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2亿年前,自贡正处于海陆转换的关键时期,大量的盐卤、岩盐与天然气埋藏于此。2000年前,生活于此的先民偶然发现了2亿前“埋藏”于此的盐卤,然后便开始了对这种稀缺物质孜孜不倦地追求。
他们凿井取卤,从大口径盐井到卓筒井,最终穿越千米岩层,创造了世界钻井的最高成就。
不仅如此,采盐业的发展与繁荣,还促进了城邑的形成,萌芽了中国的资本主义,并最终孕育了自贡这座城市,以及这里根植于盐卤的独特文化。
▲燊海井。摄影/李忠东中国的万里长城被国外人文学家称之为“伟大的墙”,而自贡的遍地盐井被国外学者称为“伟大的井”。
德国当代著名学者沃基尔教授曾经以“中国伟大的井”为题为著名的美国科学杂志——《科学与美国人》撰写过一篇关于自贡盐井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他写道:
一百五十年前在地球上的中国开凿成深达一千米的井来吸取卤水制盐……这口井是积八百年之久的凿井技术——‘冲击式顿钻凿井法’所创造的顶峰,其成就堪称当时世界之冠,要领先欧洲技术四百年,这一凿井技术已成为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继造纸、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四大发明之外的又一大发明。
▲自贡盐场。摄影/孙明经
01 富世井:自贡最早的盐井
位于自贡市富顺县的富世井,被认为是自贡历史上的第一口盐井,标志着自贡井盐业的开端。这口井的发现者是一个叫梅泽的獠族人。据宋代王象之在《舆地纪胜》中记载,梅泽“因猎,见石上有泉,饮之而咸,遂凿石三百尺,盐泉涌出,煎之成盐”。
东汉章帝年间(公元76-88年),人们在梅泽发盐泉地方,今天富顺县城关镇开凿了这口盐井。
▲汉砖的井盐开采图。
到了南北朝时期,富世井在蜀中已闻名遐迩,并因之设立了“富世县”。隋唐时期 “富世盐井”曾创下日产6100多公斤的纪录,一口井的赋税占到蜀内盐井年税总额的两成有余。
唐时,为避李世民之“世”讳,改“富世县”为“富义县”,“富世盐井”更名“富义盐井”。宋代,改为“富顺县”。明朝中叶,随着盐卤资源的枯竭,这口连续生产超过千年的古盐井最终废弃。但因“富世盐井”而起的“富顺县(富世县)”却历经1446年而不变,成为自贡盐业史上及自贡置市史上的传奇。
▲凿井图。
02 卓筒井:井盐开采的一次革命
到了宋代,就算经验丰富的盐工也遇到了麻烦。
当浅层盐卤日渐枯竭,埋藏于更深的三叠系盐卤,当时广泛采用的大口径浅井便已无能为力了。但很快盐工们找到了一种全新的开采方式,就便是卓筒井。
“凿地植竹,为之卓筒井”,这是一种利用当地特有的楠竹吸卤的盐井。
它的原理在今天看来十分简单,即利用古人舂米的杠杆原理,通过足踏带动一个钻头上下运动,从而达到凿井的目的。尽管原理简单,但这在当时已经是具有革命性的一次创新,也是十分先进的凿井方式。
▲卓筒井利用舂米的杠杆原理凿井。
同时代的苏轼曾经对这种新型采卤技术有一段精彩的描述,他在《蜀盐说》中写道“自庆历皇祐以来,蜀始创‘卓筒’。用圜刃凿,如碗大,深者数十丈;以巨竹去节,牝牡相衔为井,以隔横入淡水,则咸泉自上;又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凡筒井皆用机械,利之所在,人无不知。”
精于文字的苏东坡用白描的手法,向我们传递卓筒井诸多信息。首先是肯定了“蜀始创”的四川专利权,其次是对卓筒井技术要点作为说明:圜刃凿井、大竹筒“套管护井”、小竹筒“单向阀门提捞法”;最后他还对这项“专利”实用效果进行了调查“利之所在,人无不知”。
