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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外》期刊第二期 巨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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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星星也能有人的思维,那我们是不是就找到了神明?”

随着文明的不断进步,人类科技终于达到了一个行星文明所能抵达的巅峰。在这个时代,科学位居于无上的神坛,澎湃的雄心壮志好似能粉碎一切艰难,任何未知都将被剥去神秘的面纱,进而臣服在先进的技术之下。然而与之相对的是,人类对地球的蚕食也终于达到了行星所能承担的极限。顺理成章,联合国于2307年正式公布了五项太空提案。“银河”号正是探索提案之一,给定目标:查明空间一号望远镜所侦测到的未知恒星系以及同区域轨道定位丢失的类地行星群。探查到规律性辐射,怀疑有高智慧文明存在。

二号关闭了跑步机,拿起毛巾简单擦了擦汗。实际上他是有名字的,但具体叫什么,几个字,他早就忘了。在这个宏大的探索计划里,二号就是二号。明天就是飞船启航的日期,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甚至为了探测的万无一失,他还接受手术成为了全球第一例无线脑机接口的改造宇航员。

“舰长。”迎面走来了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二号挺胸立正,打了个军礼。

“叫船长。”男人咧开大嘴嘿嘿一乐,露出了一排烟熏的黄牙。“算了还是叫舰长吧,船长跟海盗似的。”

“烟味真重。”二号抬起手在面前扇了扇,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明天开始可就吸不到烟了。”舰长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那里又摸出了一根烟点上:“等我们回来,地球上还能不能买到这么好的烟都另说喽。”说罢又深深吸了一口,火星卷着烟丝掉落,伴随着他一脸的惬意。

“舰长,”二号犹豫了一下,“真的没问题吗?就这么出发?”

“这能有啥问题。”舰长大手一挥拍在二号肩上,让他闪了个踉跄,“老大开会都说了,咱们现在拿着最先进的技术,上天入地谁都拦不住。就算跟外星人正面对上了,只要对面也是分子原子堆起来的,飞船里那些家伙什就够他们喝一壶。如果打不过,亚光速溜回来就是了。”

“可咱又不是去打仗……”

“这不就是了嘛,本来就是个先遣队而已,技术都到位了,瞟一眼咱就回来。把心放肚子里去,这能有啥问题。”舰长哈哈一笑又是一巴掌,豪放的动作直接把二号拍坐在椅子上。

“那,舰长你觉得,等咱回来后会出名不?”二号双手后撑座椅,突然问了一句,两眼放光。

“哼,出名?那有啥用?要我说啊,回来接几个宣传单,拿点广告费,最好是拍点烟酒的广告,那,嘿嘿……”舰长自顾自地一乐,举起双手好像要在空中把梦想一揽入怀,“而且我在老家埋了一窖酒,等几十年后回来,喝起来那得多痛快!”

“就这点追求啊。”

“那可不。”

发射升空的过程十分顺利,稳定器的存在甚至都没让舱体产生一丝昭告出发的颠簸。二号躺在休眠仓里,呆呆地望着头顶的金属框,脑海中浮想联翩。等这一觉起来,会不会见到外星人呢?外星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碳基生命吗?也有可能是硅基?相比于激动或者恐慌,他心里更多的是茫然。万一科技比我们先进呢?不过ALEX系统计算过,理论上对方不可能掌握绝对领先于地球的科技。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圆环扣上了手腕,伴随着安定剂的注射,二号的想法停留在了这一刻,随即沉入了冷却剂深处,陷入了无梦的黑暗。

飞船在人工智能“夏娃”的操控下悄悄滑行到一旁,机械臂缓缓伸出,箍住了小行星崎岖的表面。嘈杂的议论声从耳机中传来,有人惊恐,有人不解。二号烦躁地咒骂了一句,从舱中跃出,拖着牵引索绕到了小行星的背后。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那是足以颠覆人类文明史和人类科技的景象,那是在任何波段上都令人无法忽视的星系,不,应该说是,生命。

银河号在真空中孤独漂泊了六十三年后,终于进入了这趟旅程终点的光锥。

实际上这才到此次旅程的中途,飞船距离这只生物仍有数光年之遥。但只有在足够遥远的距离才得以一窥它的全貌:它以超出世人理解范畴的状态静静呆在那里,椭圆状的身躯好似一条健硕的蓝鲸,漂浮在虚空中的躯体迟缓却异常轻盈。地壳似的层层结构披在身上,崎岖嶙峋,似在游走般皲裂开合。被引力禁锢坍缩的恒星宛如它所佩戴的闪亮珠宝,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飞船于它而言也要比灰尘还要渺小。破碎的星球在其周身伴行,闪烁着点点星光。不时有光芒在表皮缝隙中绽放,虽说是缝隙却也足以通过一颗月球。摇曳的鳍肢触角划过破碎的小行星带,表皮剥落下的碎屑延伸成了一条细细的尘线,反射着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在数十万公里外静静地湮灭。清晰的身形就好像在眼前一般,可伸手去探却发觉二者之间存在有无尽的渺茫。虽然从任何一点上都看不到生命的表征,但无论是谁,只要看上一眼,就都能感受到一股能够压抑住心灵的磅礴生机,那是来自生物电信号波段上的绝对压制,是顶级掠食者在猎物眼中的不怒自威。没有任何存在能与之相提并论,它是那么的神圣,哪怕是沉睡在上古传说里的神明在它面前都相形见绌。虚空中的一切仿佛都与它无关,让人不禁怀疑它存在的意义。若真的有神能够予以回应,那么答案一定是存在即其意义。

