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史奇谈——故宫文物南迁
张进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非遗工作专委会委员
吕埴
迁还是不迁?这是一个问题
1931年,“九一八事变”骤惊国人,随着东北沦陷,北平城暴露在日军枪口之下,收藏在故宫博物院里的无数珍贵文物,也危在旦夕。早在1894年,日本就制定了一个抢夺中国文物的计划,而这次日军更是有备而来。眼看北平无险可守,如果侵华日军入关,文物逃不开被抢走的命运。
面对日本侵略者的虎视眈眈,北平城人心惶惶。还记得1860年,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的大火付之一炬,无数文物或被烧毁,或被抢夺,成为国人心中永远的痛。如今,历史即将重演,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故宫里的文物,是迁还是留?
文物的迁留关乎着国家的未来,这件事太大了,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召集领导层商议,但他们都默不作声,谁也不敢拿主意。关键时刻,古物馆副馆长马衡打破沉默,提议将故宫里的文物迁去南方。在马衡心里,国宝留在北平,虽然能稳定民心,但文物会增加被日本人抢走的风险。将它们迁出北平,即使易散难聚,至少文物还留在中国。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老百姓们群情激愤,大敌当前,只想着古董会不会被抢走,却不想怎样抗日:国家都亡了,留着那些古董还有什么用!
北伐大将李左翔要求拍卖文物,购500架飞机用于抗日;胡适对何处是净土感到茫然,寄希望于通过国际干预来保障文物安全;鲁迅发出了“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的诗句;马衡的儿子马彦祥通过报纸与老爹叫板:“要抵抗么?先从具有牺牲古物的决心做起!”
最激烈的反对者以古物陈列所前所长周肇祥为代表,他在太和门集会宣言“誓与国宝共存亡”,并给支持和参与南迁工作的人士打骚扰电话、寄恐吓信,还鼓动众人将出入故宫的各个大门给堵了起来。
日本人此时也在报纸上发表言论,称:“此等宝物,由中国国家或民族保管,最为妥当,诚为当然之事。然……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为致力,以尽保管责任,盖亦数之自然也。”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与此同时,日本人在东北强迫中国小孩学习日本历史,讲日本话,意图在根本上灭掉中国的精神。
这一次,能打赢他们的,只有故宫里的文物。因为这些文物是中国的瑰宝,承载着民族精神,见证着中华文化的传承有序,它们完好无损,中国的文脉才会永远延续。必须要保护好它们。
一天,马衡又找到了故宫院长易培基,请他给南京政府发封电报,说明故宫里的文物不能当做赌注,中国赌不起。国亡尚有复国之日,文化一亡,则永无补救。
在等待南京政府回复的这段时间里,马衡和易培基决定早做准备,两人召集了故宫的职工,秘密清点故宫馆藏,希望抢在日军打进北平之前,将所有文物打包封箱。这样的话,即使有一天日本人打到了北平,故宫人也能立刻带着文物转移。
封箱大法
一场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最惊心动魄的文物大迁移即将开始。
清点馆藏之前,故宫职工专门去了一趟琉璃厂,在那儿的古玩商店里学会了文物装箱的方法,又结合了自己的方法,创造出一套适合文物的封箱方法。他们用绳子扎紧棉花包裹的文物,再用油纸将文物裹好放进厚木箱里,使棉花和稻草把箱子的缝隙全部填死,最终用钢条箍住四边封箱。为了测试效果,他们试着把箱子在城墙上扔下,里面的文物果然毫发无伤。
从1932的11月到1933年开春,故宫职工装好了数不清的木箱。这些箱子里面装着的,就是中国的文脉。
惊心动魄的文物大迁徙
1933年新年第一天,中国军队布置的长城防线崩溃,2天后山海关失守,北平顿陷巨大危机。故宫文物南迁刻不容缓,马衡提议不能再拖延,立刻进行迁移。最初不赞成文物南迁的故宫博物院秘书吴瀛临危受命,出任文物南迁总押运官。
1933年2月5日晚,趁着夜色的掩护,故宫文物大迁徙开始。晚上9点钟,故宫大门打开,十几辆汽车和数百辆人力车在午门鱼贯而出。13491箱文物(此次南迁共有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颐和园、国子监等处的19557箱文物,其中故宫文物13491箱)分成了5批,在军队荷枪实弹的保护下,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睡梦中的北平市民不知道,有一群人立下“人在文物在”的誓言后,就匆匆告别家人,毅然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场关乎中国文化存续与否的大事悄然发生。
马衡亲自押运了数目最大的一批。路上,日军的飞机呼啸着来去,有好几次,日军的炮弹就在不远处炸响,爆炸的余波甚至震裂了玻璃。万幸,文物没有受到损伤。
文物抵达上海不久,已升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马衡又和同事们踏上了去南京的火车,在朝天宫抢建库房。1936年底南京文物保存库建成后,文物再分5批转运。随着文物陆续搬进库房,陪着文物南下的故宫人松了一口气,马衡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从北平离开后,马衡没有睡过一天的踏实觉,他时不时就会惊醒,然后起床把所有文物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艰苦卓绝的第二次文物迁移
只是好景不长,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一夜之间,整个华北平原陷入火海,马衡的心再次揪了起来。
1937年8月13日,日军轰炸上海。南京告急,文物告急!