这恐怕是我国最早的“专利证书”。
▲明代用牛车提卤。
卓筒井的出现,克服了传统大口径浅井的局限,人类第一次把触角延伸到地球前所未有的深度。
这种被后来学者称为“冲击式(顿钻)” 的凿井工艺,成为世界钻井技术的先驱,被认为是我国古代继造纸术、指南针、活字印刷术、火药之后的第五大发明,是对世界文明的又一重大贡献。
▲古代小口径钻头。
03 燊海井:伟大的井
四川盆地距今约2亿前的三叠纪雷口坡组和嘉陵江组灰岩中,埋藏着一种颜色偏黑的卤水,当地人称为黑卤。相对于卤淡量少的黄卤,黑卤的含盐量更令盐商们梦寐以求。然而这种黑卤埋藏在比黄卤更深的地层,难以获取。
清乾隆、嘉庆年间,自贡盐场的盐井深度已经达到500-800米,不断涌出的黑色卤水进一步刺激自贡盐场的其他盐商向更深的深度凿进。
终于在道光15年(1835年)坐落于自贡大安寨的燊海井终于凿穿重重岩层,咸度极高的黑色卤水从井口喷涌而出,令在场的所有人兴奋不已。
然而,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井已经深达1001.42米。178年前,“工巧匠智,令人莫测”的自贡人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开凿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口千米深井。
10年之后的1845年,美国人在卡诺地区也创造了美国钻井的最高纪录,而井深仅仅为518米。
▲燊海井。摄影/李忠东
燊海井的开凿,不仅揭开了三叠纪嘉陵江石灰岩地层的秘密,而且带动了区域经济的快速发展。各地盐绅商贾纷至沓来,在其周围凿井设灶,在方圆1.2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便先后钻井198口。一时呈现出“天车”林立,锅灶密布,笕管纵横,云蒸霞蔚的繁华景象。
早在198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博物馆》杂志便对燊海井进行专题报道,并认为19世纪初中国的钻井技术远远领先于西方国家。
如今,这个保存着了百年的制盐古作坊,仍遵循古老的工艺流程,将千米之下的盐卤提汲出来,然后用低压火花圆锅制成食盐,流向千家万户。
这里也就成为自贡最真实的井盐生产地和盐业活化石,完整地再现了清末钻井、采气、制盐的生产场境。
▲30年代的自贡盐场。摄影/孙明经
04 盐卤、天然气综合利用的典范
在四川盆地,天然气往往与盐卤伴生。早期的天然气的发现与利用,皆因盐井而起,皆为煎盐所用。四川是世界上最早利用天然气煮盐的地区。随着盐井钻凿技术的不断,天然气开采技术也不断得以完善。
明中叶,天然气不再仅仅是盐井开发中的发展附属产品,独立的以采天然气为目的火井开始出现,盐气分采,移盐就煎,或移气就煎逐渐形成。
这一时期,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工业化开采的气田——自流井气田得以发现和开采,有力地促进了自贡盐业的发展。与此同时,天然气开采的技术水平也得极大提升,成为我国天然气开采的佼佼者。
19世纪中叶(约1835年),自流井发明了康盆采气,实现了裸眼完井、无阻开采、边钻边采气、边钻井边汲卤,边汲卤边采气的工艺流程。为天然气开发的历史编写了神奇而光彩的一页。
▲井火煮盐图。
05 最后的18座天车
卓筒井的广泛应用给自贡带来了两大变化。向下,我们穿越白垩纪、侏罗纪岩层,将盐井延伸到距今2亿多年前的三叠系雷口坡组和嘉陵江组地层,那里埋藏的优质黑卤,成就了千年盐都。
