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外》期刊第二期 边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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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天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品承最后一次握紧嘉佳的手。

她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边界线，给了他一个无言的拥抱。他们紧紧挨着彼此，直到面前的幕布开始发出倒计时提醒。

嘉佳面朝着边界，抬头，从品承的肩头上望过去，三张屏幕高耸入云。她感到一阵颤栗，是为了对重生的期待。

品承松开了手，默默看着她融进那道光。

倒数27天

“该死的普鲁斯特效应，”嘉佳在心里骂了一句，“可我偏偏是干这个的。”她仔细检查刚才的配方，努力思索着到底是“高考回忆”放多了还是“字典296”的纯度太低。

“难道是‘拖鞋瓶’的蒸馏温度搞错了？”她正准备大声质问品承是不是动了她的工具，才发现自己连冲他发脾气的激情也失去了。嘉佳心里有说不上来的烦闷，但品承偏偏永远看不出来。

“即使看出来了他也没办法让我开心。”她看着冷凝管里泛着金色光芒的液体，心里的郁闷又多了一分。刚才的实验本来是为了林菲儿定的香水，现在倒好，林菲儿要的那种“高中时代的青草气息”没做出来，前调的迎春花香反而让她想起自己童年的一个下午。

嘉佳想控制自己不要回忆，但空气中的香水分子不由分说地钻进她的鼻腔，融化在体内。

那是一个四月普通的周末，作为对嘉佳努力学习的嘉奖以及为了庆祝她的6岁生日，她的电子老师DSKUDB允许她在院子里进行小40分钟“跑来跑去”活动，DSKUDB老师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小孩都能从这种无意义的活动中获得快乐，“像花粉分子在水中做布朗运动一样。”老师这么形容。

“不如就把‘布朗运动’作为名字放在园区屏幕上吧，DSKUDB老师，这比‘跑来跑去’好听多啦！”嘉佳跑出门，还没想好叫谁出来玩，每个家庭给下一代制定的培养计划完全不同，也不知道谁的电子老师此时刚好没了上课的耐心。

嘉佳沿着园区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这踢一脚，那翻一下。当她用尽全力掀开一块大石头时，她看见几只西瓜虫。它们既不装死，也不逃走，只是在石头下面的土地里快速地爬来爬去。

“布朗运动！”嘉佳笑出声，但遂即感到一阵恶心，“DSKUDB老师眼中的我们也是这样的吗？”

这时，在石头与土地交界处，一抹黄色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迎春花，”林菲儿第一次在她身后出现，“你想玩点什么吗？”

孩子们的友谊，总是开始得如此突然却毫不做作。两个女孩折下几支春花，又挖了几捧土，将花枝重新埋在园区的另一个角落。

“这样它们就能活了！”林菲儿拍了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

“真的吗？不用浇水吗？”嘉佳不太放心，又往找来几块石头，围在迎春花周围，想要将移植的花朵保护得更好一些。

“真的，不信你过几天来看呗。”

嘉佳看了看园区屏幕，DSKUDB老师果然发出公告，让她十分钟之内赶快回家，林菲儿也看到了，却压低声音问她，“你想看看小鸡吗？我去我家拿给你看。”

嘉佳一直很羡慕家里有宠物饲养资格的朋友，尽管担心收到老师的责骂，但最终还是跟着林菲儿去了她家楼下。为了节省时间，她们是跑着去的。然而她不知道，这个下午本可以更美好地收场的。

林菲儿的确拿来了一只小鸡，但还没等嘉佳伸手去摸，它就被扔在地上。直到小鸡被林菲儿用石头砸得稀碎，嘉佳才注意到小鸡的头早就被套上了一只气球。她分不清哪里是它的头，哪里是它的肚子，黄色的绒毛被地上的尘土和它自己的血弄得脏脏的，几个小男孩围上来，用用树枝拨弄它，好像有人说，“它的肠子出来了。”

