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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科学大师的“庸常”生活

返朴
原创
溯源守拙·问学求新。《返朴》,科学家领航的好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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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们发表了记录一代科学大师竺可桢一生贡献的纪念文章《竺可桢的精彩人生:一位精进不懈的“连续创业者”》,作者李玉海曾经担任竺可桢秘书。作为竺老身边的工作人员,李玉海也记录了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和教育家的日常生活琐事。可以说,竺老特有的生活工作习惯同他的学术人生难解难分、互为相长。

撰文 | 李玉海 (竺可桢秘书、原中国科学院技术条件局局长)

1966年3月,中国科学院办公厅调我去给竺老作秘书,从此在他身边度过了一段难忘岁月。跟随竺老的几年间,使我感受很深的,是竺老在治学、工作以及生活上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与安排,有他独有的习惯与规律。

邮票上的竺可桢

所见皆记录

我初次陪同竺老外出,是1966年3月20日乘飞机去广州。来去途中,竺老一直不厌倦地凭窗远眺,若有所思,又不时记录着什么,我感到新奇和纳闷。后来才知道,竺老不论是坐火车、飞机,还是乘汽车旅行,或是外出考察,对目之所及必不停地细心观察,随时记下到达各地的时间、里程、海拔高度以及沿途所见。竺老在当日的日记里,对去途有如下记述:“7h 50′启引擎,从北京机场起飞,从北京至广州 1988 km,飞行高度据说是7000 m,平均速度 (上下不算) 530 km / hr,到广州需时4 h 08′。9h 过黄河,10 h过长江,但最初因能见度差,9h 50′以后下〔降〕,地有云雾,直至广州机场上才出云。云底高度据估计不过 500 m,……广州机场经与巴基斯坦联运后已扩大并有了新建筑,与我上次在机场所见已迥乎不同,已有国际机场规模。车到羊城宾馆只5公里,我住四楼461号。” (《竺可桢全集》第18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4、65页)[1]

当年3月28日,竺老乘火车回北京。那时正值阳春三月,南北气温和作物发育差异甚大。竺老一路耐心观察,毫无倦意,认真记录,取得了从南到北同步观测作物生长发育的第一手资料。他在日记中记得很详尽:“〔株洲〕田间80%种了紫云英,看来不十分紫,广州早已压青。长沙站上紫荆花已开,绣球初发白,海棠盛开,乔木抽青。长沙至岳阳一段,见小麦已有尺半高,站上有月季开花,梨花。在湖南境内见种茶叶,杜鹃开花,紫藤出叶,紫云英未紫。小麦渐多,紫云英渐少,蒲圻以北是稻麦两熟区,萝卜开花。长江大桥上紫荆开花,小麦高1′,杨柳全青,海棠初开,塑料〔膜〕种稻。广水小麦高不到1′,桃花放,水土流失严重,广水站上夹竹桃全受冻。过广水后天已黑,不能再观测田间物候,直至石家庄。过信阳车上坡,但相对高只100 m,在车中一路平顺,……在石家庄小麦高不到3″,到保定1″.5,至北京才返青。晚间车过驻马店,是彬彬**[2]**等四清工作地点,在漯河、信阳间 (距京 1403 km)。在晚间九点左右过邢台,即近来地震区,在侵晓四点多钟。闻震已由八号的邢台,二十二号移至石家庄。从广州到北京飞机只四小时走1988 km,而坐特快车要40 h,行2324 km,但行车很稳而准时间,车中很清洁,与解放前有天渊之别。”这是他以一位科学家的视角,对沿途的观察与描绘。

竺老曾多次出国访问和参加国际会议,多次到全国各地考察或视察。就如1966年的国内旅行一样,对他说来,旅途从来都是考察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论远近。每次旅途,他都比其他人更能从沿途景物中收获更多知识,但乐在其中。大家都经历过旅途,刚开始往往兴趣盎然,凭窗远眺,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感到疲劳,失去兴趣。然而竺老在旅途中,一直在不知疲倦地观察与记录,这是他的独特风格。他把旅途作为积累物候资料和观察大自然的极好课堂,是获得第一手资料的大好机会。不是一次旅途,而是一生中每次旅途都如此,这不是仅凭毅力可以做到的。这正是竺老科学精神、科学态度的体现,热爱科学、热爱生活的体现,也是兴趣所在。

竺老每次外出前,都要认真做好准备工作,熟悉各种有关资料,如果到以前曾去过之处,还要翻阅当年的日记。无论是出差、考察,他都要随身携带照相机、温度表、高度计和罗盘。考察或旅途中,随时测量与记录,把有价值的地理景观、景物风貌和文物古迹拍照下来。