产生规律性辐射的并不是某个星系中的某处文明,而正是这星系本身。这是一只真正达到恒星系规模的,太空生命。

视网膜神经忠实地通过脑机接口传输着这一切,背后的牵引索却急促地将二号拉回了舱室。二号毫不意外,因为就在刚才,耳机中嘈杂的喧闹声已经转为了统一的观点:冬眠五十年,高警戒行驶,继续拉近与“鲸”的距离。

未知生命体,代号“鲸”,于地球历2342年,以当代科技无法理解的奇诡样貌出现,轻松摧毁了人类那想要征服太空的可笑幻想。

五十年后。

“五十年的工夫,‘鲸’自己又移动了大约八光年的距离,要不然我们还不一定能撵上。”男人粗犷嘶哑的声音模糊又空洞,在二号的颅腔内回荡。冬眠令他的意识略显迟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谁在说话。眼中白茫茫一片,应该是视网膜正在努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休息片刻,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却发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30°有余。勉强借助着朦胧的视野,他看到了窗外一望无际的黑色结构。那又是什么?“银河号已经停泊在‘鲸’表皮缝隙的最深处,”舰长斜靠在胶囊仓旁,“重力由于‘鲸’的质量干扰只能修正到这个地步了,试着习惯吧。”

“其他人呢?”麻木感渐渐褪去,但他感觉开合的嘴唇仍像粘了两片橡皮糖。

“这个大家伙的信号波段覆盖太过频繁,夏娃的运算能力受到严重干扰。最终只选择性复苏了任务必需的两人维持功能性运转,其他人还处于冬眠阶段。在这种干扰下强行复苏其他人,会对智能计算带来超额的压力。”舰长舒展着四肢,指了指窗外,“俩人也能干活,更何况你是个改造人。小心一点,没啥问题。”

“我记数据,你去观光。”二号嘟囔着舰长刚刚说的话,慢悠悠地挂好牵引索,“什么嘛,怕就直说。这可是世纪性的伟业,搞不好还能拿个时代奖呢。”

“你放心,‘鲸’对飞船进行的任何操作都没有一点反馈。况且我也要接受你传输的脑机信号,你看到啥我看到啥,不慌。”耳机里传来舰长的声音,仿佛看穿了二号心中的小算盘,“我都怀疑这个大家伙到底是不是活物了。不过话说回来,等回去之后,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咱俩包揽了所有功劳,他们会不会气死啊?”

“也是,如果是活物的话,万一打一下小喷嚏,我们就毛都不剩一根了。”二号拍了拍头盔,确定接口反馈正常,“至于包揽功劳这种事,只能怨他们倒霉咯。他们没价值那是夏娃说的,跟咱又没关系。”

“好了不开玩笑了,调整心态准备第一次出舱。抓紧时间,不会出啥问题,我检查过了,防护都很到位。计划目标:采样,以及尝试调查其具体生命形式。”

二号熟练地装备好各种太空行走的设备,隔着防护窗向舰长竖起大拇指表示一切正常,然后转身踏出了厚重的外层舱门。

看不到。

还是看不到。

在船舱里只是透过窗户简单一瞥,或许还感受不到来自“鲸”的震撼。此刻二号站在舱门外,望着面前无垠而崎岖的大地,就很自然地陷入了呆滞。很难想象,这看不到边界的竟是某种未知生物的表皮,而不是某个过于诡谲被上帝放弃的空间。

“采样,采样……”二号试图将精力集中在任务上,小心翼翼地唤起曾经的训练记忆,滑下辅助索,踏上了这片荒芜的世界:“人工智能语音记录,编号0307。咳咳,嗯,视觉观察,表皮外观粗糙,岩石质感,较为坚硬,灰黑色色调,似乎是沉淀结块的矿石层,推测可能含有经济矿物成分,备份。可见范围内地形起伏较大,有四……五处山脉状隆起,高度不详,嗯……”他用特制的采集锤轻敲了几下,看着锤面上清晰可见的刮痕,“敲不下来……目测莫氏硬度大于7,具有一定韧性,备份。”他继续向前,“发现孔道,直径难以精确测量,目测能够通过飞船,牵引索固定正常……人工智能风险测定低于期望值,我要下去了。”

“注意安全。”舰长的声音就像沉稳的镇定剂一般,令二号的心也稍微踏实了些。

他固定了一段索孔,从不知为何用途的孔洞中坠了下去。“嗯,垂直向下,具有断面,应该是横向撕裂破碎形成。可以看到明显的沉积层,证实了之前怀疑表皮结构为沉积物的理论,下降深度……一百米…五百米…一公里…岩层切削难度上升…继续深入…十公里……路程上几乎没有变化,很单调……”二号甚至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喂喂喂,集中注意力啊!这可是在这个怪物的身体里!”舰长端着咖啡,似乎也不是那么有说服力。

“可是整整十公里啊……除了扫描外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人工记录的内容。”

“继续吧,探到头看看。”

“行吧……”

“十五……”

“二十公里……”

“即将达到牵引绳最大长度…三十公里?……我去…我的天……喂喂,舰长,听得见吗???我……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图像记录图像记录!舰长看得见吧??不对不对,检查脑机信号通路!!”二号就像闯过重重险阻来到魔法翡翠城的桃乐茜,经历完小打小闹的考验后终于见到了更离奇的世界。他开始手忙脚乱地调整着位置,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中匆忙找好了记录角度。本以为“鲸”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惊世骇俗,但眼前的一幕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二号一开始还觉得自己只是看到了一片有史以来最为绚烂的天空,然而他错了,错得很离谱。在这只渺小的蝼蚁面前,光芒像洪水一般将他毫不留情地淹没,吞噬。抗过精神层面的溺亡之后,上帝创世一般的宏景便在眼前徐徐展现。