嘉佳一言不发，呆在原地，没有跑开，也没有哭。隔了一会她才注意到林菲儿一直在笑，仿佛这场景很好笑一样。

最终，那天是什么时候回去的，是怎么回去的，有没有迟到，DSKUDB老师有没有责备她，嘉佳统统想不起来了。她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包围着，仿佛被那种震惊又不知所措的情绪定住而无法动弹。后来，在林菲儿转去另一个园区之前，她们仍然时不时一起做“布朗运动”，但没有人再提那天的小鸡，也没有人再说起那几支被移植的迎春花。

“会活下来的吧。”嘉佳边穿鞋边想。“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菲儿该等着急了。”

“我一分钟就能出门。”品承没有回头，敲打键盘的手也没停。

嘉佳没再说话，她靠在门边，声音很大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以示自己的不满。

“好——了——”，品承拉长声音，为自己多争取了几秒钟，“走吧！”

聚会的内容很无聊，嘉佳不明白为什么品承，林菲儿，还有她男朋友三个人能聊的如此投机。“不过也好，”她心想，“这样我就不用说话了。”

没过多久，他们突然聊到边界线。

“好了，不出十分钟我又得出来打圆场了，还得提防着林菲儿见缝插针地炫耀。”嘉佳想，“要不是现在没生意，我真不想接林菲儿的单子，可是谁让她有钱呢？就算她有钱也行，与我无关，我的培养计划为什么偏偏就是调香师呢？我就不能是个……”嘉佳一时半会竟然想不出个衣食无忧的职业，“我要是电子老师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烦她了，她这种活力满满的学生正是电子老师喜欢的类型。有了她，电子老师都不用充电了！难怪她和她的电子老师谈恋爱。不过话说回来，她是什么时候从那个变态小孩变成这么开心又充实的大人了？”

“你根本想象不到那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林菲儿一边用她右手超长的美甲敲打着桌边，一遍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每天睡够8小时就能焕然一新！”品承也不甘示弱。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试过暂停！”

“得了吧，你连自己经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敢推荐别人去？”

“这不重要！”林菲儿的两只手都开始敲打桌面，“重要的是结果！”

“你还记得那只小鸡吗？”嘉佳也没想到自己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什么小鸡？”林菲儿不耐烦地从与品承的争论中抽身而出，疑惑地盯着嘉佳。

“咱俩第一次见面时你带我看的，你忘了吗？还有迎春花。”

“你说什么呢？咱俩第一次见面不是在教室吗？”

“算了，不重要。”

林菲儿疑惑的样子像是她真的不记得了。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开心而健忘呢？他们争论的片段继续闯进嘉佳的脑海，“是啊，没准就是因为边界线！”嘉佳想，“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呢？”

林菲儿看嘉佳不再说话，又回到自己的战场：“去年开始每个公民都可以免费参加一次了，为什么不试一次啊？”

“这不是钱的问题！”

嘉佳看出品承被这句话刺痛了，但她也被刺痛了。“随他们去吧。”嘉佳想，而她的思绪则顺着林菲儿的话飘到了边境公司。

这个神秘的私立组织虽然注册了公司，但大家都看得出他们根本没法赚钱。选择接受暂停的人们，一旦跨过那道边界线，肉体将被冷冻封存，意识则被提取到边境公司的计算机内，经历一段秘密时光。

由于计算机超强的运算能力，被提取的意识主观上会在这里度过长达5年的时间，但在真实世界中，时间的流逝其实不超过5分钟。也有不少人在经历了第一次暂停之后，还会想要第二次，第三次……当然，只有那些富人承担得起了。

没有人知道那道神奇的边界线之外是什么，人们只能看到，那些重新走进真实世界的人都幸福无比，成熟稳重，重拾对生活的希望。无论是在战争中受到心理创伤的士兵，在灾害中失去所有亲人的不幸孩子，经历了背叛的痴男怨女，还是像嘉佳这样早早认定人生只是一片虚无的年轻人，在回归的那一刻，脸上都会挂起满足而神秘的微笑。

