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的古琴往事**(上)**
吕埴 文化学者
作为一位有着极高文化修养和极大古物鉴赏热情的紫禁城主人,乾隆皇帝对当时藏于内府的古琴精心鉴藏,又斫制新的古琴,并撰写大量与古琴有关的御制诗,其爱琴之心,可以想见。毋庸置疑,乾隆皇帝与古琴有着一段不得不说的往事。
[清]佚名《乾隆皇帝朝服像轴》 故宫博物院藏
古琴的鉴藏
2010年12月5日,北宋徽宗御制、清乾隆御铭的“松石间意”琴亮相北京保利秋拍,经过激烈的竞价,最终以1.3664亿元成交,创造了世界古琴拍卖纪录,同时也创造了世界乐器拍卖纪录。此琴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音朗号钟”铜琴、明“月露知音”琴同属乾隆御铭之琴,一经拍得天价,又一次引起了世人对乾隆皇帝古琴鉴藏活动的注意。
[明]“音朗号钟”铜琴 仲尼式 故宫博物院藏
[明]“月露知音”琴上铭款 2014中国保利秋拍
据《内务府造办处各作成做活计清档》(以下简称《活计档》)载,乾隆皇帝曾将父亲雍正鉴藏定级的古琴配匣盛装。这条档案经北京故宫博物院郑珉中先生引用,早已为琴界所知。是故,乾隆皇帝对古琴的鉴藏是建立在其父雍正的基础之上。
雍正四年(1726年),雍正皇帝命人在紫禁城、景山、畅春园等5处搜罗藏琴120张,从中选出“出等”古琴3张和“有等次”古琴18张,共21张,并着做“红漆套箱”“黑退光漆套箱”盛装,此种“套箱”即“琴匣”。直到乾隆六年(1741年)六月二十三日,完成配匣后21张古琴交由太监呈乾隆皇帝御览,《活计档》原文为:
“于乾隆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司库白世秀将出等琴三张配得红漆匣三件,有等次的琴十八张,各配得黑退光漆匣,各随锦囊,俱刻得款,交太监高玉呈进讫。”
事实上,早在乾隆四年(1739年),乾隆皇帝就开始着手对父亲雍正选定的这21张古琴所配琴匣进行制作和修改,《活计档》有载:
“(乾隆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司库刘山久、七品首领萨木哈将做得黑漆琴匣一件、红漆琴二件持进交太监高玉、胡世杰呈览。奉旨:将此一件黑漆琴匣钩搭改做合扇,其余十九件琴匣俱照内廷发出字样刻字,俟得时交过。钦此。
于乾隆五年六月初九日,司库刘山久、催总白世秀来说,太监高玉传旨:要琴匣呈览。钦此。
于本月十一日,司库刘山久、催总白世秀将刻字有款红漆琴匣二件、无款红漆琴匣一件、无款黑漆琴匣十八件持进,交太监高玉呈览。传旨:将无款红漆琴匣另改做黑漆,其无款琴匣十九件俱刻乾隆年制。钦此。”
在着手制作和修改琴匣的同时,乾隆皇帝也开始对内府所藏古琴进行鉴选,《活计档》亦载:
“(乾隆五年)闰六月初八日,司库刘山久、催总白世秀来说,太监高玉交漆琴二十二张,各随锦囊。传旨:将此琴用现刻字漆琴匣配合盛装,如装不得,即行改做,或另做匣盛装,俱可。再添做琴匣二个。钦此。”
旨意中所述“如装不得,即行改作,或另做匣盛装”,可知此次交出的22张琴应该不是在雍正皇帝所选择的21张琴中简单添加1张,而是有所取舍调整,故可能有琴匣与古琴不相匹配的情况出现。此时,琴匣的数量已由21个增加为23个。
次年(1741年)六月十九日,乾隆帝向制作琴匣的造办处油作下旨询问,《活计档》载:
“(乾隆六年)六月十九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高玉传旨:琴匣做到几成?新做琴匣二个亦做到几成?钦此。”
至六月二十三日,自雍正四年开始的古琴配匣工作终于完成,并送御前呈览。此时,乾隆皇帝已将父亲雍正鉴选的21张内府古琴扩充成为23张,并各配随形琴匣,琴匣上带有具体琴名及“大清乾隆辛酉年装”款,即“松石间意”与“音朗号钟”琴匣上所刻年款。
不过,乾隆对这批古琴的鉴藏并没有就此完结。“松石间意”琴龙池上方刻御制诗一首:
“古锦囊韬龙门琴,朱弦久歇霹雳音。
安得伯牙移情手,为余一写山水心。”
诗题为《琴》,为乾隆七年(1742年)岁末诗作。可见,乾隆皇帝将这批古琴装匣后,并未束之高阁,而是时常命人弹奏。
乾隆九年(1744年),他又下令在这批琴匣小头上加刻编号,《活计档》载:
“五月十四日,司库白世秀、副催总达子来说,太监胡世杰交琴匣二十三件。传旨:着照此琴匣大头上字一样刻在琴匣小头上。钦此。
于本月二十八日,司库白世秀、付催总达子将琴匣二十三件刻得字,着催总廖保持进安讫。”
“松石间意”“音朗号钟”二琴琴匣,大小两头均刻编号,可证《活计档》之说。
而到了乾隆十年(1745年),是乾隆皇帝古琴鉴藏的第二个高潮。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明琴“古梅华”,是一张无底的观赏琴,《活计档》载:
“(乾隆十年)六月二十七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交梅花假琴一张,传旨:此琴上着用银库挑来的玉轸足安上,里面有不用的琴上囊并穗子挑一副好的使用。其破坏处着收拾。琴人收拾好,不要去旧意。钦此。
于七月二十八日,司库白世秀将收拾得配得玉轸梅花假琴一张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讫。”
[明]“古梅华”琴 蕉叶式 故宫博物院藏
“梅花假琴”即“古梅华”,修复于乾隆十年。此琴腹内遍刻乾隆及臣工汪由敦、张若霭、董邦达等人的题咏,右上为乾隆皇帝题诗:
“梅花为文桐为身,梅桐琴耶谁主宾?
