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见,面对不堪回首的记忆,整理航海日志的工作对安东尼奥·皮加费塔是个折磨,但这也是他作为航海记录员应当履行的义务。在1523年,意大利版本的航海日志终于被呈送到这次航行资助者们的案前,世界也终于知晓,在1519年到1522年,跟随着麦哲伦扬帆四海的二百四十名水手们都遭遇了什么。
作为人类第一次环球航行的见证,这份被后世称为《麦哲伦航海日记》的重要文献自然挑动了世界的脉搏。
不过,和被欧洲君主们反复琢磨的那些对香料群岛的描述不同,即便皮加费塔在日记中夸张地将巴塔哥尼亚——这个位于南美顶端的广阔地带——形容为生活着身高三米巨人的神秘国度,这片土地依旧被长久地遗忘在世界角落。
“巨人国”的谣言成为此后二百多年中西方世界对巴塔哥尼亚唯一的浪漫源泉,而谣言的源头却已经为人淡忘,今天的我们猜测,可能是麦哲伦的舰队在今天阿根廷的圣胡利安港驻扎时,皮加费塔瞥见了沙滩上不同寻常的巨大脚印。在小心翼翼地穿过海峡后,麦哲伦决心一路横穿新发现的大洋,这个决定不仅让皮加费塔无缘见到脚印的主人——身高十分正常,只是穿着厚重皮毛靴子的特维尔切人,更错过了吸引假想的巨人们来到海滩的原因——一群真正的巨兽,即将在南美洲的海岸登场。
来自南美的海洋巨兽
每年的12月初,逐渐回暖的海风刺激了海兽们激素的调控,南海狮大军开始了向海滩的进军。同南象海豹这样的巨无霸相比,南海狮的平均体型并不拔尖。平均值对于南海狮这种雌雄二态性如此悬殊的生物并无意义:它们的雄性体型几乎是雌性的两倍,更何况,这种拥有海狮科最大头部占比的巨兽雄性个体成年后普遍长有浓密的鬃毛,原本近3米长的体态便更显庞硕。毫无疑问,巨大的体态和强劲的咬合力让雄性南海狮在争斗中极易受伤,每年在繁殖季初期因角斗死亡的案例也时有发生,这是南海狮为基因延续付出的代价。作为一种典型的一雄多雌制生物,雄性南海狮通过角斗赢得宝贵的繁殖海滩,并籍此占据势力范围内的所有发情异性,一些格外强壮的个体甚至可以组建起有18只雌性成员的后宫。
从进化的理性层面,我们当然能将其解释为这是一种筛选出最优良基因、对种群整体延续最优的选择,但那些被残酷生殖竞争淘汰的雄性显然都不怎么理性,它们甚至会组成松散的集体突击上岸“抢亲”。更令胜利者头疼的是,除了要在领地的外围阻拦这些闯入者之外,它的“后宫”也并不安稳,一些雌性也试图摆脱枷锁重返海中,在长达3个月的南海狮繁殖季里,争斗一直在南美的海滩上演,麦哲伦舰队靠岸停泊时的孤寂景象早已被巨兽们撕斗狂突的画面彻底替代。
从分布区域来看,南海狮无疑是个成功的物种,从太平洋沿岸的秘鲁到大西洋海风吹拂的巴西南部,南海狮狂野的生命力在南美洲漫长的海岸上同时绽放,可惜的是,已经在一个月前驶向凶险之旅的麦哲伦舰队没能见到这幅景象。
但对于世代栖息于此的土著来说,南海狮每年一度的聚集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在秘鲁北部兴盛的古莫切人向来以残酷的武士文化闻名,但海洋生命的活力显然也点燃了他们的艺术之光。被精细描绘在陶器上的纹饰,表明了莫切人是通过何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大自然的“敬畏”的——被珍藏在大都会博物馆的陶瓶生动的记录了莫切人狩猎海狮的图样,莫切武士手持粗壮的棍棒,被击打后的海狮被描绘出明显的咳嗽、喷吐模样。
它们的胃里为什么有石头?
