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多男教师少，这真的是个问题么？

全世界的中小学似乎都面临同一个问题——女教师多，男教师少。

根据经合组织（OECD）2022年发表的一份报告[1]，在OECD国家的初等和中等教育阶段，女教师所占比例显著偏高；到了高等教育阶段，女教师所占比例则略为偏低。

我国随着这几年的发展，2018年开始，女教师在大学也占到了半壁江山，中小学阶段更不必说。

女教师占比多，而且重要的是，从趋势上看，还在变得越来越多。

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从2013年到2020年，中国各级学校的女教师占比全部呈增长趋势，小学女教师从60%变成70%，初中女教师52%变成59%，高中女教师从50%变成56%，大学女教师从48%变成51%。

类似的变化也发生在其他国家。

以美国为例，近40年来，学校里的女教师比例在缓慢上升。

2018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2]，美国女教师的比例已经达到了76%。

女教师占比高以后，社会里经常会出现“增加男教师比例”的呼声，许多地方已经开始降分录取男教师。

然而，很少有人认真讨论——
女教师占比高，对于教学质量造成了什么影响？应该对男性降分，来促使教师性别比平衡吗？

女教师多，影响教学质量吗？

2018年时，有教育研究者分析过这个问题[3]，得出的结论是——

①虽然女教师的比例在上升，但男生的学业表现并没有因此变差。

1995年的一个美国研究认为[4]，教师的性别和学生是否一样，几乎不影响学生的学习程度。也就是说，男老师和女老师教出的男学生水准相同。

从美国2018年的全国教育进步评估（NAEP）数据来看，在四年级和初二，男孩的数学成绩略高于女孩，阅读成绩则低于女孩。不过，相比1990年代，男孩和女孩之间的阅读成绩差异其实在缩小。

综合来说，近几十年来，美国女教师的占比逐渐上升，而男孩和女孩的学业表现其实都在上升。

再看看我国的教学质量，以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的成绩为例，2015年, 我国内地四个省市（北京、上海、江苏、浙江）的学生数学排第7，科学排第10，阅读排第27。

2018年，这四个省市的学生在阅读、数学和科学三个领域全部登顶，位于全球首位。

北京、上海、江苏、浙江这四个省市的学生在阅读、数学和科学三个领域全部登顶，位于全球首位｜OECD PISA 2018数据

女教师占比在提高，总体教师的教学水平也是不断在提高的。

以我国教育部发布的《2020年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科学学习质量监测结果报告》[5]为例，在这份报告中，明确指出了“四年级科学教师探究教学水平高或较高的比例……较 2017 年提高了 15.4 个百分点；八年级物理、生物、地理教师探究教学水平高或较高的比例……较 2017 年分别提高了 19.8 个、24.2个、22.0 个百分点。”

没有足够证据显示，女教师占比上升，会令教学质量下降，或者令男孩处于不利的学业环境里。

②男教师不一定就能教好男学生。

的确有“男教师教男孩更好，女教师教女孩更好”的研究。

2007年的一个美国研究[6]认为，如果教师跟学生是同一性别，孩子们成绩会更好。教师是异性，学生的作业成绩会下降0.042个标准差。如果让男老师来教一年初中语文，男学生的语文成绩会提升，女学生的语文成绩会下降，最终女学生在语文方面的领先优势会是目前优势的2/3。

但，反对这个结论的研究也有很多。

2011年的一项德国研究则显示[7]，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有因为“老师和自己性别相同”而获得显著好处。

这项研究甚至发现了统计学上不够显著的微弱坏处——男孩从男教师那里得到的分数，低于从女教师那里得到的分数。这可能是因为男教师打分更严格。

另外，至少在语文科目上，男教师似乎对男孩女孩都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被男教师教4年语文后，阅读能力不如被女教师教4年语文的孩子。

1999年的一个美国研究发现[8]，高中女教师比例提高，对男生学历没有显著影响，但会带来女生学历上升。

2012年的一项荷兰研究发现[9]，相比男教师，女教师与学生的关系更好，不论男女。而师生关系越好，学生就越容易适应学校，成绩也就越好。

如果不考虑能力能否胜任，一味增加男教师，有可能伤害男孩女孩的学业。

另一个增加男教师的理由是，男教师可以作为男孩的榜样。

“学校里需要有男教师，才能让男孩子有可以效仿的榜样”这种想法，本质上是“同性别假说”（same-sex hypothesis）。

这个假说认为，儿童会观察、认同、模仿和自己性别相同的大人。

不过，2011年的那项德国研究也提到，在学业表现上，并没有发现显著的“性别认同效应”。男孩并不是非要有男教师，才能读好书。

何况，如果是降分录取进来的男教师，真的足以成为“榜样”吗？

③女教师对男学生持有负面偏见吗？

另一个担忧是，女老师会不会对男学生有些“成见威胁”（stereotype threat）。

所谓“成见威胁”，就是大人因为自己的一些偏见或者刻板印象，先入为主地认为学生在某个科目上肯定学不好。大人表现出了这种偏见，而孩子也受到这种偏见的负面影响，对自己失去信心，结果真的影响了自己在这个科目上的表现。