根据保密协议，意识在重新注入肉体前，会被加上一段安全程序，以确保这些人无法回忆起来边界线外的细节。因此，即使是接受了多次暂停的富翁们，也说不出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

秘而不宣的细节并不能阻挡人们的热情，从去年边境公司的高管们亲自走进边界线演示之后，一开始，愿意参与的还是命不久矣想要主观上再多活几年的人，或是一些早已想要结束生命，试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的人。渐渐地，许多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家庭也送去自己年幼的孩子，希望他们变得“成熟”和“有用”一些。现在，暂停自己的人生变成了流行趋势，大部分年轻人都将按下暂停键做为自己的成人礼。大大提高的幸福指数和飞速降低的自杀率也让政府非常满意。林菲儿和她男朋友暂停了几次？嘉佳不知道，但以他们的财富来看，想要每年去“度个假”应该不是难事。

当然，也有像品承这样少数的人异常警觉，坚决抵制这种大公司的意识操作。

“他们都能在你的意识里打上保密协议，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的呢？”品承总是这样提醒嘉佳。

但心里的种子一旦播下，朋友的怂恿和心里的惶然就会拼命浇灌它。随着边境公司技术的不断成熟，嘉佳也像其他人一样，愈发想要接受一次暂停人生的机会。

嘉佳看着他们的嘴一张一合，幻想着自己重获新生的样子。

“兄弟，说句公道话，你要是不那么自私，你就该让嘉佳去。”

嘉佳突然听到林菲儿的男朋友提到自己，“他叫什么来着？”嘉佳在心里搜寻着那串字母，“KADUN？还是LAUDB？”

KADUN还是LAUDB继续说：“你看看她，自从她妈妈走后，什么时候开心过？”

虽然嘉佳没有看到，但她知道林菲儿掐了她男朋友一下。其实嘉佳并不介意谈这件事，只是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开心的。是看到小鸡死掉那天吗？还是母亲离世呢？好像是有一天她突然觉得很累，什么都不想做，然后就一直这么过来了。

吃完饭后，林菲儿提议今晚不乘传送带，而且坚持开车送他们回家。嘉佳怀疑她是想炫耀他们的古董核动力车。

“WTF？”品承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

“World Thorium Fuel，九百多年发布的钍燃料概念车。”林菲儿男友拉开车门，“我有时候就是喜欢这种很久以前的东西，所以修修补补就用了这么久。”

嘉佳很久没有坐过车了，但眼前飞驰而过的景物也不过只让她兴奋了一分钟。“没意思，”她心里涌起一股熟悉的厌倦，“真没意思。”

她男朋友开车既快又稳当，毕竟路上也没什么真正的交通工具。

虽然比传送带慢了很多，但这辆古董终于停下了。“别忘了我的香水！”这就是林菲儿亲切的告别。

倒数14天

深夜，品承依旧在加班，嘉佳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着品承的背影，想起他们青涩的学生恋爱。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厌倦他如此勤奋的性格呢？当年明明是这样的性格给了她安全感，总是在她飘在空中的时候，将她拉回地面，再结结实实地给她一个拥抱。

已经是凌晨3点了，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耳朵紧紧贴着脉搏，血液里传来幽幽的响动。“为什么人们用‘跳动’这个词来形容心脏的工作？”嘉佳心想，“难道不应该是收缩吗？或者发抖？或者痉挛？”这声音很神奇，像呼呼的风声，又像空旷大厅里的弦乐组。辗转反侧的深夜里，她常常觉得它令人安心，像某种从远古时代传来的安慰。但有时候，一下一下数着节奏，她也会突然觉得恐惧，“如果一声过后，下一声迟迟不来怎么半？心脏会严格遵守工作规定吗？人生如此漫长，在不休不止的痉挛中，它会觉得疲惫而突然罢工吗？”