巨兽的身躯内不断有碎屑剥落,脱离兽体的同时开始泛出光芒。不知多远处的发光体如银心般庄严地旋转,低浓度的辐射令盖格计数器像心跳般踩着节奏闪烁。体壁上的纹路各处都流淌着斑斑光点,仿佛太阳般明亮;一环又一环的脉冲震颤着内壁,向这方世界昭告着“鲸”的磅礴生机。空间内并没有被大量实质性器官组织填充,而是处处弥漫着不知为何物的尘埃介质,互相之间吸引、作用,偶尔闪烁着蓝白色的极光,将脉冲和辐射传递向远方。不时有电子云在辐射的照射下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而后消散于无形。倏忽间有细小的碎屑崩解坍缩,一颗小小的星球就形成了……

视线所及之处,能有多宽广?

答案是,无限。

单是贸然闯入这个世界,二号便已然感觉自己被神摄住了心脏。在“鲸”的体内,没有器官这一概念。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纵横千万里,极目远眺,皆为漫天星河。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已然停滞,四肢的肌肉开始僵硬,意识好像也脱离了身体,在脑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恢宏的视野化作瑰丽的画卷,死死锢住了他的喉咙。四面八方都是无垠的空间,却都又属于“鲸”的掌控,似乎逃向哪里都无济于事。在高强度的心理压力下,二号脑海中突然间开始闪回一些过去的片段,曾经生活过的家乡,修读的校园,训练的基地……他去过的所有地方的总和,可能都不及鲸无意的一块代谢碎屑。这个小小的人类蓦然间觉得,无足轻重的自己就算是死在了这里,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

“……喂……”

嘶啦。

“……喂?”

嘶啦。

“喂???”

耳机里舰长的粗喉咙突然间清晰了起来,当头一声棒喝,在震颤二号耳膜的同时将他从失神的边缘拉了回来。

“发啥愣呢?你的氧气都快用光了!把索孔拔了,赶紧回来!”

“收到。”二号全身一凛,看了一眼袖口上红色的警戒灯,这才意识到低氧过半的蜂鸣警报早已尖叫了多时,宛如死神的呼号。自己不但在太空行走的时候跑了神,居然还对刺耳的警报置若罔闻,这不禁令他冒出一身冷汗。

返回的路程异常艰难,整整三十公里有余的距离在低氧环境下漫长得就像是从地狱走向天堂。等到拆卸固定点的时候他才发觉坚固的矿石层居然韧性十足,似是将金属死死咬住,本就不足的氧气在拆卸工作上又耗费了大半。

“冷静,不要慌,一步步来!”舰长极力搜刮着自己贫瘠的安慰话术,争取缓解二号些许心理压力。

然而此时的他哪里还能听明白耳机里的话语,脑中只剩下了两个念头:拔锁孔,向上爬。不知过去了多久,二号额上已然冷汗直冒,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虚幻,伴随着剧烈的耳鸣,二号手中的绳索一把没抓住,在半空中重影成了两根、四根。强忍住晕眩带来的失重感,艰难拔除最后一枚固定点后,他的身体早已使不上力气。舰长也抓紧时机,立刻卷回牵引绳,将二号绵软的身躯像货物一样拉进了舱门。

“喂!喂!活着没?!”不知什么时候,舰长打开了他的头盔,一张大脸占据了二号整个的视野。猛地倒吸一口气,那一瞬间,二号惊奇地发现空气居然如此清甜。然而下一秒,劫后余生的喜悦便凭空消失。

“吃饭。”舰长不由分说,拖着二号一路走向了餐厅。

沉默。

二号茫然地跟着舰长,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有些不知所措。他数十年的学习内容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知识能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做。把自己领入航空事业的张教授肯定不能,自己的爸妈也不能知道,那个坐在小区门口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刘老头估计也不能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报告应该怎么写?这应该怎么分析?

他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

“你没在现场……”他突然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吃饭。”舰长闷着头,倾斜着端出了两份饭菜。

舰长以前有这么沉默吗?这样子的舰长表现好奇怪,为什么不谈任务先吃饭?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呢?这是在拖延时间吗?好像是。是因为害怕吗?好像不是,舰长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现在的他好像的确丢了一点点东西……

“吃饭……”舰长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像丢了魂儿一样。

啪嚓。

舰长手中传来断裂的脆响,是那支一次性叉子。

没在现场,并不意味着一无所知。然而舰长对于现在已知的这一切,却真的是一无所知。

人类那位于基因深处的深海恐惧、巨物恐惧被“鲸”无情唤醒后,在这个广袤无垠的太空之中无限放大。对未知的恐惧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第一道自保机制,然而此时此刻,在过于巨大的落差面前,这条履有奇效的自保心理防线却成为了压垮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诡异的气氛何处而来?那就是与毕生理解都不相干的未知以及其真真切切存在的可怖。恐惧,是最违背理智的情绪,而这又是被最违背人类意识的个体所唤起。上古传说中的神明与“鲸”相比都如玩笑一般,更遑论是人类那区区一颗行星上演化出的科技树。

