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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的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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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陈芳。”

“在。”

“到你了。”

“好。”

我深呼吸两次,开门进去。

这是这个月见的第几个投资人?记不清了。

“空气取水器?”

“是的。我们的空气取水器跟德国、以色列、法国的原理都有所区别,目前在世界上属于……”

“这东西跟人工智能有没有什么关系?就是AI。哦,或者有共享概念也行。这是我们这个季度重点关注的风口。”

“呃……没有。但我们的空气取水器已经完成专利申请,原型机也通过了不同区域实地测试,已经能实现沙漠、草原、海平面等不同温湿度和工况的取水作业,也就是说……”

“对不起。3分钟到了。”

我连失落的时间都来不及有,忙钻进大厦洗手间,开始换装。连洗手间也用了奢侈的防晒透明幕墙,俯瞰本城金融区的一众高楼,对面的深色玻璃反射着夕阳的金光。我飞快地把唯一这套专门见投资人穿的套装剥下来,小心封进防水包装袋,叠进包里,换好制服,匆匆往外走去。经过占满墙面的大镜子时,我顺道整理了一下仪容。

“咦?陈芳?”

一张精致的巴掌脸,写满意外,浓密的长睫毛,丰润的红唇,白皙的手指捧着粉饼盒,正挑眉看我。是本科同学,白富美颜青,据说家里托人,去了设计院还是业主单位的,想来的确也该是在这些高楼中的某一幢吧。镜中,我驮着个大背包,穿着卖场不太合身的制服,素着一张脸,头发简单扎成导购员标准发髻,更显狼狈。

“哦,过来办点事,同事还在楼下等。回头聊啊。”我逃也似的继续往外走。

“哎——那个,下个月同学聚会,你去的吧?通知你没有?胡淳好像得奖了哦,哈哈。”

我心里一阵刺痛:“嗯,通知了的,到时候看时间。去了找你。”

夕阳的余晖里,我匆匆背着包,木然往卖场走去,请假出来并不容易。我耳中回响着昨晚妹妹安慰的话:“没事的,姐姐,你现在只是人生暂时的低谷,只会向上走的,因为不可能更糟了。”但愿如此吧,哈。

一辆装满建筑材料的卡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扬我一身沙土。

今天是发饷日。卖场晚上客人寥寥,我尽力维持着主管要求的“专业”微笑,耐心向珍稀的潜客解释:“不会,这款净水器采用的是最先进的美国RO反渗透膜,您担心的细菌是无法通过的,可以放心饮用。”孔径约为0.0001微米,虽然浓缩的进料液中含有的微生物会因新陈代谢,在膜表面产生絮状粘液,从而造成膜的侵蚀。我在心中默默补充。

等巴望的工资到手,虽只是微信上几个不起眼的数字,但我的心情仍然好了起来,又想起那天傅教授的话,不禁莞尔:“虽然你们现在都用什么信转来转去的,但像我这种老年人,还是习惯老办法,实在。”

教授是不会用微信的,他同样不会撒谎。那天在书店的咖啡桌上,傅教授把信封推给师姐,留恋地轻轻在信封上拍了拍:

“这是最后一笔,专项经费了。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自己,去找社会投资人了。好在样品阶段已经完成,空气取水的理论,和概念已经实现。剩下的,就是你们作进一步的,改进和量产应用了。”每说几个字,他都会俯下白发的头颅,喘息片刻,但仍挺身坐在椅上,维持着平时硬朗的形象。

教授不会撒谎。师姐扶他起身出门,送他上车,后来才告诉我:“没有什么专项经费。没申请下来,都是教授自己的积蓄。”

工资分成四份,一份转给爸妈妹妹,一份给师姐抵点房租,一份吃饭,还有一份,可以寄给扎哈拉。

那小姑娘啊,说起来,自从去了达市,她还从来没主动找我要过什么呢。

其实在那辆飞驰的日本皮卡上,我不是没犹豫过。朋友云洁也只是交换教师,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啊,我们能养得活吗?

