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与古琴皆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收录的世界“非遗”,也是中国率先进入世界“非遗”行列的传统艺术。虽然二者产生的时间不同,古琴的历史比昆曲悠久得多,但自明清以降,倒是像一对“同命鸟”,作为中国雅文化的象征,同兴同衰,同喜同悲,直至二十一世纪,经“非遗”之认证,恰似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虽然繁华不再,但又骤然增添了一番新光景。
说起“昆曲中的古琴”,首要的是《红楼梦》。在这部呈现了清代中期社会生活的小说里,谈及戏曲之处甚多,尤以昆弋为主。“戏中戏”的手法亦频频使用。若说唱戏时提到古琴的场合,却只有一处,来自见多识广的老祖宗史太君。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里,史太君先说清唱,不用大乐队,用箫或提琴伴奏,就很雅致。又说起昆曲与琴,其语甚是精妙。暂引如下: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
史太君抑或曹雪芹当日的见闻,过了两三百年,依然熠熠有辉。因为,虽然杂剧传奇里,尤其是才子佳人剧里,写古琴几乎是“家常便饭”,但至今犹在昆曲舞台上爨演的,还是有这么三出折子戏。思来想去,我也仅能给史太君的戏目再加上一出《琵琶记·赏荷》。
一才子佳人弹“琴”说爱在才子佳人剧里,传情的工具之一,就是琴。最典型的就是王实甫《北西厢》的《听琴》和高濂《玉簪记》的《琴挑》,都是男女谈情说爱之际,用琴声沟通、表达心意。这种方式,追溯起来,来自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就是因为偷听了司马相如弹琴。有一部传奇《琴心记》述其事,只是如今不在舞台上演出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以琴传情的故事,成就了无数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的佳话,也成了以琴传情的谱系源头,张君瑞与崔莺莺、潘必正与陈妙常……甚至贾宝玉与林黛玉,都只是这条谱系在文学天空的偶然现身。
剧中弹琴有三种模式:一种是才子听佳人弹琴;另一种是佳人听才子弹琴;三是合二为一,才子弹一曲,佳人弹一曲,互相对弹。
《西厢记》的变迁就有前两种模式的变化。《西厢记》故事的源头是唐代元稹写的《会真记》或《莺莺传》,故事的开始差不多,但是结局不一样。我们现在熟知的《西厢记》结尾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莺莺与张生成其好事。但是唐代元稹写张生遇到莺莺只是一场艳遇。张生去赶考,如“游仙窟”,在路上经历了这么多,最后的态度就像司马相如的《美人赋》,把莺莺抛弃了。关于张生和莺莺何以如此,是一桩公案,涉及唐代的制度与文化,我们暂且不说。只是说在元稹的《莺莺传》里,写到张生要求莺莺弹琴,但是莺莺不肯弹,最后分离的时候,莺莺才弹了一曲,由于心绪太乱,亦不成声。这里,琴也成为两人爱情故事的一个情节,从不肯弹琴到弹不成声,是莺莺的心境变化。
元代的诸宫调《西厢记》,王实甫的《北西厢》杂剧,再到明代改编的《南西厢》,弹琴的人变成了张生,红娘出谋划策,张生通过弹琴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使莺莺大为感动,他们的情感之路由此通关。
王实甫的《北西厢》在舞台上很少演出,所幸的是,北京的北方昆曲剧院因为地域与传统的关系,对舞台上演《北西厢》一直在努力,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马西厢”,到二十一世纪的大都版《西厢记》,都按照王实甫的《北西厢》来改编和敷演,因此总会有《听琴》一折形诸舞台。且听,在张生弹的曲子里,有《凤求凰》,从曲名也可知其意,这即是当年司马相如弹给卓文君听的曲子,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魂灵回荡在这个良夜(中秋月圆之夜)。
我们再来看《玉簪记》的《琴挑》。《玉簪记》是明末高濂的作品,说的是书生潘必正和尼姑陈妙常的爱情故事。潘必正到姑姑当住持的女贞观读书,结果爱上了观中的尼姑陈妙常,通过听琴、问病、偷诗,最后成其好事。但是被姑姑发现了,立逼他去应试,于是就有了《秋江》这一折名戏。在潘陈的情感四部曲里,“听琴”是互探心意之始,也是关键一步,很有妙趣,两人互弹琴曲,互通心曲。琴与情之间的微妙关系,其实也很直白。这一段《琴挑》渊源有自,就是元杂剧《竹坞听琴》。也是一位书生到郊外的一座小庙,听到一个尼姑弹琴,寻声而往,结果成其好事。当然里面也少不得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也弹了《凤求凰》。看来司马相如真是古代青年男女的爱情导师!
