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国大地上演了 “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群众性科学实验”等多场全民参与的科学技术运动,但鲜有成功案例,得到推广的土法炼钢、土超声波等“突破”更成了历史笑话。在此背景下,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专业人士金祥林(1940-2022)等自主钻研,倒真在痢特灵生产技术上取得了创新性成果,不但去除了有毒原料,提高了产品质量,还将痢特灵的价格降到了原来的三十分之一。这项技术革新还在全国很多药厂得以推广,所生产的产品远销海外。今天恰逢金祥林教授辞世一周年,谨以此文纪念金教授以及这段不容湮没的历史。
访问、整理 | 熊卫民、崔竞文
1950年代至1970年代,在中华大地上开展过多场以提升技术水平为目标的政治运动,包括“技术革新”运动、“技术革命”运动、“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群众性的科学实验运动”等。但是,并没有多少真正成功的案例,得到推广的“革命性”“革新性”技术,如土高炉炼钢、土超声波等,更是往往经不起实践的考验。
然而,由金祥林等人在西南制药厂一厂做出的“痢特灵技术革新一条龙”是少有的特例,不但属真正成功的技术研发项目,还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效益。他们是在什么条件下开展研发工作的?有哪些能力、何种品质促成他们完成相关工作?这项技术是如何传播开来的?对汤卡罗教授的访谈有助于回答这些问题,她既是金祥林教授的科研伙伴,也是与他携手一生的伴侣。这段历史不容湮没。谨以这个访谈来纪念金祥林逝世一周年。
受访人汤卡罗,北京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教授。1939年8月生于上海,1957年考入北京大学化学系,1963年本科毕业后考上研究生,作为骨干成员参与了人工合成结晶牛胰岛素研究,1966年研究生毕业,1968年被分配到位于重庆的西南制药厂一厂工作。1978年底调回北京大学,历任化学系讲师、副教授、教授等职,2002年8月退休。
汤卡罗教授(熊卫民2023年10月27日摄于汤卡罗家)
受访人:汤卡罗
访谈人:熊卫民
整理人:熊卫民、崔竞文
访谈时间:2023年10月27日、10月28日
访谈地点:北京大学燕北园汤卡罗住所
**熊卫民(下面简称熊):**今年重阳节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化学学院给您发的这个“光荣在院50年纪念”奖牌挺大,挺精致的。
**汤卡罗(下面简称汤):**我1957年上北大化学系,迄今已经66年了。只是研究生毕业后我在位于重庆的西南制药一厂工作了十年,1978年底才又重新回到北大工作,所以这次他们给我的是50年的纪念牌。它还有个蛮讲究的盒子。本来我想将其收在盒子里,有个同学说:“你放奖状的柜子里又多了一块牌子。”他启发了我。我就把它也搁在这个玻璃柜中了。
**熊:**柜子里有好多奖章、证书!这个自然科学奖金质奖章是关于人工合成结晶牛胰岛素的吗?
**汤:**不是。人工合成胰岛素的奖章没轮到我们拿。这是我们跟唐有祺先生一起做小分子晶体结构研究得的奖,1987年的,比较早了。还有一些奖是国家教委或教育部颁发的。
**熊:**中间这个最大的奖牌呢?
汤:(笑)从荣誉上讲它是最小。它是金(祥林)老师退休之后,北大给离退休人员授的首届科学研究成果奖,但是之后没第二届了。说实在话,金老师这一辈子确实做了很多很好的工作,但他从来不争名不争利,一直是默默无闻。后来学校让我们报奖,我们也懒得去报。他过世之后,我经常回想他的往事,觉得他真是一个难得的好人。毕业之后,他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在重庆做出来的,叫做“痢特灵技术革新一条龙”。
1
毕业两年后才分配工作
**熊:**我对“技术革新”“技术革命”等运动很感兴趣,发现当时得到宣传、推广的许多所谓“成果”都站不住。金老师还真在工厂做出过技术革新重要成果?请您详细谈谈相关情况。让我们按时间顺序从头谈起吧。你们是哪一年从北大毕业,怎么被分配到重庆去的?
