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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卵不是后悔药,而是一张昂贵的彩票

果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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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3日,全国首例单身女性争取冻卵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无论是主流媒体发起的投票,还是新兴自媒体平台的调查,网友表现出了一面倒的态度,支持枣枣、支持国内开放冻卵。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不单单是一个女性主义的议题,更涉及到技术的应用。女性是否拥有选择的权利是一回事,冻卵这项技术是否是一个好选项是另一回事。

新浪财经发起的投票 | 微博

对于前者,无论是网友,还是果壳接触到的医学专家、社会学专家中,没有人不支持枣枣、于丽颖律师、展滢滢、阿烂和其他许许多多女性对单身女性生育权的争取。就连开庭当天代表医院出庭的医生,都特意当面告诉枣枣,她理解枣枣的行为,也知道社会上的呼声是怎样的。

然而,对于后者,特别是对出于非医疗原因的社会性冻卵,警惕的声音并不比赞同的声音低。我们把另一面的声音呈现出来,希望到了女性掌握选择权的那一天,大家能在了解相对全面的信息后再做出选择。

“非常昂贵的彩票 ”

冻卵常常被形容成女性唯一的“后悔药”,可现实生活没有百试百灵的后悔药。杜小溪医生是被告北京妇产医院、卵巢组织冻存库组建团队核心技术成员,她非常理解枣枣的行为。她认为,单身女性应该拥有使用这项技术的权利,但同时,她也特别强调,女性一定要意识到,冻卵不能保证生育。

卵子是人体中最大的一个细胞,与精子相比体积要大得多,而且富含水分。“细胞里面80%以上都是水,如果直接冻的话,就会产生很多冰晶,就把细胞膜给戳破了”,杜小溪医生解释说。冻卵技术的核心在于把细胞里面的水置换出来,让冷冻保护剂进去、撑住细胞膜。如今被广泛使用的“玻璃化冷冻法”与早期的“程序化冷冻”(又叫慢速冷冻)相比,更简单,更省时省力。杜医生形容整个过程“非常简单粗暴”:取出的卵子用浓度非常高的冷冻保护剂平衡过以后,直接被扔到-190℃以下的液氮里。卵子没有时间反应,几乎是瞬间变成玻璃的样子。这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冰晶的形成。

在冻卵过程中使用液氮丨londonwomensclinic

当女性准备怀孕,需要将冷冻保存的卵子复苏并受精,受精卵发育成为胚胎后再移植到子宫内。根据美国生殖医学会和辅助生育技术学会(ASRM–SART)联合发布的冷冻卵子的临床指南,目前玻璃化冷冻的卵子复苏成功率很高,可以达到90%~97%之间,但这只是第一步;之后精卵结合的成功率大约为71%~79%;到了受精卵移植过程,成功率降到17%~41%。

整个冻卵的流程有十多个步骤,每一个步骤都有风险,都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率。有些中介或媒体宣传冻卵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成功率,往往只是一个步骤的成功率。综合下来,单个冷冻卵子从复苏到成功怀孕的成功率只有2%~12%。“这是一个非常客观的事实,”杜医生说。

美国生殖医学会在一份冻卵指南中给出的官方数据,并明确指出:冻卵并不保证生育| reproductivefacts.org

因此,冻卵与其说是买保险,不如说是买了一张非常昂贵的彩票。

既然冻卵不能保证生育,把使用冻卵技术和实现单身女性生育权画上等号,或许就存在问题了。北京协和医院医学伦理学讲师张迪告诉果壳,要区分开两种权利。一种是女性获得技术的权利。即使冷冻的卵子复苏率很低,哪怕只有0.1%,女性也有获得这项技术的权利。但是,通过冻卵技术能不能实现女性的生育权,是另外的问题。类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买药的权利,但是如果药物不通过临床试验就上市,个人的健康权没有办法得到保证。因此,国家药监部门需要通过制度来保证药物的疗效,这样才能保证公民的健康权。

对于冻卵这项技术,需要通过临床试验、通过国家药监部门设置的技术门槛后,方能应用。多位医生告诉果壳,涉及冻卵的临床试验已经在进行中,属于某个国家重大科技专项的一部分。只是,恐怕大家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医疗救济手段还是医疗福利措施

冻卵技术最早是为罹患癌症的女性保存生育能力而应用的。现如今频频被媒体报道的冻卵案例大多属于非医疗原因冻卵,又叫社会性冻卵。

虽然美国、英国等国家向所有女性开放了冻卵技术,但在欧洲其他国家,比如法国,和国内一样,并不允许健康女性出于社会性原因冻卵。也和国内一样,法国的部分单身女性也会选择出国冻卵。即便是在开放了冻卵技术的美国、英国等地,国家生殖医学协会也不鼓励社会性冻卵,不鼓励女性将冻卵当成一种生活方式。