“吃饭……吗……”舰长抬头看向二号,目光在颤抖,很明显刻意地转移话题并没能压制住他的无助。就好像在珠穆朗玛峰顶才更能感受到天空的遥远,此刻的他就好像是一名即将溺水的采珠人,在恐惧中多了一丝绝望。那是超越人类的渊博学识之外,无人曾触及过的绝望。

一只自成世界的生命,无需有所动作便足以摧毁人类的一切认知。

舰长揉了揉僵硬的脸部肌肉,想拍散自己的不自信。伴随着刻意的深呼吸,他打算迅速找回自己应该拿出来的气势。

“把大家都叫醒吧,都到这里了,总归是要看一看的。”

在结束了一顿艰难的用餐之后,此时二号和舰长正站在一排冬眠舱前,看着寒霜中沉睡的几张熟悉面庞,心里感觉却如此生疏。是冬眠的副作用吗?二号不知道。但就像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名字,自己姓赵,姓陈,姓李?事到如今,都已经变成了陌生的字眼。

“不参与任务计算,只是启动复苏程序,夏娃应该也会允许。”

进度条平稳地推进向前,随着减压排出氮气,冬眠舱内层也渐渐蒙上了呼吸的白雾。舱盖弹开,几人依次坐起,眼神中的迷惘和呆滞浓得盈满了这方空间。可能是因为冬眠的神经记忆,众人恍惚的情绪让舰长和二号感觉自己也才刚刚清醒,先前经历的只是一场梦,一场漫无边际毫无道理的噩梦。

可是现实是不讲道理的,发生的事情就不会消失。

“我们到了?”先是四号发问。四号很大条,倒也没去问窗外的奇景,反而被复苏后的饥饿感掌控了大脑。“餐厅现在开了吗?哦,飞船餐厅可以直接去是吧?在哪来着?”

三号沉默寡言,手里摩挲着跟他一起冬眠的十字架,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这可是离地球十几光年外的地方,耶稣可够不着你。”四号抬手一拍三号后脑勺,收获了对方一个白眼。

在这种荒唐的气氛下,五号最关心现状:“我们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感觉有人比我醒得早。”他在胳膊上挠出一道道痕迹,也只有他在苏醒后皮肤会干燥发痒。

“对,但也不完全对。”舰长戴上了自己的宽沿帽,清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领导的样子:“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本次旅行的终点站——‘鲸’的身畔。”

“由于‘鲸’区域的环境影响,夏娃的算力下降,所以在参考了全体乘员的数据后只复苏了我和二号进行相关作业。然后在作业途中我们见到了其他人这辈子都没机会窥视的奇观。”二号在舰长描述的同时将自己的脑机接口与投影仪相连,并投射出了那足以颠覆碳基生命世界观的宏景。

“很可惜不能将诸位纳入任务系统参与作业,只能借此方式将成果展现在荧幕上。”舰长习惯性摸了摸胸口,发现没有口袋和手帕后又垂下了手。“不过大家放心,既然已经参与了此次任务,那么我相信最后夏娃一定会非常公正客观地评判诸位的功劳。”

四号撇了撇嘴,看看三号,又瞟一瞟五号,见没人说话,自己也悻悻靠回休眠舱。

“我在夏娃的系统中给诸位预留了十二小时的时间,”舰长抽动着嘴角不太灵活的肌肉,拍了拍手,“休眠舱可不是沙发,活动起来,大家可以抓紧时间自行记录。”

“真的不想办法留几个帮忙吗?”二号趁其他几位成员换上常态衣装的时候悄声询问。

“如果咱们做不了的任务,再加进来几个人也白搭。况且夏娃也说了,我们俩就是最佳人选,最后大头的功劳自然到手。到嘴的肥肉,怎么可能丢掉。”

二号耸耸肩,觉得内心有个小人一直在赞同舰长的话语,可似乎还是不怎么踏实。

十二小时后。

所谓的记录也不过是个敷衍的表示,没有出舱作业权限的几人在这次任务中怎么可能留下痕迹。

“愿耶稣保佑你。”三号把十字架挂在了中控舱的电脑旁,氧化的金属在灯光下泛着斑驳的痕迹。

“总之,祝一切顺利。”四号调整着冬眠舱的数据,五号抻了抻紧身的冬眠衣,更换了新的冬眠活性剂。

淡蓝色的保护液渐渐淹没了三人的脸庞,就像沉入了再也醒不过来的海洋。

第二次太空行走已经是84小时之后的事情了。飞船曾尝试过从孔洞进入“鲸”的机体,却因“鲸”特殊引力范围导致应力结构提早达到极限而被迫终止。牵引索被做了加长处理,新增的氧气储备与强化结构也令二号的太空服变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球状结构。

“三号的求神拜佛估计也不管用,反正就安全第一,任务第二。”舰长瞥了一眼挂在电脑角上的十字架,想了想又摘下来挂在了腰间。

二号通过脑机接口给自己强行注入了冷静的情绪后,依靠着先前打好的钻孔,很轻松地再度抵达体壁内侧。“扫描显示维持体壁结构的基础是引力的作用,无外在支撑结构。”扫描的荧光沿着矿石层传递向无穷远处,直到屏幕上显示出了error。“在体表无法进行扫描,我…需要进一步深入。”二号做了个深呼吸,想擦一下头上的冷汗,却被面罩挡了回去。

舰长断开共享的视野链接,转身调出了数据的统计。十字架冰凉的金属触感本应给人带来心安,但在这种时候却显得异常冰冷。舰长想找到突破点,但屏幕上的数据令他脸色从一开始的聚精会神渐渐转向苍白。

