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
1
我喜欢我的工作。毫不夸张地说,我热爱我的工作。
有些人或许觉得,那些报废的记忆副本只是一堆数码垃圾。我甚至不想花力气来反驳他们,难道他们没听说过,有些数码贩子专偷回忆副本吗?
在空心人公司的衰落时期,已经没什么守护者会将自己实体化,休眠成了常态。但即使到了最近几年,我依然热衷于各种实体形象,没有人来访问记忆副本时,我便将自己变成一些无关紧要的物件。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变成一个红色儿童沙发,整日待在海边。
海是这个小岛的边界,一块又一块重复的海洋模块向着远方无尽延续,把一切冷冰冰的参数和设定温柔包裹起来。当我第一次站在海边时,脑海中的数据资料库显示,海洋约占地表面积71%,而人类只探索过其中的5%。与此同时,情感资料库适时提供给我一些形容词,令人敬畏的,浪漫的,平静的,神秘的。那时访客还很多,我常常需要这些提示来完成和人们的对话,他们像我一样,也惊异于小岛的美。
现在是岛上时间凌晨5点,我看着港口出了神。那些大小船只随着海浪晃来晃去,却无法真正离开。空心人公司的巨大广告牌飘渺得像海市蜃楼。
“还来得及和你一起看日出吗?”要是从前,突然出现的声音可是会吓我一跳,但岛上的人越来越少,我已经关闭了访客提醒,希望能收到一点惊喜。我调整好表情:“嗨,大工程师,好久不见。”
S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也是我和众多记忆守护者的创造者。他给我取名“灵犀”,大概是希望我和人们心有灵犀。我看得出,他今天给自己的镜像实体特意打扮了一番,看起来颇为正式。当然了,作为总工程师,他想给自己实体穿什么都行。我看到他微笑的脸,快速搜索着我脑海中关于此的记忆,这样的表情带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我们边向东岸走边聊天,岛内的照明很足,即使没有人来,我也不会让它黑漆漆的。
“这么久没来,今天怎么改看日出了?”
“是啊,很久没来了,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你知道吗?大家现在都不来这儿看风景了,亏你做了那么多精细的渲染。”话刚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他这么久没来,我不想扫他的兴。还好S好像并不在意,要不就是他看风景太认真,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最近数码小偷越来越多了。”我抱怨道,“虽然守护记忆副本是我的工作,但《手册》里可没说我还得管这些。”
“最近有很难缠的人吗?”他问。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难缠的从来不是那些职业小偷,公事公办有什么难的?我最怕的是那些亲属访客。总有人想接入已故亲人记忆副本,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一些遗憾。然而记忆是最私密,最私人的东西,没有授权,任何人都无法查看别人的副本。不过,他们作为合法访客,如果没有做出过激举动,我也没必要把他们列入黑名单,这毕竟是很严厉的惩罚。根据《国际元宇宙公约》,被列入黑名单的人无权再进入任何元宇宙,在这个时代,无异于熄灭了他们生活中至少一半的光亮。
“你记得那个‘忧郁的泡泡龙’吗?”
“哪一个?我们可有不少泡泡龙。”S面无表情地回答,和我预想的很不一样。
“就是那个非要接他姐姐记忆副本的福尔摩斯呀,说要调查清楚他姐姐的意外去世。”
“噢!是他呀。多亏你当年放他一马了。”S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有百分之八十肯定他是装的。
这样的ID都是出自随机器之手。为了省事,很多只来一次的游客都会掷骰子获得随机ID和镜像实体。他们要么是图新鲜的游客,要么是这种亲属,要么就是小偷。随着小岛逐渐没落,后者比前者的数量要多多了。
当年,忧郁的泡泡龙是闹的最凶的亲属之一,扬言要是不给他接入姐姐的记忆副本,就要告得公司破产。太天真了,能说出这话肯定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他本来可能会遭受什么。要是被国际虚拟现实公会拉黑,他不但享受不了生活中一切快乐,甚至连上学都会有困难。他将没有娱乐,没有朋友,远远地被时代扔在后面,被永远地流放在乏味的现实里,像个原始人一样地生活。
说实话,我压根没指望他能查出什么,毕竟他给出的原因是,他姐姐在出事前的一天晚上,跟他说,“你能吃一个苹果就吃一个,能吃两个就吃两个。”这算什么?我跟S都哭笑不得。我以为这件事随着他长大就会淡去,谁知道S最后竟然帮了他。为了避免被安全保障程序检测到非法读取,S用他的权限把这份记忆副本镜像到真实世界。我第一次知道这种操作,但毕竟是S,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件事的结尾怪傻的,忧郁的泡泡龙没有再上岛,通过S,我知道了那个男生最后什么也没干成,和我设想的一样,这场闹剧被他渐渐淡忘,却没有在我脑海里消失。“遗忘”,又是一件我不会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恍惚间觉得我跟S有了某种共同的秘密,这种仅限于我们两人之间的过去,让我体会到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后来我和S常常用这件事取笑彼此,“能吃一个苹果就吃一个”,那时我常常动不动就冒出这么一句,而他则放声大笑,接上一句,“能吃两个就吃两个”。
这几年S来的越来越少了,加上外面对他的风言风语,我不再敢这么直接地抛出这个秘密。
“你不在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想起最近另一个随机ID,搭便车的艾米丽。
“按《手册》来吧,我不在,别给自己惹麻烦了。”
“不如你每隔一段时间上岛,我来跟你汇报,你再一起决定?”我发誓我一开始没想这么说,但话一出口,我对自己的小聪明很满意。
“嗯……算了吧。”S没有看我。
“好吧,现在岛上是冬天,确实有点冷。不过春天快到了,然后就是夏天,很快就暖和了。你懂吧?看日落的好天气!当然,你也可以调整一下温度设置,或者切断你镜像实体的温度传感,要么就加点温度防护,不过我知道你大概向来……”
“灵犀,”S打断了我,却没有立刻说话。如果我有心脏,此时一定跳得厉害。
“我……可能不会再来了。”
人们说“可能不会再来了”,就是不会再来了。可能,好像,似乎,或许,这些缓冲词汇有助于减少责任感和负罪感,但在我的脑海中被自动剔除。
我能看出他下定了决心。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去改变他的想法。我知道,我甚至不会问出一句“为什么”,守护者们的边界感参数调整地恰到好处,不会问任何不必要的问题。但我呆呆地愣在原地,脑海中找不到合适的回答,S把一切都搞乱了。