因为冻卵使得女性不得不面对额外的风险。女性通常一个月只会排一个卵子。而为了保证未来生育的成功率,医生一般建议冻20个以上的卵子,这需要借助促排卵药物。

据杜医生介绍,在药物的刺激下,一个周期长出十几个卵泡算是一个比较好的水平,很多女性达不到这个数量,就需要两个以上的周期才能取到足够多的卵子。每颗成熟的卵泡会分泌200 ~300 pg/ml的雌激素,十几颗的话就会达到上千的雌激素。过高的雌激素有可能对身体造成过度刺激,引发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OHSS),导致腹水、胸水、腹痛、心肺功能异常,严重的可能导致终身不育,甚至死亡。

与此同时,如果因为有冷冻的卵子这条“后路”使得女性对未来产生错误的安全感,从而推迟生育计划,这将导致35岁以上的高龄孕妇增多。相较于处于最佳生理育龄期的女性,高龄孕妇要承担更大的风险,还要面对妊娠高血压、妊娠糖尿病等并发症。

然而,在中介和商家的广告中,非但没告知女性冻卵可能面临的风险,还将冻卵塑造成和整形手术类似的生活方式,给消费者一种虚幻的期待——整容了、变美了、冻卵了,就能从此掌控自己的人生。

图丨Bianca Bagnarelli for NBC News

针对国内的现状,不鼓励社会性冻卵的原因还有一条——社会性冻卵会挤占稀缺的医疗资源。杜医生拿自己所在的国内唯一一家卵巢组织冻存库举例。和冻卵相比,冷冻卵巢组织的优势明显:一片卵巢组织包含数百个卵泡;将冷冻的卵巢组织移植回女性患者体内,由于卵巢周期的恢复,可以使患者的内分泌功能得到恢复。杜医生经手过的一个患者,放疗后FSH(即卵泡刺激素水平,代表卵巢的活性,越高卵巢活性越差,一般大于40属于绝经)升到了100多,处于绝对绝经的状态。在把冷冻的卵巢组织移植回体内后大概三四个月,病人的FSH降到了10以下。

目前,这项技术只向女性癌症患者开放。由于政府的补贴,价格在7000元左右。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项技术也不会向健康女性开放。我国每年新发癌症患者超过300万。大约70%在育龄期的女性癌症患者还没有孩子,有生育的需求。她们更需要这项技术。更不用说那些没办法冷冻卵子的患者。杜医生接触过的最小的患者还不到一岁,卵巢只有小指头指甲盖那么小。“说实话,癌症患者我们都冻不过来,”杜小溪医生表示。

那么,不对单身女性开放冷冻卵巢技术,是否能等同于否认单身女性的生育权呢?对于冻卵技术,也存在类似的问题。一项技术是否得以开放应用,不光要考虑技术是否成熟,还是权衡考量现实条件的制约。有专家认为,在资源稀缺的现状下,冻卵应该先被当作医疗救济的手段;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才能被当作医疗福利措施。

因此,有医学专家告诉果壳,即便在未来开放了冻卵技术,也可能不会一次性向所有女性开放。相关部门可能会对技术的使用设置一定的门槛,以保证有限的资源得到充分有效的利用。

坏选项中最好的那个

除了医学专家,国外不少女性主义学者也对社会性冻卵持谨慎态度。

早在 2014 年,苹果和脸书就已宣布将为女性员工报销冻卵费用。国内的企业中,携程也在2018年10月宣布将为中高层女性管理者提供 10 万元至 200 万元不等的费用,还有不超过 7 天的带薪休假,使她们能享有冻卵等高科技助孕福利。这些举措都在媒体的渲染下带上了女性主义的色彩。

然而,女性主义批评家们认为,这些举措看似在帮助女员工解决生育和事业的难题,但最终可能导致雇主期望女员工通过冷冻卵子来推迟生育,从而把精力最旺盛的年纪全数奉献给公司。而对于在工作上有企图心、但同时也希望生育的女性来说,她们可能迫于同侪压力,不得不推迟生育、选择冻卵。甚至有可能形成这样一种风气——如果不冻卵,就是没有为公司奉献的精神。

图丨chinadaily

美国健康法专家西玛·莫哈帕特拉(Seema Mohapatra)担心,如果在大公司的推动下,冻卵技术大范围应用,女性的人生道路可能会僵化成两条路线:推迟到五六十岁才生育的工作路线和早早怀孕生育回归家庭的妈妈路线。莫哈帕特拉认为,如果较早生育意味着女性不得不在事业上做出让步,或者由于缺少家庭支持无法为孩子提供有保障的生活,那么就不能说推迟生育体现了女性的独立自主。她只是在所有坏选项里选了相对好的一个。

让女性不敢怀孕生育的现实社会问题一个都没有解决,冻卵也无助于女性争取更友善的工作环境,怎么能说通过冻卵延迟生育有益于女性的独立自主?

