成为第一名。所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而且今晚即将直播的候选人电视辩论……”
“但是你们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呢?”阿诺德打断她,“门口那个家伙的说辞看上去很有力啊。”
玛琪无奈地笑了一笑。她没料到阿诺德会为对手说话。
“我们致力于改变现有的伦理观。而且这一伦理观也是基于最前沿的科学理论。我现在向你从头到尾地介绍这些东西你很可能理解不了。毕竟——没有冒犯之意——你之前所在的世界并不允许出现这方面的内容。我觉得当前最紧要的事情还是你本人的安危。就在今天早上,麦克斯先生的竞选经理告知我,麦克斯先生本人将亲自过来和你谈话。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可以把你受到的不公,包括这些图灵警察的暴力执法向媒体倾诉。这样一来我们有更大的把握推动立法。麦克斯先生也承诺:他在当选之后会指派支持维护衍生人权利的专家当司法部长。尽管最终人选还没有确定……”
话题不知不觉间又转到政治。这和阿诺德的预期相差甚远。而且图灵警察并没对他做什么不好的。也许他很不识时务吧。但他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玛琪顿了顿。阿诺德能看出对方开始不耐烦。但他的态度坚决,不要再扯政治。
“你可能真理解不了。”
阿诺德说:“你就试一下,有何不可?”
对方轻轻吐了一口气。
“那我就从一部小说谈起吧,”玛琪用指尖理了下额发,“一个三星的职员偶然发现自己是一个机器人。惊讶之余,他躺在沙发上寻思一个问题:是否他主机在不断在纸带子打孔的过程中就产生了他看到的世界?当然作者是按电脑最原始的型号进行这样的思考。毕竟他穷到吃狗粮也没法接触当时更先进的型号。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在无意之间发现了意识经验产生的关键因素——信息。只要有信息产生的地方就会出现意识经验,只不过意识经验的层次随信息流动的量不同而不同。因此人包括衍生人、狗、老鼠、植物、电脑还是电灯开关都是有意识经验的。素食主义者不应该认为动物被宰时很痛苦就去吃植物。因为植物在某种程度上也能‘感受’到痛苦。”
“你们是在提倡一种万物有灵的伦理观?”阿诺德问。
“我只能说它很类似。”
阿诺德想继续问下去,却被玛琪打断。
“弗里兹,”玛琪皱了皱眉,“或者阿诺德先生。我们现在真的需要把精力集中在当下。”
阿诺德无言以对。有利的民意、增加曝光率、更多的政府资金、票仓、更健全的福利政策。玛琪喋喋不休,像个政客向他兜售自己的愿景。而这一切的实现都在于几天之后他和麦克斯在聚光灯下的表现。
这时玛琪拿出了一张打满字的纸递给阿诺德。
“这是麦克斯先生将与你谈论的内容。你可以预先看一下。明天我们和麦克斯的竞选团队会专门过来和你一起演练一遍。”
门口那两个人开始不耐烦地转过头,敲了敲玻璃。玛琪笑着用嘴形说:“马上好,请等一会儿!”然而她接下来却不慌不忙地把手表摘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面前,盯着指针看,一言不发。
阿诺德把视线从那张写满问题的纸移向她,疑惑地问:“你在等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阿诺德看了看门口的警官再瞧瞧眼前这个人。他迟疑地用手指碰了碰玛琪的手臂。两个深深的指印留在了玛琪的手臂上,肉色粉末落在桌上。
细长的声线长出砂砾。脸颊崩塌,一块浮肿的白肉掉在地上碎成粉末。其下,另一张笑脸若隐若现。
“时间到了。”
电灯骤暗,取而代之的是闪烁的红色警报。关押室的铁栅栏自动开启。所有人一愣,然而奔了出去。外面已然乱作一团。阿诺德吓得出不了声,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对面这个女人像泡胀的尸体一样浮肿发白撑破了衣裙。而后外壳碎裂,一个精壮的男人从人形外壳里钻出来。他拍去身上的肉色灰尘,扭了扭脖子,活动了筋骨,对阿诺德说:“我们走。”
“你……你?”阿诺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门口的两个警员正被一群奇形怪状的人殴打。看来除了被打印纸划破手指,他们身上将会有更光荣的标志。
阿诺德被眼前这个男人一把拽出座椅。然而他连站起来都费劲。
“你他妈倒是站起来啊!我又不咬你!”
“你到底是谁?”
