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科幻动态】论日本女作家有川浩的科幻创作

女性科幻在日本的兴起仅有30年，女性作家在涉入科幻文学时的叙述视角、结构方式、语言特点，文本中是否突出性别特征，读者对女性作家的科幻小说有着怎样的评判等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这些对于促进女性科幻创作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
近年来，日本的科幻文学奖项越来越多，具有创作潜力的新人辈出，女性科幻作家的成长也备受瞩目，这似乎昭示了科幻文学的新走向。科幻领域不仅以男性作家为主，女性也正在以其独特的叙述才能和想象力与男性作家平分秋色，成为科幻界令人瞩目的一翼，在题材选择、人物塑造、心理描写等方面均有独到之处。有些女性科幻作家已跻身于一流作家行列，她们的作品炙手可热。但在向国外输出的过程中她们常常被误认为是男性作家，性别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与尊重，也很少有评论家从性别出发，分析其作品中的女性意识。
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女性科幻作家，例如有川浩（ありかわひろ）、菅浩江（すがひろえ）、栗本薰（くりもとかおる）、宫部美雪（みやべみゆき）、高野史绪（たかのふみお）、立原透耶（たちはらとうや）等，作品不仅体现出独有的民族特色，而且更多地体现出女性独特的思维方式——敏感的、细致的、令人惊叹的观察力和自我反思能力，以及强烈的女性意识。她们在作品中缺乏对颠覆世界既有秩序的兴趣，而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创作，如日本女性科幻评论家小谷真理（こたにまり）所说：“大多数女性作家似乎都在从日常生活中熟悉的地方入手，逐渐让它们变得合理，从而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1”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进入科幻，又以科幻的视角观照日常生活，常成为女性科幻作品的基调，作品也常因此遭到恶评，尤其对情感的描述会引起男性读者的不满。“恋爱的腐臭味浓重，类比起来大概相当于国内的制服控军婚文。2”这样的评论似乎不够公正。男性科幻作家亦会写到恋爱情节，且科幻与恋爱并非水火不可调和的矛盾。另外，有人还刻意将有川浩归入军旅文学作家、女性向小说作家，而忽略其作品的科幻色彩，带有某种对女性科幻的不屑。有川浩被译成中文时常被称作先生，连人称指示代词也是“他”而非“她”。人们想当然地认为稍有影响力的科幻作家必是男性，并不仔细去考证其性别。然而若细读其作品，女性特有的写作方式给人强烈的新异之感，与大多男性作家的粗线条相比风格迥异。她的作品在日本十分畅销，是少有的能将科幻与大众阅读、时尚文学、爱情小说、悬疑冒险等多种元素结合起来的作家，不仅在科幻创意方面有自己的独特性，在情感方面的描述也细致入微，不亚于纯文学的精致，因此能与市场相应和，受到读者的喜爱。
有川浩是近年来日本科幻文坛上备受瞩目的新生代科幻作家，曾获日本电击游戏小说大奖、书屋大奖等多种小说奖项，作品亦被改编成动漫，在日本青少年中获得普遍赞誉。其最有代表性的科幻作品是“自卫队”三部曲及“图书馆”系列，两个系列的作品均在日本创下销售纪录，累计超过110万册。阅读界对有川浩的作品评价为：“逼真的悬疑冒险小说，扣人心弦的青春小说，喜感十足的逗趣爱情。3”这是三种风格的融汇，体现出其作品的多面性。悬疑冒险颇具侦探小说的风格，青春小说常指校园文学，逗趣爱情则颇似言情小说，将侦探、校园及言情三者融为一体，是其读者群较为广泛的原因。在科幻中融入探险，探险中融入爱情，爱情又以某种奇幻的方式展开，这些都使有川浩的小说充满了奇妙的阅读趣味，科幻、军事、恋爱、生活、幽默、哲理等多种元素彼此杂糅，使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可以各取所需。