与此同时,地面上用于提取卤水、淘井、洗井的支架也随着开采深度的加深越架越高,这种由成百上千根质轻,耐腐蚀的杉木捆扎起来的建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天车。这种特殊的建筑曾经如密如森林般群立于自贡的各大盐井,蔚为壮观,成为自贡的象征和标志。
▲大坟堡天车群。摄影/孙明经
据史书记载,自贡在近两千年的盐业生产过程中,遗存有一大批古井、天车。1914年仅自流井就有“水火两井共960眼”,而废井则有11800多眼,所以流传有“自流井盐井(天车)多如麻筛”的说法。
1938年,抗战正酣之时,时任金陵大学教授,后来曾为张艺谋等老师的摄影师孙明经曾经携带一台16毫米特种柯达摄影机和一台120型蔡司依康照相机记录了自贡天车林立,盐井密布,笕管逶迤,灶房热气蒸腾的盛景。
就算是见惯于上海滩繁华高楼的孙先生,也惊讶于自贡天车的高大,这些仅用细杉木、竹条和麻绳捆绑而成的井架天车有的竟比当时上海最高的国际饭店还高。
盐井与天车,一个地下,一个地上,自贡一次次打破凿井最深纪录的同时然而,在岁月的荡涤中,数以万计的天车大多已坍塌、烧毁、拆除。
2009年5月20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有自贡“迎客松”之称、位于内宜高速路旁的源通井天车烧毁。
自贡市境内仅存的19座天车,只剩下18座仍执拗地屹立在天地之间,无比孤独与凄凉。也一次次打破我国木结构建筑的最高纪录。
▲金流井。摄影/缪自平
06 富甲全川,盐济天下
自贡凿井制盐,发端于东汉章帝时期,经魏晋南北朝时渐具规模,唐宋时期已经闻名于世。明清时期进一步发展,到清咸丰同治年间(1851—1874)趋于鼎盛,成为全国井盐的中心, “富甲全川”,闻名遐迩。
盐孕育了自贡,历史上两次“川盐济楚”,为铸造盐都辉煌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
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建都南京,淮盐至湖北的运道阻塞,清廷饬令川盐济楚。此前井灶并不多的自贡,凭精湛的钻凿井技术和丰富的盐卤、天然气,广开新井,十余年间新凿井达百余眼,其中井深达千米以上者屡见不鲜。
到了19世纪70年代,自贡已有井707口,烧盐锅5,590口,年产食盐近20万吨,使自贡井盐业步入鼎盛时期,独执四川井盐业之牛耳,被称为“盐都”,誉作“富庶甲于蜀中”的“川省精华之地”。
▲自贡盐场的历史贡献。
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沿海相继沦陷,海盐受阻。湖南、湖北等省迫需川盐济销,1939年春,国民政府令川盐增产加运,形成历史上第二次川盐济楚。
从1938年起,全盐场开始大量起复卤井,增加盐灶,提高产量,加运盐斤,抗战八年自贡盐产年均24.45万吨。
战前的自贡盐产量在四川盐产总数中的比重已下降至45%,到了1939年即上升到54%,而在1945年就占了全川盐产量的60%。
抗战期间,富荣东西两场担负了川、康、滇、黔、湘、鄂、陕各省,达7000多万人口的食盐需求。自贡盐税占川盐税收80%以上,冯玉祥感叹道“以产盐雄于西南,而贡献于国家与地方者举国惊甚宏伟”。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来,自贡地区开始现代工艺钻井制盐,井盐生产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累计产盐约6413万吨,超过了建国前100年间自贡产盐的总和,占全国井矿盐产量的三分之一,占全省盐产量的三分之二。
▲三十年代自贡车盐水的工人极为苦累,工作时一丝不挂浑身汗湿。摄影/孙明经
