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雪亭(1981—)
英国华裔作家倪雪亭于11岁随家人移居英国,是知名译者、编辑,以及中国传统及流行文化推广人。翻译的作品包括漫画、诗歌、散文、电影、奇幻和科幻小说,她也在西方的流行媒体平台上发表了许多关于中国文化和中国国际定位的文章。她还在音视频平台积极传播中国文化,包括茶文化、动漫、独立音乐、传统文学、美食、电影和科幻,这是为了让西方世界知道,除了功夫和孙悟空以外,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
由作家倪雪亭主编的《中华景观》(全名为《中华景观——中国科幻礼赞》,Sinopticon:A Celebration of Chinese Fiction)向读者呈现了一场二十世纪末以来中国科幻小说别具风味的阅读盛宴。该书集结了十三位作者创作的不同作品,获得英国奇幻奖最佳选集。她热情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和我们聊起了该书组稿与翻译的经历,还有她眼中的中国科幻。
采访者: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选编《中华景观》的?(我喜欢这个名字!)能说说它从构思到完成的过程吗?
倪雪亭:我和审稿编辑都不想给这本书起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也不想用集子里的某篇故事来当全书的标题。我们更希望读者看到书名后就能立刻意识到,他们手里的这本书所呈现的是科幻的“中国视角”,知道这本书是一扇了解中国社会和观点的窗口。当然了,书名听着也得酷炫一点,要有些未来感。
对我来说,翻译不只是把文字从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那么简单。中国的许多地方都留有我成长的痕迹,祖国多样且丰富的遗产也始终令我自豪。我在十几岁时移居到大洋彼岸,就发现文化翻译始终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使我双重文化的身份得以融合。2004年,我从英国的伦敦玛丽女王大学毕业后,便萌生了让第二故乡(英国)的人们了解中国文化的念头。两年后,我翻译的首部小说正式出版,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需要进一步了解中国和中国文学,所以我决定回到中国生活,并在那里继续研修。
我接触过许多类型小说,自己也主动看了不少。漫画小说(或者图像小说)这类作品在中国的发展势头正猛,中国的本土奇幻和科幻小说(比如盗墓小说)也正在蓬勃发展,它们已经在中国站稳了脚跟。在我看来,这些小说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本土奇幻和科幻正在经历变化。此后,我就一直致力于将这些创意非凡的作品引荐给英语国家的读者。
西方的汉英翻译界和英语出版界始终严格把关出版物的内容题材,因此,西方出版商本身其实较少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等方面的通俗学术书籍。且不说英国的大多数文学翻译家都是学者出身,出版商们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心里觉得非西方国家译者的译文就是不如西方国家的母语译者那么地道。对他们来说,也许能够接受那些在英语国家土生土长的华人翻译,而我在中国长大,11岁才移民到英国生活,最高学位不过是英语文学学士,而对于中国文学也只是参与了研究项目而已——怎么说呢,他们也拿不准要怎么评判我。
在文学界,有许多篇幅宏伟且地位重要的作品堪比“文化试金石”,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出版商的重视,我只能这样看着它们与我擦肩而过,实在让人生气。所以我就继续撰写有关中国和中国文化的文章,并为自己创作的非虚构作品以及自己开展的有关中国电影、音乐和通俗文学的讲座累积知名度,直到自己积攒了足够的动力并且机会合适后才动手,前后大约花了10年时间,才找到愿意倾听我的人。
采访者:那您在编辑这样一本小说合集的时候,挑选作家和作品的标准是什么呢?
倪雪亭: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早就成型了,从我签下出版协议再到确定终稿,当中其实只有几周时间。我肯定不能只挑那些自己在读书时就翻译好的故事,因为有几篇已经过时了,有些也已经刊登在《克拉克世界》(Clarkesworld)等平台,而且它们都不能体现中国科幻文学真正的发展速度。
正如本书的副标题“中国科幻礼赞”所言,我的目标是要展现中国科幻近三十多年的大范围复兴,所以入选的文章除了包括近十年来发表的中国本土科幻故事之外,也有一些比较老的作品。我的入选标准最重要的就是它们本身足够优秀。
中国科幻作家目前缺乏成熟的渠道来接触英语读者。少数小型版权经纪公司偶尔会牵线搭桥,让中国科幻作品登上国外期刊,从而与外国读者见面。但并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活跃在英语出版圈里,所以我只好几种方法混着来:先挑一部分我见过面或者合作过的作家,再挑一部分我读过并且十分欣赏的作品。我运气还算好,和当时微像文化的王侃瑜女士取得联系,她为我引荐了书中的这些作家——有些甚至都不是他们代理的客户。最后可供我选择的范围还算不错。
用英语出版的中国科幻选集屈指可数,而《中华景观》则是首本诞生于英国的科幻选集。不论是出版作品集还是在网上发表译作,其实都是科幻文化交流的重要桥梁。它们的表现越好,就能越早打通中国作品向英语读者输出的渠道,并持续对外输出。
采访者:您是怎么给选集中的故事排序的?