**汤:**我和金老师都生在上海。他1940年出生,1963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化学系物理化学专业,同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北大化学系唐有祺教授的研究生,攻读晶体结构化学。我1939年出生,1957年考入北大化学系,1963年本科毕业,然后考上邢其毅教授的研究生,攻读有机化学。所以我俩在研究生阶段是同学。1966年我们研究生毕业时,由于文化革命爆发,到1968年才分配工作——被一道分配到位于重庆的西南制药一厂任技术员。所以我们工龄从1968年算起。后来我们很生气,说:“我们1966年就毕业了,之后的这两年不算学龄也不算工龄,算什么呢?”一直到温家宝当总理以后,情况才发生改变。温家宝也是研究生,比我们晚两届。他上台以后,我们这批1968年才分配的研究生得了好处:工龄改从毕业的时候算起。
**熊:**你们研究生毕业时进行答辩了吗?
**汤:**不少同学都没有写毕业论文,也没有答辩。我们研究生说是上三年,结果才上两年,我们就被派到门头沟去搞“四清”,因为 “阶级斗争是必修课”。从1965年9月起一直搞到1966年5月,本来这期“四清”要结束了,结果上面让我们再稍微延长一点时间。大家说没带夏天的衣服,就让一个人回来给大家拿衣服。此人给我们带来一个消息:学校有人闹事,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带头写了大字报——那就是攻击陆平、彭珮云和北京市领导的“5﹒25”大字报了。然后,《人民日报》刊登并高度肯定了该大字报,6月1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其播放了出来,文化革命被引爆。6月4日我们就回来搞革命了,所以研究生其实没有念完。
但我还是完成了毕业论文。这是沾了人工合成胰岛素项目的光。派我参加人工合成胰岛素项目时,我们邢先生留了一个心眼。他说:“你作为一个研究生去参加这么一个集体项目,要是没有独立的研究生论文,将来就不好说了。”所以,必须给我一个单独的课题。那时候我们北大化学系有机教研室负责合成胰岛素A链的氨端九肽,大家集体用的是DCC法(碳二亚胺法),邢先生让我用迭氮法单独一个人再做一遍。先合成四肽、五肽,再用迭氮法合成九肽,做出来以后跟他们做的相比较,看是不是完全一样。结果是各项指标完全相同,这等于从另外一个方面证明咱们做出来的九肽是可靠的。而且,我做的九肽的得率比他们做的还要高一些。上次纪念人工合成胰岛素50周年的时候(2015年),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派人来采访,还专门制作了一个关于人工合成结晶牛胰岛素的短片,我拿出来的东西就是我的研究生论文的手稿。我们集体写的论文(包括我做的部分)发表在《化学通报》和《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学报》上,我独自写的这篇毕业论文没有单独发表。学院对此还比较重视,时任化学学院党委书记马玉国跟我说:“是不是放院里保存?”我说:“好啊。在我家里保存,将来不知道到哪去了,院里保存就是永远保存了。”我就将它上交了。以下是我自己留下的照片,包括研究生论文草稿、文献综述和谈人工合成胰岛素(讲座稿)。
图1 汤卡罗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手稿等(汤卡罗提供)
原计划是“四清”回来就进行答辩,结果文化革命一爆发,答辩就没法进行了。所以,我最终还是没能进行答辩。不记得金老师是否完成了论文,肯定的是大家都没能进行论文答辩。
**熊:**学校宣布你们研究生毕业了吗?
**汤:**宣布了。我们俩都是有研究生毕业证书的。记得我们的毕业证书发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文化革命当中发的,前头有林彪的题字,后来这个证书宣布作废,1982年又重新发了一个证书。但是照片是1982年的,老了16岁!
图2 汤卡罗和金祥林的研究生毕业证书(汤卡罗提供)
**熊:**宣布你们毕业了,让你们在学校“搞革命”,给你们发工资吗?
**汤:**1966年没有发,我们还是拿研究生助学金,每月42块。大概过了半年,1967年初,开始给我们开工资:大学毕业生每月46元,我们研究生毕业每月56元。我有账可以查得到。我还要养活我弟弟。当时他在复旦上大学,我每个月寄16块钱给他。我原来42块钱,他拿16,我拿26,一份研究生助学金供两个人上学。42块的助学金我拿了三年多。
**熊:**被分到重庆的工厂去,您和金老师分配得并不算好哦。
**汤:**当时北大化学系有机教研室有四个研究生,去向是北京一个、天津一个、武汉一个、重庆一个。掌权负责工作分配的是“新北大公社”的人,我们不属于这派,当然不会让我们留北京。天津那一位是照顾爱人关系。留给我的选择是要么去武汉,要么去重庆。我和金老师这个时候已经结婚了(1967年5月1日结婚),我们想分到一起,那我就只能选最远的重庆了。金老师是搞结构的,文化革命前唐有祺先生设计的方案是让金老师留校,在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文化革命爆发后,这个方案作废,1968年重新做分配方案时一度把金老师给忘了,后来给他补了一个方案,把他分到成都的抗菌素研究所。金老师说:两人同在四川还分两地?!研究所的条件可能会比工厂的条件要好一点,但他们不要两人。金老师说,“两个人还是在一起好,我做牺牲,跟汤卡罗去工厂。”就这样,我们俩最后被分到位于重庆的西南制药一厂。
图3 金祥林和汤卡罗的结婚照(1967年5月1日摄于颐和园,汤卡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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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破棚子里工作和生活