朝天宫库房里的文物再次装箱,开启艰苦卓绝的第二次迁移,这次曾和父亲作对的马彦祥主动报名,要求加入押运队伍。马衡、马彦祥成了护送文物的父子兵。
这次文物西迁共分三路:首批80大箱文物走南线,先经船运至汉口,再乘火车到长沙,经贵阳后密藏贵州安顺华严洞6年,1944年12月独山陷落当天再迁四川巴县;走中线的9369箱文物分两批经水路至汉口、宜昌、重庆、宜宾最后到四川乐山,密藏乐山安谷镇7年;走北线的文物共7286箱,走铁路经宝鸡、汉中、南郑、成都最终到四川峨眉山,密藏7年。三条线路沿途均得到军政负责人、地方政府及百姓的全力支持与护卫。
1937年12月9日,马衡和同事乘船从水路离开南京。4天后,南京沦陷。
首批去安顺的80箱文物珍贵异常,有无价的甲骨文、青铜器、碑拓,以及一大批价值连城的名家字画。这些文物中途曾临时存放在湖南省著名的岳麓书院中,马衡赶到长沙后,立刻带人在岳麓山中凿洞。他知道,日本想要断绝中国文脉,一定不会放过岳麓书院,把文物藏在山里更安全。果不其然,在山洞凿好的当天,马衡接到了密电:日军将在近期轰炸长沙,速撤务留。马衡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组织文物装车向贵州转移。车队离开不久,日军飞机就俯冲下来,岳麓书院在一声巨响中陷入火海。如果再晚一刻,那80箱文物的命运就将改写。
日军的飞机、坦克不断逼近长江,走中线的9369箱文物的转移越来越困难,押运队伍能走的路线也越来越少。1938年5月,这批文物抵达“陪都”重庆,其中的3694箱存放于安达森洋行。洋行的主人安达森是中立国瑞典人,据说当年文物存放期间,他就把瑞典国旗升起来,文物就这样幸免于一次又一次重庆大轰炸。1939年夏,文物从重庆向乐山紧急转移,能雇到的木船只有11艘,水上运输的丰水期太短,故宫人星夜不停地忙碌。故宫职员朱学侃到船上布置装运,曙色微茫,舱中昏暗,朱学侃并未注意到舱盖已打开,一脚踏空,坠身舱底,重伤身亡。抵达乐山后,当地的村民、僧人、道士得知了马衡的难处,立刻将宗祠、庙宇无偿让出,用来给故宫人存放宝物。每当天气晴朗,没有日军飞机的时候,故宫人会把文物拿出来晒晒太阳,这个时候是故宫人最开心的时候。
走北线的7287箱文物,一路也不太平。日寇一路穷追不舍,狂轰滥炸,押运队伍只能昼夜不停地赶路,为了避开日寇,押运队伍的路线一变再变,最终一头扎进了秦岭。大雪封山,押运队伍一边挖雪开路,一边艰难地推动汽车,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山路塌方,押运队员纷纷徒手搬石,靠着煮雪取水和野菜野果,押运队伍艰难地走出了秦岭,而有些同事却永远地留在了山里。可他们没有时间悲伤,因为日军还在追击。
护宝壮举,全民参与
文物南迁中有无数“朱学侃”,或死于天灾,或死于日军的炮火之下,但故宫人没有放弃,依然在颠沛流离中为文物寻找着生机。因为他们曾向国家庄严宣誓,誓与文物共存亡。漫长的黑夜里,故宫人坚定地守护着文物,苦苦等待天明。
1945年8月6日,日本广岛的上空升起了巨大的蘑菇云,9天后,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
收到消息的马衡忍不住热泪盈眶,离开北平后,他和故宫人陪着文物走了十几个省份,2万余里路,熬过了14年的光阴,终于等来了日本投降。1945年10月10日,华北日军投降仪式在故宫太和殿前举行,散落在中国各地的故宫人得到消息,纷纷带着文物启程,踏上回家的路。
1946年2月15日,故宫博物院在中和殿举行交接大会,北归的英雄们和留守北平保护故宫的职工们,一同唱响了大气磅礴的《故宫守护队队歌》。歌词“惟吾队士”中那种舍我其谁的文化担当,为十余年背井离乡的漂泊生涯贴上了无悔的标签。