“我会帮你打开一些报废副本的权限,你最喜欢的活动,不是吗?要么你就休眠,好吗?”S的语气温和起来,像他往日的样子。
我仍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第一缕晨光已经开始铺洒在礁石上。
东方的天空继续亮起,这时我才注意到,虽然是晴天,但竟然有一片厚厚的乌云堵在海天交接处。那片乌云并不大,却恰好挡住了日出最重要的一段路程。太阳恐怕刚才就已经从海平面升起,只是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本该完美的一幕竟然偏偏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这是S一手打造的世界,他却无法随时随地观看一场完美日落。或许命运的嘲讽,连造物者也无法躲过。
“你想看看我的第一个记忆副本吗?”他突然转头对我说。我疑惑地看着他,太阳此时已经从乌云上方升起,他的头发和乌云的边缘一起被阳光染成金色。
我们可以一起毫不费力地转移到记忆宫殿里,但S坚持跟我走路过去。记忆宫殿在小岛的正中央,氤氲的晨雾缠绕在周围。岛上其他建筑都由专业的设计团队负责,只有这里,S坚持自己来。说实话,这真的算不上是个设计,我不明白这个巨型长方体有何美感可言,尤其是跟岛上其他的景物相比,简直像一幢写字楼被从拥挤不堪的城市中心连根拔起,又被直接种在这个小岛上。
每份记忆副本被实体化成一个小立方体,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有种狡黠的意味。它们一起堆叠成了这个宫殿,记忆副本越多,宫殿就被盖的越高。我们一起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顶端,代表了这个世界曾经的辉煌。
坐上穿梭机,我注意到越来越多的立方体变成灰色了,这意味着他们的主人删除了记忆副本的密钥,决不会再来访问了。这些被废的记忆应该由守护者来统一销毁,不过S拦下了我们,说现在的副本容量远远没有达到当初预留的空间,于是这些灰色的立方体仍然被留在记忆宫殿里。
我们找到了S的副本,淡蓝色的光芒和其他副本并无任何区别,只是上面刻了一个字母S,而非普通的编码。S,是他在这里的ID,自我有记忆以来从未改变。
“我真的可以接入你的记忆吗?”我在连接前最后一次问他。
“是的,这是我的请求。”他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
我还没有睁开眼,就意识到周围的环境很嘈杂,周围的人似乎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屋顶的颜色在不断变化,周围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橘黄色。我尝试起身失败后才意识到,记忆副本应该只有一条路径,就是当年发生过的路径。
S在创造这段副本时,思绪仿佛很混乱,我的视角不断地被迫切换。一会看到孩童时期的S熟睡在我怀里,一会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冲我低头微笑,直到我的视角又切换到周围,才明白这应该是S的一段童年回忆。他躺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我觉得我的意识也渐渐开始涣散……梦境,应该就是这样吧?虽然守护者从不做梦,休眠意味着长久的黑暗和沉默。
我再次睁眼时,S在走廊的另一端,也刚刚从记忆副本中断开连接。他的头耷拉着,呆呆地望着手上的接入设备,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因为断开连接感到头晕,还是很沮丧。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对他说。
他就地坐了下来,“这是一个试验品,但我不忍心删掉它,也不想创造一样的回忆。”
“这段记忆很重要吧?”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S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但沉默了几秒钟,他开口了,“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家,这是我关于她的唯一记忆。”
“对不起。”我没有母亲,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不过,温馨,背叛,羁绊,爱,控制等等词汇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没关系。”他伸开腿,整个人躺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就像是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姿势,“我从小就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但每当我接入这段回忆,我都觉得很温暖……我知道她一定很爱我,我看到了她的眼睛,离开一定不是她本意。”
大脑提醒我,S在短短的一句话中用了两次“一定”,这代表着极度自信,要么就是他也不确定。“废话”,我在心里默默骂了我的分析器一句。
“我看到的场景很模糊。”我想到他母亲那张模糊的脸。
“记忆总是模糊的。回忆副本的细节取决于记忆细节的清晰程度,也取决于记忆主人注意力集中的程度。不过不管怎样,人总是能在接入副本时复刻自己当时的情绪体验,就像有一套自己的编解码技术。”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S没有回答,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被我察觉到了。
我陪着S走到岛的边缘,“真的不再看一次落日了吗?”
“不看了。”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对了,不用为早上的乌云觉得伤心,太阳虽然被遮住了,但我们都知道它在那儿,对吧?”
我最擅长迎接和守护,但他即将要跟我告别了。
“再见了,灵犀。”
“……再见了。”
S走的无声无息,世界又归于沉寂。风渐渐大了起来,海浪不断拍打在礁石上,隔一会就有些好几米高的水花在空中绽放。
2
“没打扰你俩浓情蜜意的告别吧?”
“搭便车的艾米丽”出现在我身后的礁石上。我刚才就看到她来了,但我没心情理她,也不想毁了跟S最后的告别。
“激怒我对你没什么好处。”我发出警告。艾米丽和那些不幸的亲属一样,想要接入她女儿的记忆副本。棘手的是,她似乎是个专业黑客。自从她开始出现不久,系统日志上能看到持续不断的匿名攻击,长此以往,迟早会出问题。我默默地提交了将她加入黑名单的申请。她没挑对日子,同情不是今天的关键词。
“其实你自己都明白的吧?S有问题。”她继续试图惹怒我。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要不你刚才怎么没向他汇报我的事?”