好在有芬。高大的荷兰人主动提出,可以向他们NGO申请一笔特别资助,虽然扎哈拉不在收留所居住,但学费和日常开支就算是有着落了。就这样,她和伊瑞乌像移栽的小树一样,在云洁那套小小的公寓里扎下根,开始了崭新的生活,一间小卧室归了她,伊瑞乌睡客厅。

芬和我仍然保持着断续的联系,后来牙医穆图阿带着小姑娘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去过收留所,还好没找到人,只得悻悻而归。

据云洁说,扎哈拉成天比她还忙,每天五点起,趁云洁还在睡,先蹭她电脑上网,接着溜出去帮院子里好心的邻居卖东西,有时是牛奶,有时是土豆,挣点零钱,再去学校上课。放了学不是学英语,就是两个孩子泡在客厅里嘀嘀咕咕。伊瑞乌加入了一个兴趣小组,受老师启发,准备仿照南非的河马水辊,对传统水桶进行改良,扎哈拉帮着在纸上画桶,画了一个又一个,然后借她手机拍给芬瞧,每天总要鼓捣到夜里九十点钟,非得她熄灯才肯睡觉。周末扎哈拉则去大象孤儿院做义工,帮忙给多半因为象牙失去父母的小象孤儿们洗澡喂食。

还有好玩的:她给扎哈拉买了罐曲奇饼干,小姑娘舍不得吃,每天只肯吃一块,好容易吃完了,还把饼干筒留下,郑而重之地在筒身上贴了张纸条,上书一行大字:“乞力马扎罗”。但凡出去卖牛奶土豆挣来的那些五颜六色的钞票和硬币,她都分成两半,一半主动交给云洁,一半通通塞进饼干筒里去,很快已积了一堆。

等我拖着脚步回到公司兼家的宿舍,师姐还没回来。她比我可忙得多了,毕竟要撑起我们两个人的生活,还要让项目运转下去,在这座B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边刷牙、边打开电脑,每天晚上,至少这两三个小时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网络电台照常播放着英文听力音频,电脑上的推送弹出消息:“风力发电涡轮机,可提取淡水,40万英镑一部。”

好家伙!这么贵!想想郑老师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或者应该叫他“郑老板”更合适?“我们公司投资来做,一开始就是得卖到几十万美金的价格!你们所谓的那些目标群体根本就买不起!那都是些什么人啊,大西北农村的垦荒者、非洲草原的游牧民,哈?拜托!我是投资,又不是做慈善。除非后期大规模量产或定制,把成本大幅降低。你们俩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和宝贵的机会成本!时间就是金钱,懂不懂?这么直白的道理,上到博士了,怎么还要我来教?”

郑老板的商业常识比我、甚至比师姐都要发达得多。所以他的公司才这么风生水起,一年的项目能排上十几个,其中大半有专项经费支持;所以他才会招揽我和师姐带专利过去,为他的项目组效力,开出的条件令人几乎无法拒绝;所以师姐拒绝了他。

师姐说,时间除了是金钱、是机会成本,还可以是点别的什么。

而我站在师姐这边。

这时,手机上弹出条云洁的微信,英文,一看就是扎哈拉蹭她手机发的。

“芳姐姐,我又想到一个办法,但他们都说不可能,只有伊瑞乌站在我这边。所以我要问问你。”

“什么办法?”

“当然是保护雪山的办法。你知道的,我的梦想。”

“嗯,你想做艾尔莎。”

那是我从达累斯萨拉姆出发回国之前那天晚上。我请收留他们俩的朋友云洁和两个孩子一起吃了顿饭,地点是芬推荐的一家价格实惠、却可以眺望无敌海景的海边餐厅。如坦桑石般深蓝纯净的夜空中,南半球满天灿烂的群星汇成辽阔的星河,直垂落到海中,我捡起树下的一朵蓝花楹,插在小姑娘蓬起的黑发里,对她说:“我们那里有种说法,天上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孩子,扎哈拉,你想做哪一颗呢?”而她却只是看着大海与星空的交界处发愣。那是她短暂的人生中第一次看见海。

过了良久,她才回答:“我想做让乞力马扎罗有雪的那颗。我想做艾尔莎。”

这句回答当时让我心中一暖。我当然一直记得,怎么会忘记?

