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解码记忆的第一步,是注入液态的纳米探针。探针经组织液穿过血管与隔膜,沿中枢神经形成均匀分布的传感网络。密集的监控将使大脑化作一台结构精密的服务器——编码请求,解码响应。
想一想两年前的某个周三,酒吧里刚分别的老友立刻便出现在解码终端上;困惑于睡前把钥匙丢在了何处,紧跟着便听到洗衣房里滚筒的轰鸣。叩开门的那一刻,我们方才知道,大脑的内容竟如此清晰而丰富。月光自晨曦向往昔流淌数十年,童年时踩碎的浪花,在海滩上漫步撒欢,直到寿终正寝。
计算机的使命是模拟人脑。量子计算机可以部分承载这些回忆。
商人迅速意识到技术背后的商机,科学家则更早觉察其缺陷,政客着手立法,文人就伦理问题喋喋不休,直至一项兼容并包的服务,应世人亘古不变的需求,诞生在技术问世的跨国实验室里。
人们死去,在他人的回忆里沉入永恒。
而名为“昔日”的系统,捞起永恒之海中的一日,在虚拟世界中筑成声势浩大的幻象。
有人借此走出悲痛的幽谷,尽管万般皆为虚构,逝者永远无法复生。
有人抱怨它让记忆变得廉价,因为每还原一天,只需一年两万美元。
(二)
和解洒落在清明节的雨中。两个女孩在墓碑前握手言和,四个月前,其中一个带头骂另一人野种。
在你同学母亲的葬礼上,我看到两个版本的你。旧版的你悲痛欲绝,看到你时泪眼里写满恐慌。
你的老师邀请了我。家访时她得知我在研发“昔日”时的身份。我同意了,那女孩的母亲得以再次以生前的姿态出现——我带来了还处在Beta测试期的增强现实装置,赠给那孩子一次与家人道别的机会。
逝者终将成佛,永诀后,男人拉着女孩,后者放声大哭。
然后她看到了你,你们面对面,看着彼此。
你上前抱住了她。
邻居张姐说,看幼苗破土,花苞舒展,是种花最大的乐趣。
回学校的路上,你告诉我,你原谅她,是因为你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嗯。”我点点头。往事历历在目,无须解码也足够清晰。四个月足以构成人生中最大的转折。我曾看到放学后你哭着跑回家,告诉我有人说你是没妈的孩子;我也曾见到过在付出两万美元后,你在虚幻中舔舐伤口时的悲伤。
但是现在,坐在后座的女孩告诉我,她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她会保护那孩子。
又过了一会,你看着窗外,背诵起杜牧的诗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欲断魂……欲断魂,你重复着颔联的后半部,眉间拧出一朵花。
借问……我试探性地提醒你,你却抱怨起来,告诉我不要碍事。
送你回学校后,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你撑伞的背影,从车窗上看到自己在笑。
我哭了。
种子沉入土壤,吸纳养分,柔嫩的枝桠离开种皮的保护,在碎石与尘土间摩擦,直到子叶伤痕累累地伸出大地。
那一年,我额外支付了一千美金,把这一天覆写在对你母亲的追忆上。时间终于开始流淌。我的女儿长大了。你妈妈去世后,这是你赠予我的至高幸福。
(三)
历史在重复自身中演进,仿佛上帝也会编织毛衣。
回顾软件工程师的发展史,不难看出梦魇师不过是程序员的翻版。操作系统最初用作计算服务,后因开发者接口与图形化界面而蓬勃发展;微软与苹果之后,开源软件与编程社区成就了Linux与Android,也让Github成为遥指未来的秀场。然后又过了半个世纪,量子计算机取缔集成电路,Dream OS成为新时代的DOS,缔造“昔日”的公司在梳理代码后,抽象出以大脑为内核的操作系统。因果流转,又一个轮回。
应用程序诞生在操作系统上,世纪初,《计算机导论》上如是书写。
而作为第一款应用程序,“昔日”的成功成为与人工智能争夺阵地的开发者们最好的归宿。游戏与引擎、社交和网络、共享与计算、轻工或重工……应用市场蓬勃发展,除却法律政策,阻碍工程师改造世界的,只有他们的想象力。
历史在重复自身中演进,仿佛上帝也会编织毛衣。
五十年前,极客们于浪潮之巅从零到一。
五十年后,三千万梦魇师,在头脑风暴中开启造梦的时代。
(四)
你继承了你母亲的一切,她的成熟,她的聪敏,她的笑。
“爸爸,快过来,给你看个东西。”初中毕业后,我带你去烟台度假,深夜,在大海起伏的呼吸中,你把我拉出木屋,要我把大脑切至AR模式。
“我什么都没看到。”照做后,我说。夜空中繁星满目,棕榈树的轮廓仍在随风摇摆。
“别急,想些开心的事情。”你的声音有些发颤。
然后,一枚流星自海平面升起,巨大的粉红色烟花在半空中绽裂。
我愣了一会,转身看向你。
“你做的?”
