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她只是歪着头看我。
地点是在她最喜欢的海边,海天交际线处是她最喜欢的夕阳。我和她站在海滩上,海浪裹挟着看不真切的白沙,打在脚面上却毫无知觉。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她含着笑,把吹散的头发撩到耳后。
我看着她,心绪难言。
她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十二年前,她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我们是在一堂关于人工智能的选修课上认识的。期中的时候,教授要求分组做课堂展演,我和她恰好分到一个组里。当时我们抽到的题目是“意识上传是否合理”。组里一共五个人,三个都是混学分的,真正来做展演的只有我和她。本来以为,两个人做一个选题大概会很轻松,结果定题目的时候撕得比哪个组都厉害。我坚持认为意识上传完全合理,现有技术只要稍加突破就能达到,而且这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她却认为意识上传所得到的人是不完整的,也是缺乏意义的。她无法说服我,我也无法说服她,差点陷入僵局。
最后我为了展示绅士风度,勉强把题目定成了不合理,却又不太绅士地把整个展示都丢给了她。但演讲当天,她的表现却让我大吃一惊。
“这次的论题,我的小组并没有得出统一的结论,所以大家可以看到我们的ppt标题上还挂着大大的问号。意识上传是否合理,这并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命题,这需要我们结合理性的思维和感性的思考去研究……综上,我们小组认为,意识上传是现有技术可以达到的,并且在许多领域都可以应用。但意识上传尚存在一些伦理方面的问题,需要日后的探索的研究方可得出最终结论。顺便,也许意识上传是正确的,但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做。”
她把我的观点先阐述了一遍,又将自己的见解明了的叙述出来。我有点惊讶,因为她用了很多很有我个人风格的遣词,并且把我的观点表达得比我自己说的还明白。事后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了解我的想法,她只是笑了笑,说:“你和我争论的时候,已经把你的观点表达得很清楚了。”
我之所以选这门选修,是因为我是智能专业的,本来想听点干货,没想到这门课水的程度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而她却是文学院的,只是因为打小就是科幻迷,所以一直在选这些听上去很高大上的课。
如果非要说我在这门课上得到了什么收获的话,大概就是她吧。
那次课堂展演之后,我们就经常会聊几句。我们意外地很合拍,拥有相近的爱好,某些观点出奇的一致,并且她身为文科生,在看待问题的时候经常能发掘出来我看不到的角度。而且,我觉得她很漂亮。
我渐渐地在她温柔的琥珀色眼睛里沦陷。于是一来二去,我们就从一开始的约自习、约晚饭,到了后来的约会。
那个时候,我们是真的无话不说。我很喜欢和她聊一些技术方面的话题,就是那种一般小姑娘听了觉得很乏味的,她就不会,她还能给我她对于这些的看法。当时关于脑接通讯的争论才刚刚有些偃旗息鼓的苗头,而我早在这项技术刚刚面向大众的时候就已经在脑中植入了终端。我经常和她聊起它,炫耀一般地讲解这项科技是如何改变世界的。而她只是摇摇头,继续抱着她那个笨重的手机划拉。
她说,脑接所得到的都是虚无的,缺乏实际感,并且不美。
我不是很能理解她说的“美”。在当时的我看来,脑接就很美。它让心灵与心灵的距离无限缩短,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对谈如同见面。而且我认为,在这项技术的基础上,我们完全可以通过逆向信息传输实现意识的复制和上传,这让永恒成为可能。
博士毕业之后,我也像大多数同学一样,走上了科研的道路。我没有选择研究脑接,而是选择了另外一个相近的领域:意识上传。
对于我的选择,她不是很欣赏,却也没有阻碍我。
我一头扎进了科研中。工作虽累,但是却很对我胃口。我喜欢和浩如烟海的数据流打交道,为此我可以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我最忙的时候是在那次重大突破前,那时候我找到一种合理并安全的方法可以进行信息传输,为了验证它,我一周有六天半都扎在实验室,剩下的半天还是导师看不下去了才强行让我回家歇半天。我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查脑接终端的记录,发现自己梦里面还在对课题进行计算。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说要去看海。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出现了很多问题。我太忙了,没空和她一起做她喜欢的事。她喜欢吃甜点,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喜欢猫咪,喜欢海浪、海风和夕阳。她说这些很美,但我不喜欢。我觉得她太矫情,我看不懂这些有什么意义,也不能理解她说的这种美。这其实已经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我亲吻她,说我最近很忙,能不能过一阵子再去。
她没说什么。
而她的没说什么,就是所有的告别了。
我下一次回家的时候,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有点着急,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她的朋友说,她不是说和你一起去看海了吗?今天上午刚走。
我只觉得她是自己去看海了,也算得到了她的下落,松了口气。心里有点恼她,但这份情绪稍纵即逝——毕竟我还有堆成山的工作要做。
在我工作的时候,脑接终端弹出来一条新闻。平常我是直接不看的,这次却阴差阳错的点开了。
一架开往某海滨城市的飞机失事坠毁。长长的遇难者名单里面,我找到了她的名字。
我赶去认领她的遗体的途中,收到了她的一封定时邮件。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曾几何时,我们还可以肆无忌惮地交流。但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认为我在追逐的是一种虚幻而缥缈的感觉。但其实在我的世界里,你才是所谓虚幻的存在啊。
吶,我有点累了,想去看看海。
我很快会回来,大概那时候我能想好怎么面对你吧。
很喜欢你啊,很想一起走下去啊。
等我吧。
我抱着已然冰冷的她,痛苦失声。
而她现在,就这样站在海滩上,站在我的面前。
我想摸摸她的脸,但我的手臂虽无形体却重如千钧。
她失事的时候,大脑保存的十分完好。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导师建议我趁信息损耗太多前,把她的意识上传。不久前我们刚刚证明了,思维和记忆是可以根据脑中的突触与蛋白质构成逆推的。现在,只差一个志愿者了。
我想起来十二年之前,她神采飞扬地在选修课上的演讲。她斩钉截铁地说:“也许意识上传是正确的,但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做。”
对不起啊。
我又任性了。
可是,我好想见你一面啊。
“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我看着她,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她歪着头看我,把被海风吹散的头发撩到耳后,眨了眨眼睛。
“你说啥呢,明明才和我一起来看海啊,怎么突然就开始乱说了?”
我诧异,转过脸去。
海滩的那头,另一个我,从虚无中显出形体来。
【实验日记】
日期:2416.6.12
编号:1(第1次实验)
被实验者:我。
预设情景:我陪她去看海。
实验情况:扫描结果不尽如人意,实验体1号记忆出现偏差,认为她是复制体。
错误分析:预设条件不够清晰;扫描时自己脑部活跃程度太高,并且潜意识中做出假设。
处理方式:销毁存档。
如果可以,我多想当时陪你去看一次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