“我上网查了,全世界的雪山冰川都在融化,到处都一样,加拿大、瑞士、南极,还有你们中国。”

“是吗?你已经是专家了。”

我知道,玉龙雪山的冰川也正在融化,因为我的家离那儿并不远。我关掉英语音频,起身倒了杯水。

“可是瑞士的雪山已经好多了,因为它们盖上了被子。”

那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罗纳冰川,所谓被子便是绝热毯——弗利兹·兰多特公司的“冰雪保护者”,上层聚酯反射紫外线,下层聚丙烯隔热。小规模试验成功,覆盖区域的冰川融化减少了80%。

“所以他们都说,这不可能,我就不服气,给他们看了盖被子的雪山,他们又改口说,我们的雪山不可能。”

“亲爱的,恐怕他们说的是对的。”每平方英里1200万美元,对坦桑政府来说,不如在山顶直接铺层钱算了。

我仿佛看见那双黝黑的眼睛快要流下眼泪的表情:“别气馁,扎哈拉,肯定有办法。”我在电脑上飞快地搜索着,“还记得马塔伊博士吗?”

小姑娘蔫蔫地回复了一个字:“是。”

“你看,她是专家,最懂种树了,所以关于种树的事,你问她准没错。同样的,关于冰川,世界上也有几个人最懂了,比如说,汤普逊博士。”

我发过去一个链接:汤普逊教授,极地研究中心,美国俄亥俄大学。研究冰川最著名的西方学者之一,泰勒环境成就奖得主。

“找找看,他有没有邮箱。”

“好!”扎哈拉似乎又恢复了活力,“我还在重新学英语,原先的语法不太对。可以先用斯瓦希里语写封信给他。”

我一口水险些喷到手机上:“不行,亲爱的,这次用英语写吧,他看不懂的。”

“为什么?他不也是博士吗?”

六一儿童节快到时,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新衣服?还是手机?说起来,除了那个粗制滥造的水晶球,我还什么也没送过她呢。

屏幕背后,扎哈拉脱口而出:“雪!你要能送我一场雪该多好啊,姐姐。”

我只觉满头黑线,不由语塞。我真不是山神鲁瓦啊……

“伊瑞乌都跟我说了,你那架机器既然能从空气里收集水蒸气,再变成水,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让水变回水蒸气。水蒸气会变雨,我们再搞个沙冰机什么的,把雨放进去变成雪,不就行了?雪山不就保住了?”

嗯,我还记得山上倒立的伊瑞乌滑稽的模样。其实局部的人工降雪并没什么稀奇,滑雪场早就在用了,不外乎气泵,空气压缩机,晶核,雾化水。

问题是,这解决不了问题。

“求你了,姐姐。就一场行吗?别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心软了。可这是要我六月飞雪呢……气温也不允许啊。

那句鸡汤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一个人全心想要一件东西,全宇宙都会给他让路。

儿童节那天,同乡的师兄正好回老家接女儿,我可以蹭车,看看爸妈,然后去趟玉龙。

“张姐,”我小心翼翼凑到正在查单的主管旁边,“今年的儿童节碰巧连着周末啊。”

“嗯,说事儿。”张姐神色不耐。

我咽了口唾沫:“所以我想请两天假,回老家看看。您看行吗?”

张姐没放下计算器,只抬了抬眼皮,乜斜了我一眼:“儿童节?你当妈了?”

“没,”我忙赔笑,“哪能呢?连男朋友还没有呢。我是想看看我妈……”

“那你过什么儿童节?过双十一还差不多!去去去,少给我添乱啊,一边儿去,干活儿去!”

