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暖阳透过厚厚的玻璃窗带来了一点点的温暖。中心医院的最顶层,全联邦最优秀的神经科医生在这里工作。
“普尔先生?”两个助理医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其中一个房间门前。
“是。”
“这边请,”其中一人推开了房门,“帕里森先生已经到了。”
我道了谢,跨进了那扇崭新的大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离我最远的右墙角摆放着一台巨大的银白色机器,除此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房间由于过分空旷而显得有些怪异。巨大的机器旁边,是一张不大的木桌,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金发的中年男子。他看到我进来了,起身微笑着自我介绍:“赫伯特·帕里森,神经科的医生,首先让我提一个问题:‘您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见面么?’”
为什么?我努力地回想着理由,却发现我只记得上午拿到的一张预约通知单。
“对不起,我只记得我今天下午与您有约。”
帕里森似乎已经料到了我的回答,接着说:“您预约的理由是您觉得近段时间以来,您总是记不住事情,特别是在睡眠过后,您总是会觉得自己的某些记忆丢失了。您想起来了么?”
记忆丢失,这就是我想不起预约理由的原因么?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搜索着一点点的痕迹,却回忆不起关于预约理由的任何片段。
“对不起,赫伯特先生,我还是想不起来,我想我确实需要接受检查了。”
帕里森打了个手势,门口的两个年轻人迅速走到了那台机器的旁边,不停地上下摆弄。
“请躺在平台上。”帕里森带我走到机器的边上,带着一种毫无感情的语调说。
我照做了,面对着纯白色的天花板,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感。
助理医生拿着一个插满了金属电极的装置示意我戴在头上。然后我听到了帕里森的声音:“现在请您想象着自己睡着了,当然,能完全睡着更有利于对您脑部的检查。”
想象着睡着其实也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从几天前进入医院之后自己就再也没真正意义上地睡过觉了。现在一旦自己放松下来,疲惫就会迅速地占据全身,然后将我吞噬。
但是,我为什么要来医院呢?我记不清了……
裸露在外的肌肤传来了暖意,那是夕阳铺洒在大地上的温度。
小院还是原来的模样,除了那棵从小树苗长成有三层楼高的梧桐之外,其它的东西仿佛在这八年之内没有明显的变化。变化还是有,那就是住在这里的人。
秋日的傍晚,路过这里的风带来了一丝丝凉意,树上还挂着很多枯叶,反射着柔和的黄色的阳光,在微风中不停地摇摆,叶片上的细小的纹路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沧桑。
刚满三岁的女儿在院子里不停地跑着,浅绿色的连衣裙在落叶与黄花只见显得格外耀眼。
“她看起来很开心,不是么?”妻子坐在我的身边,望着的都是那个奔跑着的小小的身影。
“没错,”我握着妻子的手,感觉到阵阵暖意从手中传来。已经有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了,不过这样的日子还能延续多久呢?也许明天就会收到下一阶段研究开始的消息,然后又将是长久的分离和不定期的重逢。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转过头看着妻子,苍白的脸色似乎预示着她虚弱的身体的未来。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用我所学的一切。”我在心底默默地念着当年的誓言。
等到那个时候,艾米丽,艾维,还有自己才能够真正地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留下属于我们的温馨。我对此坚信不疑。
红日缓缓下沉,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冰冷起来……
“感觉怎么样?”帕里森的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和善之中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还好。”我随口答道。头上的检测器械已经被取下,整齐地放在平台的一边。房间里的温度变得有些冷了,裸露的肌肤贴在机器的表面,冰冷的感觉刺激着皮下每一个细胞,让人觉得身体也如同是机器一般,毫无生气。
房间里只剩帕里森和我两个人了,他一边翻阅着手上的一叠资料,一边说:“好消息是您的脑部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但根据目前的数据,只能推测您的问题可能与休息不足有关。进一步处理的数据还要有一会儿才能出得来,您要在这里等等么?”
“不了。”我开始想接下来要去哪里。关于过去的事的片段如同被打碎的玻璃一样嵌在大脑里,每一次努力地回想,都有一种痛苦的感觉。
艾维还在等我。
从顶楼走到艾维所在的楼层没有多少距离,楼梯间光线很明亮,但我隐约感到似乎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我,越靠近我所要去的地方,那种感觉就越强烈。
我推开了楼梯间的安全门,醒目的电子钟上显示着的时间是21:40,我一觉睡到了现在么?这里是住院部,虽然已经快到十点了,但护士的忙碌,家属的焦急却没有因此而减退。我自顾自地走着,和那些人一样,只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一丝刺痛毫无预兆地从大脑传向了全身。我停下脚步,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才发现手也在颤抖。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再次出现,而且变得更加的强烈。我抬头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阻挡了我的视线。
不安的感觉缠绕在我的身上,只听见“叮”的一声,是电梯到了。
我无意识地向电梯门的方向一瞥,前所未有的震惊代替了所有的不安。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相貌,电梯里站着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的眼里带着冷漠,和我对视。
震惊之中,我下意识地往电梯的方向跑去。
“等等!”我还没有喊出这句话,却和别人撞在一起。“普尔先生?”那个人说道。我停下身子,眼睁睁看着灰色的门缓缓关上
我回过头,看见刚才被撞的年轻护士蹲下身去整理掉落的文件。
“对不起,刚才……”我也俯下身将脚边了表格捡起来交给她。
“没关系。”她露出了笑容,“艾维小姐的抽血检测已经做完了,现在已经回到病房,记得让她早点休息。”
我道了谢,步伐重新向着原来的方向。
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和我长得一样?他为什么来到这里?难倒他与我有什么关系么?