“自卫队”三部曲分为《盐之街》（『塩の街』）、《空之中》（『空の中』）、《海之底》（『海の底』）三部小说，因为三部小说涉及到航空自卫队、海上自卫队，故有此称。小说的科幻色彩并不浓厚，均以突如其来的异常现象或灾害为题材，叙述以此为契机，更多探讨了世态人情及人物的心理活动。“图书馆”系列中的科幻色彩同样较为稀薄，除了架空的“媒体良化队”与“图书队”之间的战争带有科幻色彩外，其余的则与现实生活相去不远。但这并不影响其在阅读界的影响，行文之间亦有其独特的成功之处，突显出作者极有个性的叙事风格。
一、奇特的科幻创意
有川浩具有很强的构筑虚拟科幻世界的能力，在充满个性的自给自足世界中，充分展现人的行为、人的情感、人的信仰与人的弱点。“图书馆”系列中极富个性化的图书馆法律充满新颖奇特之感，以这一科幻创意为叙述背景展开复杂的人事纠葛，可以归入“软科幻”文学类型。这使读者不必具备过硬的知识储备，阅读过程中也无须费心研究知识“硬块”，而更易“消化吸收”，成为颇受青少年喜爱的速读式科幻。
“自卫队”三部曲的三部作品分别以“盐害”“不明生物”“巨大螯虾”为科幻创意，描写了在突发性灾难侵袭下人们如何应对、自卫，并试图破解灾难背后的深层原因。从束手无策、被动挨打，到组织有效反击、破译自然密码，展示出了强大的人类力量，以及社会不同层级面对灾难时显现出来的不同反应。与此相对，2006年—2008年出版的“图书馆”系列则是描写了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小说将时间设定为2019年，在作者完全虚构的语境中展开，描写了保护图书馆秩序的“图书队”与“媒体良化队”之间的对抗。图书队依据图书馆法进行自我防卫、保护图书，与良化特务机关展开持续不断的抗争。小说将军事、科幻、恋爱等元素融为一体，情节紧张激烈，颇能使读者产生阅读紧张之感，调动起强烈的参与意识。

从左至右依次为：《盐之街》《空之中》《海之底》封面
《盐之街》中写到来自太空的白色陨石状物体突降地球，给地球带来巨大的灾难。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变成盐柱，柏油马路满是盐渍、盐沙，那是死去的人风化而成的，致使日本关东地区的人口减少了三分之二。此时，物资匮乏，人们心理压抑，整个社会面临崩溃。这场以盐为侵害物的叙述背景在众多科幻题材中较少出现，带有某种特性，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叙述别有一番新异气息。盐害考验了男女之间的爱情，激发了人性中潜在的善与恶，让人更加深刻地自我认知，并思索人与人之间应保持怎样的关系。它仿佛是人性的“试金石”，将人类从懵懂无知中提升出来，洞悉真实的自我与真实的情感，烛照出日常生活与灾难生活间的巨大差异。在此意义上，盐害未必只有害而无益。
《空之中》与《海之底》的科幻创意有些相同，均以怪兽为题材。《空之中》写了“燕尾”实验飞机在超音速飞行测试中因遇到空中不明生物而引起爆炸。但这些不明生物显然超出了人类的认知，它们靠吸收太阳光维持生命，可通过无线电波与人类交流，在飞弹的攻击之下，即使被击碎成数万个大小不等的碎片，每一片却都活着，而且有自己独立的意识。《海之底》写了海上自卫队受到深海生物的侵袭，巨大的红色螯虾在岸上四处爬动，整个海湾呈现出一片红色，这些螯虾可以毫不迟疑地分解并吞噬人类。两部小说对不明生物的形状和危害性都渲染得极为精细，所制造的恐怖悬疑气氛也较为成功，并在怪兽出现的前提下描绘了人们的恐慌、应对策略，以及由此暴露出的种种不同的人性，然而对于这些异种生物的科学性溯源却并无涉及，是一种高度架空的科幻背景设置。由此，或许我们可以看到有川浩对科幻的兴趣，她更在意极端情境中人类的反应，譬如生死的考验下，道德与伦理是否依然重要；人与其他生物之间，人的利益是否应始终放在首位；在地球众多的生物种群中，身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是否是唯一的霸主。