每次考察回来,他都亲自写考察报告,或著文发表。重要报告,或提交科学院院务会议,或送科学院党组,还有的直送中央领导。凡考察中所发现的问题,或受托向有关部门或领导反映的问题,回来后都认真汇报和反映,积极提出建议,以期得到解决。

那时是用胶卷拍照。经过一段时间后,竺老会对胶卷集中冲洗,照片印出来还要择时整理,用蝇头小楷逐一标记。凡与他人合照的,或为他人特意拍摄的照片,标注好后迳寄本人。竺老做任何事都这样,既规矩,又严谨,有条不紊,有始有终,即便是点点滴滴的小事,也从不敷衍,不轻视。

不论是参加会议,听取汇报,与人谈话,他都认真听取,随时记录,一丝不苟,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在忙碌一天之后,必把一天所见所闻记入日记,这是雷打不动的“功课”。

不仅如此,即便是在极其平常琐碎的日常生活里,竺老也是勤于记录和观察测量的。每天起床后,他都要观测天气,记录气温、气压、风向、阴晴云雨,要是下了雪还要量一下雪的厚度。然后做早操或打太极拳,听新闻广播。每天晚上,不论当日活动如何繁忙、劳累,都坚持记完日记才休息。个别时候,比如因事搞得太晚,或因旅途、考察过于劳累,当天没能写,第二天一早也要补记。

运用科学方法探究一切事物,早已成为竺老的生活习惯。在日常生活中,融入他血液中的科学精神、科学态度,可以说无处不在。记得竺老夫人、陈汲(编注:竺可桢第二任妻子)师母有过生动的记述:

“记得我家屋前院子里,种有丝瓜、金银花,还有一架玫瑰香葡萄,藕舫(编注:竺可桢的字)为此专门买了几本管理种植葡萄的书本,学习科学的培育管理知识并亲自施肥,定期浇水,还爬上梯子去剪枝,每天观察生长情况,每年葡萄结几次,每次结多少,每串葡萄有多重都要磅一磅,平时不许孩子们偷吃,一旦成熟采下来就挨家挨户分给院里各家孩子尝鲜。丝瓜结出来了,他总要每天用尺子量一量长了几公分。发现金银花叶子上有腻虫,他耐心地用刷子一张叶子、一张叶子把腻虫刷到盛水的杯子里,观察腻虫在水杯里几分钟才能淹死……,并仔细地一一记录下来。家住地安门时期,他为直接了解大风沙所带来的沙土量,每次风沙后都要亲自扫靠外间的一片地,收集沙土并称其分量,可以说他一辈子就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上也习惯了以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去研究周围的事物。” (陈汲《我的丈夫竺可桢》,载《纪念科学家竺可桢论文集》(科学普及出版社,1982年)第217—218页)师母的述说,让我们看到了一位科学大师在日常琐事上不同寻常的另一面。

他对子女的关心也是一样“精确”。他一年数次亲自给子女逐个量身高、称体重,并且把这些数字记在日记里,密切“监测”子女们的身体成长情况。子女们上中小学时,每学期的成绩,他都要逐一记在日记本上,不时进行比较分析,对子女们的学习情况跟踪关注。这些事情看起来很小,持之以恒地做下去却不容易。

丰富多彩的日常生活

竺可桢的工作风格是严谨的,日常生活极其简朴,但这并不代表其生活是单调刻板的,相反,他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就像他的学术生涯牵涉广泛一样,生活中的竺老酷爱读各种书。一有空闲,他就见缝插针捧书而读。除了本专业的书刊,其他门类的专业书籍,甚至包括小说、名著,都在他的猎读之内。他读书读得非常细致,有时会做摘录,记在日记中。

他不但头脑丰富,而且特别注重体育运动,终身不辍。除每天早晨做早操或打太极拳外,还喜欢游泳、打网球、爬山、滑冰、远足。在浙大时,曾忙里偷闲打打网球。他也喜欢观赏体育比赛,对比赛情形及优胜者都记入日记。他打网球到60岁,溜冰到70岁,游泳到76岁,坚持早操到逝世前不久。