当年被故宫人带出去的文物无一损毁,无一遗失,这场“文化长征”最终以中国的胜利而告终。马衡与一众故宫人捍卫中国文脉的同时,也缔造了人类文物保护史上的奇迹。这个奇迹的背后,有故宫人的坚持,也有政府、军队和老百姓的影子,这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护宝壮举,是中华民族反抗文化侵略的伟大胜利。
庆功宴上,人们为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唏嘘不已,每当有人提起南迁时的惊险遭遇,作为亲历者的马衡和一众故宫人表情平静,只是说:“文物有灵。”
回家之路行路难
抗日胜利后,文物“回家”的道路也充满波折。因复杂的历史原因,这些文物最终分藏多个机构。
1947年,古物陈列所的5400余箱文物全部移交中央博物院筹备处;
1948至1949年,故宫博物院的2900余箱文物分三批迁往台湾;
1950至1958年,故宫博物院、颐和园和国子监等处6200余箱文物分三次北返紫禁城。
此外,故宫博物院2500余箱南迁档案等文物移交国家档案局,2000余箱文物留存南京朝天宫保存库。
2021年6月,重庆安达森洋行由建筑师张永和与团队进行建筑修复、改造成为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并免费向公众开放。安达森洋行始建于1891年。这一年,重庆设立海关,正式开埠。洋行主营土特产进出口贸易,为了办公和仓储,它在长江南岸陆续建造了8栋房子。在之后的百年中,这些房子又经历了多次加建、改建。不同时代的细节,留存其间。2017年,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带着团队,沿着故宫文物南迁路线一路走访考察,准备在西南地区建立一座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当一行人来到安达森洋行旧址,看到保存尚好的老房子,及当年存放过文物的仓库外墙上的“不拆”两个大字,十分动容。一个远在山城的故宫分支机构——重庆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由此诞生。此外,乐山故宫文物南迁纪念馆也即将开馆。
留下的文物今安在?结局让人意难平
倘若故宫文物不南迁,会有什么后果呢?
据史料记载,抗日时期包括故宫和长城在内的北京文物,都未能幸免被日寇劫掠破坏的命运。
故宫文物部分南迁后,来不及运走的文物损失惨重。古文物馆损失191箱、文献馆损失1734箱、前秘书处损失826箱、颐和园损失89箱、古物陈列所损失113箱,总计损失2953箱。另损失明代铜缸54件以及2尊铜炮,后日军又从故宫劫走铜灯亭91个和铜炮一尊,统统用来炼铜,以补军用不足。日伪宪警曾两度闯入故宫博物院太庙图书馆,共抢走图书216种,计314册;杂志305种,计655册。撕毁书籍26种计26册;杂志64种计4131册,焚毁杂志5896册。
1938年夏秋,日本关东军命令被抓来的中国劳工拆古北口长城,并将完整的城砖,有长方砖,还有三角形砖都装上了火车。拆城地段大都在蟠龙山上,东从第一座五眼楼起西到古北口关门,直到水门洞崔家地,长约有5华里。城砖装上火车,向长城外伪满洲国方向开去。共运走三车皮。据统计,抗日时期日军共损毁长城45公里,敌楼197座,瓮城2座。
此外,日军在所占区均采取强盗式古墓挖掘,破坏北魏平城、北平周口店遗址、齐国故城遗址、商都殷墟遗址等。
大量珍贵文物因成功的南迁而幸免于难,那是一段艰苦的历史,更是文物史上的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