这便形成了有川浩科幻叙事的特定倾向性。将环境设定为关东、岐阜、神奈川等具体区域，时间并未推至遥远的未来，而是眼下或近未来，人物多为自卫队员、学生、普通市民等，给人某种亲切感。在极具现实性的时空里某一带有科幻色彩的事物（如怪兽）一头闯入，引起骚乱震动，人们在惊慌中寻找面对灾难、解决问题的方法，通过一个或几个主人公的努力最终得以解决。将真实与虚幻、寻常与特异结合起来，亦真亦幻，亦远亦近，充满某种阅读的迷离之感。读者可以看到典型的日本环境、日本人物和日本思维，对樱花祭、和服、美军基地、东京塔、寿司等展现出民族特征，而人物普通的相貌、有缺陷的性格则又与欧美科幻中的英雄大相径庭。
二、人性的真实可感
在人物塑造方面，科幻作家或许会逊色于纯文学作家，因为他们会更多关注科幻本身，譬如宇宙灾难的恐怖、外星生物的骇人、超级病毒的可怕、穿越时空的奇妙等，而忽略了对人物真实性的把握。有川浩的科幻小说却对人物塑造倾注了更多的心思，对人物的重视常常会超越对科幻创意本身的关注，所以她写的是科幻故事中的人，而非用人演绎科幻故事，这在科幻作家中较为独特。她常通过几个简单的动作或对话便使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如同技艺高超的画家，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人物最为关键的特征，对每个人物进行精准把握。

从左至右依次为：《海底两万里》《莫罗博士的岛》《三体》封面
《盐之街》中善良的高中女生真奈（まな），在自己生存都很困难的情况下还去帮助别人；面恶心善的房东秋庭（あきにわ），知道救一个陌生人意味着会面临怎样的麻烦，但本性的善良又使他不忍拒绝，因此经常一边帮助别人一边发脾气；执着地要靠两只脚从内陆县走到海边的青年辽一（りょういち），始终不肯妥协，坚强得吓人，始终用平静的心去接纳多舛的命运；从监狱逃出来的犯人智也（ともや），面对死亡的恐惧，依然无法忘记初恋，作恶的同时又在忏悔。有川浩努力使这些人物鲜活起来，而不是成为叙述的工具，陷入符号化、脸谱化泥淖，并始终根据人物自身的性格特点进行描绘，在刻画人物方面竭尽全力。她曾说“入江（いりえ）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抗拒着作者的诠释。”这句话反映了作者塑造人物的原则，遵循其自身的性格特征，绝不凭借作者的意志加以扭曲、变形，一定使其具有真实性、可感性，成为丰满而独特的“这一个”。
深受青少年喜爱的“图书馆”系列中，人物性格更是生动鲜明，他们或天真烂漫，或慈祥温暖，或敏锐干练，或忠于职守，像一群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迎面走来。然而这种亲切和蔼、较为接地气的人物对某些渴望科幻带有“高大上”元素的读者而言，未免过于普通寻常，他们并不掩饰对有川浩人物塑造的失望。“……以一种反差的反思，记录了军人——被视作超人、铁血硬汉、终结者这一群体柔弱的部分，塑造（捏造）了大量‘和我们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的军人形象。叙述语调平易近人，有种‘老大娘’的感觉。她笔下的军人不是普莱德（Pryde），不是兰博（Rambo），也不是《壮志凌云》（Top Gun）里的“独行侠”，而是坐在办公室腰酸背痛的文员、地方上连拿个枪都要各种程序的民兵，或连枪都摸不着的镇暴警察和常规动力潜艇水手，反正没有能打的人。”