嘉佳侧过身来，弯起腰，将手肘从耳下抽出，折进腹部与大腿的空隙，努力回忆自己曾在温暖羊水中生活的日子。

朦朦胧胧中，嘉佳翻身下床，品承不知道去了哪里，卧室里空空荡荡。她想去客厅看看，可是打开门，眼前竟是母亲的病床。

病床上的母亲安安静静，但她的样子还是很吓人，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嘉佳也抬起头想看看那是一副这样的光景。

再一低头，竟然来到了另一个地方，周围的亲人都在围着一张床低声哭泣，她懵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还没来得及明白大人们在做什么，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猛然掀开白布，一切发生得太快，但她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一大堆被砸碎的小鸡。嘉佳“哇”得一声哭了，转身扑进一个人的怀里。然而那个人没有回应她的拥抱，反而拿出了一身黑衣逼她穿上，她吓得后退，他却穷追不舍……

嘉佳一身是汗地醒来，品承回过头，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做噩梦了？”她惊魂未定，没有说话，品承转回去又开始工作。

“我想去边界那边。”嘉佳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不是说了不安全吗？”品承有些不耐烦，但没有转过身来，手上像往常一样继续敲打着键盘。

“噩梦越来越多了。”

品承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扶着她的肩膀说，“做梦而已，醒了就好了，我不是在这陪着你吗？”

“你帮不了我，”嘉佳还沉浸在刚才噩梦的恐惧中，带着哭腔说，“谁也帮不了我……”

“把自己冻起来就能帮自己了？”

“至少那些出来的人都能幸福地活下去。”

“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不是用自己的技术，给那些人植入了快乐的念头呢？”

“你觉得那些人都是傻子喽？”嘉佳在泪眼婆娑中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品承似乎也察觉到了嘉佳嘲弄的意味，不由得也恼火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告诉你这种可能。这很可能就是《黑客帝国》里的蓝药丸啊。”

“呵，就算是这样我也愿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现实世界这么让你厌倦吗？还是跟我在一起让你厌倦？”

“是我厌倦自己。”嘉佳小声地说，又重复一遍，“是我厌倦自己。”

品承不再说话了，他又叹了口气，回去工作了。他注意到暂停时间这个项目的普及对嘉佳造成的影响，嘉佳从前虽然也会做噩梦，也会情绪消极，但至少不会想躲避真实世界。“都怪这个项目，”品承愤愤地想，“算了，过段时间或许就会好了，等这个边境公司出点什么丑闻，她就会打消这个念头了。”

倒数1天

今天是嘉佳27岁的生日，按照惯例，他们没有请其他人来，而是独享二人时光。但嘉佳今天感觉很不好。吃了阿司匹林饼干和咖啡因浓缩丸之后，这种不好甚至更严重了。她还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再开心。她突然很怀念DSKUDB老师，童年的记忆如此遥远，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快乐的感觉。

“DSKUDB老师，”嘉佳在心里想象着，把头埋在空气罐子里，曾经弥漫在园区的气味钻进鼻子，浓度太大，甚至有些发臭。

“别玩你的罐子了，许愿吧！”品承说。

暖暖的烛光照在嘉佳脸上，品承静静地看着这张面孔，她闭上眼睛时，透露出一种天真的神情，仿佛是睡着的婴儿。

嘉佳的睫毛微微颤抖，闪烁的烛光太过昏暗，品承险些没有看到她簌簌落下的泪水。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品承着急地为她擦去眼泪。

“没有愿望。”她睁开湿答答的眼睛。

“什么？”

“我没有愿望……我许不出来愿望……”她边哭边笑，嘲笑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许不出来一个愿望……”

品承握了握她的手，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觉得周遭沉默的空气开始尖叫。品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你去吧。”

嘉佳吹灭了蜡烛，“说不定一切真的都会好起来呢？”，她想。

第1天

嘉佳跨过边界线已经10分钟了，她还没有出来，和她一起进去的人们也没有出来。品承和其他在边界线外等待的人一样，从焦虑逐渐变成恐慌。门口的工作人员也开始窃窃私语，一种巨大的不安笼罩着所有人。