阿诺德喷他一脸唾沫。旁边那个蓬松的人形外壳让阿诺德起鸡皮疙瘩。
对方不再搭理阿诺德。他一脚踹开门,拖着阿诺德穿过混乱的走廊。两个图灵警察倒在地上张嘴似乎在大叫。但阿诺德什么也听不清。疯狂的欢呼、警报、捶打和脚步混杂,轰击着鼓膜。拐弯接着拐弯,楼梯连着楼梯,一扇又一扇门。阿诺德被他拽入一个闪着红光的迷宫。一片天光终于从一扇老旧的门照到阿诺德脸上。他被甩在一辆货车的货仓内。那个男人朝他后脖重击一下。眼前陷入黑暗。
“拟合度相当高。没有出现机能紊乱。只是意识出现了光谱颠倒。实验基本成功。下一步就可以开始投入建设资金了。”
阿诺德在一张床上醒来。一群白大褂在旁边兴奋地讨论着。一个护士走到身边。他想立马坐起身来,但全身乏力,口中干渴。
“不要紧张,一切都结束了,”护士着对他说,并给他一杯水。
喝完水后,她把阿诺德扶起来,慢慢地走出了摆满设备的房间。不远处,一座熟悉的原木别墅在树林中时隐时现。他想起来了,那是克莱门汀住的地方。难道一切都只是个梦?克莱门汀给我下了药?他疑惑到了极点。
“嘿,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克莱门汀雇你们捣鬼吗?”
护士笑着摇摇头说:“游戏制作成功后,普什维尔女士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座别墅。所以她叫人把它原模原样地复制出来。”
普什维尔女士?简·普什维尔?阿诺德想起餐厅的电视上出现的那个老女人。他又警惕起来。
“感光公司要回收我了?”
“你现在的意义远不止一个游戏角色。”
他坐在别墅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但对面那幅画克莱门汀的画不见了。窗户外面也不是单调的草坪。窗外,蓝楹花在温暖的阳光下绽放。
简·普什维尔从楼上走下来,对阿诺德说:“你好,我是……”
“简·普什维尔”,阿诺德替她说出了这个名字。
对方尴尬地笑了笑。
“看来你早就认识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诺德迫不及待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拐过来?”
简·普什维尔慢悠悠地给自己到了杯酒,坐到他对面的椅子翘起二郎腿。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看着他。
“这样把你要回来既是计划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当你从卡巴斯草场苏醒时,我们就计划派玛拉把你交到我们手中。但想不到那群图灵警察捷足先登,”简·普什维尔轻轻摇晃着高脚杯,“所以我们只好强行把你带来。这样做虽然危险,但好处也不少。麦克斯又可以借题发挥,谈谈图灵警察系统的无能。”
看来玛拉也只是个小角色,她连真正的主使人都没弄清楚。这时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男人循声走了下来,冲简·普什维尔问:“亲爱的,你在跟谁说话?”
她用酒杯指了指阿诺德说:“我们的小玩偶。”
年轻男人俯下身亲了亲简·普什维尔的脸颊。他一边系领带一边问:“你老毛病又犯了。为什么每次都要跟这些家伙聊几句。”
“你临终前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死的吗?宝贝,我们需要临终关怀。而且它还算得上是你赢得大选的功臣。”
麦克斯轻声一笑,拿起演讲稿走开了。
阿诺德异常愤怒。他近乎咆哮地问:“你们到底是在做什么?我难道就只是个玩物?”
“你不止是个玩物,” 简·普什维尔淡然地指着他说,“游戏产业是个巨大的灰色地带。玩家需要更有人性的角色。我们的设计师根本提供不了。那么最有人性的就是人本身了。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些在卡巴斯草场上劳作的傀儡,他们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吗?对,他们都到了游戏里。但是你也知道,当时技术不完善,我们只能攫取这些灵魂的碎片。所以你是几百个灵魂拼凑出来的。但是现在游戏开始不那么挣钱。我们需要发挥想象力拓展业务。”
她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指了指自己继续说:“那未来在哪里?就在我这种人身上。有一大把钱却还是要死掉。不仅仅是换掉器官和皮肤,我们想要像换新衣服一样方便地换一副年轻的身体。但是当灵魂换到另一副躯壳上总会发生奇怪的事儿。原本方的东西现在发现是圆的。甚至会出现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官。你前面几个试验品就出现这样的情况。你的情况是最理想的。”
阿诺德陷入绝望。简·普什维尔还在说。但他开始手脚冰凉,呼吸艰难,目光逐渐黯淡。
他看到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