我悻悻走开,过了会儿,组长却将我一拉,进了楼梯间:“傻啊你,找她请什么假?你悄悄的啊!我这儿给你顶两天,回来你再顶我,算换休不就完了?赶紧回去。”

我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到老家楼门口,却又踌躇起来,就站在树下给妈妈打电话。这便是所谓的近乡情怯么?

“喂,阿芳?阿芳啊,是你吗?”我哽着嗓子,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在那边吃得好不好?回来妈包汤圆给你吃啊。”我湿了眼眶,嗯一声,就要伸手到包里拿楼门钥匙。

“阿芳啊,也不怪你爸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找个正经工作,成天这么辛苦,图个什么?林阿姨那个儿子啊,是又老实,又肯做事。你嫁给他,安安稳稳一辈子,多好!你回来我就带你去见见啊!爸妈都是为你好。回来吧,孩子,家才是女人一辈子的港湾啊!”

我停下脚步,透过树叶,翘首望向五楼窗户里一豆昏黄灯光,想象着妈妈额头的皱纹,粗糙的双手,婆娑的泪眼,泪如雨下。

电话早断了。“对不起,妈妈,我不愿意。再见吧。”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我站了很久,很久,然后转身离开。

我裹着厚衣服,站在山腰,俯瞰久别经年的幼时山川。虽然搬进城里很多年,但隔着千里万里,我的根似乎仍是在这里。

为了省运费,我没再往上走。我和帮忙从县城拉装备过来的小伙一起卸了车,开始着手准备。太阳能加湿装置启动后,我把手机交给小伙,请他帮忙拍些照片视频,自己则专心读几个粗糙仪表上跳跃的数字。达到预设值后,我开启了发电机,好在拿淘宝货跟以前剩的边角材料攒的简易造雪机功率够小。

鼓风机朝天吹起乱雪,落在我掌心时,我面朝手机,比出最俗的剪刀手。

“扎哈拉,儿童节快乐!”

发电机燃料很快便耗尽,老牛拉车似的,呜呜咽咽地停了下来。我只好关掉机器。

碎雪飘零,在地上覆了稀稀疏疏的一层,像骨头汤上漂浮的泡沫。

然后开始非常缓慢地一点点融化,在山脊上留下东一团西一团的水渍。坚持不了多久的。如我意料的一样。

看见了吧?什么用也没有。

我挥舞着双臂,对手机大喊:“冰雪王国只是个童话——艾尔莎也是!该长大了,孩子!”

我在心里又默默对自己重复了一遍:“该长大了,陈芳。”

我是不是该把心里这个孩子埋在雪山上?

赶紧回去上班!

太阳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与投资人和店长的战斗仍得继续。虽然投资人依旧如云中黄雀般难以捕捉,虽然导购算不上一份体面的工作,甚至都不算正式工作,但我可以借此果腹,又不耽误给师姐帮忙,还能保留少量自由时间,再说我卖的是净水器啊,怎么也还算跟专业沾点边吧?

店长说了,要是再过个两年,连这么份临时的工作她也不会给我——因为我太老了。30岁是条危险的分界。但愿我们的项目可以成功,公司可以生存下来。否则,我很可能就只好放弃,遵从爸爸的想法,挤进哪所学校,了此残生,或是使出浑身解数,混进哪个施工单位,每隔三五年,就搬到一座不同的山里去了。

日复一日的奔波里,我几乎遗忘了扎哈拉。上次把视频发给她之后,她消停了一阵,可如今发来的消息仍有不少跟雪山有关。

这孩子可真倔啊!怎么就是不信邪呢?而且就为这个,她犹豫半天,竟还是反驳了我一次,从我们相识以来,这可是头一回:

“姐姐,你说的那不叫长大……我觉得,那叫放弃。”

好吧,那就让她继续做梦好了。

“汤普逊博士回信说,除非先遏制全球变暖的趋势,否则我们山上的富特文格勒冰川(好像是这么拼的吧?)就会率先消失。他说,很抱歉,但我们无能为力,祈祷上帝吧,孩子。出于礼貌,我没跟他说起我们山神鲁瓦的事。”