“欢迎使用夏娃AI演算……分析数据中。统计数据。可观测范围内,已扫描监测到

高密度沉积物:75枚,修正……

碎片带:34处

未知能量簇:127处,修正,176处,修正……

脉冲源:168处,修正,342处……

高频电子活动:87次、88次、89次……

正在绘制引力分布图……

正在绘制能级分布图……

正在绘制能量传导通路……”

舰长深吸一口气,向后一仰深陷进了整张椅子里。蜷在不大的圆椅中,被聚合物包裹的他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屏幕上每个递增的数字都令他如坠冰窟,此时这位志向于遨游星辰大海的指挥官才明白,人类对峙在“鲸”面前,不是蜉蝣撼树,而更像是蚂蚁妄想挑战太阳。他望着屏幕,再一次意识到在广袤无际的宇宙面前,人类的骄傲是多么不堪一击。如果不跳出那狭隘的认知圈,不秉承着一无所知的态度去了解这恢弘的个体,他们将永远无法理解这种如神迹一般的生命。

正想着,屏幕上突然出现一行鲜红的警示文字,蜂鸣声突兀地贯穿耳膜,像平地惊雷把他从椅子中炸了出来,让舰长当即变了脸色。

数据对象已失联。

“二号?!听得见吗?!”舰长关闭警报,一边在通讯频道中反复呼喊,一边调出了刚刚的传输回放。在屏幕里,一切都很正常,然而二号却呆立在原地,不言不语,视野范围也一动不动。舰长紧张而惶恐地查看着数据,喧闹的心跳声无法抑制,自顾自地在安静的船舱内回荡,冲撞着脆弱的耳膜。

屏幕上最后一项数据是:侦测到未知频段脉冲,一次。

二号踏在坚实的沉积岩层上,依旧很难相信这是一层大概可以被定义为“皮肤”的东西。向上打好固定结,他感觉自己已然化身成一名顶尖的攀岩运动员,正在最宏伟的奇观山岩上和宇宙亲密相接。身后是无尽的虚空和无垠的巨兽星海,身前则是四面八方都看不到尽头的广袤石壁,这不禁令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部小说。二号努力忍住向后看的冲动,决定只把视线聚焦在不远处的瘤状凸起上。可是望山跑死马,看似不远的距离竟差点耗尽他全身的气力。幸好脑机接口能时刻整自己的情绪状态,否则还真有可能从这里失足坠落。

然而正当他扒住岩块站起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突然似海浪般模糊起来,就好像晶状体泛起了涟漪,在三维空间中吹出了一个肥皂泡。

紧接着,他的耳后回荡起了悠远而沉重的声响。实际上二号感觉这更像是违背常理在和自己的脑神经共鸣所产生的声音,双耳的鼓膜应该没有任何反馈,但脑中的声音愈加清晰,似在低喃,又似在吟唱,如同古神奏鸣的终曲,贯穿整个颅腔。他僵在了原地,一脸震惊。身处在毫无介质的真空当中,为何能出现声音?!猛地转身,朦胧的视野中空无一物。抬头仰望,脉冲的震颤依旧。一切都和刚进来时一样,但二号明白,出问题了。

鲸,怕是活过来了。

但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一缕白色的光芒就轻轻拂过了他的身躯。他猛然间感觉自己化身成一张薄纸,被粗暴地从脑后的手术创口扯出,并甩向无垠的混沌,在浩渺的宇宙尘埃之中起伏,任由磅礴的引力撕扯着自己残缺的意识。下一刻又好似在粒子暴中穿梭,转眼间又在黑洞的视界外徘徊。星河从他胸口透过,辐射照亮了心脏,色彩已然失真,无数次的撕裂与重组,高维与低维的转换将他像弹簧一般拉伸。在那抹明亮的光扫过双眼时,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恍惚之中,他感觉到了一个方向,自己应该要去那里。好像跨过了数亿光年,又好似只经历了一瞬。手?脚?他连上下都早已分不清楚,恶心和眩晕早已伴随着五感一同变得混乱无序,神经似是背离了大脑,时间和空间于此刻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二号感觉自己就像云雾一般虚无缥缈,向着蓦然出现的亮光缓缓飘去。随着光芒的暗淡,耳畔传来了创世神一般空旷而幽深的回响:“恭喜!是个大胖小子!”

就这样,他在莫名其妙间再度出生,长大,和童年好友结识,玩耍,又分离……后来进入学校开始学习,像机器上的零件一样,日复一日。学习历史、社会学,学习科技、航天学……见到各类科研接连取得突破,国家首脑宣布人类科技到达顶峰,人类自信满满出征太空,也见到了社会人口爆炸、熵值的增加、资源的逐步匮乏、星球的日渐式微……层层片段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其中一些片段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多少印象。在朦胧之间,好似有人在一侧引导旁观一般,二号如同复习一样又重走了一回自己那至今为止并不出彩的人生。

宛若黄粱一梦,又在最后一瞬间蓦然惊醒。二号猛地从地上坐起身,眩晕感就像肥皂泡在脑中爆开,让他想吐。强忍住反胃感,低头、看表,他才意识到距离出舱过去了五个小时的时间,可却有一种多经历了数十年的沧桑感。突然,二号顿感喉头一甜,紧接着一股铁锈味涌上了舌尖,是血。