**熊:**你们是什么时候到重庆的呢?
**汤:**1968年8月16日。我为什么对这个日子印象深刻呢?因为重庆有一个造反派组织叫“815”(另一派叫“反到底”)。他们庆祝组织成立一周年,把重庆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8月16日我们到重庆时,根本就找不到旅馆。没办法了,我们只好跑到重庆大学去。刚好我一个中学同学在重庆大学工作,我们就到他家挤了一晚。
重庆不是山城吗?一层一层地绕上来的。我们厂就在重庆大学下面,再下面是嘉陵江了。西南制药厂一厂,说起来名气挺大,但当时就是山坡下的一排又一排破棚子,连个正经的房子都没有。西南制药厂总共有九个厂,其中一厂、二厂是合成药物厂,我们被分在一厂。
第二天我们就到厂里去报到。那时候厂里还没有党委,负责接待我们的是总支书记唐公允,他说:“我们没要你们来啊!”我们说:“我们也没想来,是国家派来的。我们从北京来这里,坐了两天两夜的硬座,脚都坐肿了。昨天还没地方睡,在同学家里挤了一晚上。跑到这里你又说不要我们。那你把我们退回北京,让我们另外分配吧。”他也不敢做这个主,就给上级主管机构重庆医药公司打电话说:“这里来了两个研究生,我们不要。”公司的人说:“你必须得收!因为北京那边都不收人,只好把人放到三线来,你必须得收。”唐公允只好说“要得要得”,答应了下来。
不退了,那我们住哪里呢?唐公允说:“我们厂里没地方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检验科楼上有一个小房间,你们去看看吧!”结果我们发现检验科通风柜出来一根管子正好对着这个房间。为什么它没人住?那些烧硫酸的烟对着房间排放,放在那里的衣服都会烂掉,根本就没法住人。一直到晚上了,唐公允才说:“你们到招待所去住吧!”然后我们就在招待所住了下来,直到3年之后我们的孩子都快一岁了,才另外安排了住房。
**熊:**那住招待所的费用由谁出?
**汤:**是我们厂里的招待所,不是外面的,它很破,我查了当年的帐,每月从工资扣2元钱(大约相当于一般工人宿舍10平米的房费,没有厨房,没有厕所)。那里的条件有多差呢?房间没有完全隔断,墙只有半截,说话隔壁房间完全能听见,老鼠在墙上跑得很起劲。那时候供应差,买什么都要票。玉米芯打的粉做的面条,一碰就断,我们还舍不得吃,把它挂在房间里的铁丝上。有耗子爬到铁丝上来偷吃,面条就碎了,掉了不少到地上。金老师说这不行,他就在铁丝上通电,耗子被电得“吱吱”乱叫,然后也就不敢来偷了。
我们隔壁房间住的是一些刚从技校分配来的青工。重庆秋天广柑挺多,也很便宜,我们买了一些广柑放在窗台上。结果就有青工从只有半截的隔离墙翻过来,把我们的广柑都偷去了。就在这么差的情况下,金老师搞了痢特灵技术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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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试用新方法生产痢特灵
**汤:**我们进厂后就被分到了车间当技术员(实际上是当工人,接受“再教育”)。金老师被分到了痢特灵车间,我被分到了度米芬车间。度米芬是消毒药,还在生产,痢特灵则停产了。为什么痢特灵停产了呢?因为它需要用氯气和一氧化碳作原料来合成光气作为中间体。装在钢瓶中的纯净的一氧化碳靠进口,正好厂里没有一氧化碳了。在摆龙门阵时,工人们告诉金老师,光气是二次世界大战时用的战争毒气,毒性很大,车间工人是进一批就病倒一批。他们还说:“你不是北大来的研究生吗?你能不能帮我们想想办法,把生产路线改一改,不用光气行不行?”