这样的人物与科幻文学中常见的典型人物有较大差距，如《海底两万里》（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中的尼摩（Nemo）船长，《莫洛博士岛》（The Island of Dr. Moreau）中的莫洛（Moreau），《三体》中的罗辑、史强，以及终结者、蜘蛛侠、化身博士等，他们往往与日常生活中的人物截然不同，拥有鲜明的自身特点，有超常的体力、智力、意志力，在关键时刻迸发出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完美地契合了科幻的奇异感。但有川浩小说的人物则过于日常化，剔除了那些刻意营造的科幻情节，人物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她的科幻小说更能唤起普通人对科幻的向往，可以使人坚定地认为科幻并非只发生在未来，它或许潜藏于生活的某一个角落，随时有可能闪亮登场，产生一种莫名的神经紧张之感。

《图书馆战争》封面
三、细腻的情感描述
和某些科幻作家不同，有川浩从不执着于科学原理的解析及科学逻辑的梳理，她所要达到的写作目的更在于将极端环境和状况下的人物描写出来，他们细微到毛发、表情及心理波动，那些不易察觉的精神震颤，某个动作或某句话中隐藏的深意，男人和女人在不可思议的情境下一步步走进爱情。尽管有些读者并不觉得有这种描写的必要，他们更愿意顺着科幻场景的设定，走向更为广袤的宇宙，徜徉于神秘莫测让人惊诧的未知中，而不是纠结于人世的是是非非。对于这类读者的需求有川浩非常了解，但却不肯放弃自己的特色。
她曾经明确指出，“一定有读者质疑我干吗每次都要在怪兽故事之中，加入一些老套的青春恋爱桥段吧！要我别写这些，就等于要我别呼吸，所以在此只能向大家说声抱歉。”于是，作者执着地在各种篇幅、各种题材的小说中加入大量恋爱情节，例如青梅竹马的爱情、工作中建立起的爱情、突然迸发的爱情、久经考验的爱情……这些情感描述与科幻情节的发展并行不悖，然而节奏却异常缓慢，甚至会从男女双方的第一个眼神的碰撞开始写起，显示出极强的耐心，就像一座从地基开始建起的房屋，直到小说结束，才能看到整个房屋的轮廓。
她甚至将后来所著的“图书馆”系列描述为“一部爱情喜剧动作小说4”。在科幻中如此执着地表达着爱情，甚至将爱情与科幻置于同等重要位置的作家，有川浩可谓极具代表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以“图书队”与“良化队”的战争为主线的科幻背景下，作者更感兴趣的是郁和堂上慢慢发展的爱情，全方位演绎了一见钟情、相爱相杀、相互了解、天作之合的情节。除主角的爱情线索外，几位配角的爱情也各具特色，几乎将爱情中可能出现的戏剧化情节全部重现一遍，对情感描写的执着远远超过对科幻感的重视。在这些情感大戏中，读者充分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女性视角与女性意识。她在反复端详与评判剧中的男性，洞察女主人公纠结复杂的恋爱心理，以某种身临其境的书写方式令人信服地展现情感的递进过程，将纯文学的特点展露得一览无余。这是女性作家涉入科幻题材时不可忽略的强项。
《盐之街》中高中女生真奈和航空自卫队飞行员秋庭的爱情，如果不是盐害的发生，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辽一与海月，因为盐害才互明心意，最后共赴大海。盐害引起人的恐惧，但也考验了人的情感，在巨大的威胁面前，人的本性被激发出来。与其说作品描写了具有科幻感的盐害，不如说描写了盐害威胁下的众生相与复杂多变的社会心理，因此多少有点心理小说的意味。在这一设定下，小说展现了世俗人等各自不同的精神面貌，有的人豁达，有的人畏惧，有的人保持着善良，有的人骨子里的恶却被激活了。在情节一步步向前发展的过程中，又似乎把科幻远远地推到了背景板的位置，对灾难下的人性进行了探讨与深思。“死亡将至之际，压抑至今的欲望会如何失控？5”真奈反问自己，如果盐害发生在自己身上，会不会像智也一样变得疯狂，在临死前拼命要实现那些肮脏的欲望，而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她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在某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会变成自己深恶痛绝的人，体会到人性深处的恶毒、自私与兽性。