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8日,2018年未来科学大奖颁奖典礼在北京盛大举行,80余位世界顶级科学家莅临现场共同见证。三位化学家马大为、冯小明、周其林因为发明了更优良的催化剂,在提高化学合成效率、加快药物研发和生产的同时还降低了成本,共享了今年的物质科学奖。在颁奖典礼当天,腾讯科学对周其林院士进行了采访。周其林院士从生活中的手性出发,就其研究领域,手性催化,为大家做了通俗而有趣味的讲解。看似高深莫测的“手性”,原来在我们的身边随处可见,并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周其林:南开大学化学学院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因独创性地发展了新型手性螺环配体及催化剂,获得2018未来科学大奖“物质科学奖”。手性无处不在,成因众说纷纭“手性”这个词听起来虽然陌生,但它其实是自然界的基本属性。周其林院士介绍说,“手性”是指自然界的一种现象。大到我们的宇宙星云,小到比如蜗牛、牵牛花,仔细观察,都有特定的方向。像蜗牛的壳,都是右手螺旋;牵牛花的藤,生长时也总是以右手螺旋方向缠绕。在更小尺度的微观分子层面,也有类似现象。比如组成我们生命的一些基本物质,氨基酸分子都是左旋的,糖分子都是右旋的。我们把这种现象称为手性现象。图注:蜗牛的壳,都是一个右手螺旋“手性”这个名称的由来,“其实是一种形象的比喻”。周其林院士说,就像我们的左手和右手,看起来一样,实际上不一样,学术的说法叫“互成镜像,但相互不能重叠”。不管从微观还是宏观,如果物质有两种形式,就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互成镜像,但是不能重叠,这类物质我们就叫手性物质。如果一个物体,其镜像不能与原物体重合,我们就说它是“手性的”。图注:左手和右手,互成镜像,能够对合却不能翻转重叠图注:两种手性的氨基酸分子,互成镜像,却不能重叠手性可以“向左(左旋)”,也可以“向右(右旋)”。但实际上,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物质,都是单一手性的:要么都“向左”,要么都“向右”。这是怎么形成的呢?有很多种解释。周其林院士说:一种观点是,慢慢进化来的。“早期(地球上的物质)是完全对称的,即左旋的和右旋的量相等,由于偶然的因素,一个变得多了一点——称之为对称性破缺。”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多的那个变得越来越多,少的那个变得越来越少,最后自然进化成现在的单一手性。还有一种说法是,地球上的手性是外来的。比如慧星扫过地球的时候飘落的一些东西;还有陨石,在澳大利亚就发现了一颗陨石(Murchison meteorite),从上面分离出一些地球上本身不存在的手性氨基酸。人们就推测,地球上早期是没有手性的,只是受到外来物影响,导致地球上的对称性破缺。图注:外来说认为,地球上的手性可能来自彗星或陨石带来的物质(右图为著名的默奇森陨石)除地球说和外来说以外,还有很多有关手性起源的假说。但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周其林院士说,“至今都很模糊”。自然物质为何会发展出单一手性?“在生命的起源还没有回答之前,手性的起源也是没法回答的。”同时,周其林院士也提到,微观手性分子能组成宏观手性物体,但组成宏观手性物体并不一定需要微观手性物质。也就是说,“非手性的微观物质,如非手性分子也能组装成宏观手性物体”。比如,二氧化硅分子(沙子的主要成分)本身并没有手性,但是它堆积在一起就有可能产生一块手性晶体,石英。跟由手性分子组成单一手性的宏观物体不同,这种由非手性分子组成的宏观手性物体的手性是不确定的,有时得到“向左的”,有时得到“向右的”,有时得到“向左”和“向右”的混合物。手性与生活息息相关,曾引发巨大悲剧虽然听起来拗口,但手性其实与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上世纪50年代的“反应停”事件。这是一种药物,学名叫沙利度胺,其分子是手性的,其中,右旋分子有镇静功效,而左旋分子却会导致胎儿畸形。当时人们将右旋分子和左旋分子的混合物一同入药,用于治疗孕妇在孕早期的妊娠呕吐,结果导致大批畸形婴儿的出生。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有一些例子。比如说咖啡和冷饮里面用到的“健康糖”,这个东西其实不是糖,而是两个氨基酸组成的肽,它是一种甜味剂,吃了不会发胖,并且比糖甜200倍,2毫克就相当于原来一大包糖。组成“健康糖”的两个氨基酸分子都是单一手性的。如果是另一种手性会怎样呢?“味道是苦的”。图注:咖啡里用的甜味剂肽,它的两个氨基酸都是单一手性的怎么解释呢?周其林院士说,因为组成我们生命的基本物质是手性的,比如氨基酸、蛋白质、DNA、糖以及糖组成的纤维素等,都是手性的。组成我们人体感官的一些物质,也是手性的。并且都是单一手性的。那么外来物质,比如吃的东西,药物,手性不相同的时候就能感知,反映出来就是苦和甜,有毒或无毒,非常清楚的区分。“这是人体对外来物的识别”,周其林院士说,其实,手性催化和它的原理是一样的。识别导致人感到苦或甜、毒性或非毒性;手性催化剂也能识别反应物,使其反应或不反应。