金老师是学结构化学的,有机合成并不是他的专业方向,但他觉得自己反正也学过化学,还是整天琢磨这个问题。
是一种硝基呋喃类抗生素,可用于治疗细菌和原虫引起的痢疾、肠炎、胃溃疡等胃肠道疾患。它的一种合成原料5-硝基呋喃甲醛可以在市场上买得到,另一种合成原料氨基唑酮需要制药厂来自行合成,而以往的合成路线都要用到光气做原料的。
有一天半夜,金老师把我推醒了说:“我想出一个反应,不用光气,来合成氨基唑酮,你说能不能做?”我说:“天不还没亮?明天再说!”他说:“我睡不着,我就在想这个事。”我说:“理论上看是可以的,但是有没有人做过,明天我去给你查查资料吧。”
西南制药一厂虽然不大,但是资料很全。《化学文摘》(CA)、《美国化学会志》(JACS)等期刊从创刊号起都是齐全的。这跟厂里的总工程师郑寿有关。他是前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员,是位蛮有名的老专家。刚解放时,经军管会批准,他到香港去把一些重要期刊原来缺的那些期全部给买回来了。文化革命爆发后,厂里斗“香港来客”,质问他到香港干嘛去了?说他去搞特务活动,把他给打倒了。我们进厂时,他被安排打扫厕所,每天就拿水管子跟搋子游走于各个厕所之间,根本就不让他干业务。看到这种情形,一些老技术员也不动脑筋了,天天混日子。
作为新来的青年技术员,金老师完全靠自己想出了一条避开光气的新合成路线(关键一步是酯交换反应)。第二天,我就去厂里图书室查文献。后来我发现,文献上有一个类似的反应,但不是用于做氨基唑酮的。我对金老师说:可以试试看。他说:“那我们就试吧。”
反应需要用到电动搅拌器,可车间里没有。怎么办?我们就在乒乓球台上做了一个:把自行车的飞轮卸下来,连上一个马达,用绳子改变旋转的方向,用砖头来控制马达的速度……现在想来,这种电动搅拌器真是一个发明创造。在非常简陋的情况下,我们的创造力被逼了出来。车间里三口瓶还是有的,就这样,我俩加一个工人(名字叫李明星),把实验给做了起来。一共四步反应,中间我们没有做化验,连续做了36个小时,到最后一步时,黄色的痢特灵产生了!我们高兴极了,就在那里跳了起来!
这个实验我们做了好多次,一步一步往下做,每次都能得到痢特灵。而实验条件,也在一次次实验中得到了优化。
**熊:**实验时并没有到外面去买试剂,用的是厂里的原料?
**汤:**厂里有研究室,也有试剂。等到我们弄好实验条件,基本确定痢特灵的生产新路线,“九大”召开了。厂里的工人上街搞庆祝游行,还给金老师戴上一朵大红花,到沙坪坝街上去转了一圈。现在想来,感觉特别好笑。
**熊:**实验工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汤:**大概1969年初吧。我们在兵乒球台做实验,做了三四个月,然后上街庆祝“九大”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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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试和投产
**熊:**从实验室成果到产业化生产,还需要进行中试吧?
**汤:**是的。中试改到车间里做。正好“九大”开了,厂里要写喜报,就叫金老师写。他在家写喜报,车间那边就爆炸了:中试的一个步骤要用反应锅。反应锅很大,被很多卡钳卡住。结果在反应过程中,反应锅的盖子带着那些卡钳飞上了天,一下就蹿了出去!万幸的是没怎么伤人,只有一个工人受到了一点烫伤。
还在写喜报的金老师赶紧跑了过去。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检查温度计。这个反应一定要控制温度,超过多少度肯定要爆炸,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结果他发现温度计没有反映真实情况。那个带套管的温度计应一直插到液体里头,但它却被放在反应锅的口上,根本就没有插进去,所以没能反映实际情况。
为什么会犯这个错误呢?这跟当班的人有关。他是厂里的一个工程师,当班时很不用心。大概他心里有气,对金老师有些妒忌吧。这样的技术成果,他当然希望是由他们这些资深技术人员做出,而不是由刚分到厂里的年轻研究生做出。结果金老师一离开,就发生了爆炸事件。真是讽刺得很!后来当然制定了很多条例,距离爆炸温度很远的时候就要控制温度。