何人斫此甘蕉形,大珠小珠丁晨星。
空山一鼓风泠泠,洞庭始波归仙軿。
无声凤哕琴有灵,筝琶之音净耳听。”
此诗题为《梅花琴》,为乾隆十年所做。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南宋“清籁”、南宋“海月清辉”、明“峨眉松”三张清宫旧藏的古琴上,都有与“古梅华”琴相类的臣工题咏,视其字迹、刻工、布局等如出一辙,应为同一时期所刻。
[南宋]“清籁”琴 仲尼式 故宫博物院藏
[明]“峨嵋松”琴 仲尼式 故宫博物院藏
正是有了这一年对宫廷藏琴大规模的鉴藏,乾隆皇帝对之前选定23张古琴又有了新的看法,《活计档》载:
“(乾隆十年)七月初七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交各式琴二十四张,内二十一张随匣,三张无匣,铜琴一张,本纸折一件,洋漆匣一件,内盛钥匙二十一件。传旨:着将无匣琴配匣,添月白穗子,有不齐全处粘补收拾;其三号改一号,四号改二号,五号改三号,六号改五号,四号、六号并二十四号俱添做配匣写号;内一张明制改宋制。
于九月二十九日,司库白世秀将做得黑漆琴匣三件,并原交出琴二十四件随匣二十一件,改得字号安穗,交太监胡世杰呈进讫。
(乾隆十年)六月二十八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传旨,造办处库贮锦并文锦内,着查足做琴套二十四件一色锦,送进呈览。钦此。
于八月初二日,司库白世秀将做得月白回头琴穗二十四副,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讫。”
据上可知,乾隆皇帝从之前选定的23张琴中舍去了2张,新增了3张,故21张有匣,3张无匣。此外,再次排定了各琴的次序,重新判断了其中1张的年代,为24张琴配置了统一的穗子和琴套。至此,历经两代皇帝、耗时20年审定的“头等”24张内府古琴终于完成。
古琴的斫制
乾隆皇帝有着一定古琴鉴赏能力,且又崇尚风雅,在位时对宫廷旧藏的古琴悉心鉴藏,那么他有没有下令斫制新的官制古琴呢?答案是肯定的。
翻阅《乾隆御制诗文全集》,有一组诗题为《四琴诗》,诗前有序文如下:
“瀛台补桐书屋所余老桐,因循复枯,惜其材,制为四琴,各锡之名而题以诗。”
因见补桐书屋前老桐枯死,乾隆皇帝怜惜其木材,下令将其制成4张古琴,还亲自命名,并各赋诗一首。4琴分别名为“瀛蓬仙籁”“湘江秋碧”“皋琴鹤唳”和“云海移情”。乾隆帝皇帝对这4张琴非常重视,现存御制诗中有数十首题为《补桐书屋》或言及补桐书屋的诗作,多数提及此4琴。
[清]“湘江秋碧”琴 连珠式 2016年香港苏富比拍卖
《活计档》亦载:
“(乾隆十年)十二月初二日,郎中色勒来说,为乾隆十年十一月十五日汪由敦、张若霭奉旨所制四琴,着庄亲王遴选良工会同造办处悉心斟酌,其金徽、玉轸等件俱仿古样制办,琴腹中写诗之处着汪由敦、张若霭商酌办理,统于制就细胎时呈样请旨。钦此。
于本月初七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庄亲王将做得琴坯四张呈览,口奏:此琴并匠人在造办处成做,臣不时到造办处照看,奉旨:知道了。钦此。
于十二月十五日,司库白世秀、七品首领萨木哈将现做琴四张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琴上龙池不必开,将御题刻在龙池的迎手上,琴名刻在凤沼的迎手上,其字或写或刻,着汪由敦、张若霭酌量贴样呈览,准时罩金漆。再须仿古上等做法,尔等仔细好生庄重成造。钦此。
于本月二十二日,太监胡世杰传旨:要现做活计呈览。钦此。
于本日,司库白世秀将做得四琴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此琴上应镶嵌之岳山、龙尾、轸足等处,交庄亲王旧琴内有嵌玉的将玉拆来嵌用,如无有,在库内查玉成做,库内无玉着买玉做。