“嗯,我把情绪映射到了向量空间,然后用Dusk引擎(一种作者虚构的信息检索工具)转换成对应的可视化映像。现在还只是半成品,只有烟花。”
你拉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
“我打算成为梦魇师,和爸爸一样。”
在那之后我们沿海滨路走了很远。你收起叛逆心,我敛去控制欲,一直聊到东方既白。
你告诉我你的决定诞生在多年前的清明节,那天你意识到帮助别人也是一种自我救赎,而成为梦魇师,在这个时代,是贯彻你信念的最好手段。
“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想出这个点子的吧。”我说。
于是你开始回忆我管教你时自己的情绪波动。一个孩子在挣脱父亲束缚的路上,用这种方式排解自己的苦闷,在我听你解开那些我不曾觉察的心结时,天边的烟火也渐渐变成了淡紫色的微小团块。
“不用道歉。”你告诉我,弄坏我的手表的那次,你也见到了同样的景象。
“等你完成以后,我会帮你上市宣传。”我选择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愧疚。
你又讲起自己对造物的期待,谈吐间毫不遮掩骄傲的情绪。我静静地听着,听你讲W3C标准色卡与星空连线间的艺术性关联,一一列举你打过五星的上市作品。远方的烟火从淡紫色渐渐变为蔚蓝色的彩带,少顷又化作满怀希望的红色彗星。当意识到我自己已泪流满面时,粉红色的烟花又一次闪过我的眼睛。
一颗,两颗,三颗。
“爸爸,怎么了?”
你正讲到利用计算资源的配比改变虚拟世界中的时间流速。
“没事,我很高兴。”我在慌乱中抹去泪水,“很高兴后继有人,你喜欢我的工作。”
“那是当然。”你笑了,“梦魇师无所不能。”
又是一轮浑圆的花火。
你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我送你回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在海滩上继续漫步。
天泛青了,烟花仍在继续。不久后,太阳与月亮共舞,晨星在薄雾里穿行。
在彻夜长谈里,我曾告诉过你,你妈妈也说过同样的话。重大表演当头,当我因特效编排创意不足而被导演呵斥时,正是她那份恨不得改变宇宙的自信鼓励了我。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那个群星寂灭的夜晚,是我和你妈妈的第一次邂逅。
那天我只是普通人,而她也不过是见习梦魇师。
我停下脚步。
滩头花火如梦,樱花颜色的流火下,你的眼睛和你妈妈一样闪亮。
(五)
物极必反,巅峰必然紧邻谷地。
信息安全造就了梦魇师时代的巅峰,亦将其推向谷底。
沙箱、防火墙、加密信道,造梦时代的人们将这一切悉数写入大脑。但是人脑是远比计算机精密的仪器,损坏的后果亦无比惨痛。在初代产品诞生前的数年内,许多人的生命曾消逝在黑帽与白帽的刀锋下。
直到一家专职安全研发的新创企业获得了联合实验室与政府的双重授权,以耗尽一国半数死囚的代价,换来了高性能的大脑加密机。
但是绝对保密并不代表绝对安全,对国家而言尤甚。
黑暗的历史换来短暂的黄金时代。梦魇师诞生于黄金时代。
紧接着,上帝穿针引线,自卫的利刃落入敌人手里,黑暗再度降临。
(六)
飞机坠毁时,你在电话里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中了!”影像中你手里拿着地平线公司的Offer。缔造整个时代的公司,是我多年前的东家。
博士生的毕业典礼将在两天后召开。麻省理工学院邀请我去致辞——作为优秀生代表的父亲。在与你建立联络前,我正在和退休前的老板叙旧。现代医学使人健康长寿,他是你母亲的导师,已经八十八岁了,却仍然活跃在岗位上。
“我会现场演示你的第一个作品。”我笑着说。
“那个太稚嫩啦……”你显得有些局促。
“不要担心,你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为之骄傲。”我安慰你。
就在那个瞬间,一声巨响,灰白色的鸟儿一头栽下万丈高空。
(七)
你的笑容凝固了。
“爸爸,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有熊孩子在闹。”我摆摆手,机舱里已经天旋地转。
前排乘客的电子笔戳中了我的脸,血流了下来。你看不到这一切。舱门脱落的那个瞬间,我在通信进程中启用了影音修正程序。媒体会揭伤疤,但是那是一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我至少能为你保留同样长的快乐。
“还记得你和我说的那句‘梦魇师无所不能’吗?”我抓住座椅,把氧气面罩扣在脸上。“我后天打算以这个为主题,因为其实私下里,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空姐在哭,弹射装置失灵了,最后的希望已经消逝。
“记得,我们后来还为这个争论过。你还用人死不能复生来抬杠。”