意料之中。

“我跟伊瑞乌说,可以很多人一起推雪球,把雪从山脚运到山顶上去。就像加拿大的弗林教授设想的那样,北极的冰太少了,我们就制造30万平方公里的巨大冰块,拖到格陵兰岛上去(那座岛好远啊),还可以改变洋流。不过他觉得这是个馊主意。”

“亲爱的,山脚下也没有雪啊,还有,你知道30万平方公里有多大……”

我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毕竟跟遥远的冰川和孩子的执念相比,生活的压力才更实实在在,让我每天喘不过气。但师姐每天比我更早出门、更晚回家,承包了更多的投资人,托各种关系寻找合适的客户,还要抽空跟各种工厂讨价还价,千方百计压低成本。她都没放弃,我又怎能背叛?

郑老板划出了一条新底线:如果我们死守空气取水器不放,也可以。再开发个什么别的产品,双线突进,互为补充,用盈利产品作为支撑,或许我们还能给自己留条生路。当然了,能盈利的新品得由他投资,他必须掌握完全的控制权。

这办法师姐从前倒也考虑过,问题是,我俩自己哪儿来钱再开发新品呢?如果不跟他合作,这就是句废话。

现在这样煎熬,算是等死;自己砸钱搞新品研发,无异于找死。也没钱可砸。

还有,新品从概念到成型需要时间,等开发出来,我们早饿死了。

再说,又哪儿来那么多靠谱的新品概念呢?

即便只听师姐转述,我也能想象出郑老板眼镜背后射出的两道寒光。

难道除了放弃,只剩投降一条路可走?

我坐在飘窗上,天上看不见星星,脚下唯有点点灯光。心有不甘,却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觉昏昏欲睡。手机一震,是云洁发来的一段视频。屏幕上先出现了一头小象,然后是扎哈拉,正戴着橡胶手套,手执水管和长柄毛刷,哼着歌给小象洗澡。小象能听懂似的,也随着她咿咿呀呀,长鼻高高举起。

我嘴角微弯,看了好几遍,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终于蜷缩在飘窗上睡着了。

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隐秘的小湖,湖中一群野象在快活地洗澡,将柔软的长鼻探入湖中,吸饱了水,再举出水面,喷向空中低垂的乌云,化作一团团氤氲的水雾。如此循环往复。

循环,循环。

我猛地睁开眼。天色微明。

循环!循环!

加之短时间内急剧升高局部湿度? 喷洒雪晶使云层降温?压缩空气让水雾化?

假设,我能实现持续的可循环过程呢?

然后卖给那些滑雪场。

接下来的几天,我囤了一箱泡面,在类似梦游的状态中度过,回家的两三个小时更是都用来画图纸、测算模拟数据、找相关厂家询价、在网上收集信息。好像又回到了跟师姐每天一人一个西瓜、一袋饼干,关在宿舍寝室里,废寝忘食弄出第一张空气取水器设计图那时候。

晚上,我就继续坐在狭窄仅能容身的飘窗上,脑子里满是亚利桑那大学的德施在北极造冰的资料,万家灯火在我脚下漂浮:要覆盖北极10%的面积,需要装配数以百万计的风力泵,每秒喷水7.5千克,一年才能造出1米的海冰。北冰洋的面积大约是1000万平方公里,要使风力泵覆盖10%的面积,需要大约1000万个风力泵;如果要覆盖整个北极,就得要1亿个。为了拯救整个北极而建立拥有1亿个风力泵的舰队,所需要的钢铁比美国一整年生产的量还要多。

幸运的是,我的目标不是北极,需要的气泵要比这少得多。而且,我也不需要什么舰队。

等我终于完成设计图,在纸上写下寥寥数语——“每小时预计120立方米,利用空气和地表下温差作为循环动力。简易版本。”这才抬起头,窗外已透出晨曦。

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第一缕玫瑰色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让我想起刚到乞力马扎罗的那天,在浓绿的草原上守候的第一个日出。环球同此凉热。