二新弦与旧弦—你思念的到底是哪种弦以前的琴用丝弦,容易断,不像如今常用的钢弦。弹琴时心绪不宁,断弦率很高,所以《空城计》里司马懿通过听诸葛亮弹琴来判断对方虚实。断弦之后需续弦,还有新弦与旧弦之分,弦又有了婚姻的寓意。于是,昆曲里有一出《琵琶记·赏荷》便在此寓意上做足了文章。
《琵琶记》的故事流传较广,主角是蔡伯喈。蔡伯喈即是琴史上大大有名的蔡邕,“焦尾”和“断弦”的典故都和他有关。不过在《琵琶记》里,蔡伯喈却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书生,尽管被粉饰成了“全忠全孝”。故事说的是蔡伯喈在家乡娶了一位夫人叫赵五娘,娶亲之后去赶考,中了状元,被牛丞相招婿,于是就出现了一个类似于陈世美的故事。蔡伯喈和牛丞相的女儿结婚以后,住在相府里,闷闷不乐,因为他想念原配妻子。这时有一出戏叫《琵琶记·赏荷》,里面出现了弹琴的场景。蔡伯喈和牛小姐对话,要请教一曲,先弹了一个我们在《玉簪记》中听到的曲子,是无妻之曲。接着弹《风入松》,弹着弹着弹错了,弹成了《思归引》,表达他想回家的心情。蔡伯喈将神思恍惚归咎于琴,说他惯弹旧弦,弹不惯新弦,为什么会这样呢?只因有了这新弦故而撇了旧弦。在这个故事里,蔡伯喈被迫娶了牛小姐,跟原配妻子赵五娘分别,就用了旧弦和新弦的典故。在舞台上,蔡伯喈闷闷弹琴,屡屡弹错,自然心有所指,观众也都与蔡伯喈“共情”,共享同一个秘密,只有这位牛小姐不明就里,并不知夫君心系“旧弦”,而她本人就是总也弹不好的“新弦”。
大约因为是琴史上的闻人,蔡邕在《续琵琶》里继续出场。《续琵琶》据说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作品,故而红学家以此来作为《红楼梦》作者确是曹雪芹的证据之一。《续琵琶》之剧名,看似接着《琵琶记》写下去,从蔡邕写到了蔡文姬,最后落脚于文姬归汉,蔡文姬弹唱自己创作的《胡笳十八拍》,惊天地泣鬼神,谓为名曲。《续琵琶》其实很久没有在舞台上演过了,但是多年前,曹雪芹学会会长胡德平整理了《续琵琶》,又推动用昆曲来演,所以先后出现了两版《续琵琶》,前一版是串折版,选了一些《续琵琶》里的折子,连缀成篇。后一版是大戏版,将原著重新整合成本戏。两版之优劣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倒是剧中蔡文姬演奏的《胡笳十八拍》值得一说。
昆曲乐队里通常没有古琴,演员精通古琴的也是少数,因此在戏中若出现古琴、碰到演奏琴曲的场景,如前面说的《听琴》与《琴挑》,往往用古筝或箫来伴奏了事,演员亦虚作弹琴姿态。琴曲《胡笳十八拍》失传已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经过琴家陈长林等人合作,打谱挖掘了这首大型琴曲,当时曾举办演奏会,从此重又流行于世。串折版《续琵琶》里专门安排了弹唱《胡笳十八拍》一场戏,涂玲慧是琴曲的发掘者之一,又是精于诗词吟唱的傅雪漪先生的徒弟,在舞台上扮演蔡文姬弹唱选曲,甚是难得。
时序流转,昆曲与古琴结伴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近年来,二者结合的昆曲剧目也频频出现。譬如,白先勇制作的新版《玉簪记》,提出“琴曲书画”的昆曲新美学,将昆曲与古琴深度融合,因剧中有《琴挑》一出的缘故,不仅借来唐琴“九霄环佩”,由李祥霆替潘必正与陈妙常弹奏琴曲,还将古琴演奏作为幕间的主题音乐。因为这一实践,白先勇提出了昆曲舞台是流动的中国传统文化博物馆之说。再者,戴晓莲的古琴音乐会《静听琴说》也开始利用《琴挑》和《空城计》,演绎曲中意境,或扮成剧中角色亲自弹奏古琴。石小梅的新编《春江花月夜·乘月》一出在北大上演,张若虚携琴出场,琴与情融于月下,构成一段神鬼皆歌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