**熊:**反应路线变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正式投产时要重新设计流水线?
**汤:**是的,反应锅等全部都得重新搞。正式投产要到1969年底或1970年初了,用的是全新的生产路线。从中试到投产,有很多的研究工作。金老师全身心投入,非常辛苦。他是主管技术员,本来是白班,但他经常是三班倒,哪个人缺班了他都去顶,结果是几乎每天都要工作16个小时。
金老师这么做了才一两个月,就得了肺炎,高烧到40度。他不得不休息一个礼拜,结果厂里还扣他工资。当时的规定是,工龄满多少年之后,病休才不扣工资。我们刚去,要扣。我当时挺生气的,就到人事处去讲道理。管人事的那个人姓雷,个子特别矮,外号“雷矮子”。我跟他讲:“金祥林为什么会生病你不是不知道吧?全厂都知道!他一天16个钟点干,你们给过他加班费没有?给过他奖金没有?一分钱都没给!最后他累病了,你反过来扣他工资,天理不容啊!”雷矮子说不过我,把抽屉拉出来,里面有个信封,装了十几块钱。金祥林的工资就是他扣的。金祥林请一个礼拜病假,雷矮子扣了他一个礼拜的工资。我说:“钱原来在你手里啊!不是国家扣去了?”他一声不吭,把信封递给了我。
**熊:**您挺厉害啊,把扣掉的钱又给要回来了。
**汤:**金老师这个人从不跟人争。他说:“你别去说,按规章办事,该扣工资就得扣。”我说不讲理啊,这理在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觉得不合理的我就要说。
**熊:**看来你们俩是互补型的。金老师与世无争,您泼辣能干。要不是您,他不知要吃多少亏(笑)。新路线生产的痢特灵质量如何?
汤:质量挺好,不但达到了痢特灵原定的质量标准,而且还将其提高了。正式投产后,他又研究中间体的处理、废气的回收等,又涉及好多步反应,又花了好多年,他都一步一步做了大量的工作,所以叫“痢特灵技术革新一条龙”。痢特灵最早是从香港进口的,6毛钱一片,金老师技术革新以后,变成了2分钱一片。他这个技术革新还在全国推广,各个厂都来学习,后来全国都在用金祥林的路线。而且,中国出口的痢特灵,国际上只认“西南制药厂”出品的。1971年,我和金祥林还写了一篇介绍痢特灵生产新工艺的文章,在上海医工院出版的《医药工业》期刊上发表。当时不允许个人署名,作者只好署成“西南制药一厂”;当时要突出工人、贬低知识分子,还不得不把研究团队说成是“以老工人为主体的三结合技术革新小组”(实际上是我们两口子加一个青年工人)[1]。
我在车间工作一年多以后就调到研究室了,而金老师一直在车间。他为什么身体那么糟糕,去世得那么快?在重庆工作的那十年,劳动时间那么长,没有任何防护,劳保条件那么差,他的身体基本就垮掉了。要知道金老师原来身体是不错的,从小爱打球。在复旦上大学时,他是上海高校棒球队的队员,有“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称号。到北大又参加北大棒球校队,经常参加各种比赛。我至今还保存着他二级运动员的证书。
图4 金祥林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汤卡罗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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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生了巨大效益
**熊:**价格从6毛钱降到2分钱,创造的经济效益很大啊!
**汤:**是的,不是一点点效益,而是很大的效益。痢特灵对我非常有效。离开重庆几十年了,我还保留了一小瓶,哪天肚子不舒服,吃一片就够了。这个药非常稳定。人家问我保质期,我说是长期,好几十年不坏。昨天我肚子有点不舒服,吃一片就好了。现在外面的药店还有卖的,就写呋喃唑酮片。
**熊:**它算是小分子化学药?
**汤:**对。现在看来,有些老药还是很管用的。只是现在的医生,拉肚子多给你开复方黄连素,或者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药,而不怎么开呋喃唑酮片了。
**熊:**你们把这个药的成本降到两分钱一片,药店卖起来大概不赚钱了。
**汤:**是的,把价格降到原来的三十分之一,实在是了不起的成果。所以,金老师去世后,我把痢特灵成果写到了他的讣告中。我父亲去世,把遗体捐献了出来,家里还搞“七不”:不留遗体、不开追悼会、不挂遗像、不请吃豆腐饭、不戴黑纱、不戴白花、不烧纸……金老师去世,我也是这么办理的,就是遗体没捐献——女儿不同意。我父亲捐献遗体时,我女儿就反对。她说:“外公这辈子挨整挨得够呛了,让他安息吧。”但我父亲在去世前10年就办好了手续,坚决要求捐献遗体,我们也就遵从了他的心愿。金老师去世,我本来也想照例办理,哪怕就捐献一点器官,譬如眼角膜也行,可我女儿坚决反对。我弟妹是医生,她也说,80岁以上的人,器官捐了也没用了,只能供人家医学院做解剖。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金老师这次走得太突然,从感染新冠到去世不到两个礼拜。突然放开,药都没有,所以……哎,不谈了!我们就在北京海淀区凤凰岭的西山公墓做了墓,安放了金老师的骨灰。让在国外的后代记住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的根在中国。让他们以后经常回来看看。
本文受科普中国·星空计划项目扶持
出品:中国科协科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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