倪雪亭:我起初很好奇读者拿到作品集后是怎么选读的。是挑着先把自己喜欢的读了呢,还是按顺序一篇一篇来阅读?所以我在推特上做了个投票。结果是大多数人都是照着编辑定好的顺序从头到尾顺着读,所以我得确保整个选集中有一条主线,可以把这些故事串起来。
我们的做法就是,给每个故事做一张卡片,上面写上篇名、字数、风格,还有一些关键词,然后给它们反复重新排序,直到我们感觉理出了一条特别的顺序为止。
最容易定的是顾适的《最终档案》和江波的《宇宙尽头的书店》,它们分别构成了这本书的头和尾。顾适的那篇以一件极其日常又极具代入感的事件作为开头,最后慢慢发展成一个非常复杂的个人故事。相比之下,书中人物的结局和他们肩上的责任也没那么重要了。我觉得它是所有故事里最容易吸引人的一篇。而江波的《宇宙尽头的书店》最适合为全书收尾,因为它探讨的是阅读的重要性,我觉得这对读者来说是个挺直接的信号。
我也意识到,书里有许多故事的主题比较复杂或者沉重,所以我在编辑的时候就会特意把这些故事岔开。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希望能将这类故事和其他比较轻松的故事交错排列,保证读者在阅读这些故事时能够体会到其中的冲击力,同时也会让这本选集更容易读一些。我也想让这些故事保持新鲜感,并让读者从自己的角度去解读这些作品。我在翻译的时候,让不同作品呈现出与之对应的文风和语气并不算困难,因为这些故事的风格都不一样。其实我也是在这本选集的翻译阶段才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虽然我既是译者也是编辑,但除此之外,首先我是一名策划人:负责选择作品,梳理脉络,确定呈现方式,并方便观众欣赏——我对书中篇目的编排就如同策划一场展览,同时还要准备相应的导览。我觉得最后的结果肯定会让我感到骄傲的。
采访者:您在将中文翻译成英文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什么挑战?
倪雪亭: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中译英没什么难的。我小时候就移居到了国外,所以翻译好像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自己平时做的事多少都会和翻译沾点边,这个感觉在我修英语文学学位的时候尤其明显。当我逐渐成为文学类作品的译者和文化领域的作者后,我发现自己所做的大部分工作其实就是翻译——不但要翻译语言,还要翻译想法、概念或者方法等。现在我最看重的能力就是文化洞察力。虽然我主要是通过写作向英语世界传播中国杰出的智慧成果,但从宏观层面来看,它仍然是一种翻译。
换句话说,文学翻译多数时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自然的事情,但当然也有挑战。接下来,我会把这个问题拆开来,逐一说明具体的挑战和完成挑战的体验。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在处理问题时还是乐在其中的——不过有些时候,我知道自己用的某个词或短语其实不太对,或者意思不准确,或者不太流畅,它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于是我就和它死磕,绝不轻易放手,我一直翻来覆去地想,最后突然灵光一现,答案出现在脑海——这绝对是一个快乐的时刻。
当然了,把一种语言完美地转换成另一种语言的过程从来都没那么简单,既不是逐字对应,也不是机械的行为。除了词汇外,译者还会面对源语中的谚语、习语和类比。这些东西对该语言的母语读者来说可能很熟悉,但对非母语读者来说却是完全陌生的。遇到这些情况,我要么会创造新的隐喻,要么换种新的方式来鼓励读者去体会它,而不是跳过不译或者去寻找最接近的英语对等词。在这本书中,我没有用现成的英语词汇代替原文中的成语、俚语、谚语和比喻,而是尽量重新找到流畅的英文表达,以此在译文中保存中国文化的空间。我觉得这其实是在为源语创造新的空间,而不是局限其中。
还有一些纠结的东西则是出于编辑的本能,举个例子:如果你发现了故事里有矛盾的地方之后要怎么办?是要保留呢,还是试着去修改矛盾之处,从而改进作品?好在我既是这本书的译者,也是它的编辑和策划,不过有些作者可能觉得我既是裁判又是运动员吧。以编辑的身份和作者讨论这些问题的解决方法其实很有意思,而这些问题只有在我们开始翻译后才会暴露出来。
采访者:您对奇幻和科幻文学持的是乐观还是悲观的态度?您又是怎么看待它的变化的?