早期的研究者认为,这是莫切人表达南海狮被击杀后吐出鲜血的方式,但现代的解剖让这个谜团变得清晰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首次在一头自然死亡的南海狮的胃里发现了鹅卵石,而在随后的长期研究中,不断发现的胃石证实这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对59只海狮尸体的解剖发现,胃里有石头的居然占据了六成之多。理清了莫切文化绘画里的正是胃石后,考古工作者通过其他证据基本可以判断,古莫切人似乎是把南海狮的胃石当做了拥有极致疗效的灵药,正是这些胃石(而非更被后世看重的皮毛和油脂)推动了他们对南海狮展开猎捕。
胃石究竟是什么?古代人的迷信恐怕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在南海狮的胃中,底栖的鱼类和头足类占据了绝大多数,这反映出它们习惯于深潜捕食的偏好,一个合理的假设认为南海狮通过吞食一些鹅卵石达到调控浮力的功能,而解剖学也支持这个判断——每头海狮胃里石头的数量几乎和自身体型成正比,在体型更大的雄性个体中拥有胃石的几率超过八成。
渔业噩梦南海狮
南海狮并非是个挑剔的猎者,除了钟爱的底栖生物外,南海狮对其他食材也来者不拒。阿根廷的部分外海岛屿是南跳岩企鹅重要的繁殖场,最近几年,国际鸟盟的观察认为这里的企鹅种群恢复出现了微小的波动,随后的考察证明,少数几只雄性海狮对企鹅的针对性猎捕应当是导致这一现象的重要因素,反向的观察也足以说明,这样的猎捕早已有之,在福克兰群岛上生活的3种企鹅都早就学会了谨慎地避开南海狮聚集的海滩。
捕杀企鹅这样的小型猎物对南海狮来说并不困难,在以往的观察中,人们不仅发现南海狮会攻击体型比自己稍小的海狗,也发现它们会向幼年南象海豹下手,甚至还有一头雄性南海狮杀死和自己体型几乎相等的青年南象海豹的记录。
对于受重伤通常意味死亡的野生动物来说,攻击南象海豹这样明显带有风险的目标并不明智,这些异常的捕食只能是少数个体的特殊行为,但南海狮的饮食习惯和捕猎方式也的确在发生变化。
今天的智利是世界第二大三文鱼出产国,在巨大网箱中游动的大西洋鲑为智利养殖企业创造了巨额财富,也对附近的南海狮产生了致命诱惑。从1997年起,海狮对养殖网箱的骚扰日益严峻,洛斯拉各斯地区90%的网箱都受到海狮不同程度的攻击,为了驱赶海狮,人们求助于声波骚扰装置(AHDs),然而就在首批AHDs安置3个月后,已经察觉到噪音并没有实质威胁的南海狮再次放心大胆的来到网箱底部,努力试图扯碎围网。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渔户和海狮的“军备竞赛”毫无尽头,直到今天,声波骚扰装置的不断升级和海狮的不断适应还在持续上演。
没有赢家的战争
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人兽冲突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当南海狮这样适应力强悍的物种成为冲突的主角之一时,我们便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冲突的过错完全是由刁蛮的海狮一手造成的。然而只需回顾上世纪前叶南美地区一度蓬勃的海狮捕杀历程,就不难发现其中的吊诡之处。
由于皮毛和油脂贸易的延续,从1930到1960年代,80%的南海狮种群从它们原本分布最为密集、种群数量最为庞大的巴塔哥尼亚海域消逝,福克兰群岛原本栖息的38万头海狮,也在同期萎缩到不足3万头。虽然南美各国在70年代后相继取缔了本国的海狮商业捕杀活动,但这种下滑的势头并没有衰减,在南巴塔哥尼亚海域,今天的南海狮种群只达到了上世纪30年代的10%左右。
规模已大为缩水的海狮,为什么反而会成为和人类争夺渔业资源的元凶呢?
恐怕,我们需要从故事的另一端寻找答案。
今天的南美渔业,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高峰,在巴塔哥尼亚外海游弋的阿根廷渔业队将阿根廷鳕鱼、阿根廷短鳍鱿鱼和凤尾鱼视作主要目标,在福克兰群岛,巴塔哥尼亚鱿鱼捕捞已经颇具规模。在美洲的太平洋沿岸,同样的繁荣景象也在上演。不幸的是,这几类最具商业价值的鱼类资源,恰恰是南海狮的主要猎物,尤其对那些需要频繁往返海滩哺育幼崽的雌性来说,近海渔业资源的枯竭意味着哺乳间隔的拉长和乳汁数量的衰减,近些年来部分繁殖场极不寻常的幼崽夭折率正是其直接反映。
在今天,经历过商业捕杀浩劫的南海狮又一次调整自己的习性以适应前所未有的剧变, 可尽管如此,它们的前景也并不轻松。幸运的是,庞大的基数和强悍的适应性让它们的处境至少比其他海狮光明一些,但摆放在南海狮、其他深受人类活动影响的生物,以及我们自己面前的课题,依旧愈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