可是问题来了。

我没钱。别说把这个简易的初级版鼓捣出来的钱了,连飞过去那张机票的钱也没有。这可不是边角料就能凑合做成的东西。

把这个好消息和坏消息告诉云洁之后——没忍心告诉扎哈拉——我大病了一场。不知是由于每天没日没夜的劳作,还是明明有了设计图、却没有经费支撑的郁闷。

高烧不退的夜晚,我恍惚踏上了从没攀登过的乞力马扎罗峰顶,牵着扎哈拉,在深深的积雪中奔跑向前,银灰色的雪云密布在我们头顶,如巨龙盘空,高大的半边莲如松树般巍然矗立,在我们脸上投下雪云一样的暗影。

当我躺在病床上,从遥远的坦桑传回消息:芬替我在更遥远的荷兰发起了一次网络众筹,筹得的钱居然远远超出了我跟云洁提过的那个数字。我还以为自己是烧糊涂了呢。不过,据师姐事后笑话我说,我当时蹭地一下就坐起来了,比输液还管用。真是见钱眼开啊。

师姐把手机举在我眼前,屏幕上出现了几张熟悉的脸,紧紧挨在一起。

“你好!好些了吗?”这句居然是中文,大大小小三张不同颜色的脸,都一口轻微的云南腔。

芬简单复述了一遍经过,又道:“别光谢我,你还得谢谢扎哈拉。”

“我攒的这些钱都给你。”扎哈拉双手宝贝似的捧着个饼干筒,举到小脸旁边。

我看看她,乐了:“哦,对啊,这儿还有位小投资人呢。”

芬也乐了:“哈哈,不是不是,是她早帮你把潜在的主顾都找好了。”

什么意思?本就头晕的我更懵了。

“记得那家瑞士公司吗?弗利兹·兰多特,做隔热毯的。她现在上网写信可熟练了,前些天联系了他们公司,请他们一定赞助你,对方昨天回了信,说可以过来看看。”

兰多特公司?

“嗯,我给他们写了封信,布勒先生就同意了。我做得对吗?”她隔着屏幕,有点没把握地看我。

“当……当然了,没问题,亲爱的。”我视线一片模糊。

沙漠中的小花真的长大了。

当我再次站在那片既陌生又熟悉的蓝天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飞跑过来,风扬起扎哈拉干干净净的旧裙子,长高了不少的伊瑞乌穿着合脚的鞋,高大的芬一件整齐的亚麻衬衫,揽着单身多年的云洁玲珑的肩,正是南半球的蓝花楹满开之时,高低错落的花树如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海洋,他们俩笑嘻嘻站在花海里,手挽手望向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落下了眼泪。

我想,多年以后,当我老去,我仍会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乞力马扎罗。为了避开扎哈拉的家人,我们选择了较长的路线。旅途漫长而疲惫,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当草原上悠闲漫步的长颈鹿变成一个个小黑点,当雪峰上高达好几米的半边莲真真切切地绽开在我眼前,当我纸上黑白的线条落入现实,一切只觉恍如梦境。云层低得触手可及似的,聚集在我们头顶,像一群沉睡的灰色巨龙,等待着我轻轻点上一根手指,将它们从久远的沉梦中唤醒。

我们的队伍缓缓逶迤着,在巨大的雪峰山脊上移动,回首望去,山体大面积裸露着灰色的泥石,与峰顶逐渐接近的白色积雪形成了鲜明的分割线。

女人们也来了。很多很多的女人们。她们跟随着我们的脚步,有些正是芬的收留所帮助过的那些女孩,如今已长大成人。

不过很可惜,这段愉快的登山之旅,芬却没能跟我们同行:他正在天上呢——没办法,钱来之不易,我们得尽量省着点花,而只有他会开飞机。

每个女人背后都拖着一个个硕大的水桶,脚步轻松——这是芬帮两个孩子完成的杰作。

水桶上加装了活动滚轴,容积也扩大了三倍,密封好后,轻轻一拖,水桶就可以在地面上滚动。伊瑞乌的妈妈在摩西第一个用上了这种新桶。以前汲水回家的路,她们可能得两个小时走走停停,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耗在取水上,现在却只要半小时就可以轻松完成。

