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题记。
01
谢峤站在贪狼星实验室的投影墙前,看着灯光忽明忽灭,突然眼前一片模糊。
“别揉眼睛,”一个温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马上就好了”。
谢峤没有回头,知道那是知稔。
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开始从投影墙的中心蔓延开来,只用了一个标准秒的时间就化成了一个人形——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金色的头发,碧色的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像是从墙上走了出来一般。
少年环顾四周,带着疑惑而略显紧张的神情望向谢峤。
“欢迎来到贪狼星。”谢峤温和地笑道。
02
贪狼星实验室的历史几乎可以追溯到人类迁离地球,哦不对,是旧星的第一年。为了减轻人们失去家乡和亲友的痛楚,一些研究人员聚集在一起成立了这所如今闻名于中央星系的实验室,致力于用数据编码还原人类的外貌和灵魂——让已故去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亲人的身边。从最起初的对话模拟到思维仿真只用了一百个标准年的时间,而今已经能够做到完全真实的实时人物还原——消费者只需要一枚存储盘和一个接口。甚至医学上正在尝试永久性地将存有指定人类信息的芯片植入人的视觉神经中——“让他/她永远活在你的身边”,一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
谢峤在研究院从事了几年脑神经方面的研究,后来加入了贪狼星实验室。他来自北方星系,在中央星系学习时遇到了来自南方星系的知稔,这才决定留了下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的多年所学在贪狼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知稔不是他的妻子,因为他还未曾考虑以婚姻的方式将两个人放在一起,他担心知稔拒绝。知稔是写童话故事的作家,非常老旧的职业,已经鲜少有人提及,毕竟故事这样的东西早已被划归为数据的自动集成,每位读者都能读到自己想要的剧情。但知稔不这样认为,她和一些她来自南方星系的同伴一样,坚持人类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智能化制造所无法企及的。谢峤很尊重她,这些“老派”的观点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外公,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在坚持用带墨的笔写字。
03
八个标准时的工作结束后,谢峤回了家。落地窗外的景色是贪狼星上最繁华的城市,天际璀璨一片,跟他过往所有的夜晚都一样。
“阿峤,喝点水吧。”知稔说道。
“好”。他笑了一下,不经意露出了两颗虎牙。他拿过桌子的玻璃杯,轻轻晃了一下,目光在一旁装有白色药片的小玻璃瓶上停留了片刻。
“知稔,”谢峤说,“今天看到实验室的那个男孩儿时,你看到了外面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吗?”
“看到了,”知稔温柔地笑起来,走近他身边,“那个小姑娘正喜极而泣,像是完成了什么梦寐以求的愿望。”
“我突然想起了你给我念过的那首诗,好像是叶……什么的?”谢峤道。
“叶芝。”
“噢对,是他,”谢峤慢慢念来,“谈到爱情,我们沉默着一言不发……”
“真好,”知稔仰起头看着他,眼眶倏地红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知稔坐在小酒馆的木头椅子上念给他听的。他还清晰地记得她的声音,像风铃一样敲在他心里。
“我当然记得。”谢峤说,他环过知稔,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我还记得,我们要一起去旧星看看。”
“旧星已经空无一物了,阿峤,”知稔道,“太阳系也已经……”
“不,”谢峤打断她,柔声道,“知稔,旧星跟你想象中一样,有连绵的山脉和广阔的海洋。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一起去吧,去看日出和日落。”
知稔沉默了。
一片静寂中,谢峤几乎能感觉到她柔软的头发随着微风轻轻蹭过他的脸颊。
04
谈到爱情,我们沉默着一言不发
正如我们目睹白日的余烬化为尘埃
05
两个标准月后,贪狼星实验室向所有研究人员传达上级指示,实验室将在本月内迁往北方星系。
那天晚些,谢峤来到他和知稔第一次遇见的小酒馆,那里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化。陈旧的木质装潢,一看就是南方星系的传统。
他正喝着酒,忽听到一阵念诗的声音传来。该死,他想,是伯伦,整个中央系最臭名昭著的诗人。
“想要把一个人留在心里,只需要……”伯伦的声音由远及近,谢峤一抬头就看到了放大版的脸,“只需要一枚小芯片,贪狼星制造。”
“你不是要走了吗?”伯伦酒气熏熏地坐在了他对面。
“诶,”还未等谢峤开口,伯伦继续抬了眼睛看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谢峤摸不清楚他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
“谢峤,你们这些北方星系的人,”伯伦发出嗤之以鼻的声音,“从来就不懂。”
“我和你们没什么不同。”谢峤抿了一口酒。
“哈哈,”伯伦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中央星系的资源已经被利用得差不多了吧?远区星系的第一批新移民已经走了吧?”