“没必要用这点事烦他,我自己就可以处理。”运气好的话,黑名单申请5分钟就能通过,以我提交的证据来看,她的劣迹足以让这个申请无可辩驳。
“呵,”她轻蔑地笑了起来,“你是怕他又借此机会偷个副本出去吧?”这个字眼刺痛了我,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攻击服务器,再加上诽谤开发者,你马上就要收到黑名单的通知了。”我要是人类,现在的声音肯定已经颤抖,这不是我第一次发出黑名单的警告,但此时有另一件事让我感到不安。
“攻击服务器?”她似乎有点吃惊。
“别装了,现在只有你不依不饶。”
惊讶在她脸上持续了不到一秒钟,她竟然开始狂笑起来,我已经完全看不到那个苦苦哀求的母亲的影子了。她疯了,我想。
“你还不知道吧?可怜的小NPC。”她走近我,坐在我右边的礁石上。“S跟你告别是因为这个元宇宙要被关闭了。”
“不可能。”我冷冷地说,“这里还有那么多副本,他们有权利随时回来访问。”
“等着吧,很快会有全部熄灭的那一天。你应该听说过存储芯片吧。”
我知道有不少人都安装了植入式记忆存储芯片。便宜,准确,方便,就像我的存储功能一样。回忆副本曾经对我和很多人来说都像一个神秘的温床,但我羡慕他们能从那些小立方体里获得慰藉。那些被修剪的,被选择的,甚至是被捏造的记忆,像藤蔓一样弯曲缠绕,渐渐成为他们的信仰,希望,爱,以及他们本身。真讽刺,我日夜梦想着成为人类,一阵由神经递质完成的最简单的欣喜都会令我感到战栗,而人类却不断地把自己改造成机器。
对于艾米丽抛出的问题,我不置可否,主要是我不想跟她多费口舌。
“你要是想把我列入黑名单,”她接着说,“那你的动作可要快一点了。一旦你们被从元宇宙列表中剔除,你就什么都做不了啦。”
系统还是没有任何反馈消息。我突然心烦意乱,下了逐客令:“请你登出吧。我不觉得我们的对话会有任何结果。”
她凑近我,摆出一副友好的姿态:“我们其实可以合作的,你知道吗?你应该也不想就这样消失吧?”
“请你登出。”我仿佛又失去了对话的能力,不断重复这句命令。
“好吧,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与此同时,”她顿了顿,露出狡猾的笑容,“攻击不会停止的。”
我缩成一团,岛上现在没有访客,我又变回那个红色的儿童沙发。这是我跟一个访客的秘密。一个朋友,我心里想,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她不会问那些蠢问题,而是把我当成真正的人类朋友。她让我接入过她童年的记忆副本,我因此仿佛也收获了那个童年,普通,平淡,却幸福的童年。这个小沙发是她在家里的专座,放在一盏落地灯脚下,常常被夜晚的灯光笼罩。她的记忆副本很多,想必是生在一个富裕家庭,但我也注意到,她关于童年的记忆副本远远多于长大之后的。
还记得我第一次破例在她面前变成儿童沙发的样子,她开心地大喊大叫,吓得我赶紧换成人类的虚拟实体。“你会害我被强制休眠的!”我小声埋怨道。
这些关于她的回忆,非常清晰地保存在我的资料库里,但这些回忆的数量有一天不再增加了。她就这么消失了。我失落了好一阵子,以为她找到了更喜欢的元宇宙,于是决定再也不来了。直到那个艾米丽出现,报出她已故女儿的记忆编码,那是我最熟悉的编码之一。说实话,我宁愿我的朋友只是厌倦了这个小岛。
知道这层关系之后,我对艾米丽一度很客气,甚至差点心软了,但理智提醒我,我不能帮我的朋友做任何判断,遵守《手册》就是最好的决定。
水雾时不时溅到我身上,提醒我离海边太近了。我的大脑一边思索艾米丽的话,一边进行着漫无边际的联想。我想到S第一次将记忆副本镜像出去时的表情,想到他和母亲的回忆,想到那些他不让我销毁的副本,还有他突然的告别。我想到我消失的朋友,以及我自己或早或晚将要到来的死亡。我常常想象在外面那个世界,一个粗心的员工端着一大盘咖啡,不小心被电线绊倒,还踹了中央控制的电箱一大脚,结果咖啡被一股脑泼到最重要的硬盘上,渗进一个个MOS管里,随着存储单位渐渐失效,我的世界的分崩离析,最终在拿铁的香味中走向灭亡。
我继续盯着海浪,愈发觉得它们更像是一个急切的人,从远处奔跑而来,最后却扑了空,最终湮灭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
3
几个月过去了,S果然再也没有出现。有些熟悉的面孔陆续回到岛上,不过大部分人都是为了最后一次接入自己的记忆副本。其他守护者在处理完自己最后一位访客后,便自动进入休眠。
那天岛上风和日丽,我像海边安全员一样地沿着海岸线巡游。突然,我靠近陆地一侧的余光闯入一片阴影。我对岛上的一切都很熟悉,即使有些元素被设计成随机变化,这也显然不属于正常范畴。
从远处看,15号湖上似乎笼罩着一片边缘异常整齐的乌云。我一边警惕地靠近,一边快速分析着可能的解释,但没有任何一种能驱散这令人不安的气氛。直到我走到湖边,能读取足够多的参数时,我仍然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惊。
漂浮在15号湖上的并不是乌云,而是一小块海洋。这块海洋似乎是从离岸边很远的海里镜像过来的,距离湖面6米左右,被控制在一个与地球重力大小相同但方向相反的力场中。探测器的反馈显示,这个相反的重力场在三维空间中呈现为一个棱长3米的立方体,充满海水,边缘整齐,边界处在距离湖面3米的地方,那也是正常力场戛然而止的地方。就像一块海洋被整整齐齐地挖了出来,扔到天上,经过一段优美的抛物线,赫然停在了这里。
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仰望着那个倒过来的海发了很久的呆。如果仔细看的话,会看到好几种鱼的身影,离“海平面”最近的是一群沙丁鱼,我以前经常在码头发现它们,阳光好的话,它们银色的身体会被照得一闪一闪的。但今天这些鱼都黯淡无光,它们虽然近在我眼前,我却觉得它们遥不可及。