偕女儿竺松(前右)到北海公园漪澜堂前溜冰时为竺松留影(1952年1月27日)| 竺可桢拍摄与题注

在漓江黄牛峡大宝滩游泳(1963年6月21日)| 竺可桢藏与题注

他不但自己勤加锻炼,也格外注重子女的体育能力。竺师母曾回忆说:“他关心孩子全面发展,有意识培养孩子锻炼身体的习惯,每次外出锻炼总把孩子带上,教他们游泳、滑冰、爬山,同时让孩子识别树木、花草、鸟类和岩石、地质等。1966年前科学院院部在文津街,我家住在地安门,他经常不坐小车,而是穿过北海步行上班,这不仅能够观察物候,亲自得到河冰开冻、鸟鸣、始花等第一手资料,而且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为此还买了北海公园的月票,冬季下午下班从前门进入北海冰场,让小女儿下午放学从后门进入北海冰场,教孩子滑冰,这是他挤时间进行锻炼一举三得的妙法。” (陈汲《我的丈夫竺可桢》,载《纪念科学家竺可桢论文集》第220页)

尽管竺老的时间表总是排得满满的,但他能尽量做到劳逸结合。如果节假日或周日没有急待处理的工作,他往往偕子女或同事或游园、或郊游、或滑冰、或爬山,总要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他喜欢观看电影、戏剧及听音乐、演唱,又每每在日记中予以评论,有时又从一个地理学家的角度挑剔其中有违科学规律之处。

和善又博爱

竺老非常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始终把自己和普通大众乃至他的学生,置于平等的地位。凡是收到来信,不论来信人身份如何,不论是有名望者还是普通青年,不论相识与不相识,都及时回复。外出时,对所遇到的普通群众和服务人员都以礼相待。

他虽严谨,但并不乏幽默风趣。有一次出席浙江大学一年级师生联欢大会,他看到节目单上有“校长训话”一栏,觉得在联欢会上“训话”,实在不合时宜。于是即兴说道:“同学们,‘训’字从言从川,我的训辞就是信口开河啊。”联欢会上训辞,只能如此解释。大家听了,都被逗得哄堂大笑。

他关心爱护身边的每一个工作人员。在担任了一段时间竺老的秘书后,我调回家乡工作,仍然与他保持着书信往来,他还将再版的《物候学》及《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的单行本寄给我。我不幸受重伤住院,收到他与竺师母的慰问函后,我感动不已,终身难忘。可是后来看到他的日记才知道,那时他正遭受肺气肿的困扰,身体已经相当虚弱,“手无缚纸之力”,但还在关心别人,仍给我复函。

他珍重友谊,与老友长期保持往来,经常接待与探视老友。1966年,我陪他去广州,上午到广州,下午即去看望老同学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竺老坐在陈先生的床边,两人交谈甚欢。那次竺老满脸洋溢的灿烂笑容,我此后再也未曾见过。探望过陈先生后,他又去看望了老朋友数学家姜立夫先生。

竺可桢夫妇与吴有训夫妇及傅作义一家在青岛合影(1955年8月14日)。右起:吴有训、陈汲、王立芬、傅作义、竺可桢、傅太太、傅之四女、傅之三女 |竺可桢藏与题注

到广州看望老友时合影留念(1964年4月13日)。左起:竺可桢、陈寅恪、唐筼(陈夫人)、姜立夫 | 竺可桢藏与题注

竺老有着崇高的人格、高尚的情操、纯净无暇的精神世界。他身上总是散发着和善、博爱、善良、宁静的芬芳。值得一提的是,他工作期间的考察报告、工作报告、会议讲话,基本是亲自拟稿或即席发言,很少用秘书代笔。可以说,正是许多看似不起眼的生活和工作的日常习惯,构成了他学术人生的底色。这样一位在多个领域成就斐然,关注千人万事,人格高尚的学者,如今已然是凤毛麟角。他的一生,是卓越、非凡、伟岸的一生。他是中华民族历史发展长河中永载史册的科学巨匠与社会先贤。

岁月匆匆,竺可桢先生逝世至今已过去49个春秋,在此表示深切的缅怀与纪念。

作于二零一九年十月十日

修改于二零二三年一月二十日

注释

[1] 在竺可桢日记中常使用略语、符号。h与hr表示小时,′表示时间时代表分钟,如7h 50′指7点50分,40 h指40小时;′表示长度时代表英尺,〃表示英寸(长度);km、m分别为公里、米的英文缩写。

[2] 即竺老的三公子竺安。

作者简介

李玉海,曾任竺可桢秘书、原中国科学院技术条件局局长、《竺可桢全集》副主编。著作有《竺可桢年谱简编》《竺可桢的抗战年代——竺藏照片考述》(作者:樊洪业,李玉海)

本文受科普中国·星空计划项目扶持

出品:中国科协科普部

监制: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有限公司、北京中科星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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