有川浩作为女性作家，对爱情的描写细致入微，在科幻文学这一重视科学原理、关注科技进步的类型文学项下，探索着它与惊心动魄的情感交相辉映、互相融合的可能，耐心细致地讲述着男女交往的细节与随时随地泛起的心理涟漪。单独阅读其中的某些章节，会让人有一种纯文学般的感受，而超离了小说所设定的科幻主题。当然，这种风格也有其弊端，过多的情感描述有时难免使情节显得琐碎，以至叙述产生拖沓之感，某种程度上弱化了科幻产生的阅读震撼，比如，恋爱中的男女如何通过对话相互试探对方的心意等。这些情节在展开时都毫不吝惜笔墨，让人感到一种乐此不疲的写作执着。它迥异于科幻小说常将焦点集中于情节的设置，而是更加重视浓浓的人间烟火，让读者在科幻主题下感受到日常凡俗气息，将科幻从遥远的星空拉回到地球。
在描写情感的同时，有川浩对女性日常逻辑思维、行为也进行了放大和分析，紧紧抓住女性常以直觉进行判断的特点，突出了女性意识的特殊性。在其作品中，充斥着对女性直觉、细腻情感的精雕细刻，如真奈在自己生活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还把昏倒在路边的辽一带回来，给他食物，并帮助他赶往海边，原因在于“他那时的眼神好平静好坚强6”。因为某个人的眼神而去救他，且并非因为可怜，反而是因为他的平静和坚强，这个理由有些脱离逻辑与理性，但恰好符合女性思维的特点。那种由于某个细节便作出判定并采取果断行为的方式，恰恰是女性极易出现的。
四、语言与悬念有
川浩的语言简洁，悬念迭起。其作品中会加入日本地方方言，人物对话明快洗练，行文中修饰语较少，但在叙述间却又不断闪现出许多关于宇宙人生、人性的感悟，它们穿插在情节中，像一只只萤火虫，散发出点点亮光，照亮叙述的黯淡。“纵然这儿一个人也没有，美景仍是日复一日。即使全世界的人类消失了也一样7”，“大海和太阳并非为了供谁观赏而染上朱红，美景也不带任何涵义，不过是兀自美丽罢了8”，这些语句带有某种哲理性，让人忍不住随之思索，下潜至关于自然、生命、宇宙的冥想之中，而暂时绕开情节的限制与人物的悲喜，心变得自由而敏感，产生一种随意想象、细细品咂的乐趣。

从左至右依次为：《从此以后》《雪国》《伊豆的舞女》封面

她善用悬念，层层递进，充分调动起读者的阅读情绪，这也是科幻小说通常会采取的叙述策略。一个平铺直叙、按照时间顺序渐次发生的故事，远不如一个骇人听闻的开头与随之而来不断破解的过程。然而有川浩在设置悬念后，从不急忙奔向谜底，而是显得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甚至会故意延宕，让读者为之焦虑，引起更大的好奇心与关注度。《盐之街》中辽一为什么拼死也要去海边，哪怕路途艰险，没有食物，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其原因一直没有透露。周围的人物真奈、秋庭尽管努力帮助他，但也并没有追问，因此无论读者多么好奇也只能跟随小说的节奏慢慢读下去。这种叙述很能吊人胃口，带有日本文学的特色。航空自卫队的实验飞机两次失事，原因是什么？齐木瞬（さいきしゅん）拨通了已经死去的父亲的手机，到底是谁接了电话？难道是鬼魂吗？在夏目漱石（なつめそうせき）、川端康成（かわばたやすなり）、芥川龙之介（あくたがわりゅうのすけ）、谷崎润一郎（たにざきじゅんいちろう）等人的作品中，如《从此以后》（『それから』）、《雪国》（『雪国』）、《伊豆的舞女》（『伊豆の踊子』）等，同样能够看到日本的文化心理，日系风浓郁的人物与情节，以及日本作家常见的叙述风格——情节发展缓和平稳，而非紧锣密鼓、高潮迭起。这种慢节奏需要更加细致、耐心的理想读者在阅读中缓缓玩味，而非直奔主题。因此，作为女性科幻作家，有川浩的身上不仅体现出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同时也能看到其民族性特征。