于本月二十三日,七品首领萨木哈将庄亲王送来白玉轸足十副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将此玉轸足内选四副用,其余六副造办处收贮。再此琴上应用龙吟(龙龈)、焦尾、成路(承露)、岳山之处做样交南边照样做白玉的送来。钦此。
于十一年正月初八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奉庄亲王谕:现做四琴上岳山、成路(承露)、蛟尾(焦尾)、龙音(龙龈)、下龙音(下龙龈)、托尾、下托尾俱用玉成做,若用木做样交南边,恐其性软抽小,彼处照木样成做未免于琴上不合尺寸。着用冻石或滑石做样送去,其石性纵软,再不至抽小。彼处照样做来方能合式。记此。
于十一年十月二十日,司库白世秀将图拉做得漆琴四张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讫。
(乾隆十一年)二月初一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传旨:现做琴四张,着叫南边漆做。钦此。
于本月初六日,七品首领萨木哈来说,太监胡世杰交按古琴断纹、颜色仿画琴样四张,传旨:着交南边照此画样花纹、颜色一样漆做。钦此。
二月十八日,司库白世秀来说,太监胡世杰传旨:着海望挑选懂得琴的,又懂得漆水的人一名,随琴送往南边看着漆做。
于本年九月初五日,将苏州织造图拉做得送到漆琴四张,随匣、锦套,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进讫。”
上述材料,就是乾隆时期档案中为数不多的与古琴斫制相关的记载。从时间上看,《四琴诗》写作于乾隆十年冬,档案中记这年十二月初七日“琴坯”已经制成,时间、数量都能完全对应,故档案所记应是补桐书屋的4张古琴斫制全过程。
这4张古琴的漆作、部分玉质配件及琴套、琴匣在“南边”的苏州织造完成,是内务府造办处与苏州织造合作的结果。档案里的种种细节,显示出乾隆皇帝对这4张古琴给予了出奇的关注,甚至将此事交由其皇叔庄亲王允禄专门办理。
[清乾隆]白地瑞花仿宋锦琴囊 故宫博物院藏
[清乾隆]黄地棋纹仿宋锦琴囊 故宫博物院藏
[清乾隆]金棕地如意夔龙大天华宋锦琴囊 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十年左右,西北局势未定,西域玉路尚不通畅,宫中玉料储备并不充足,故乾隆皇帝特别指出如无合适玉料即向宫外购买。甚至专门派遣内务府中兼通琴、漆之人前往苏州督办古琴制作。与此同时,乾隆皇帝要求这4张古琴在“断纹、颜色”上仿画样本,力求“仿古”。
令人不解的是,乾隆皇帝下令4琴岳山、承露、龙龈、琴轸等部件“俱用玉成做”,并言明“琴上龙池不必开”,实已暗示此4张琴并不具有实操功能。古琴发音主要依靠腔体内空气的震动,散音、泛音、按音则是通过岳山、龙龈传导入琴体,使用玉石这样致密、坚硬的原料制作的岳山、龙龈,会极大影响声音的传导效果。另外,玉质的承露和琴轸也不利于调弦。而传出琴音的龙池“不必开”,古琴也就无法发声了。
既然不为弹奏,乾隆皇帝为何费心费力斫制古琴呢?从《四琴诗》小序中“惜其材,制为四琴”之说看来,实意是怜惜枯桐而制琴。同样的语意,在《补桐书屋题四琴之作》中亦能读到:
“爱尔特生质,成琴矣足豪。
七条龙在轸,四美友成曹。
非爨休称蔡,有弦何碍陶。
即看题句者,两鬓点霜毛。”
斫琴之目的是在于怜惜良材,是实打实的“因材而斫琴”,非同一般琴人的“为琴而寻材”,乾隆皇帝此举真有本末倒置之嫌。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已是耄耋之年的老皇帝又作了一首诗,题为《补桐书屋》,开篇一句“髫龄至耄岁,过八望九矣”,其后自注“予自雍正元年十三岁即在此读书”,对补桐书屋可谓一往情深。可以说,正是补桐书屋对于乾隆皇帝的特殊意义,才促使他“因材”而斫制了4张古琴,以作为他情感的寄托之物。
令人遗憾的是,乾隆皇帝特意斫制的这4张古琴早已散逸出宫,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