“爸爸,你还在想那个人的事情?”艾维的声音将我从一个问题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嗯,”我答道,“实在是太像了。”
床头灯的灯光清冷却十分柔和,艾维坐在床上,用她那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她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只是相貌相似罢了,爸爸。”
“我不记得我曾经见过那个人,既然他已经走了,那么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和妻子手掌一样的温暖进入心窝,我扶着艾维躺了下来,安慰她说,“如果他和我有关系,那么迟早会再见的。”
“嗯,”艾维放开我的手,“你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今天早点睡吧。”
我伸手熄了床头的灯,房间顿时被夜幕无情地笼罩。
“好的。”我轻声地对艾维说道。
“艾维,你瞒着我的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心里默默地浮现出她眼中无法掩盖的慌乱。
“爸爸,”那个穿着浅绿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用一双小手抓住我的衬衣,齐肩的棕发被微风轻轻地拂起,整齐的额发下,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闪着淡蓝色的光芒,脸上的笑容里写满了期待,“为什么要叫我艾维呢?”
“艾维,是常春藤的意思。”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常春藤……”
“拥有着最顽强生命力的常春藤,代表着希望啊。”我看着她的笑脸,感觉比身后柔和的夕阳还要温暖。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从左侧的身体传来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麻木感,瓷杯在桌子的边沿苦苦支撑着,让人觉得下一秒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伸手将杯子往里推了推,又向加了点热水。然后我抬起头,看着病床上那个女孩,棕色的长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散开,柔和的灯光轻轻地抚摸着她苍白的脸庞,胸前的棉被随着呼吸声轻轻地起伏。
她是谁?
“普尔先生,”温柔的女声从背后传来,“打扰您了。”
我转过头,看见一位有着标准身材的女孩子,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她圆圆的脸上,金色的长发如波浪一般倾泻在她白色的制服前后。
“你是……”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强烈的刺痛感让人有种想把脑袋整个卸下的冲动。
“苏格尔。”她指了指胸前的身份牌,“我们刚才还见过面的,您不记得了么?”
“苏格尔……”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却发现大脑中完全没有关于眼前这个漂亮女孩子的任何信息,甚至连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也完全回想不起来了,大脑中仿佛硬生生地留出了一块空白,再也无法填补。
“对不起,”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内疚感,也许自己真的认识眼前这个女孩子,或许昨天我们还聊得很开心,但是现在我却将那些笑容完完全全地丢掉了,“我最近有点健忘。”
“看来您睡眠不太好。”她并没有生气,反而面带着微笑,“这层楼设有休息室,需要我帮您安排一个床位么?”
“有劳了。”我想我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这是第十二次血样检测报告,还有神经科的帕里森先生托我带给您的东西。”女孩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A4纸和一个文件袋交到我的手上。
“谢谢。”
“艾维·普尔,女,二十岁……”我看着血样报告,几乎每一个项目的数据后都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向下的箭头。
我抬起头,看着床前的患者信息牌。
姓名:艾维·普尔
性别:女
年龄:20
……
艾维,那是我女儿的名字。她是我的女儿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努力地回想着,发现不只是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还包括之前的很多记忆都已经变成了空白,而残留的片段,散落在脑海中。
转向另一边,我抽出了文件袋里面的东西,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诊断单和上面工整的手写体。“字写得不错。”我这样想。
亲爱的普尔先生:
很遗憾,以我的从医经验还无法解决您的问题。我查阅了一些资料,并结合您脑部的检测信息,发现只有古德菲尔德综合征的症状与您的现状有相似之处,但该病目前还没有一例确诊病例。
赫伯特·帕里森
帕里森的是谁?古德菲尔德综合征又是什么?我将资料放到桌上,掏出手机检索了一下信息。除了一部几十年前的爱情电影,提到了这种无法将短期记忆转换为长期记忆储存的疾病,再也没有其他信息。
我到底怎么了?