倪雪亭:我对奇幻和科幻文学的未来还是挺乐观的。我们越是能够认识到世界的多样性,比如制度、文化和视角上的差异,那么这个类型的作品就会越丰富。我们对未来的看法越多样,在科幻小说中呈现的想象也会越有趣,其他文化也能从幻想中汲取灵感,从而演绎那些不会在现实中出现的假设。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西方“极客文化”2还没流行开来,从其他语言译成英语并出版的作品反而比现在多。现在,来自其他文化的作品再次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我觉得我们正在见证一场文化复兴。可以预见到未来的世界文坛里将不单只有发达国家的身影,发展中国家也将登场。随着非洲、中东和亚洲等地的科技逐渐发展,这些地区也会在全球艺术的舞台上扮演着更加活跃的角色。
小说中描写的技术往往可以摆脱现实中所存在的束缚,所以中国的作家们在“如果发生了某件事/如果某个技术成真后会怎么样?”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心中的科幻传统也开始逐渐摆脱窠臼展望未来,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另外,英语国家的奇幻和科幻小说通过翻译传播到了西方世界以外的地区,所以英语读者也是时候对过去的创作进行回顾了。这是保持活力、避免衰退唯一的方法了。越来越多少数族裔的作家和译者开始利用这个机会去展示自己的传统,像我这样生活在海外的译者就是这个团体的一分子。我们在这个团体中可以相互支持,为作品争取更平等的展示机会。一些西方国家(例如意大利)的作家、编辑和出版商等专业人士正在积极推动科幻的多极化(不同文化区的作者在对应文化下所创作的作品合)和多样化。这很重要,我希望更多人可以参与进来。
采访者:奇幻和科幻文学为什么吸引您?
倪雪亭:由于科幻和恐怖小说写作背景脱离现实,因而为作者提供了许多假设和可能性,来充当作者创作的工具,如果需要,他们还能自由创造所需的元素。作为一个曾经沉浸在现实主义文学和当代经典文学中的人,这让我无比惊叹。这类文学可以让作者用更强烈、更深入的方式探索作品的主题。对我来说,小说的“类型”和“非类型”、“纯文学”和“通俗”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明确,也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不管作品是什么风格,也不管是什么类型,只要作品优秀,就值得称赞。
采访者:您最喜欢的奇幻、科幻类题材是什么?
倪雪亭:所有的科幻和奇幻题材不管由哪国作者创作,都值得单开一个主题去探讨。中国的发展日新月异,中国的作家们也处在新的变化之中。考虑到中国目前所处的发展阶段和独特社会文化体系,我们应该把中国作家的作品放到特定环境中去评判价值。
我发现,中国作家在他们的科幻小说里探讨了许多新的社会发展热点问题。从机器人到无人机,再到5G通讯,高科技已经融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所以中国科幻经常探索“如何利用技术来改善生活”这个主题。另外,整容手术也已经非常普遍,很多人觉得要成功就得先整容,所以科幻小说里也有以身体改造为题材的故事。中国人非常看重学习,所以如何看待增强型人工智能也是中国科幻界的一大主题。还有一个重要的进展就是中国的科幻作家开始在科幻小说中融入中国古典和传统文化,创作者们也利用这个机会回顾前人留下的珍贵遗产,融入对未来的幻想,写进自己的故事当中。
我觉得中国对火星的迷恋还会继续,尤其是“天问一号”着陆后,火星应该会在中国科幻作家的想象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太空歌剧”和“冲出太阳系”这两类题材还会继续流行,而且中国的太空时代才刚刚开始,正在开展中国天眼(FAST)和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DAMPE)这样的大项目,谁知道不久之后会有什么新发现呢。另外,中国正在大力投资的人工智能也是科幻小说的一大主题,随着相关技术的发展,我觉得它也会给作家们提供更多的文学灵感。另外还有清洁能源这个主题,中国现在越来越关注环境问题了。
采访者:近期您最喜欢的奇幻和科幻小说、节目或者电影是什么?