辐射计数器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鲜艳又令人绝望的血红色。

现在可不是吐血的时候,二号心想。事情开始失控,没法确定的细节太多了,得先赶紧回到飞船。鲸已经有所反应,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收集到的信息比命重要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后背一凉打了一个寒颤,似乎周围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仿佛有某种深邃的目光,将他的一切看了个通透。

“谁?!”二号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如临大敌。然而下一秒又反应过来,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呢。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身继续攀爬。

“不对。”二号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里,还有一个“人”。

“鲸。”

低沉的声响再度于耳畔轰鸣,回音叩鸣了心畔,巨量的信息潮水般涌入脑机接口,却又在下一刻鱼贯而出,丝毫没有停留。二号只感觉前额似要炸裂一般,在一瞬间似乎经历了沧海桑田,却又毫无记忆可言。

肉体的衰老并不可怕,只有精神的衰老才最恐怖。

“嘿嘿……”他不自觉地傻笑出声,目光异常呆滞。他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宇宙诞生之景,又有高级文明似气泡般悄然破碎。大梦一场空的疲惫感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二号的精神状态,他就像是被牵走灵魂的躯壳,在接受了大量冗杂而无意义的醍醐灌顶之后又把意识塞回大脑的木偶。仅仅片刻,在他身上发生了太多,但对于这个小小的人儿来说没有一件是他所能理解的。把大脑格式化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就像是被钓起的河鱼,吃着嘴里从未品尝过、不属于自己的饵,还即将丢了命。

然而还未等二号进一步细想,下一刻,周遭的引力方向竟发生了改变,生生把他甩出了孔腔。

与此同时,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一团物质正在悄然凝聚,里面似有光影闪过。若有二号在这里,想必能在里面认出自己和他过去的记忆。

当二号顺着牵引索艰难地返回银河号时,正看到舰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踱步。“你!你你你……还失联,又不长记性!”舰长一脸愤懑,唾沫横飞,咬牙切齿地抬起左手。本想打开舱门向二号脸上招呼,却见二号惊慌躲入了辐射隔离舱,像受惊的野兔蹲靠在舱室一角。

“侦测到一号情绪异常,判断力异常,身体状况未知;侦测到二号放射量严重超标,判断力异常,专注度异常,身体状况未知。请二位保持静止,等待医疗机器人完成检查。”正在这时,夏娃那不带任何感情的智能语音回荡在舱室之间,墙壁上的医疗机器人也随之降落,标示着刚刚并非戏言。舰长诧异,冷静了片刻,沉默了。的确,自己和二号明明是受过特训,万中挑一的航天员,怎会如此失措,频频失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娃,优先检测二号体内辐射量。”

“正在检查……检查完毕。放射值高于正常水平1387%,建议立刻更换隔离服,冷冻休眠。”

舰长想说点什么,但在这种每秒都是应急预案的情况下,一句话都没憋出来。就这样隔着玻璃,舰长看着二号,二号看着舰长,两人相视无言。不知过去多久,二号像噩梦惊醒一样腾地起身,匆匆看了眼窗外,更换上隔离服后又钻了出来,声音带有抑制不住的颤抖:“抱歉舰长,给我点抗辐射药,休眠一会儿再说。事情很多,线索太杂,问题很大。任务终止,活命要紧,做好准备咱得返航。完蛋了,鲸活了。”

二号连珠炮一样的语速让舰长手足无措,然后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继续追问,二号就再次变得恍惚起来,目光在空中游离,嘴中喃喃:“不能说……不能……知………”然后在舰长见了鬼似的神情下,慢悠悠地向出舱口走去。

“疯了吗!”舰长一个前扑把二号摁倒在地,倾斜的重力令两人滚成一团。

“正在生成体检报告……”随着那毫无情感的声音出现,夏娃打断了舰长的思路。屏幕展开,表格上赫然排开了一行又一行繁琐的数据。“数据对照中……肾素过高、甲状腺素过高、内啡肽过高、多巴胺过低…辐射值超标…正在分析原因,请稍等……”片刻时间,智能AI罗列出了十数条可能的因素,而在这一长串表单中,舰长却感觉其中一条尤为显眼。

“特殊地磁场针对性干扰导致生物电紊乱。”

“你是说,‘鲸’通过某种磁场辐射干扰的方式扰乱了我们的心态和判断能力?”二号摁着脑机接口上的输入盘,另一只手掐着太空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心理状态的失常在太空中是致命的……按你的说法来看那应该就是舱壁的铅板和亚状态聚合物隔层阻挡了干扰,也就是说下一步需要在生物电的循环方面做好防护是吗……。”话音未落,他的脑机接口突然一亮:“刚刚夏娃把数据分析结束发过来了,鲸的代谢机制。”二号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你是绝对接受不了这个东西的。”

“比起这个,你身体没事吗?”舰长仍旧是一脸担忧。

“问题不大,情绪抑制模组功率最大化,一会儿休眠就是了,先忙正事。”二号调出了“鲸”体内的视频数据,“这是‘夏娃’刚刚发来的,看到这些结构了吗?处在中心位置,数据显示为高密度沉积物,同时还定时性释放出脉冲,你不觉得这就好像是……”

“……中子星。”舰长眉头紧锁,“我之前看到数据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所以说这玩意儿的肚子里,的确有一个星系??”

“没错。而且它的身体结构也是依靠中子星的高强度引力作用而维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飞船和我们无法深入的原因。再往深处走,”二号端起纸杯,轻轻一捏,“我们就会被那种级别的引力彻底压扁。”

“有道理……但这是它的生理结构,代谢机制能直接判断出来吗?”