比如说，如果教师觉得女孩学不好数学，也许这种偏见就会让女孩数学变差。如果教师觉得男孩学不好语文，这种刻板印象也可能让男孩语文变差。

一篇已经被引用了5112次的经典研究显示[10]，如果在困难的数学测验前告诉女生，男生在这个测验里表现更好，女生在后续测验里就会得分更低。然而，如果提前告诉女生，这个测验没有显示出男女区别，女生在后续测验里的得分就显著提高了。

然而，女教师真的更多地对男生抱有成见，以至于“成见威胁”影响了男孩的成绩吗？

在这方面的研究结果比较矛盾不一。

1999年的一个希腊研究显示[11]，在希腊小学里，相比男教师，女教师更能宽容看待小学生的学习和行为问题。到了中学时，女教师则更强调学业成绩的重要性，更严格要求学生在校表现良好。结果是，相比男教师，女教师更少认为小学男生“有行为问题”，但更多认为中学男生“有行为问题”。

2008年的一个以色研究[12]则提出，在以色列高中里存在对男生的“分数歧视”，不管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知道这张考卷是男生做的时打的分，都低于“老师不知学生性别时给这张卷子打的分”。论“给男生打低分”，数学是男老师打的分更低，物理、语文、生物则是女老师打的分更低。

2014年的一项美国研究却显示[13]，男教师和女教师对男孩没有显著偏见，却都会低估女孩的数学能力，只有女孩表现得更努力、更渴望学习、表现更好时，才可能得到比较公允的数学能力评价，被评估为“和同等水平的男孩相当”。而且女教师对女生的偏见，甚至比男教师还要显著。

为什么女教师多，男教师少？

女教师越来越多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①女性的教育水平上升了，但女性的就业偏好没有改变。

2009年一个调查了44个国家地区[14]的研究显示，不论哪个国家，男性都过度集中在数学、自然科学、工程等领域里就业，而女性则过度集中在人文、社科、健康护理、与人打交道的领域里就业。传统认为的“男人职业”和“女人职业”依然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力。

教师正是一种传统的“女人职业”。女性被归为“天生适合教育子女”。历史上，女性能从事的职业不多，像家庭教师这样有技术含量的职业更是寥寥无几。

孩子越小，教师的职责里“看护关怀”的部分就越重，也越是显得像是“女人职业”。也因此，孩子越小，女教师比例越高，幼儿园老师几乎全是女性，到了中学、大学，男老师就增加了。

而女性学历上的大幅提升，更让女性有机会不仅成为幼儿园老师和小学老师，更可以成为中学教师甚至大学教师。在很多国家，这是女教师比例攀升的重要原因。

根据中国教育统计年鉴，在中国，1995~1999年间，大学里女学生占比在35%~39%；到了2015~2020年，大学里女生占比就到了51%~53%。
在美国，1980年代之后，大学里的女生比例同样超过了男生。

②教师的假期，对职业母亲有很强的吸引力。

女性如今依然要努力“平衡”工作和家庭，因此，职业母亲们格外青睐那些时间灵活、假期较多的职业。

在很多国家，教师就是这样的职业。教师每年有好几个假期。有些国家允许教师兼职工作，有些国家允许教师在没有课的时候，不必非得身在校园。这意味着职业母亲可以多出很多灵活支配的时间，更容易抚育自己的孩子。

虽然理论上，这种“时间灵活、地点灵活”应该也很吸引职业父亲。但在许多国家，抚养孩子的责任依然主要落在女性身上。这就导致，教师职业对女性的吸引力远大于对男性的吸引力。

③教师工资相对没有性别歧视。

大多数教师在公立学校任教，工资有法定标准，根据教师的学历、职位、经验、能力等来定，而不太受性别影响。在公立学校，男女教师基本做到了同工同酬。

美国2019年的数据是，在公立学校里，女教师工资是男教师工资的96%[15]。还有一点差距，但和其他行业相比，这个差距已经极小了。举个例子，美国的统计数据显示，管理和专业人士里，女性收入是男性收入的73%。

既然其他行业其他职位，基本做不到“无视性别，按照职位、能力同工同酬”，“教师”自然就成为一个对女性很有吸引力的行业。

对同等学历的女性来说，比起进入其他行业，她们做教师的收入平均高3%。

而对男性来说，当教师就不那么划算了。对同等学历的男性来说，比起进入其他行业，他们做教师的收入平均低20%。

因此，男性经常会出于经济因素、养家压力等离开教师队伍，转投其他更能赚钱的行业。

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不改变，其他行业的“同工不同酬”不改变，女性永远会涌向教师行业，那是理性选择。