女权主义哲学家安吉拉·佩特潘纳格斯(Angel Petropanagos)认为,冻卵并不能解决父权制的根本结构,更像是职业女性们为了解决当下的烦恼和焦虑而选择的一个快速解决方案。

图丨AMRITA MARINO/mit technology review

更有学者担心,冻卵会加大女性群体内部的贫富差距。看看冻卵女性的典型画像:三四十岁仍未婚未育、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对自己的生活有话语权。不得不承认,这描述的绝不是贫困地区的女性。如果开放冻卵技术,冻卵极有可能成为中产阶级女性才能享有的“特权”。延迟生育的女性在职场上得到了更多的机会,更有可能晋升;而早早被困于家庭的贫困地区的女性,会更难实现阶级跨越。

更危险的是,假如通过冻卵推迟了生育的女性为公司奉献了大半辈子,到五六十岁后发现身体状况不允许生育。她会怎么做?是否会选择花大价钱通过代孕来生育?原来贫穷的年轻女性通过出卖身体来谋生,现在她们多了一个选项——出卖子宫。当然,这是非常粗糙的推导,但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并非不需要警惕。

“如果是一项每个人都该拥有的基本权利,就应该是免费的,”杜小溪医生说,“如果只有在大公司工作,或者只有花钱才能买到,怎么能叫基本权利?”

为什么女性要退而求其次?

与此同时,对于那些并非出于工作原因而选择冻卵的女性来说,推迟生育只是不得已之举。

耶鲁大学的医学人类学家马西娅·英霍恩(Marcia Inhorn)2018年对150位来自美国和以色列接受冻卵的女性进行了深度访谈。结果发现,这些女性大多是35岁以上受过高等教育的单身女性,她们选择冻卵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打拼事业,而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与之建立家庭的伴侣。

英霍恩指出,长久以来,在讨论冻卵相关话题时人们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女性身上,却忽略了男性在其中的扮演的角色,但生育本身就是涉及两性的事。更需要探讨的是,为什么女性难以找到合适的伴侣?

图丨Bianca Bagnarelli / for NBC News

有学者认为,这些三十后半、四十出头的精英阶层的女性知道自己正处于生育能力的终点,但仍然希望能等到那个理想中的伴侣,与之建立家庭。但同时她们也惶恐地意识到,所谓理想中的伴侣可能无法及时到来,自己无法在最佳育龄期成为母亲,只有将目光投向了冻卵——冻卵更像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职业女性为克服基于性别的人口差异做出的让步,而非自主选择的结果。

医学伦理学专家张迪认为,很多女性说想要冻卵是因为要打拼事业或者找不到合适的伴侣,这些都只是一个表面的动机,“为什么要现在打拼事业?为什么不现在寻找伴侣?寻找什么样的伴侣?我们需要不断地去追问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如果说背后的原因都解决了,也许没有那么多人想要冻卵了。”

美国人类学家谢丽•奥特纳(Sherry Ortner)在1972年发表了著名女权主义文章《女性之于男性,是否如同自然之于文化?》(Is Female to Male as Nature Is to Culture?),其中提到,女性的生殖功能——月经、怀孕、生育、哺乳等——使她们被视为更接近“自然”,而男性作为非生殖者,可以自由地在艺术、政治、宗教等领域进行社会活动从而被认为更接近“文化”。而人类创造的文化,又被认为是要超越、高于自然的,于是女性就被认为应该从属于男性。

图丨bioedge.org

几十年过去了,女性生育与其他社会活动之间的冲突仍然没有得到解决。冻卵或许可以推迟冲突发生的时间,却无法改变冲突本身。也许唯有“解冻”一些根深蒂固的社会文化观念,才能减少那些排队等待被冷冻的卵子。

参考文献:

[1] Inhorn, M. C., et al. "Elective egg freezing and its underlying socio-demography: a binational analysis with global implications." Reproductive Biology and Endocrinology 16.1 (2018): 70.

[2] Inhorn, Marcia C. "The egg freezing revolution? Gender, technology, and fertility preservation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Emerging Trends in the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 An Interdisciplinary, Searchable, and Linkable Resource (2015): 1-14.

[3] Inhorn, Marcia C., and Daphna Birenbaum-Carmeli. "Assisted reproductive technologies and culture change."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37 (2008): 177-196.

作者:Edan,雪竹

编辑:游识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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