第3天

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人们已经停止进入边界线。从前熙熙攘攘的边界，如今只有几名工作人员在做日常维护。

第5天

边境公司召开紧急发布会，宣称是“存储意识的计算机遭到了攻击，但所有人的意识都很安全，只是运算速度大大降低。”

然而，没有人知道“大大降低”是多低，也没有人知道在现实世界中还要等待多久。

第2年

边境公司宣告破产，尽管没有证据表明那些迷失的意识会有危险，但这次的重大事故已经让整个产业臭名远扬。剩下的维护工作由政府接手，没有任何新业务继续开展。

第4年

大多数事故相关人员已经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因为愤怒，痛苦，呐喊，抗议，统统都没有用。

边境公司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怒火就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一样，默默地被吸收了。

像他们一样，品承也已经基本重新回到生活的正轨。只有当他偶尔路过边界线时，他才会想到一些被时光抛在身后的回忆。

巨大的通天屏幕都已经熄灭，黑色的亮面映出偶尔送来鲜花的人影。

第5年

没有人注意到第一个人是怎么回来的，但当他们陆陆续续地回到真实世界，看到空空荡荡的边界线时，才开始觉得不对劲。

五年了，嘉佳没有想到，自己在27岁生日的第二天走过了边界线，却直到32岁生日的当天才重新回到真实世界。和其他人一样，她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已经过去五年的事实。她不知道该往哪去，但她知道她最想见的人是谁，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颤抖着手，按下那个五年前的置顶号码。

电话的另一边，品承呆呆地望着来电显示，他的心同样也剧烈地跳动着。

“生日快乐！”品承带着蛋糕来见她，“虽然迟到了一天。”

“谢谢。”她小声回答，刚刚明明有千万句话要对他说，但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嘉佳就注意到了他的婚戒。

她明白，品承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才故意让她看到的。接下来是长久的无言相对，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命运的嘲弄。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痛苦，大发脾气，质问眼前这个男人为何抛弃她，尤其是在她选择仍然回到这个世界后，但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是平行宇宙。”嘉佳率先打破沉默，“平行宇宙之间的意识交换。”

“你是说边界线外的世界？”品承大吃一惊，如果真的是意识交换，那么那些从边界线回来的人，还是从前的他们吗？

“是的，这就是边境公司的秘密。每个人都能在这段时间里，找到自己想去的那个世界。世界线从一个个微小的瞬间分裂开，而人们逆流追溯，想要收回自己说出的话，改变自己做过的选择，只要花时间寻找，总会找到自己想要世界线。就像交通枢纽一样，所有人都在跑来跑去，忙碌地寻找自己的完美世界，”嘉佳笑了一声，“就像在做布朗运动。”

“可是……你为什么记得这些？”

“可能是因为服务器被攻击了吧，我们这一批人没有被强制嵌入保密协议，这个秘密很快就会传开的。人真是贪婪啊，不是吗？”

“被攻击？你也知道服务器被攻击了？我还以为这是边境公司编的幌子。”

“你猜是谁干的？”嘉佳像从前要买关子那样，把上半身凑近品承的脸，但她马上又不自然地退了回去。品承看着她狡黠的眼神，有点说不准这个嘉佳还是不是从前那个她，但如果是她，她或许真的变得开心了一些。

“是谁？”

“是DSKUDB老师！”

“什么？电子老师也能提取意识？！”

“当然了！他带着我遍历了我的童年，还有他自己的童年。”

“什么？电子老师也有童年？！”品承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于哪个事实。他出生在一个没有电子老师的家庭，并不了解这些看起来与人类无异的教育仿产品。

“这不是重点，总之，他发现意识交换并不是没有代价的，即使是平行宇宙之间同一个人的意识，也有能量上的细微差异，久而久之，各个世界间的能量差异会越来愈大……”

“最终会怎样？”
“他也不知道，”嘉佳耸了耸肩，“没有人知道，但肯定不会是好事，有些世界的意识能量会变大，有些会变小，你没发现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越来越呆滞了吗？我回来之后，发现所有人都在被搞笑节目和五分钟快速读书广播吸引。”