虽然我跟芬说过,主要依靠的是现成的地下水,根本无需长途运输,我也携带了足够的高分子材料,可以将少数辅助用水带上山顶,但她们仍然坚持要来,我也就只好由她们去了。

许许多多水桶撞击着地面,在群峰间发出雷鸣般的声音,犹如有节奏的鼓点。她们边走边唱着歌,歌声在雪峰上回荡,各色鲜艳的衣裙衬着背后浅灰色的山脊和头顶银灰色的天空。

而我即将从这巨龙蟠踞的天上盗取雪种。

到达预先计划的降雪点,我们安营扎寨,分发了简单的三明治午饭。然后我在云洁、扎哈拉和伊瑞乌的帮助下,指挥着众人分组开始准备。

各子系统就位后,我站在崖边,俯瞰着壮丽云山,随便啃了两口三明治,深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给芬打了个电话:

“一切就绪,起飞吧。”

“收到。”

当芬驾驶着那架我只在好莱坞大片里见过的老掉牙的螺旋桨飞机,从我们头顶低低掠过时,我仿佛又听到了天上传来他的一声:“哟嗬——”,悠长不绝,如同在飞驰的皮卡里,他对着星空和荒野发出的那声畅快的怒吼。

随着第一阵晶体和水雾喷入空中,寒冷的气流扰动,零星雪花开始从空中落下,星星点点,如细小的柳絮。

领头送水的那个女人紧张地望着空中,掸掸裙子上的细雪,口中念念有词:“下啊,快下啊,别停宝贝。”

一开始,我还担心温度过高,或者气泵不够给力,雪下一点点就停,那可就达不到目标了,比上回1.0版本的失败实验好不了多少,而我对单次可持续循环时间设定的最低预期值是:至少维持一周。

好在并没有。时间一点点流逝,雪却越来越多,越下越大,直到纷纷扬扬,弥漫了整个天空。

我心里蹦出语文书上的一句:“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其承宇。”云洁散开长发,在我身边跳起了家乡云南的舞蹈。伊瑞乌仰起小脸,张开双臂,变成了雪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扎哈拉流泪。就连她遭遇库普拉的那天,从坎比村带走她的那个晚上,也没见她哭过,她似乎永远是那张巧克力色的笑脸,什么烦心事也没有的模样。而现在她正流着眼泪,边跳边唱,那是种我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据她说,那是献给山神鲁瓦的歌。

所有人中始终镇静自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兰多特公司的布勒。他微笑着把我唤到一旁,远离喧哗的人群:

“听说你还研发了一种空气取水器?”

我还沉浸在激动中,颤声答道:“是的。”

“你的目标市场是?”

不知不觉间,我语音竟已哽咽:“中国大西北的垦荒者……非洲草原上的游牧民……”

布勒沉默片刻,手指在手背上敲了敲,这才笑道:

“好吧。那样的话,得严控成本才有可能,或者走PPP之类,让政府来采购。也许,我是说也许,我能想到办法,现在还不好说。你有天使投资人了吗?回去我们谈谈?”

那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月。

我收到基博峰顶发回的消息时,距离降雪点1公里处的积雪厚度已经达到3米。

算不上完美,但至少,我们迈出了第一步。还有其他可以联合的力量,还能想出其它更好的办法。终会有办法的。

扎哈拉、伊瑞乌、芬、云洁、我,以及乞力马扎罗,我们相遇,然后彼此成就了更好的自己。

万物相互效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莫不如此。

玉龙、慕士塔格、落基、阿拉斯加,我们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