结语

要求“教育系统里增加男教师”的呼声，并不是一件新鲜事。

很多人都在关注教育里的“男孩危机”（boy crisis），自从女孩子们奋起直追，男孩子们似乎在学习上落后了，他们平均成绩更差，进入大学的比例更低，取得的最终学历也更低。

很自然的一个想法就是，是不是教育系统里的男教师太少了？

大概在1960年代，美国就已经出现这样的呼吁，理由同样是：担心男孩缺少“好男人榜样”；担心男孩“娘化”（feminization of boys）；担心学校教育“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schooling）；担心这些因素使得男孩在学业竞争里处于不利的境地，是近几十年来男孩学业表现下降的原因……

然而，这种呼声忽略了一种可能——

不是男孩的表现变差了，而是女孩的表现显著变好了。
不是环境变得对男孩不利，而是变得“对女孩没那么不利”。
不是男孩缺少效仿的榜样，而是女孩终于有了一些可以效仿的榜样。

女教师多，男教师少，背后的原因很多。

只要社会其他行业依然同工不同酬，只要社会依然只期待女性平衡家庭与工作……女教师的比例就会持续上升。

目前的数据显示，女教师占比虽然上升，但孩子不太可能因此受到伤害。

增加男教师，不一定会有利于男生的学习。

但降分录取不够合格的老师，几乎一定会伤害所有学生的学习。

参考文献
[1]OECD (2022), "Why is the gender ratio of teachers imbalanced?", Education Indicators in Focus, No. 81, OECD Publishing, Paris, https://doi.org/10.1787/8fea2729-en.
[2]Ingersoll, R., Merrill, E., Stuckey, D., & Collins, G. (2018). Seven Trends: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Teaching Force, updated October 2018. Research Report (#RR 2018–2). Consortium for Policy Research in Education,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3]Hansen, M., & Quintero, D. (2018). How gender diversity among the teacher workforce affects student learning. Brookings. Retrieved from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brown-center-chalkboard/2018/07/10/how-gender-diversity-among-the-teacher-workforce-affects-student-learning
[4]Ehrenberg, R. G., Goldhaber, D. D., & Brewer, D. J. (1995). Do teachers' race, gender, and ethnicity matter? Evidence from the National Educational Longitudinal Study of 1988. ILR Review, 48(3), 547-561.
[5]《2020年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科学学习质量监测结果报告》 http://jw.beijing.gov.cn/jyzx/jyxw/202111/P020211130370689488490.pdf
[6]Dee, T. S. (2007). Teachers and the gender gaps in student achievement. Journal of Human resources, 42(3), 528-554.
[7]Neugebauer, M., Helbig, M., & Landmann, A. (2011). Unmasking the Myth of the Same-Sex Teacher Advantage. 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 27(5), 669–689. doi: 10.1093/esr/jcq038
[8]Nixon, L. A., & Robinson, M. D. (1999). The educational attainment of young women: Role model effects of female high school faculty. Demography, 36(2), 185-194.
[9]Spilt, J. L., Koomen, H. M. Y., & Jak, S. (2012). Are boys better off with male and girls with female teachers? A multilevel investigation of measurement invariance and gender match in teacher–student relationship quality. Journal of School Psychology, 50(3), 363–378. doi: 10.1016/j.jsp.2011.12.002
[10]Spencer, S. J., Steele, C. M., & Quinn, D. M. (1999). Stereotype threat and women's math performance.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 35(1), 4-28.
[11]Hopf, D., & Hatzichristou, C. (1999). Teacher gender‐related influences in Greek schools. British Journal of Educational Psychology, 69(1), 1-18.
[12]Lavy, V. (2008). Do gender stereotypes reduce girls' or boys' human capital outcomes? Evidence from a natural experiment. Journal of public Economics, 92(10-11), 2083-2105.
[13]Robinson-Cimpian, J. P., Lubienski, S. T., Ganley, C. M., & Copur-Gencturk, Y. (2014). Teachers’ perceptions of students’ mathematics proficiency may exacerbate early gender gaps in achievement. Developmental psychology, 50(4), 1262.
[14]Charles, M., & Bradley, K. (2009). Indulging our gendered selves? Sex segregation by field of study in 44 countrie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14(4), 924-976.
[15]Startz, D. (2019). As more women graduate from college, the teaching profession becomes more female. Brookings. Retrieved from https://www.brookings.edu/blog/brown-center-chalkboard/2019/03/29/as-more-women-graduate-from-college-the-teaching-profession-becomes-more-female

作者：游识猷
编辑：odette、小毛巾
封面图来源：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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