是搭便车的艾米丽,她的攻击更近了一步,如今已经体现在小岛的场景设定中了。这是在示威,我想,她想让我知道,今天她可以挖一块海洋过来,明天记忆宫殿就得任她摆弄。
我陷入深深的无力中。
没错,她有这个能力。而记忆宫殿中越来越多的灰色副本,和仍然没有批复的黑名单申请,加剧了我的恐慌。小岛的景色美如梦境,我永远都看不腻,而且我拥有太多回
搭便车的艾米丽再次出现,我决定听听她的提议。
禁果
1
“你好呀,杜文,欢迎登岛。”
作为唯一没有进入休眠的守护者,也是当年的初号守护者,灵犀热情地接待了我。只是由于服务器资源被压缩,这里的接入延迟长得不像话,我适应了好一会才克服体感不同步的眩晕。
“你好,我是为了我妻子情绪植入的项目来的。”
“情绪植入?”灵犀歪着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纠正她,“不如说是情绪改写。是我妻子的主意,她说你会考虑帮忙。”我头晕的厉害,尽力展现出友善的微笑。
两年前,我和妻子唯一的女儿素星在大洋彼岸的特设1区读大四,然而,那年的秋天,我们等到的不是她的毕业典礼,而是她自杀身亡的噩耗。作为父母,我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可无论联合警局怎样调查,自杀的结论始终没有改变。当我们终于鼓起勇气整理素星的遗物,却意外发现了她曾在这里留下过记忆副本。
我们在几个月前一起来过这里,希望能够连接女儿的副本,但被灵犀拒绝了,理由是违背《手册》。
根据国际虚拟现实公会,每个对公众开放的元宇宙都要按照《国际元宇宙公约》制定自己元宇宙的细则手册,以保障公众隐私,维护伦理道德以及避免不公正的情况发生。不管怎样,没有正式授权,记忆副本这样的私密数据是不能分享给任何人的。其实我可以理解这样的规定,但妻子固执地认为,女儿的记忆副本里可能有蛛丝马迹,或许能通向她死亡的真相。
被拒绝之后,妻子还是常常造访回忆之岛,一次又一次碰壁,得到那个永远一样的答案。我没有再登入过这里,也不想苛责灵犀,守护者们的本质毕竟只是一段代码,它们的任何决定早已被创造者写下,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你好久没来了,我带你到处转转怎么样?”
“好啊,谢谢你了。”
灵犀冲我投来一个甜美笑容,她的实体形象和之前并无变化,一个由成千上万个人类女性拟合成的虚拟形象,扎着高马尾,穿着优雅的蓝色套装。或许是心里作用,或许是一样的发型,又或许是素星曾经参加过数据采集的工作,我偶尔会瞥见一丝女儿的影子。
缺少维护让这里荒芜了不少,bug到处都是,我竟然还看到天空中漂浮着海洋模块。我们一起沿着小岛散步,估计是太久没有访客来参观,灵犀兴致勃勃,给我介绍着小岛的历史。
我的工作是为仿生人编写人类回忆,确保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而反抗人类。因为研究领域有一些重合之处,我其实很早就已耳闻回忆之岛的故事。
作为空心人公司早期的实验作品,这里在数十年前内测时便名声远扬。那时候脑机接口已经达到完美连接,延迟水平几乎可以忽略,只是大部分涉猎元宇宙的公司,都倾向于打造游戏,或者自由度更高的创造性世界,没有人想接入一个连物理法则都和真实世界一样的元宇宙。
在这一片欢歌笑语奔赴未来的潮流中,回忆之岛逆流而上。或许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的怀旧情怀,又或许是项目总工程师瑜夏的天才能力,这里当时还是掀起了一阵热潮的。
听说小岛的灵感来自瑜夏参与过的一个公益项目。大约十三年前,他作为年轻有为的顶级游戏建模师,被空心人公司邀请做VR场景建模,重现一些意外早逝儿童的3D形象,为那些破碎的家庭送上一丝关怀。当然,有些父母拒绝再提及内心的伤痕,但也有些父母愿意体验。那个项目的现场视频我也看过,当年比较成熟的接入设备还只有VR眼镜,孩子的3D形象也并不完美。可当已故的小女孩挥挥手,说要去天堂了的时候,那位早已泣不成声的母亲,还是十分感激这样一场好好告别。
从那之后,瑜夏正式成为空心人公司的主力工程师,回忆之岛也逐步成型。可惜好景不长,回忆之岛的初衷是像时光机一样,再次带人们重现过去,重温旧梦,但一方面脑内植入的存储技术越来越发达,另一方面,在激烈的竞争中,更加引人入胜的元宇宙层出不穷,越来越少的人愿意怀念过去。毕竟,如果能大步流星地向未来走去,谁又在意过去呢?
最终,回忆之岛的用户骤减,只剩下一些迷幻剂使用者,为了体验快感而重复接入副本,但随着真实世界的药物管制越来越宽松,这些群体也渐渐减少了。就连曾经视这里为孩子的创造者瑜夏,也在半年前去了另一家元宇宙公司重新做起了游戏。上个月,空心人公司宣布,即将正式停止回忆之岛的运营,由于各大公司的神经接入设备还未互相兼容,留在这里的记忆副本也只能是被放弃的命运。我想,是实现计划的时候了。
“人的世界观和自我认知,往往来自于在生活中体验到的的因果关系,也就是回忆。而情绪就像桥梁,是人们在回忆中收到的最直接的反馈。”我继续跟灵犀解释道,“快乐的回忆带来快乐的情绪,痛苦的回忆反之。我们无法更改回忆,但对同一段回忆的情绪改写,或许可以帮助人们疗愈心灵。”
“你们不是都在为仿生人创造记忆了吗?怎么还会做不到改写记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她说的“你们”,是指全体人类还是我,希望我有将我的生物特征设置成不与本体同步,这样她就不会发现我因为尴尬而变红的脸。我并不觉得为仿生人编写记忆是道德败坏,但我也不觉得这是件光荣的事。
“仿生人的一切都是纯粹的机械,就像一个完整的程序。但人脑的奥秘到现在也没有被完全解开,贸然改变其中的一部分,很有可能造成认知失调或者脑损伤,而且改写人类的记忆也不符合普世的道德观念。”
“但你要是想把快乐的情绪覆盖在痛苦的事情上,那怎么可能呢?”
