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羊”一股胳肢窝味儿，怎么还有人想吃它？

夜间十一点，车辆低沉的哼哼声打破了四川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夏夜的寂静。车开到山脚下临河的一大片平缓草地边停住了，我从车窗钻出半个身体，向草丛深处搜索着刚才闪烁着的一对光点。

灯光所及，那对飘忽的光点现出了原形：一只中华鬣（liè）羚（Capricornis milneedwardsii），停下了嚼草的动作，抬起头来。既没有继续大嚼，也没有逃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令它迷惑的光源，一动不动。

精怪一样出现在灯光前的“黑羊”。图片：Capt.Z

当时看来，那只被微光照亮的黑山羊高大健壮，脸颊却瘦削得很，似乎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其实这怪异的感觉只是打光的问题，正常状态下的中华鬣羚潇洒飘逸，据《黄山志》记载：“天马，常飞腾天都莲花诸峰……银鬃金毛，四足皆捧以祥云，须臾跃过数十峰”。“天马”即指鬣羚，可能是因为鬣羚能够攀山越岩，像在云中飞腾吧。

莫西干发型的“山羊”

刚说到四川北部岷山山系的唐家河，这边又提到黄山，说明了中华鬣羚在我国分布极为广泛，华东、华中、华南和西南各地的山区均能见到它们的踪迹。中华鬣羚的脸长长瘦瘦，短角锋利，向后弯曲，常被误认为山羊，却比山羊要大，体重在50~100千克之间。清代擅画花鸟的蒋廷锡曾有一副《山羊图》，用笔工细，结构真实，画的却是如假包换的中华鬣羚。

《山羊图》虽张冠李戴，却真实刻画了中华鬣羚的特征：黑色为主的外观，四肢下部和臀部是棕红色，脖子上的白色鬃毛轻轻披落。这鬃毛雌雄均有，类似马鬃，是鬣羚名字的由来和最明显的特征。有的鬣羚鬃毛极长，会披下来盖住脖子的一侧，乍一看去像是脖子白了一截。此外，鬣羚耳长大似驴；蹄分瓣而窄似牛，依据以上四个特点，浙西、皖南地区有时称鬣羚为“四不像”（另一种四不像是麋鹿）。

中华鬣羚拥有白色的“莫西干”鬃毛。图片：花蚀

除中华鬣羚外，中国的鬣羚还有赤鬣羚、喜马拉雅鬣羚、台湾鬣羚三种，分别分布在喜山南麓、滇西-缅甸、台湾。除此之外，鬣羚属还有日本鬣羚和苏门答腊鬣羚两种。

鬣羚属内的亲戚们长相比较相似，喜马拉雅鬣羚鬣毛颜色深，腿部的红色毛发延伸到臀；赤鬣羚通体棕红色；台湾鬣羚鬃毛相对不那么明显；日本鬣羚周身杂有很多银白色毛，“围脖”一圈和脸近乎纯白。实际的辨认操作中，鬣羚的毛色特点常受季节、年龄、脏污的影响而变得模糊，最好的辨识方法还是依照产地。

泰国Khao Yai国家公园的印支鬣羚（C. maritimus）。图片：tontantravel

不是山羊，也不是苏门羚

这六种鬣羚就是鬣羚属的全部成员，鬣羚属的属名是Capricornis，来自拉丁语词山羊Capricornus。熟悉星座（或者天文）的朋友对这个词儿可能会有印象，它也是摩羯座Capricorn的词根。希腊神话中，羊身的牧神潘（Πάν）美妙的笛声引来了风暴妖魔堤丰（Τυφωευς），潘神欲化身成鱼跳入尼罗河中逃走，慌乱之中，变身不完全，弄成了鱼羊混合的模样，宙斯便将这形象变成了星座。这个半羊半鱼的星座来到东方后，因与印度神话中鱼形神兽的摩伽罗相仿，印度版黄道十二宫里该星座的位置就由摩伽罗“担任”，而玄奘法师将摩伽罗译为摩竭。今天我们能看到多种版本的“摩羯座”，词源便在这里。

绕了一大圈，原来摩羯座和鬣羚最大的关系也就是拉丁语的名字，因为希腊神话摩羯座指的是山羊，而欧洲也没有任何一种鬣羚的分布。

黄山野生动物园的中华鬣羚。图片：小盖仙少爷

过去，亚洲大陆上数种鬣羚被认为是同一种，苏门答腊鬣羚是最早被“认证”的指名亚种，后来的证据将原来的同一种“苏门羚”逐一细分，但不少地方上的林业系统没有更新过分类信息，于是常能见到偷猎/救助/目击“苏门羚”的新闻，而它们都是中华鬣羚。

