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怪物。
我小心翼翼地穿上眼前这个名叫“杜帆帆”的人皮,耐心地把所有褶皱的地方一点点抚平。
很可惜,多余的皮质还是在我的脖子后面隆出了一个小小的凸起。
我捏好精致的五官,缝好脖子后面的收口处,然后用一条淡蓝色的围巾盖住这个不算太明显的凸起。
好了,现在起我是杜帆帆,一个20岁的女学生。
我躲在人皮之下小心地生活,身体里的怪物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生活中的一切都如同一湖相安无事的静水。
直到——
直到一个黄昏,近代史课后的教室里只剩你我。
你突然走近,一把扯下我脖子上的围巾。
“好巧啊!杜帆帆你也是怪物。”
被拆穿的恐惧瞬间吞没了我,我的触手疯狂地从脖子后面的缺口飞出,齐刷刷地冲向你。
你的菌丝也疯狂地从指尖喷出,自卫似地瞬间缠上我的触手。很可惜,它们挡得住我的触须,未料到我在受到惊吓时会喷出墨汁。
我的内脏淋了你一身。
空气一时间寂静无声,我们两个怪物四目相对。
愕然、羞怯、恐慌、以及我破碎了一地的少女自尊心。
我精心装饰的外在被你轻易拆解得土崩瓦解。
“不用害怕。”你的菌丝轻轻抚摸着我仍在颤抖的触手,似是在安慰道,“我们都是怪物。”
我是怪物,需要你多说吗?
我心有余悸地哭着跑开。
殊不知,意外的心动多半是惊骇。
2**)**
你开始频繁地来找我。
一开始是桌肚里突然出现的苹果和巧克力,后来是故意落在我面前的小字条,是放在高处我够不着的课本,是一次次看到住在你的眼睛里的自己。
你执着于给我起各式各样的外号,章鱼小丸子、软体少女、白灼八爪鱼……而我一直叫你蘑菇先生。
我永远都记得那段时光,暧昧无处不在,如同海水味的晚霞和刚刚苏醒的春天。我快忘了自己是个怪物,只会记得自己是眼里装着满满星辰的少女。
在初雪傍晚的树林里,你把我脖子上的围巾一尾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乐呵呵地说,“现在我们是首尾相连的怪物啦!”
说罢,你低头吻了我。
我感到一阵眩晕,一阵强烈的眩晕,好像微电流在不知不觉间同时侵入了每根神经细胞,细胞膜上所有离子通道开始高频率地放电,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灵魂和欲望的纠缠。
我的怪物触手一点点地从颈后的缺口里滑出,一点点地与你的菌丝交织,在热吻中包裹你我。
爱是突如其来,是我的丑态百出和怪形尽相,是化腐朽的本我为神奇的新我。
夜晚,我们人皮褪尽,我的触手像黑色羽翼一样展开,它划过你的唇边,滑过你的牙齿。我听到真菌与触手粘液纠缠荡漾的声音,是天雷勾动地火的怪异融合,你和我,我们都是怪物。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种类的怪物,不在乎你穿着什么样的人皮,我想听你在我耳边轻声道来一个又一个过去的故事,我蜷缩在你的几丁质外壳里,你依靠在我的触须上。
这是你我共享的须臾,也是我们相濡的永恒。
3**)**
我忘了争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次次的猜忌、对峙、权衡、倾倒。
我们像两个愤怒的孩子一样用自认为最恶毒的语言砸向对方。
最后一次争吵,你的菌丝卑微地攀上我的手臂想要示好,我愤怒地将它们硬生生扯断。
白色的飞絮散了一地。
你愤怒地想要转身离去,我的触手仍不受控制地飞向你、伸向你。
它仍想拥抱你、抚摸你,它想告诉你这一切非我我愿非我所想。
我的愤怒敌不过我的怪物仍想挽回你。
我转身拿起菜刀一刀、一刀地剁下了自己的触手,刺骨的疼痛让我眩晕。
扭曲的触手在地上跳动挣扎,最后颤抖地蠕动直至变成一滩烂肉。
是我亲手把白月光拍成砧板上的蚊子血。
你不寒而栗,带着眼泪哗啦啦地掉。
你收回了原本想要伸向我的菌丝,转身跑进了黑暗。
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过了很久,我收到了你的婚礼请柬。
婚礼现场堆满了粉红色的气球,你身着礼服化身骑士般于此奉上面对女王的誓言。
婚礼上的其他所有人,包括你的爱人,他们都不是怪物。
他们是温和镇定的人类,他们不会在情绪激烈的时候喷涌出张牙舞爪的奇怪物质。
真好,你已经融入了他们。
粉红地泡泡随着鼓风机四处飘飞,绵延不绝的荒芜感与抽离感静静地吞噬着我。
再后来,我见到了你刚出生的孩子,浑身粉粉嫩嫩散发着奶香。
你说,你很庆幸她不是怪物。
你说,做人类挺好的,尤其是女孩子,能在一个身体、一个身份里过完稳稳的一生。
言语间,你我的目光交汇,我的触手躲在人皮之下疯狂地颤抖,我看到你的带着孢子的菌种游丝般地在指尖漂浮。
是啊,不用扮演那么多角色,不用躲躲藏藏,不用那么孤注一掷。
4**)**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穿过了很多人皮。
我不记得有多少了,也不记得大多数的身份,因为大部分都乏善可陈。
我只记得其中扮演了几次科研人员,为了弄清楚自己的身体。
经过几十年的研究,我大概知晓,这是一种奇怪的基因融合症,自己是进化不完全的融合物种,每颗细胞都保留着奇怪的基因类群和分化能力。同样地,未分化成熟的神经系统也铸造了正常人人格还未完善时那种更加激烈情绪,神经元一直如同初生孩童时那般丰富,却总是学不会常人所谓的成熟与得体。
我开始记录每个世纪自己扮演过的角色,却发现其实充其量就那么几件事好写——在哪里住下,做了什么工作,有什么愿望……多数人皮之下数十年的轨迹,其实都能用几句话就能贯穿始终了。
我的怪物已经很久没有冒出来了,新的人皮逐渐在我的身上越长越牢,甚至脖子后面的缺口都在慢慢愈合。
我开始习惯了秩序和重复带来的无以复加的安全感。
只是偶尔仍会怀念那个叫做杜帆帆的身份,偶尔会拿出那张人皮放在怀里摩挲,即使我的身体再也穿不进去了。
教学楼边的银杏落了满地,在黄昏中华美无上。再后来,在深秋的清晨,大雾散尽,不止清晨,不止大雾。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好,请问你也是怪物吗?”
我的怪物在身体里颤抖着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