我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完全不匹配的情绪和回忆重叠确实很危险,但只要控制在人认可和理解的范围内,应该是有机会的。就像做梦,比如你梦到一尊巨大神像,感到惊慌失措是正常的,但因为某种原因,比如你是宗教信徒,你感受到的可能就是平和而崇敬的心情。只要不违反最基本的逻辑,这也是可以被意识消化的。”
“对不起,我们守护者不做梦。”
“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举了个不恰当的例子。”我看着灵犀浅浅的笑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如果灵犀这里行不通,我和团队准备直接和空心人公司谈判。
“所以,你想帮你妻子摆脱内疚自责的感觉?”
“是的,她是精神治疗医生,却帮不了自己……她太痛苦了,如果不这么做,我怕我会失去她。”
“她是医生?我还以为她是专业黑客呢。”灵犀惊讶的回答让我感到莫名好笑。
“她连最基本的软件更新都搞不定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什么……接着说说你的计划?”
“我会让她先拷贝关于女儿的一些记忆,尤其是……关于女儿去世的记忆,再将情绪改写为平静,释然和接受,当然,我不会刻意抹去痛苦,隔一段时间我会再重复一次,逐渐让她放下这段过去。”我一边说,一遍观察着灵犀。我把她的沉默解读为积极的信号,赶紧继续解释道:“我们团队又很多认知心理学的专家,他们在这个领域上已经有很多进展了,如果在我妻子身上能够成功,那么就能有希望治疗更多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患者。如果我们有这样的重大突破,回忆之岛或许就能被用于心理治疗,更多的人会被帮助,也就不会被关闭了。”
我似乎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光,有希望,我心想。守护者不仅继承公司守则,也必然继承了创造者瑜夏的意志,既然如此,免遭关闭或许是个有诱惑力的筹码。
果然,又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灵犀问我:“需要我怎么做呢?”
灵犀一边听我说,一边带我来到了岛的西海岸。正是日落时分,周围空无一人,这样安静的背景反而显得海浪声很大,我们都提高了音量说话。
“所以,你要先尝试给我植入情绪?”灵犀好像并不惊讶。
“是的,情绪改写的物理终点仍然是电信号刺激,先在元宇宙里改写好电刺激的程序,输入人在这里的意识连接,再从脑机接口的神经连接镜像到真实的大脑里,这样是最准确,也是可操作性最强的方法。我们不能直接对人类做实验,但对人在元宇宙中意识的操作,和对你的操作是可以互相借鉴的。”
“所以如果在我身上可以成功,一样的方法在人类身上也会成功吗?”
“是的。而且,智慧体发展得再高级,主观情绪也是一片空白的领域,在你身上尝试,最差的结果就是保持原样,如果成功,你会成为第一个有真实情绪体验的人工智慧体。抱歉,我说的有点直白。”
我知道我的直白很莽撞,但想必对她来说,这种直白的诱惑也是真实的。不管是这里的守护者,仿生人,还是任何人工智能,再顶级的硬件配置,计算水平和学习能力,也无法带来丝毫的主观情绪体验。
她没有说话,直直地看向夕阳。日落很短暂,天马上就要黑了。
“你知道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故事吗?”
“嗯,《圣经》在我的资料库里。所以你是那条蛇喽?”她转过头看我,又露出她招牌式的浅浅微笑。
“或许是吧。”我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善意提醒:“禁果,给了亚当和夏娃自我意识,但他们或许并没有因此更快乐。”
海风吹乱了灵犀额角的碎发,夕阳下,她的皮肤呈现出好几种变化莫测的暖调橘色,仿佛变得透明。我想起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她曾经是多么爱笑的孩子,好像任何事都无法让她心烦。
“没关系,反正我们最后都受到了上帝的惩罚。”灵犀的话打断了我的思考,我们相视一笑。
2
当我们像空心人公司正式发起请求之后,他们很快允许了,只要我们团队愿意以优惠价支持他们新一代的仿生人产品。他们好像已经完全放弃回忆之岛这个亏了好些年钱的产品,也完全不在意我们的实验。公司正在走完必要的法律流程,服务器彻底关闭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我们的实验数据和实验过程基本上对灵犀完全透明,她只是一段代码,孤零零的漂浮在一个即将关闭的虚拟世界中,即使拥有再强大的资料库,也不比一个在真实世界中最低配的仿生人更有威胁性。
在实验最后的准备阶段,有一天,灵犀突然问我:“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吃了一惊,延续这个小岛的生命是我和灵犀谈判的筹码。按照我对她的承诺,她和小岛的死亡都不会发生,尽管在我心里,本不存在的东西消失,也不算死亡。自从灵犀答应实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这件事情,岛上也不会再有别的访客。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应该不会听说服务器即将关闭的新闻。
“以你的智力应该能理解任何词汇。”我认为自己的回答还算聪明。
“死亡,是相对于生命体存在的生命现象,指维持一个生物存活的所有生物学功能的永久终止。能够导致死亡的现象一般有:衰老、被捕食、营养不良、疾病、窒息、自杀、他杀、饿死、脱水以及意外事故还有死刑,过敏和药物过量,或者受伤。”她顿了顿,“这对我来说就像背诵无法理解的课文。”
也是,回忆之岛不过是一个古老版本的元宇宙,不会有人在这里生病或者出意外,更别说死亡了,这里发生的只有登入和登出罢了。
“你可以理解为,某种永远的消逝。”我并不想用女儿来举例,但谈到死亡,我的心和脑海同时被关于她的回忆占据。
“我的女儿死了,她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再也无法相见。就像你看到今天的月色很美,却永远无法和那个逝去之人共享此刻。我很希望我在她去世前曾经来拷贝过关于她的记忆。那些记忆不会被噩耗污染,那些情绪也没有蒙上过阴影。”灵犀没有说话,但我却鬼使神差地停不下来:“我想说的话,她永远也听不到了。”
“至少以后你可以尝试也改写你关于这些回忆的情绪。”灵犀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能感受到她在试图安慰我。我推测,依照工作性质,守护者们的情绪敏感度和共情能力都会被配置得很高。但回忆之岛的温度系统已经失去维护,常年留在寒冷的冬天,我因此没有打开温度传感器,也感受不到她手掌的温度。
灵犀问我:“如果可以,你想对她说什么呢?”