谢峤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皱了皱眉。
“就像你们抛弃南方星系一样,”伯伦嘲讽地笑了,“你们也要抛弃中央星系了。”
“我想你误会了什么,”谢峤道,“迁移都是有一定原因的。我们有研究证据表明,中央星系已经不适合人类继续居住了。”
“你们当初也是这么说南方星系的,可是然后呢?不管不顾地进行最后的开采,把南方星系变成了一片废墟,”伯伦尽量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再早一点,旧星也是,只不过现在距离太远了,够不到了。不然它也会和南方星系一样,被直接从这个宇宙中抹去。”
“任何地方不可能永久性适合一种生物群,”谢峤依然保持着冷静,“你必须接受。”
“你能说服你自己吗,谢峤?”伯伦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直视着谢峤的眼睛,“如果不是因为北方星系太贪心了,我和知稔还能坐在家乡的酒馆里,还能带你去看看我们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等死。”
“我已经告诉过知稔了。”谢峤扶住自己的额头。
“你告诉过她什么了?”伯伦冷笑道,“你甚至连一句爱她都从未说出过口。”
谢峤没有再说话,只感觉到伯伦沉默了几秒,留下一句话然后转身走了。
他说:“谢峤,你该面对现实了。”
06
玻璃窗外依旧是那片灯火。
谢峤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伯伦说的每一句话交织着记忆在他的脑海里重复,挥之不去。
他并不是很想离开中央星系,因为他在这里有着最重要的回忆。但是迁移,是数百个标准年来这个宇宙中最深刻的规律。他同大部分人一样,都相信未来,相信前行,相信要把希望留给子辈。譬如流水从高山到平原,再一路入海,无法回头。
虽然那是他从未亲眼见过的景象。
“阿峤,”知稔的声音传来,“喝点水吧。”
“知稔,”谢峤依旧闭着眼,“我睡不着。”
“药在你的床头。”知稔道。
谢峤伸手摸到了那一小瓶白色的药片,陷入了长久了的沉默。片刻后,他在手心里握了一下,然后丢入了床边的垃圾桶。
“知稔,”他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齿缝中说出这句话,“我们去旧星看看吧。”
谢峤睁开眼,看着知稔。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看过她了。
她就坐在床边,在咫尺的距离,眉目清晰,笑容温和。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指缝间却只是冰凉的空气。
然后他听见她一字一句的回答,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打断。
“旧星已经空无一物了,太阳系也已经死去了。但是我仍然想要回到那里,那才是我们的家。”
“知稔,你再给我念一遍诗吧,”谢峤说,“就是那首叶芝的。”
07
而在那氤氲的蓝绿色天空里
有一弯缺月,残损如同一只贝壳
被时间之潮的起落所冲刷
在群星之间,在年月之下
08
那天梦里,谢峤看见了很久以前的知稔。
那时她坚持要回到即将被扫清的南方星系。就像她的那群同伴一样。
她紧紧地拥抱过他,然后戴上头盔,踏入飞行器。关上舱门的那一刻,她转过头对他笑了。
再见,谢峤。他想她的口型是这样说的。
她笑起来的瞬间,他感觉心里有很复杂的情绪。
就像某一天他们在一个模拟乐园里看旧星的落日,太阳从壮阔的海平线跌落,夜幕伴随着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他凝视着画面,莫名的感动,不经意间悄悄攥紧了知稔的手。
09
我有一个念头只想说与你听
那就是你很美丽,而我曾竭尽全力
以一种古老而高贵的方式爱你
10
谢峤跟着知稔的声音一起,念完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
他坐在驾驶座上,温柔地注视着身边空着的位置。
“检查结束。向旧星导航,时间为三标准年,请确认出发。”机舱里传来冰冷的机械声。
谢峤弯起嘴角,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确认,”他重复道,“确认出发。”
他在心里说,知稔,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