在反应中,催化剂就像分子机器,用原料(反应物)造出产品(生成物)。手性催化剂能够识别手性,让反应只向一个路径发生,或者说,只生成特定手性的产物,而不是像普通催化剂一样,生成两种手性(左旋和右旋分子)的混合物。借助这种手性识别(手性催化反应),我们就能制造出只含右旋分子的沙利度胺,从而避免“反应停”的悲剧。对于其它手性物质,我们也能直接生成所需构型的产品,而不产生另一构型的废物。配体是好拍档,赋予催化剂手性识别功能那么,这种定向反应(只产生单一手性物质)是怎么实现的呢?周其林院士说,“就是让手性催化剂识别分子构型”。至于怎么识别,有很多分子间相互作用可以利用,“这是催化剂设计的依据”。那研究中用到的手性配体,在中间起什么作用呢?周其林院士介绍到,手性催化剂有几类,最多的一类是手性金属催化剂,它是由手性配体和金属形成的。比如这次获奖的他们三个人,用的催化剂都属于手性金属催化剂。“催化剂中金属提供反应位点,活性中心(让反应得以发生),配体给催化剂提供了识别功能(让反应有选择性地进行)”,周其林院士说。图注:手性配体(蓝色)+金属(红色),形成手性金属催化剂对于他本人的获奖研究,手性螺环配体,周其林院士介绍说,“螺环”指的就是一类配体结构。这种手性螺环配体,是他们首次提出和发现的,被称为“周氏螺环配体”。通过将螺环配体跟不同的金属结合,就可以形成一系列的手性催化剂。与其他催化剂相比,这些催化剂有许多优越性,比如,适用的反应多,在反应中的选择性好,活性高(用的剂量少)。其中有一些已经用在了手性药物的生产上面,例如,心血管、降压药、心脏病、糖尿病、抗病毒等药物。但周其林院士也同时指出,他的大多数工作还是在基础研究上。失败和成功没有区别,失误中也有意外之喜说到基础理论研究,周其林院士称,“它和技术开发不太一样。”一个典型的技术开发过程,会先有目标,比如要解决某个药物的合成反应问题,就针对这个反应去尝试各种已有的催化剂,很少从头做新催化剂。而做基础研究,一开始没有明确的应用目标,“就是要寻找高效的催化剂”,也不确定会用在哪个反应,只是凭感觉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催化剂做出来,再找各种反应去试。结果如何呢?周其林院士说,“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失败的,(做出来的催化剂)对这个反应也没效,那个反应也没效。但是,”周其林院士说到,“一旦(我们)做出来,就一定是原来没有的”。那么,如何应对接二连三的失败呢?周其林院士称,对他来说,其实成功和失败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做的不成功的时候,也会有收获”。比如,某次实验保护没做好,水汽进去了,想做的东西没做出来,却发现得到的副产物更有用。“用心分析每一次反应,可能有意外之喜”,“这是研究的乐趣所在”。被问到螺环配体在国际上的研究情况,以及中国在这方面的研究水平,周其林院士称: “水平”这个东西很难讲,要讲水平、一般讲整体水平,比如我们国家的有机化学水平。单就个人的研究来说,这不好讲。“你做出一个东西,不一定意味着水平比别人高。”周其林院士说,“只能说,螺环配体和催化剂目前已经被广泛使用,被用到了一百多种反应里”。(注:螺环配体是周其林院士的独创性发明,而非一个研究领域,因记者误解,导致该提问无解)新时代有新要求,催化研究没有止境那么,目前在催化研究领域,还有哪些急需解决的问题呢?周其林院士说,非常多。整个催化研究领域都面临一些共同问题。以他本人研究的螺环配体催化剂为例:一方面,这些催化剂虽然能解决一些反应,但是还有更多的反应无法解决。而且社会发展需要的分子和材料非常多样,所以还要发展新型催化剂来解决这些分子和材料的合成问题。另一方面,新时代对化学又提出了新要求。过去的一些反应,当时可以说是很好,但是,如果用现在的标准,就不合格了。比如现在讲的绿色化学,就要求我们做反应,不要用有毒的原料,只得到需要的产品、不产生副产物,还要节约资源、节约能源、安全,所有的方面都要考虑。“按照这样高标准的绿色化学要求,过去很多的反应,包括我们做的很多反应都不达标”,周其林院士说,“还有更高的高峰等我们去攀登。”在绿色化学的12条原则里,有一条重要原则就是用催化剂解决这些问题。“所以,”周其林院士说,“我们对催化剂的研究前景还是很乐观的,有很多问题需要用催化剂去解决。”图注:周其林院士在采访现场在采访的最后,周其林院士说到,手性科学的科普是一件较困难的事,“因为涉及到手性问题,比较复杂”。在更早一次的接触中,周院士也曾提到科普的重要性,并表示了对科普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作为采访者,我们非常荣幸约到相对充裕的时间,专门听周院士介绍该领域的工作。他温和的谈吐,富有耐心的讲解,给现场众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我们恭喜周院士获得此次大奖,并期待他在该领域不断取得新进展,也期待催化研究给人类生活、生产带来更多惊喜。受访人:周其林 南开大学化学学院教授 中国科学院院士(本文发布前由受访人审稿)采访人:高佩雯 腾讯科学文章由腾讯科学“科普中国头条创作与推送项目”团队推出转载请注明来自“科普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