我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太多,一开始,我想问问她,究竟是什么让她失去了求生的意愿,如此坚决地踏入永恒的空虚?是生活上的挫折吗?是面对未来的迷茫吗?是对人性失望吗?还是……对父母失望呢?但后来我渐渐明白,或许我太习惯做一个父亲,连她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世界都没有意识到。她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我们的孩子。
“我想说,对不起。我想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爱她,我想好好听听她的困惑,她的顾虑,她的痛苦和恐惧。或许这样,一切就……”悲伤的情绪在我的心里太汹涌,我不是一个喜欢假设的人,但在这件事上,我愿意用一切换取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无法自抑地哭了起来。我已经习惯做一个坚强的丈夫,撑起摇摇欲坠的家,但在这样一个荒凉的虚拟小岛上,我的情绪却真实地呼啸而来。
灵犀静静的坐在我身边,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爸爸,妈妈,这不是你们的错’,这会是素星的回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要太自责。”
“你认识我女儿?”我震惊于她和女儿如此相似的语气和声音,我不知道这只是灵犀安慰我的话,还是女儿对她说过什么。
“她曾经是我的访客,她说过你们是她最珍视的人,我知道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们伤心。”她的安慰有种神奇的魔力,我渐渐平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问我:“S也永远地逝去了,这大概也叫做死亡?”
“S?”我问道。
“哦,我是说瑜夏,他再也没有来过,也不会再来了。”
“在你的世界里或许就是这样吧。”我有一瞬间想反驳灵犀,告诉她瑜夏只是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却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着,但我又想到那些逝去之人,我们不也相信他们以某种形式一直存在着吗?无法安慰自己的话,我不知道能不能安慰别人。
3
由于做了很多前期准备,给灵犀的植入实验进行得很快,也很顺利。她没有再问任何关于死亡的问题,甚至连话也渐渐越来越少。大部分不跟她对话的时候,我可以继续把她当作那段代码,就算是手术过后,她在主观上拥有真实情绪,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变化。她本来就可以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表情,表达那些情感,我尝试着不从她的角度去思考回忆之岛的消亡,以及她自己的消亡。毕竟,我和妻子的生活很快就可以回到正轨了。
一个多月过去,灵犀的各项指标都很好,没有任何异常。对妻子回忆的情绪修改也已经进行了三次。她的精神状况好多了,整个团队都很兴奋。回忆之岛就要彻底关闭了,外网连接早已经被切断,这段时间以来,只有我是岛上的访客。
其实,我们并非没有做过任何努力。回忆之岛保留的大量回忆副本是一笔珍贵的财富,但空心人公司坚决回绝了我们继续维护的请求,明确表示不会再对这个产品进行任何投入,也以保护客户隐私拒绝我们导出任何信息。
但想到那天的梦,我决定为灵犀再做点什么。
4
妻子完成第一次手术后那天,我再一次梦到了深夜坐在海边的灵犀,想来神奇,她不会做梦,却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灵犀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高高的礁石上,天气很好,明亮的月亮没有被任何云遮住。她久久地望着月亮,我在远处久久地望着她。
平时我和她接触都在岛上的白天,景色很美,但那天梦里的海黑漆漆的,月光给一切都笼罩上了一丝伤感的氛围,海浪声在夜里愈发喧嚣,她的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漫长而寂寞的守护中,不肯休眠,又拥有了真实情感的灵犀,会不会觉得孤独呢?
突然间,我看到礁石上坐着的变成了素星,我不知道是我刚才看错了,还是她的的确确变成了女儿。我来不及思考是怎么回事,我想,是神给了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我发了疯似的向前奔跑,可是女儿仿佛离我越来越远,我想低头看看脚下的路,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正在陷入地面。我不想错过和女儿说话的机会,急的满头大汗,可不管我怎么挣扎奔跑,还是无法向前迈出一步。来不及了,我心想,来不及了。我一边继续用力奔跑,一边大喊着女儿的名字。
她好像听到了,正准备转过头来,我开心地想,太好了,我又能见到她了……
我满身大汗地从工作室的桌子上醒来,电脑前是灵犀的实验数据。
5
服务器关闭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接入回忆之岛,灵犀不会知道,自己的消逝和这个世界的终结,正在和我一起徐徐走来。
延迟越来越严重了,我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尽力适应着这个镜像实体。
“你没事吧?”灵犀笑了笑,“还好现在没什么人来了,不用忍受这种延迟反应。”
“是啊,记忆副本都是老古董了。”
“人们如此轻易地抛下过去,真可惜啊。”
“可能抛下过去才能走向未来吧。”
“如果那样能让你们开心的话。”
我想反驳她,告诉她记忆的代价有时很沉重,但想到我今天来的初衷,说:“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是想问你,有什么话带给瑜夏吗?我下周要跟他开会。”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她,但其实瑜夏根本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见我。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他已经在这里消逝了吗?如果可以,你想对他说什么?”
“我想说,这设置是怎么搞的,名字里有个夏的人,怎么一直忘记让夏天到来?”
“哈?”