“不过我们已经在重新定义这个结论了。”
你恢复了镇静,告诉我那位老人已经告诉过我的事情——意识上传,数字人格,永生。
骄傲充斥着你的面孔,正如年轻时的我一样。过去同你的争论已让我精疲力竭。争论本身亦未带来任何改变。你我在对立中都做出了不少成果。平心而论,从那一系列把你推向今天的作品来看,你的贡献要更加卓越。
于是我告诉你我拥有充足的理由,只是还没有组织好思路。下飞机见面聊。
“好啊,晚上见。我给你带了瓜子,五香味的。”
“还是女儿懂我。晚上见。”
我结束了通话。座椅支架在同一瞬间折断,把我抛向万里长空。
(八)
大地在我脚下舒展。四十一年前我曾在VR环境下体验过高空坠落的绝望。
但是在这一刻,我的思绪却无比清晰,不仅因为我启用了强制镇静服务,还因为我终于知晓要如何向你传达我的驳论。
你曾提到过利用计算资源的配比改变虚拟世界中的时间流速。学习新事物时我常用它来加快效率。穿过一朵拦路的乌云后,我切换了大脑的模式。虚拟现实模式隔绝真假两个世界。坠地之前,我大约拥有三天时间。
从地平线公司离职时,作为对老员工的照顾,老板允诺部分服务将向我免费开放。我进入为我专设的虚拟空间,将在此留档的数据一一过目。首先是两万美元换来的清明节回忆,然后是与你共度的烟花之夜。为此我浪费了三天中的两天,这是我生前最后的奢侈。
然后,我来到最后的一日面前。
多年前,我曾告诉你,你的母亲因车祸罹难,就像那女孩的妈妈一样。
很抱歉,女儿,为了呵护你的理想,这是我最大的谎言。
因为她为理想而活,却因职业而死去。
(九)
红蝗病毒,由知名网络恐怖组织研发,爆发后造成六百万人丧生,史称红蝗事件。
政府预先逮捕了恐怖组织的负责人,却因为对方预载了大脑加密机而陷入僵局。惨剧如期发生。我不打算再沿用纪实文学的口吻来描绘这段历史,因为我自己也是这场攻击的受害者。
我不是搞安全的,对病毒如何攻破进程调度程式亦是一概不清,只是从网上广为传播的一篇科普文章中得知,红蝗是古老蠕虫病毒的变种。侵入信息系统后,病毒将不断复制自身,直至吃光所有系统资源。
你的母亲死于与病毒的抗争中。她所组建的NGO是第一个尝试攻破它的。
那天,一个男孩被送进她所负责的帐篷。
我那天在上班。“昔日”帮不上忙。事后,我只能靠三维影像回顾虚拟世界中发生的事。
在十八小时的开始,她接入了男孩的意识,在那里,病毒以红色蝗虫的姿态出现。她找到了他残缺不全的意识内核,但为时已晚,预先假定的病毒结构是错误的。为她自己编写的保护伞没有奏效。她无法离开那个世界,只能带着男孩夺命奔逃。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以两个人残存的大脑资源,开始调整时间流速。她为男孩争夺到了五年的虚拟时间,并尽全力为他塑造了与现实一模一样的世界。
因无法在此重现那样的倍率,我只重构了最后一天。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孩子十八岁生日。她以他母亲的身份出席。派对结束后,早已知晓结局的男孩清除了一切幻影。蝗虫纷纷跳上餐桌,她走到他面前,同他拥抱在一起。
最终影像消失,红色霸占整张屏幕。我站在另一个时空,手里拿着誊写的遗愿。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生日派对前夜,你妈妈在破晓前哭泣。
“对不起。”
“没关系。”
音轨的末尾,我听到你妈妈最后的声音。
(十)
在那之后,鲜血自破裂的脑血管倾泻而出,熄灭了男孩的灵魂。
数秒钟后,同样的命运降临在她的身上。
再然后,我结束回顾,时间还剩七十分钟。
(十一)
于是用剩下的时间,我写下这篇毕业讲稿,希望你能够在毕业典礼上代我讲话。
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梦魇师并非无所不能。我拦不住你的母亲,正如她未能从灾厄中带回那个男孩,而你无法在三千公里外,阻止我的高速坠落。
人永远是脆弱的。即便科技在进步,我们已能在虚拟世界中为所欲为,凭自己的意愿去塑造属于自己的宇宙,但是回到现实,在面对命运时,个体永远只是向量空间中的孤点,星海里的一粒尘埃。事实上,机器远远比人短命,我的老板很清楚这一点。在可见的未来,你所描绘的永生技术,要面对的问题,远远不止于此。
但是人又是强大的。因为我们拥有生活,我们用生活来抵抗命运。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回忆、我们的物质与精神诉求。正是它们让个体踽踽前行,让文明的车轮滚滚前进。
三言两语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因此我将这三份档案留给你。在演讲时,注意更换人称。
没办法陪你走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爸爸很抱歉。
但是我相信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