比如14年，有新闻报道华东某县闹市区里闯进一只“苏门羚”，引得众人围观，甚至有人意图分而食之，幸被巡逻的铁路民警发现制止，救助了下来。当时我观看新闻图片，发觉那一只鬣羚有受伤的迹象，但当地林业还是选择尽快放生，看来颇不合理，实则有无能为力的苦衷。林业人员解释：“它性情刚烈，触碰一下便激烈反抗，实施进一步救治困难重重，也无法等到养好伤再放归大自然。”

黄山野生动物园的中华鬣羚。图片：花蚀

中华鬣羚的应激性强，“脾气”极大，救助/捕捉后很容易惊惧死亡，全国上下的动物园都不能见到中华鬣羚，唯独安徽休宁的黄山野生动物园（又叫皖南国家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有个例外，他们圈养了一头状态良好的雄性中华鬣羚，不过这也得益于这只鬣羚被救助时年龄还小，充分适应了园内生活。

黄山野生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救助中华鬣羚。图片：小盖仙少爷

顺带提一句，这个“小”动物园本身也只是正科级单位，却充分利用园区环境，养好了一大批如小麂（jǐ）、黑麂、藏酋猴黄山亚种、白鹇（xián）、扬子鳄等本土野生动物，如果想看华东地区野生动物的野生状态，该园很值得一去。皖南国家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是一个很特别的动物园，救助和展出了许多本土野生动物。图片：小盖仙少爷

日历娘：黄山野生动物园曾救助过多头中华鬣羚，有两头无法回归野外，因此在动物园展出。第一头于2000年接受救助，2018年因年迈去世，估计年龄已有二十五六岁，第二头于2016年接受救助，当时还未成年，最近搬进了大笼舍。这些信息是小盖仙少爷提供的，谢谢（比心）。

害羞的韭菜味隐士

中华鬣羚的脾气虽急，但同时也是羞怯隐秘、敏锐机警的动物，它们通常独居而且拥有固定的领域，对领域里的变化非常敏感。据野外工作经历丰富的朋友说，如果鬣羚发现自己常走的路上有泥土翻动的痕迹，便会用前蹄将其反复踏平；如果是其它的变动，比如新安置的红外相机，就会引起鬣羚久久注视。

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没好意思盯着偶遇的鬣羚看太久，更没敢下车，怕它接下来几天会放弃山间这块难得的平坦草地。鬣羚适应攀岩生活，但也不是非得一直飞檐走壁，也常会下到草地水边。鬣羚活动范围的跨度都很大，从200米的低地雨林到4500米的高山针叶林都能生存。

黄山野生动物园的中华鬣羚。图片：花蚀

尽管分布广泛，中华鬣羚仍受到盗猎、误捕误伤和环境破碎化的威胁，这也大致上本土所有大型哺乳动物面临的共同风险。今天，中华鬣羚属于《中国物种红色名录》中的易危级（VU），并列入《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二级。

看着眼前模糊的鬣羚，我想起武汉大学已故的唐兆子老师讲起过几十年前为制标本狩猎鬣羚的经历。那是在神农架，他们隔着山涧射落了对面山崖上的鬣羚，再赶到山脚捡取尸体时，一股浓重、类似葱、韭和胳肢窝混合的味道飘了过来，那味道甚至在制标本的过程中都经久不散。许多野生兽类具有气味腺体，再加上常年无法洗去的皮肤代谢物，野生动物的气味总是不太好，在鬣羚的原生环境中，也大概只有华南虎和豹才吃得下去口。

黄山野生动物园的中华鬣羚，这是较老的一只，已逝世，对于中华鬣羚而言是高寿。图片：小盖仙少爷

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够顶着刺鼻气味吃下这些野兽。不过我与这只鬣羚隔得甚远，能感受到的只有它健硕野性的气质。

我拍上了记录照，匆匆关掉了手电。几秒后，躯体掠过草地的窸窸窣窣声隔着黑夜传开，重新适应了黑暗的鬣羚再度开始了夜间的活动，慢慢挪向我看不见的方向。我们发车离开，去寻找夜间可能下山的羚牛、野猪去了。第二、三天，我们在高耸的山间岩壁上又看到好几次鬣羚，它们行在上面如履平地健步如飞，我想这里说不定有那夜偶遇的那一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