“放开我!”一个年轻人被另外两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楼道内架了出来,他拼命地挣扎,却无法挣脱那两人的手臂。
“你们要带我去哪?”年轻人大声呼喊,但另外两人并没有理睬他,反而是加快了脚步。另一些和那两个男子穿着同样衣服的人则拦住了远处一些想来凑热闹的人。
当他们三人从我身边经过时,我瞥见了“绑架者”外衣上的徽章——金色飞鹰——联邦科学院执行部的标志。
周围似乎有熟知内情的人,低声说着什么“瞬时健忘症”、“古德菲尔德综合征”,都是些我从没有听过的名词。
“爸爸,那个哥哥为什么会被抓走?”我低下头,发现艾维正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求求你们告诉我……我……我究竟是谁!”年轻人留下最后一声嘶喊。
几名执行部的人员走过来示意我们离开,那充满绝望的声音在并不宽阔的楼道口不断回响,如两只巨手,生生地将我撕裂……
我试着梳理思路,脑中浮现出鹰状的金色徽章、阴暗的楼道、活泼的小艾维,平静的小院以及那个男人的——或者说是我自己的脸。科学院似乎研究过古德菲尔德综合征,记忆中的那个庭院看起来价值不菲,电梯里那个男人像是早就知道我的存在……
我走到艾维的床前,头上的吊瓶里还剩下极少的液体,她依旧安静地睡着,苍白的脸上看不见血色,她的枕边,蓝宝石手链反射着柔和的灯光,如泪滴般晶莹。
我伸手理了理她散乱的额发,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宝贝。”
门被敲响了,“普尔先生,”苏格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有人找您。”
一种不安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
楼道内光线昏暗,隐约看见三个黑影立在墙边。
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我紧握着双手努力地平静下来,然后问道:“请问你们是谁?”
“确认身份。”一个冰冷却又熟悉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黑影的右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点,另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同时响起“编号D0301Y,身份已确认。”
“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我用还算平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但心底升起怒火。
三个黑影迅速向我这边移动,我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但还能勉强看清他们衣服上的金色飞鹰。
联邦科学院执行部。那个绝望的年轻人的脸在脑中浮现。
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迟疑的瞬间,三人迅速靠近,“电源总开关在颈部的皮肤下面,动作快点!”一个熟悉的声音。
话音刚落,拳头就向着我脸冲来,我抓住了挥来的拳头,手上加力,听见对方一声闷哼。另一个黑影迅速闪到我的右侧,想乘机进攻,我没有多想,抬腿准备回击。
“警告:违背第一定律,动作拒绝执行!”
一个我从没听到过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先前被我抓住的那一只手也很轻松地挣脱了,右边的黑影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胸口的金色飞鹰徽章显得格外刺眼。
还击!
我本能地保持右腿的姿势,但完全发不出力。“已确认,类人思维模式的优先级不会超过三大定律。”第三个人出现在我的背后,声音冰冷。
尖锐得像刀刃一样的东西扎入了我的颈部,疼痛感刺激着大脑。然后,另外两个人将我按在了地上。一只手指伸进了伤口,在某处轻轻地一按。
所有的痛觉都消失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我究竟是什么?
视线开始模糊了……
淅淅沥沥的雨完全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前来送葬的亲友陆续散去,只剩艾维和我还站在那块新立的大理石墓碑前。墓碑上,年轻的女子还留着她最后笑容。
一种遗传性血液病夺走了我妻子的生命,她是她家族中的患者里活的最久的一个人,但依旧没能撑过三十岁。
“爸爸,”我看着艾维,小女孩的眼眶红红的,两道泪痕划过她的脸颊,眼角边的泪珠还在不停地滚落,她的嗓子已经沙哑,说话时还带着哭腔,“妈妈……妈妈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感觉有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艾维,”我蹲了下来,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妈妈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
我不知道艾维是不是也患有同样的病,妻子的家族中曾经出现过正常的人,我只能祈求奇迹降临在女儿身上。
我拉着她的手,将妻子的蓝宝石手链带在她的左手。“别担心,”我挤出一个笑容,“如果你想妈妈了,就对着它说吧,妈妈会听到你的思念的。”
小女孩擦了擦眼泪,抽噎着说:“爸爸你也会走么?你不要离开我。”
“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你,永远。”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扑进了我的怀里哭了起来。
“自主思维机器人第三代原型机D0301Y,执行联邦科学院总部实验:测试类人思维模式在实际环境中的运行情况。
“你会记不清过去的事情,只是因为内置的记忆芯片损坏了而已。”冰冷的声音浸透了我的全身。
帕里森的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
“艾维,对不起……”
我的世界陷入了沉寂……
窗帘没有被完全拉上,月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玻璃窗前摆着一张办公桌,两者之间是一张转椅。一位中年人像是整个身体陷入转椅内,他的手用力地握着什么。
门开了,帕里森走了进来,但是中年人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
“老师,艾维小姐……”年轻人低着头说。
中年人伸出手示意他停下。
“我放弃了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自己与她们的病斗争了近二十年,却让一个机器人去陪伴她们。”中年人抬起了头,“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她们都没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那个未来,如今还有什么意义?”
帕里森轻轻地叹了口气,微微欠身,“请您节哀。”
中年人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月光照亮了他手上的东西——一个木制的相框,里面是一张微微泛黄合影,相片的中间是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她的脸上满是笑容,两只手努力地向前伸着,仿佛是想抓住面前的东西。
月光下,男人的眼泪落在相框的玻璃表面上,绽放成一朵晶莹的泪花。
“艾维,”房间里只剩中年人沙哑的声音,“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