除有川浩外，日本其他几位优秀科幻女作家的作品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尤其获得日本SF大赏的几位女作家更为显著。宫部美雪是一位正统的推理小说家，但同时也有高质量的科幻作品产出。她的创作能力惊人，既能将推理与科幻结合起来，也善于将穿越、历史、悬疑、推理、爱情等元素悉数涵纳，对人物及情感予以精细刻画，还能完全摒弃自己擅长的推理风格，写出严格意义上的科幻文本。
和宫部美雪相似，栗本薰同样创作了风格各异的小说，包括推理小说、奇幻小说、耽美小说、时代小说、科幻小说等。《豹头王传说》（『グイン・サーガ』）广泛涵纳英雄、战争、爱情、冒险、政治、恐怖、戏剧等诸种元素，叙事背景宏大，悬疑层层深入，既描写了外部历史中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也进一步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探讨其丰富的情感世界及成长的历程。
三次获得日本科幻星云奖的菅浩江（すがひろえ）同样擅长软科幻的创作。她的《博物馆行星》（『永遠の森-博物館惑星』）由九个独立的短篇构成，科幻色彩同样较为稀薄，情节冲突亦不强烈，但却试图将科学、美学、幻想、日常生活糅合在一起，表现出某种独特性。
纵观日本的女性科幻创作，体现出复杂的多重性特征。她们在文本中彰显出共同的民族性，从文化传统、风俗习惯、大众心理、社会问题等方面都能看到日本的缩影，在人物、题材、情节之中不断彰显出其民族特有的社会情境与心理范式，体现出日本民族的整体性特征，带有“泛科幻”色彩。“日本科幻文学糅合了推理、恐怖、侦探、轻小说诸多元素，不拘泥于科学性，面孔尤为多元，也因此别有一番风味——具有‘泛科幻’，又称‘大科幻’的特征。[1]”然而这一特征并未使作品流于单调轻薄，以致底蕴不足，而是成为“多元思想文化融合的产物[2]”。
《豹头王传说》日文版封面
《博物馆行星》日文版封面
另外，在充分的科幻虚构性与叙述自由的前提下，日本女性科幻文学在尽情描述新颖奇巧的科幻创意时，常将读者带入独一无二的故事情境中，纵横捭阖，天马行空。她们的科幻创作更倾向于软科幻，为了弥补科学性的淡薄，更加重视增加文本的厚重性与层次感，以科幻为前提将更多的时代因素、情感描绘涵纳其中，达到用科幻视角观照当下的目的，并从始至终站在女性立场以女性视角观察世间万物，对繁琐复杂的人和事物进行认真描摹；在努力超越自身性别的局限后，将视野扩大、提高至整个人类，尽量宏观地观察世界及宇宙，并试图在文本中体现出丰富的人文色彩，书写暗潮涌动的人类情感世界。她们是兼具三重身份的存在，某一国家某一民族的国民，依据某种科学原理和科学想象进行创作的作家，有着高度性别自觉意识的女性。只有将三重身份有机结合起来，才能充分认知其创作的整体性特征及背后的深刻原因。
注释
1详见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7571391/。
2详见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2717763。
3—4引自酷读网“自卫队”三部曲导读，详见https://www.ickoo.com.cn/book/14/1129136.html。
5—8有川浩《盐之街》，引自酷读网“自卫队”三部曲。
参考文献
[1]姚利芬.日本科幻小说在中国的译介(1975—2016年)[J].中国比较文学,2017(03):183-193.
[2]丁卓.日本当代科幻中的危机意识[J].长春大学学报,2021,31(09):51-58.
作者：徐彦利，河北科技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副 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科幻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