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时期:千年知音属古琴(下)
吕埴 文化学者
北朝时期
1977年,文物工作者在古丝绸之路重镇酒泉的丁家闸发掘出十六国时期(304—439年)的壁画墓一座,编称5号壁画墓。该墓前室中层绘有墓主燕居行乐图一幅,呈长方形,横向布局,长约300厘米,宽约85厘米。
尹德生在《酒泉丁家闸壁画“燕居行乐图”浅识》一文中称:
“壁画左上方所描绘的是一个由一男三女组成的四人乐队,踞坐,呈横向一字布局。右起第一人头戴墨冠,身着祫服,纵眉翘须显然是一男子,其怀中横置一长方形乐器,上设数弦,两手分别抚于琴弦之上,似作演奏状;后三人体形略小,环发飞扬,亦无冠饰和胡须,当为女性无疑。其第二人两手横抱一有椭圆形主体和长颈及其品轴设置的乐器;第三人两手持一竖吹管乐器;第四人怀中横置一束腰双面长鼓,两手平张,作拍击鼓面状。”
尽管尹德生先生在后文中认为“长方形乐器”是“筝”,但细观壁画,其为古琴的可能性也很大。
[十六国]燕居行乐图局部 酒泉丁家闸十六国5号墓壁画
2000年4月,山西省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在雁北师院扩建工程新征土地范围内实施了文物钻探,共发现北魏墓葬11座,包括砖室墓5座,土洞墓6座。其中宋绍祖墓编号为M5,是目前所见惟一有明确纪年、有精美石椁和壁画的北魏太和年间(477—499年)墓葬。
张志忠《北魏宋绍祖墓相关问题的研究》一文认为:
“石椁北壁正中所绘是两位奏乐人物,皆着褒衣博带,头带方冠,面颊丰腴,神态怡然自得。西边的人物似席地而坐,手抚琴瑟一类乐器;东边的人物左腿略伸,右腿微屈,手拨阮弦,侧身西望,似一边弹奏一边倾听美妙的琴声。整个画面纯熟地发挥了线条的表现能力,人物造型简练而传神。两位奏乐人物弹奏的乐器分别为琴和阮,与南京一带南朝墓葬中“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拼镶砖画中的弹琴人物相似,应是当时南朝流行的高士形象。”
因此,宋绍祖墓石椁北壁绘画为我们提供了北魏时期的古琴图像。画面上的古琴琴身较长,整体呈长方形,板面上装有5条弦。
北朝古琴图像亦见于河南巩义石窟寺内石刻。该寺位于汉魏洛阳城东北40公里的寺湾村,始建于北魏景明年间(500—504年),现存5个石窟、3尊摩崖大像、1个千佛龛、276个摩崖造像龛,共计7759尊造像。5个石窟皆为北魏时期开凿,除第5窟外,其余4窟皆为有中心柱的方形洞,四壁及中柱四面均雕刻有佛像、菩萨、供养人、礼佛图、神王、伎乐人。
[北魏]伎乐人像(第1至7尊) 巩义石窟寺第4窟北壁壁脚
[北魏]伎乐人像(第5至10尊) 巩义石窟寺第4窟北壁壁脚
所塑伎乐人中,多有弹奏古琴的形象。如第4窟北壁壁脚刻画了伎乐人10尊,第一人击细腰鼓,第二人击磬,第三人击鼓,第四人弹箜篌,第五人弹琴,第六人击磬,第七人吹竖笛,第八人吹竽,第九人拍钹,第十人鼓琴。琴身比较长大,横置于腿上,乐伎左手按弦,右手作拨弹状。
此外,就是传为北齐杨子华(生卒年不详)所绘的《北齐校书图卷》上出现的古琴图像。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引《北齐史》称:
“杨子华(中品上),世祖时,任直阁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尝画马于壁,夜听蹄齧长鸣,如索水草。图龙于素,舒卷辄云气萦集。世祖重之,使居禁中。天下号为“画圣”。非有诏不得与外人画。时有王子冲善棋通神,号为二绝。
只如田僧亮、杨子华、杨契丹、郑法士、董伯仁、展子虔、孙尚子、阎立德、立本,并祖述顾、陆、僧繇,田则郊野柴荆为胜,杨则鞍马人物为胜。”
可知,杨子华乃北齐画家,以善画鞍马和人物著称。
[北齐(传)]杨子华《北齐校书图卷》(宋摹本) 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北齐校书图卷》绢本,设色,纵29.3厘米,横122.7厘米,现藏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该卷描绘了北齐天保七年(556年)文宣帝高洋命樊逊等人刊校五经诸史的情景。此卷虽为南宋人摹本,但线条流动、设色简美、描绘精微,尚见唐人风度,与原作的差距应不大。画面共有3组人物,居中一组包括文士3人,均坐于榻上,或展卷沉思,或执笔作书,或坐榻欲起,榻旁立有侍女数人,榻面上放置古琴一张。该琴与唐琴式样十分相近,而与前述古琴图像不类,它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魏晋南北朝古琴向唐琴过渡的图像证明。