倪雪亭:我一直在补看其他有色族裔作家写的书,比起前几年来,现在这些书会更容易获得,所以受到的关注也更多。不过我白天要上班,还要读研究资料,所以没什么时间读自己想读的东西,但有机会坐下来读两页还是让我非常享受的。我今年最喜欢的作品是雪莉·帕克·陈(Shelley Parker-Chan)的《成为太阳的她》(She Who Became the Sun),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读到用英语写的中国历史故事(写的是朱元璋妹妹的故事)。我也喜欢丽贝卡·罗安霍斯(Rebecca Roanhorse)的《闪电的轨迹》(Trail of Lightning),故事以海平面上升且怪物横行的未来世界为背景,讲述了女主角探寻变化背后真相的过程。主角是一位纳瓦霍人,书里提到的美洲原住民的文化让我很着迷,但我还没机会深入了解。而这本书中激荡的女性声音,是我觉得在很多小说中都较为缺乏的东西。我刚刚看完了尼狄·奥考拉夫(Nnedi Okorafor)的《宾蒂》(Binti),这是一部有着非洲风情的太空歌剧,讲的是少数族裔与外星人交流的故事,书里的推想科学令人惊叹,还有从地球少数族裔文化和地外物种的双重视角来看待外星人,我也深深地感觉到了西方社会看待中国文化时的一些眼光和角度。
防疫隔离时让我有机会补看一些电影和电视剧,我最近在看一些国产电视剧,比如《斗罗大陆》和《有翡》。但我非常喜欢一部法剧,叫做《亚森·罗宾》(Lupin)。这部剧其实第一眼没有特别吸引我,但它剧情很好,节奏不错,也有自己的风格,解决了一些我们不能再回避的社会和种族歧视之类的问题。
采访者:“如果您喜欢这本书,那我也推荐那本”——如果面对一位不是来自中国的读者,您会给他推荐哪个作者或者哪篇故事呢?
倪雪亭:我始终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有太多条条框框。如果我启发了读者,让他们对新的故事产生了兴趣,那他们想读什么就读什么。露娜出版社(Luna Press)出版了不少非英语国家的作者写的科幻小说集,这些我还是挺推荐的。还有西奥多·亨特(Theodore Hunter)和宋明炜主编的《转生的巨人》(Reincarnated Giant),这本多人合译的书为读者了解中国科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起点。如果你想读读华侨作家写的书,那我会推荐麦家玮主编的《龙与星》(The Dragonand the Stars),里面的故事是生活在全球各地的华人作家写的,都很不错。
采访者:您的下一个出版项目是什么?
倪雪亭:我可以透露的一个项目是《春天来临的方式》(The Way Spring Arrives and Other Stories)3,小说的作者全都是女性和非二元性别者,我还为此写了一篇文章,谈到了女性视角下的网络文学。不过自己的出版目标一直在虚构和非虚构文学之间来回变换,所以我的下一本书会是一本非虚构作品。我的脑海中有很多想法,现在还在和出版商讨论具体要选择哪一种写作策略。与此同时,我还希望新冠肺炎疫情受控后,自己能多作几场演讲。在小说方面,我当然还想再编一部类似《中华景观》这样风格的作品,找来不同作者所创作的出色作品编一部选集,为英语国家的读者带来许多此前被忽视的类型小说。因为除了目前这本书里的作品之外,我还有许多遗珠想要介绍给西方世界。
译者:仇俊雄,硕士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翻译专业,自由译者,亚文化爱好者。主要翻译方向为科幻、奇幻及历史小说。
注释:
1原文于2021年11月4日刊载于网站There's Room for One More的ScifiMonth 2021:https://onemore.org/2021/11/04/xueting-christine-n/。
2指一类与电子产品、游戏、动漫等亚文化紧密相连的的文化。
3该书中文版已于2022年1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排版:张馨木 编辑:齐钰 审定:邹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