“当然不能只根据眼前的内容,”二号在草纸上投影了星象地图,并在其中画出了一条曲折的线路,“咱们可不是只来调查这个大家伙的。你看,它那八光年的移动路程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附近几个初具规模的小型星系的连接折线。和五十年前的星图一对比,我想你应该能想起点什么。”屏幕上,not found的示错字样剧烈闪烁着,几处感叹号占据了半个屏幕的视野。“我早就在怀疑五十年前那几处消失的星体了,现在这又新增了几个‘受害者’,百分之一百就是‘鲸’干的好事。既然是生命,那肯定需要摄入物质能量,而对‘鲸’来说,真要找能吃的东西,大概也只有这些星球了吧。”

“这是……提案里标注的剩余类地行星群……”

“没错……”二号一顿,忍住突然反胃的眩晕感,抬手在星图上又凭空圈出了几处坐标,“这些‘轨道定位丢失’的类地行星,十有八九都进了‘鲸’的肚子。”

舰长注意到了二号的不对劲,对他的状况却欲言又止,转移了话题:“你……嗯,吞食星球……虽然离谱但这体型还真说得过去……可……它是怎么判断的呢?而且,它为什么会针对类地行星呢?”

似乎是因为先前意识上不可名状的冲击给二号的思考带来了影响,此时这位改造人感觉自己的思路异常广阔且清晰。“不只是针对类地行星。因为除了类地行星外,还有其他被吞噬的星体。”二号指着屏幕,“巴特尔红巨星、α-巨行星……夏娃试着分析了它们之间的共同点,你猜怎么着?还真找到了一个。”他把草纸翻过来,在“夏娃”的辅助下于背面写起了一行又一行的数据,“这是通过夏娃的平行算力演算得到的,以‘鲸’体内最大的中子星沉积物本身作为零基准点来看,这些星体的熵值全部都在它之上。也就是说,‘鲸’很可能是通过熵值的高低来进行摄食与否的判断。然后再把数据输入分析线程,屏蔽最少的已知阻碍项,上调未知演化理论,就给咱得出了一个极不靠谱但却很有可能的假设:‘鲸’极有可能是以熵的改变作为它自己的代谢方式。通过引力场的作用,将高度混乱而无序化的星体坍缩并有序化的过程,藉此获得辐射和能量,体内的高密度沉积物应该可以理解为是星体被有序化,低熵化的‘代谢产物’。”

一口气说完推断结论,又写了这么多公式,二号终于没有足够的体力再站在原地,而是双手撑桌,低头闭目。

“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舰长干巴巴笑了两声,“这何止是不靠谱,简直就是违背常理的臆想。牛顿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在屏蔽基础公式库之前,夏娃可是什么都算不出来!基础公式库已经是最少的阻碍项了!难道外面那玩意儿本身还不够违背常理吗?面对未知学术领域的未知现象,我们怎么能被陈旧的认知束缚住?我们不能因为害怕未知,就不去扩展如今已知的边界。”二号一拍桌子,用笔指着门外,略显焦躁,“肯定有个什么原理能解释,但我们现在的文明水平绝对理解不了,连最先进的智能都只能推测个浅表。外太空生命体,有多离谱咱都得考虑到。”

“它就好像是宇宙中的免疫系统、巨噬细胞,在四处吞噬失衡的星球,纠正着宇宙的平衡。”

蓦然间,二号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如坠冰窟。抬头望向舰长,迎来的是同样无力的目光。二人均在对方的眼底深处,看到了聚成一团的绝望。

“糟了。”

“地球。”

恰在此时,情绪抑制模块终于达到了阈值。想来也是,人类的普通技术产物又怎能抵抗最原始的自然恐惧呢?更何况这是来自深空的未知,来自技术之外的压制。

“我感觉自己住在星星上面……”二号的眼神开始涣散,“我想把星星装进兜里……”

“喂,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给我清醒点!”舰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乱了手脚,想让夏娃切入二号的信号系统,却被告知对方“离线”。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恐惊天上人……”

二号的声音慢慢压低,似乎在跟空气中的某位存在低声耳语。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什么都没有呕出来,只有鲜血沿嘴角淌下。求生本能告诉他应该呼吸,但肺脏却自顾自地收缩,把空气尽数排出,维生的氧气就在鼻腔盘旋可怎么也吸不进去。全身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叮蛰,脖颈似火烧一般,神经细胞将痛苦传递向大脑语言中枢,把剩下的想法全部扼杀在了咽喉深处。舰长迅速从墙上摘下辅助氧气面罩扣在了二号脸上,“夏娃”的医疗预警也应时响起:“二号体内放射量已超标,建议立刻冷冻休眠……”

舰长慌了,手足无措地翻找起医疗箱。虽然他心底明明知道,这个时候除非是传说中的仙丹或不死泉在手,凡人根本就无力回天。他的身躯颤抖着,转身却听到了重物拍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不,不不不不不……”舰长扑到了二号的面前,“不,不应该……不应该这样……”他隔着防护罩来回拍打二号的头部,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二号的身躯就像是被抽走木头的稻草人,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让舰长难以呼吸。

“夏娃,启动应急身体检测。”

“正在检测,请耐心等待,冷静应对突发情况。检查完毕,一号无放射性污染,情绪波动超过阈值,激素水平失衡……二号系统离线,机体无生命体征……”

扑通一声,舰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感觉整个世界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耳鸣声不断,许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正在疯了一般地大吼,这位如铁壁般坚强的男人崩溃地哭了出来,泪珠蓄在眼角模糊了视线,下一刻又被人造重力拖过了脸颊。

“你如果是比神更高明的东西,那为什么不……”他望向窗外,却见深邃的宇宙于视野中无尽蔓延,就像是引爆了一枚静音炸弹。舰长感到黑暗如潮水般袭来,在瞬间将他吞没。

这毕竟是“鲸”。“鲸”可不屑于与蝼蚁对话。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虚空中,有沉重鼓点般的节奏包围在四周,他想看,却觉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鼻腔中涌入了铁锈味,是血吗?他不知道。身躯好像在被拉扯着向某个深处坠落,但在失重的太空里,怎么会有这种长久的坠落感呢?