存疑古琴
过去,一度有人认为最早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古琴实物是“孙登铁琴”。据近人邓之诚(1887-1960年)《骨董琐记》称:
“孙登铁琴,嘉庆中归铁冶亭,以赠钱唐吴嵩圃相国,遂为吴氏世宝。池上原刻双钩‘天籁’二字,下署‘孙登’,又一印曰‘公和’,皆篆文。禾中项氏得此,因以天籁名其阁。池下补镌‘项元汴珍藏’五篆字,‘墨林联珠’印、‘子京父’印。琴匣有阮芸台、梁茝林、张叔未、赵次闲题记。李莼客独以为明人伪作,非苏门啸草衣石屋者之所为也。”
由此可知,明代著名收藏家项元汴(1525-1590年)曾经收藏过一张铁琴,据刻署为魏晋时期著名琴家孙登之物,后又经清代诸位名人收藏、题识和讨论,至近代犹存,故邓氏得以知闻并写入著述。
不过,这件看似最早的魏晋古琴实物却被李莼客视为“明人伪作”,事实是怎样的呢?有必要在此澄清。据《晋书·隐逸传》载:
“孙登字公和,汲郡共人也。……好读 《易》,抚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
宋人朱长文《琴史》有关孙氏鼓琴的记载则更加具体:
“孙登字公和,汲郡共人,有道而隐者也。好读《易》、鼓琴,性无恚怒。阮嗣宗(籍)、嵇叔夜(康)尝从之游。……叔夜善弹琴,至见登弹一弦琴以成音曲,乃叹服。”
文献记载,孙登的琴艺相当之高,魏晋名士阮籍和嵇康皆“尝从之游”,但其拥有铁琴并流传至明代一事恐非事实。因为历史上从来没有孙登使用过铁琴的记载,明代忽然出现这张署名铁琴,非常可疑。再者,先秦以至两宋的古琴基本上都是木制品,以铁制琴,实属罕见。
项元汴所藏“孙登铁琴”当为后世伪作之物,可能是明人所铸,也可能是元人所铸而入藏天籁阁,但判为魏晋古琴实物则明显不妥。当然,邓之诚所述的项氏旧藏最低限度是明朝古董,既经过名家项氏收藏,又有多位清代名人题识,所以仍具一定的文物价值。现在,“孙登铁琴”已入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它带有红木轸足、玉徽、金丝双钩琴篆,琴身的铭文与邓氏所述微有出入,疑是邓氏未见实物或著录偶疏所致。此外,郑珉中先生亦对该琴真实性提出了比较具体的否定意见。
[明]“天籁”铁琴 仲尼式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约与东晋顾恺之《斫琴图》原本创作同时,吉林集安高句丽墓葬壁画也在绘制之中。早期集安高丽句壁画墓主要有两座,即“角觝墓”和“舞踊墓”,两墓形制均为方形主室,叠涩穹隆顶,横长方形半前室,覆斗形顶,壁画内容以墓主人居室生活、出行、狩猎场面为主。
其中“舞踊墓”墓室上部中间位置有一幅被学界称为“抚琴图”的画像,画上绘有两位女子,分别坐在一株古树的左右两侧,手抚类似古琴的乐器,正在弹奏乐曲。不过,细细审阅已发表的图片,两位女子所弹的乐器并非古琴,主要原因是乐器板面上既画出了代表“弦”的长直线,又画出了代表 “柱”的短横线。如所周知,古琴一直以来是有弦无柱的乐器,所以释为“抚琴图”显然不当。
[4世纪末]“抚琴图” 吉林集安舞踊墓出土
至于两位女子所弹奏的乐器到底是何物,考虑到过往学界在考释汉画像石和画像砖的时候,常见琴、瑟、筝不分清的情况,初步判断这两件乐器可能是瑟或筝,因为瑟和筝都有柱。但仔细比较,又觉不妥,因为瑟和筝多是一弦一柱,各柱体积较小,一般不作并行横列,所以不会形成“抚琴图”乐器板面上绘出的横贯多根丝弦的短横线。而在中古时代,既与琴、瑟、筝器型和弹奏方式相似,又有横贯诸弦的“通柱”设置者,大概只有卧箜篌。
据《通典·乐典》记载:
“箜篌,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以祠太一。或云侯晖所作。其声坎坎坎应节,谓之坎侯,声讹为空侯。侯者,因乐工人姓耳。古施郊庙雅乐,近代专用于楚声。……旧说一依琴制。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也。”
这条记载颇为重要,它说明卧箜篌不同于古琴的一项重要特征是用拨子弹奏,而非直接用手弹奏,而“抚琴图”上坐于画面左侧的女子,其右手恰恰持有一件类似于琵琶拨子的东西,故将该画面释为“弹箜篌图”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