07 催生一个城市
查阅我国城市的建置历史,大约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如北京、南京、西安、成都市等均属此列。而另一种则是“因利所以聚人,因人所以成邑”,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和四川自贡便是如此。
自贡的历史就是因盐聚人,因人成邑的历史。
“富世盐井”的发现和开采,聚集了大量盐工,吸引来了众多盐商,也带动了相关产业的发展,最终因利聚人,因人成邑,富顺县的前身——富世县(唐曾改名富义县)因此形成。
南北朝时期,大公井的成功开凿直接催生了公井镇(后改为公井县、贡井镇、贡井分县)。富世县和公井镇是自贡市地域内最早出现的行政建制单位,也是自贡市的雏形。
开凿于明代嘉庆年间的自流井是继富世盐井、大公井之后又一著名古井。
▲盐业的发展,自贡盐场行业分工越来越细密,雇佣劳动普遍化,商业资本活跃,股份制出现,从而催生了资本主义在中国的萌芽。摄影/孙明经
清朝以后,自(流井)贡(井)两盐场,“盐业劳动不下十余万人,牛马亦过数万匹,诚吾国唯一之大工场也。”
不仅如此,“百业均趋,于是应有尽有”,各种“商店与井灶错处,连乡带市,延袤四十里有奇”,一个因盐而兴的城市呼之欲出。
抗战爆发后,出于抗战的需要和二次川盐济楚的需要,以自流井和贡井为基础成立自贡市,历经千余年的发展演进,千年盐都终成今日格局。
▲自贡“因盐置市”的历史,便隐藏在这座城市古老建筑中,上图为西秦会馆。摄影/缪自平
09 有盐有味的独特文化
自贡盐场之所以千年不衰,得益于大量外销。而盐要外销,发达的交通网络便是关键。
所以,以自贡盐场为出发点,一条条充满艰辛与汗水的咸盐古道或穿山越岭,或逆江越滩,蜿蜒向远方,延伸到炊烟飘起的每一个角落。
沿着这些盐道,我们便可一路看到仙滩,黄泥滩,邓关,富顺县城,东街,李家湾,琵琶场,安溪,石灰溪,赵化,大城,怀德,长滩一连串的码头。
而在码头所在地,往往就会有一座古镇,或者会有一座经风雨而形象依稀傲然屹立的城堡。如自贡到泸州不足200公里的水路两侧便有仙市、狮市、邓关、富世、琵琶、安溪、赵化、大城、怀德、长滩等10来座古镇。
▲自贡市王爷庙夜景。摄影/倪文昊(图虫创意)
盐商是当时自贡,甚至全国最赚钱的行业。赚了钱的盐商为“炫耀郡邑,款叙乡情”,纷纷建立 “同乡会馆”。会馆文化将外乡文化与本地文化融合在一起,成为自贡文化中的一道靓色。
最著名的会馆有陕西商人修建的西秦会馆,湖北、湖南、江西的同乡会修建的禹王宫,贵州会馆霁云宫,福建会馆天后宫,广东会馆南华宫等。
两千年“盐卤”的浸染,这里的文化无不沾染盐的味道,是盐在这片土地上独特的结晶。传说、故事、诗歌、习俗,节日和庆典充满了浓浓的盐味;古道、水道、桥梁、街道、商铺、一山、一石的名称无不与盐息息相关;川剧是四川一绝,而自贡的川剧时时折射出盐文化的光彩;盐帮菜不咸不淡,恰到好处地体现盐文化的韵味,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也成就了“吃在四川,味在自贡”的美名。
▲桓侯宫。摄影/缪自平
自贡彩灯已有800多年的历史, 并在盐业开采最为繁盛的明清时期得以定型,最终饮誉古今,赢得了“天下第一灯”的美称。
自贡灯会以气势壮观、规模宏大著称;以构思巧妙、制作精巧取胜;以灯景交融、层次迷离称奇;
每年的春节前后,这里就成了灯的海洋,远方的游客也会驱车前来观灯。自贡彩灯成为自贡继恐龙与井盐之后的又一张名片。
▲自贡灯会,因盐而盛。摄影/李忠东
参考文献: 李忠东,邢立达,邹蓉,《盐井传奇,恐龙故乡》,星球地图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