对了,我在太空啊。舰长好像抓住了什么,但下一秒又从手里滑走。无形的手继续撕扯拖拽着他的躯体,舰长甚至感觉到它们在逐渐攀附向上,慢慢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濒死的恐惧感缓缓浮现,缺氧的恐怖令他头疼欲裂。鼓点般的节奏渐渐和心跳对上了拍,意识却在此刻像灌木丛生出无数枝节,覆盖向星辰大海。

舰长突然就相信灵魂的存在了。

不,不止是灵魂。他感觉自己伸手可触碰星辰,这方宇宙似乎遍布自己的感知,意识中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随意。如果愿意的话,他好像真的能把星星装进兜里。但下一秒,这自由舒畅的意识便退潮样涌回躯体,大脑几度不堪重负,喉间也仍喘不过气。

在一瞬间的空灵与无止境的濒死感同时袭来的时候,是军人的意识让他挺了过来。

至少,他当时觉得自己挺了过来。

他看见面前浮现出了一身形玲珑的窈窕淑女,淡蓝色的发梢,星河的眼眸,他认识。这是舰长早些时候给夏娃设计的虚拟形象,但夏娃拒绝了。理由是人工智能应与人做好区分,不得混淆。

可为什么她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面无表情,向他伸出手,似圣母向濒死者赐下慈悲。男人恍惚地伸手去应,却见她翻手为掌,轻轻一推,胸口一股大力袭来,喉咙间的阻塞感直冲天灵,就如神魂归位。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见胸口撞在桌角,夏娃尖锐的警报音于此刻再一次清晰地贯穿耳膜:“探测到引力点作用异常,全体船员请即刻就位,进行规避。规避倒计时,五……”夏娃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间,红色的指示灯光随之灌注了飞船空间的每一处缝隙。就好像是为了特意印证闹剧一样的命运,连灾难都来得如此具有戏剧性。

“四。”

舰长在片刻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唤起在地球上预演过无数次的肌肉记忆,似筋疲力尽的野兽挣扎着爬起,迅速锁死防护门。

“三。”

他转身拖起破麻袋一样的二号滚进胶囊仓,勾上了保险锁。胶囊仓闸门轰然落下,旋转扣紧,舱内迅速形成封闭环境。

“二。”

固定住自己和二号的身体,接下来,就只有祈祷了。

祈祷自己能有足够的福气绝地逢生,祈祷“鲸”不会去在乎他这渺小的蚁虫。

“一。”

通风管道爆发出夺目的火光,灼热的气浪一瞬间席卷了整个舱室,将氧气和空间尽数吞没。失去船舱保护的一瞬间,舰长眼前闪过了无数陌生的画面。

他被“鲸”的生物频段完全覆盖了。

他无法用言语表述任何感知,但时间似乎停止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变得无关紧要。引力领着行星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转,射线在可见光范围外肆意游荡。他感受到了宇宙的心跳,感受到了星系的运转,感受到了在规律有序的三维世界中存在着无序而具有威胁的频段。熟悉的波段令他有回家的错觉,却在超前理解下感到十分可笑。他突然明白了二号当时的喃喃自语,所谓的意识之景不可言,不可说。说出此言就是在否定他们跋涉数十年到这里的意义,这是鲸存在的意义,这是人类以及星系间各种文明不应存在的最终原因。

只在合理规律下运行着一切可计算的结果,这才应是最完美的宇宙。

视野在毁灭的船舱与涅槃的星系间往复,他看到了氧气爆燃的烈火,也见到了超新星诞生的光辉。三号的十字架漂浮在眼前,与更高层视野中坍缩的恒星重叠,衍射的十字星光是那么圣洁美丽而违和。

他想尽情大笑,放肆大哭,想嘲笑人类的无知,想悲哭命运的玩弄。然而消失的氧气立刻剥夺了他发声的权利与最后的生机,就像宇宙不会留给任何文明第二次挣扎的机会一样。

说来有趣,在最后一刻,那神圣的第二意识消弭得一干二净,仅余下了一个凡俗的念头。

“啊,我的酒。”

太空是如此宽广与寂静,宽广得跑过引力却无处可逃,寂静得听不到毁灭来临时的声响。

“规避失败。”

鲸慵懒地调整着外壳的角度,感受着身侧的小虫化作了一团并不绚烂的烟火。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不点,但祂却对这些不时到访的入侵者甚是欢喜。鲸不屑于去理会小虫们的故事,它们的骚扰也无关痛痒,但每次总能带来一些美味的信息。这次也同样如此,在一只小虫身上浏览片刻,鲸仿佛就看到了眼前那蓝色的美味佳肴。在小虫们的啃噬下,它似乎已经资源匮乏、濒临死亡了啊。这么混乱无章的点心,想必一定会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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