品承环视四周，好像的确如此，但他又想到自己也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工作吸引。“难道边境公司没考虑这种后果吗？”虽然边境公司倒闭了他很开心，但他还是无法相信电子老师竟然是那个英雄。

“他们当然也想到了，成千上万个平行世界的高管们一起装模作样地开了会，但每次还没聊到正题的时候，他们就为谁先发言打起来了。最终还是各个平行宇宙的DSKUDB老师联手趁乱攻击了服务器。”

“他们倒是挺一致。”

“没错。”所有世界线里电子老师的意识都是同步的，嘉佳心想，但她懒得再解释了。

“好吧，好吧……”品承被电子老师的智慧打动，开始思考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将来的孩子配备一个。不过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另一个问题，“所以……你还是当年那个嘉佳吗？”

“你猜猜看？”嘉佳盯着品承，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迟迟说不出话。

“当然是啦，这里有你呀。”

“但其他的世界也有我啊。”

“我想要和我共同经历了那些年的你。”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婚戒上，“然而我还是原来的我，你却不是了。”

品承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埋怨，“对不起……”他也抬起手来看着戒指，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嘉佳看着他有话说不出的样子，笑了笑，说：“没关系，你这样选择很公平。我后来才意识到，当我决定跨过边界线的那一刻，我们大概已经说再见了。当年是我抛下了你，如今很公平。”

“谢谢你能理解。”

“不客气，这五年里我理解了很多。”

嘉佳回想起这五年里DSKUDB老师带她看过的那些平行宇宙，原来她曾经也是个快乐小孩。她透过小时候的眼睛，重新温习真实世界中的种种。“有时候，如果思考终点太久，就会忘记生命真正的乐趣。”这是DSKUDB老师常提醒她的话。

她站起来，轻轻拥抱了品承一下，说：“好了，我该走了，谢谢你的蛋糕。”

“你现在去哪儿？”品承望着嘉佳的背影问道。她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了，一手提着蛋糕，另一只手冲他挥了挥。

“去哪儿呢？”嘉佳自己也不知道，就像小时候在园区里的休息时间一样，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桥边，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其实她明白，她选择回来不只是为了品承，更是为了珍惜自己独一无二的过去。对过去的修修补补并无意义，她需要的是把自己真正地扔进生活中。

只是这个前进了五年的世界太快了，让她觉得有些害怕。暂停的时间打乱了一切，她看着桥下的奔涌而去的江水，突然觉得所有人都好遥远，所有人的时间都没有与她同步。

“不，”她突然想到，“并不是所有人都离我远去。”她深吸一口气，向小时候的居住的园区走去。

果然，DSKUDB老师仍然在她童年生活的园区里，正在自己的电子屏上写着什么东西，他头也没抬，含糊地叫了一句，“菲儿。”

“什么？”，嘉佳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我说欢迎回家，嘉佳。”

“该死，”DSKUDB，KADUN，或者是LAUDB心想，“差点叫错名字，天呐，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多了，还好又少了一份世界的工作量。”同时他继续飞快地写着档案，离嘉佳走近还有4秒钟，足够他完成这份日记：

“2931年11月12日，人类969号，持续运转第32年零1天。由于意外事件，过早接触死亡而造成死亡焦虑，同时产生虚无主义症状，已修复。造成该意外的人类875号已于2906年置换到1029号世界，目前二者均恢复正常意识水平。另外此世界（3952号）意识失衡效应过大，社会集体意识水平已低于阈值，于2927年关闭世界线置换入口。3952号世界将被移出边界线项目，不再继续追踪。”

夕阳透过窗户落在嘉佳身上，她的脸仍然和27岁那年一样，透着一丝天真的神情。她一想到自己和过去达成和解，就觉得自己焕然一新。

“还有DSKUDB老师”，她心想，“还好有DSKUDB老师帮我过好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