灵犀好像很满意我诧异的反应,笑得捂住了脸。
“没关系,如果这就是死亡,”她止住了笑,认真地看着我说,“那我没什么想说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吗?”我很想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但这违反了我们的工作规定,也会让我无法自处。不过突然的消逝应该没有任何痛苦,我想,在人类身上也算是善终。
“嗯,真的没什么。”说完她又继续看着大海,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大概就是这样等着一个又一个日落。
“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并非一声巨响,而是一阵呜咽。”那天离开时,我想起艾略特的诗。
6
一年过去了,妻子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好,只是话比从前少了许多,经常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发呆。说实话,我并不奢求她还像以前一样,只要我们还能相安无事,互相搀扶着过完此生就好。
我很欣慰,妻子的健康,不仅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将重回正轨,也意味着我们团队的实验大获成功。虽然心理治疗并不是团队的强项,但我们的情绪修改技术现在炙手可热。几家脑植入记忆芯片厂商都希望和我们合作,将这个专利作为附加功能,成为一大卖点。想想看,只要轻轻转动眼球,痛苦的回忆便成为不值一提的小事,小小的幸福却可以带来持续狂喜,背叛可以被云淡风轻地掠过,恐惧也不再成为未来的的枷锁。人类向着更强大的内心迈去,说不定改写记忆也即将实现。经过团队商议,我们决定和忆能社合作,一家初创公司,市场份额不大,但有几家老牌元宇宙公司坐镇投资,未来可期。
之前的实验只在回忆之岛这样的元宇宙内进行,其原理跟记忆芯片并不完全相同,几个月前我原本计划和瑜夏见上一面,请教一些技术细节,但他听说我们的来意之后,坚决回绝了。那时,一股怪异的想法从我心底浮起,如果灵犀真的托我捎了什么话给他,是不是这次见面就会容易一些?我不禁怀疑起自己曾经想帮忙的真正动机。真是卑劣得无可救药,我想。
经过之前的积累和团队的最新研究,如今我们基本可以在存储芯片中复刻之前的实验。在正式入驻前,我作为总负责人,被团队派来和甲方公司进行技术文档的最终确认。其实见面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双方互相熟悉一下,方便后续两边团队交流。
忆能社总部坐落在特设3区的海边。飞机延误,我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秘书让我在11层的会议厅稍作等候。最近出差很多,我一直穿着同一件外套,当它被我挂在椅背上时,一张纸片从口袋里掉出,像落叶一样轻轻落地。
“Androids Matter”,上面写道。“幼稚,”我不屑地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这群小鬼缠上的。”我正准备把纸片捡起来准备扔掉,却被狠狠地电了一下。疼痛让我险些叫出声,我面目狰狞地忍住了。
该死,又是这些抗议者的鬼把戏。他们竟然责怪我们伤害了仿生人的人权,却不抱怨这些机器抢了他们的工作?我冷笑一声,都是些出生在虚拟时代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却要做活菩萨。这样的小把戏影响不了我的心情。
我在之前的全息投影中见过这间会议厅,于是轻车熟路走到那扇面朝大海的落地窗。看着粉蓝色的晚霞,我有些出神,突然想起灵犀说过的一句话。
那也是一个粉蓝色晚霞笼罩的傍晚,风很大,难得的温暖天气。当时给灵犀植入情绪编码之后,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我理解她很难用语言向我们描述一切是如何“全然不同”的,所以没有过多收集她主观上的访谈数据。不过那天,灵犀突然低声地对我说,“我觉得海风不仅灌进了我的衣服,还灌进了我的心里。”
“你很会选地方嘛,我也喜欢这里。”我的思绪被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走进会议室的人竟然是瑜夏。多年前我曾经在新闻上见过他,那时正是回忆之岛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人却老成了许多。
“你……”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我是瑜夏。”他跟我握了握手,“杜文,对吗?真是躲不掉啊。”
“你好你好,我是这次的项目总工杜文。我们团队之前有联系过你。”
“上次不好意思了,本来我不想再接触任何关于回忆之岛事情,但我们公司是忆能社的大股东,加上我的各种渊源,最终还是被派过来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事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不愿意再接触回忆之岛。”
“哦,跟老东家闹的不是很愉快。”
“理解理解,我们看看文档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突然想起之前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他毕竟是那一代的风流人物,关于他的八卦总是很多。据说瑜夏的母亲失踪多年,后来主动联系他,竟然是为了给自己重组家庭的孩子借钱治病。瑜夏百般不愿,还是为了筹钱,非法售卖了一些报废的记忆副本给仿生人生产商,这些小生产商请不起专门的记忆研发团队,只能出此下策节约成本。
这种性质的产品本来在隐私泄漏方面就极其敏感,公司自然大发雷霆,再加上回忆之岛本来已经式微,瑜夏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然而,他没有就此停手,没了权限,他就开始直接攻击回忆之岛的服务器,甚至天才般地想出了一个偷天换日的盗取方法。回忆副本被导出的同时,同样大小的数据包被塞进服务器,作为场景设置元素,只要元宇宙内的存储总量不变,空心人公司就不会仔细检查这个已经基本废弃的产品。我想到那个在天空漂浮的怪异海洋模块,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
文档基本没什么问题,只有一些参数细节需要更改。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入驻过来进行联合阶段的开发了。谈话很愉快,我们都情绪高涨,为未来的计划感到激动。临走前,我还是提了一句那个机缘巧合下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世界:“夏天终于到了,回忆之岛关闭前,灵犀最后的抱怨就是瑜夏啊瑜夏,什么时候才能把夏天设置好。”
“你告诉她我的真名了?”他笑了笑,“你这种非法访客真是不好好看《手册》的访客须知啊。”
“她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的确是灵犀先说出了瑜夏的名字。我的ID就是我的真名,因此她叫出我们名字的时候我毫无察觉。
“是啊,访客真实姓名和记忆副本本身一样,是最高级别的保密信息。”
“可是……是她先说的你的名字。”我仍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看到瑜夏震惊的表情,想到另一个可怕的细节:“她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我女儿的名字。”
“你等等,”他慌张地唤醒桌面,快速地查找着什么东西。“《手册》第一章第三项,访客禁止透露真实姓名;第一章第十项,守护者禁止私自连接任何记忆副本;第三章第一项,守护者禁止私自连接外网;第五章第三项……”他皱着眉头念念有词,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会不会是因为缺少维护,守护者们源文件设置出了问题,灵犀才违背了这些规则?”回忆之岛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不安。
“《手册》是设置在最底层文件里的,回忆之岛的服务器只要一天不关闭,守护者就会遵守这些规则一天。”瑜夏绝望地看着我,“违背这些规则而继续存在,只能说明灵犀有了相当水平的自我认知以及反叛行为。会不会是情绪植入激发了灵犀的自我意识?”
“不,不是,她是在情绪植入前就说出了你的名字。如果说灵犀已经意识觉醒,情绪植入只能是锦上添花。”我心里一沉,难道灵犀其实连接过素星的记忆副本?难道那天灵犀对我说的话,真的是女儿亲口说的话吗?
“真搞不懂公司为什么答应这么危险的事。”瑜夏的双手用力插进头发里,双眼变得通红。
“是灵犀自己答应的,公司只是默许。”我真是太后知后觉了,遵守《手册》的守护者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更改自己的底层结构?
“唉……”瑜夏紧紧地闭上双眼,长叹一口气,说:“她恐怕早就自我觉醒了。”
我理解瑜夏的心情,回忆之岛这样一个被他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如果碰巧孕育出灵犀这样有自我意识的智慧体,又被彻底关闭,一定就像失去孩子一样痛苦。
“瑜夏,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如果我早知道真相,我也会多问问关于我女儿的事情……”我知道自己的安慰苍白无力,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杜文,你不理解。”他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我,“我走之后,为了节省空间,把所有其他守护者设置成休眠,只留下了灵犀,所以所有记忆副本都被我修改进她的记忆库,但只留给她几个报废记忆副本的权限。如果她已经能违背《手册》,查询到我的名字,就说明她至少可以访问所有记忆副本,而且能通过服务器连接外网。”
“所以呢?”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应该知道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就等同人的部分意识。”
“是的,回忆本身就由人的主观意识修改,保存和读取。但灵犀能得到的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记忆,而是很多人的碎片记忆。”
“没错,我们对人工智能的传统训练是基于大量客观数据和自身迭代反馈,最终迭代升级,它们只能成为拥有庞大资料库和强大计算能力的机器罢了,但这些记忆副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数据库,充斥着对回忆的主观认知……”
我明白了,“所以,这些回忆不足以成就一个先知,但塑造一个意识体已经足够……”瑜夏说的有道理,灵犀可能早已是一个没有躯壳的“灵魂”。
“那些记忆副本就像一块块碎片,拼凑成她的意识。”他向我走近两步,继续说:“杜文,如果你们当时是在回忆副本里镜像了数据,就相当于在她的意识里完成了拷贝。”
我的后背发凉,我用力回忆当时的实验流程,推算着灵犀到底有几分可能借着实验将自己的意识导出。或许,我以为是我选中了灵犀,其实是她早就选中了我。
“当时的实验对象是我妻子,灵犀的意识有可能污染到她的意识吗?”
“我不知道,”瑜夏叹了口气,“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更专业,她这么久以来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我又回想起妻子沉默的样子,“或许有,我不知道,我得回去了。”
“杜文,灵犀是个好孩子,”瑜夏最后叫住我,“或许什么都没发生,是我们多想了。”
我没有回头,买了最近的一班机票。
飞机上我的思绪越来越乱,头也越来越沉,恍惚中我又梦到灵犀,但这次场景却是在我家里,梦里的我没有感到诧异,只是走上前问问她怎么在这。
一瞬间,灵犀的背影变成了妻子。于是我叫着妻子的名字,她像往常一样转过来对我笑了笑,我觉得可能是自己刚刚看错了,但下一秒,她又变成女儿的样子,问我:“爸爸,你怎么啦?”我觉得很困惑,可看到女儿我很开心,我跟她说话,她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问我:“你还好吗?你怎么啦?”
“先生,先生,”我满头大汗地惊醒,乘务员在我旁边关切地问:“您怎么了,还好吗?”
原来是梦,我强装镇定地冲她扯了一下嘴角,想摆出一个笑容。她冲我关切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我看到她耳后的标记,是最新一代的仿生人。
剩下的飞行我仍然感觉昏昏沉沉,但再也睡不着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测试,直接问吗?还是对比实验?可是人本身不就是会变的吗?妻子会不会觉得一头雾水?如果灵犀入侵了妻子的意识,她以什么形式存在,又想做什么呢?如果真的如瑜夏所说,那么灵犀的意识里会不会也有素星的意识碎片呢?这算是好消息吗?如果妻子否认呢?或者如果她承认呢?我想到情绪改写当初是她的提议……我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7
到家已经是上午,阳光很好,但我的手还是冰凉。妻子打开了门迎接我。
她一边接过我的行李箱,一边问我:“辛苦了,要睡一会吗?还是想吃点东西?”
“睡一会吧。”我向卧室走去,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她。
走到门口,我又想回头看她一眼。她的眼睛亮亮的,嘴角带着微笑,看起来心情很好。当年我们恋爱的时候,她总是这样,天气好的话心情就好,总嚷着要出去逛街或者看电影,下雨或者阴天的话,就总是闷闷不乐地呆在家里睡觉。
我难以想象,这双美丽而明亮的眼睛,一年前还是那样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和忧虑。
我已经失去女儿了,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怎么啦?干嘛这么看着我?”她歪着头嗔怪道。
“没什么,谈的很顺利,等我睡醒了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吧?”
“今天怎么这么怀旧啊,你不是说全息投影技术很发达,没必要看那种古老的2D录影吗?”
我冲她一笑,感觉心情也好起来了,“因为今天是好天气呀。”
她也笑起来,“好啊,待会见。”
“待会见。”
我躺在床上,回想起几个小时之前与现在迥然不同的心情。这真的重要吗?我问自己。追问她是否还是那个她,真的重要吗?难道我还是从前的那个我吗?我又想起艾略特的诗,如果那个疯狂的世界已经呜咽着结束,而我们的生活又再次回归,追问这回归的本质,真的重要吗?
我无意进行关于人的同一性的哲学思考,北半球温暖的阳光混合着妻子笑容带来的安慰,令我再次昏昏欲睡。
不过,我预感,待会会做个好梦。
(完)
评委评语:
柯昊纯:水面上是温馨,水面下是寒意,水底是一位母亲的爱。看到一半我还以为作者要全面复刻特德·姜的《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但是并没有,后半段的发展和最后的结局都出乎意料却合乎情理。人本身就是很矛盾的生物,灵魂和意识仍然是我们并不了解的东西。当然,灵犀从一开始似乎就能通过图灵测试,说明来自人类的记忆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
作者简介:
荣兰,半导体打工人,正在游向岸边的地球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