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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三叶虫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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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

碎片的思绪被更广阔的版图拼接起来。袁华的脑海里很快就被这个词和它所带来的一系列全新的联系所充满:过了今天,今天就会变成历史;九月会出现在任何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他不会死,不会老去,他依旧会出现在下一次还没到来的历史时刻和场合;也许九月早已知道第三次与袁华见面时的对话,他就在未来等待着他;那便是说,九月可能同时出现在过去和未来,不,也许他早已知道万物最终的样子;人类社会和文明的结局。

“假如.....”窗外庆祝的人群在雨中欢呼而过,打断了袁华的思考。大雨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民族国家的热情。

“我要走了。”九月再次拿起他的公文包,他会跟着人群走到大街的尽头,见证即将开始的发布会。

“请等一下!”袁华握着九月的手腕,他还是没有准备好,他没法回答九月的问题。

“未来,长什么样?”他的求知欲愈发贪婪。

“你会等到你知道的那一天。”九月拿起那顶帽子,消失在格格不入的人群中。袁华向窗外望去,雨越来越大。在人群的合唱声中,鲜红的旗帜迎着风雨坚定地升起,一如这个伟大顽强的国家。

未来可以被极不严谨的量化。也许是度日如年分分秒秒煎熬的渴求,也许是期待一天天好转的憧憬。当袁华找到我的时候,他对于未来大概正处在两者之间。那时他已经是行业内的精英。他听说我是个电脑专家,最擅长的就是在屏幕上找到任何一个人。于是立刻就找上了我。他开出了天价报酬,甚至包括公司股权。

起初,我并不认为这个任务有什么困难。袁华能描述出他的长相身材。在今天这个时代,人脸参数据分析,虹膜,心率,步态甚至血管内血液流动的速率,细微差别都能做成独一无二的生物身份码。把各种身份识别技术叠加起来,就可以轻易地从100亿人中找出唯一符合特征的人,而我就是最擅长操作这些的人。

袁华在咖啡店里得到了九月的指纹。作为生命科学专家,袁华绝不会错过这些细节,那是他的老本行。同时他还找到了一根九月的头发,这意味着,幸运的话,通过DNA,他可以破解九月。

“如果你的技术真的过硬,也许你能在法老的石棺上找到一个同样的指纹。”袁华半开玩笑地说。

“你要找的人去过埃及?”我问道。

“他去过。在金字塔完工之前。”

找到九月不难,只是需要无尽地消耗时间,需要无比耐心的漫长等待。袁华的要求是,让我在全世界范围内时刻监控这个指纹的主人。只要他一出现,我所设定的各种生命传感器必须能够立刻发出预警,并且立即通知他。为此,他提前支付了我半生的天价佣金。

我查阅了现今所有的指纹数据库,得到的精准信息只有一个,无名氏。这个指纹也曾在其他地方偶尔出现过,但无法形成有效轨迹,也没留下任何信息。他更像是一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不需要与社会产生任何接触的现代人。

DNA的分析结果也同样令人失望。九月同样不存在于现有的全球基因库里。更让袁华失望的是,与他期待的不同,九月的基因与正常人类基因毫无二致。他本以为,能穿梭时间维度的九月一定有着无限地端粒酶,有着与常人存在关键差异的细胞繁殖机制。这一切都没有。DNA显示的九月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正常人,对于袁华日以继夜研究的课题也产生不了任何启迪。

我知道,袁华研究超级长寿的生命,仅仅是为了追随九月。一般幸运的人一生中能够等到一至两次哈雷彗星的出现。但几乎没人能够在其生命力看到第三次。袁华明白,只有把自己的寿命拉得够长,才能更大几率地遇到九月,也能够看到更多的“未来”。

他从哪里来?

袁华摇了摇头,他已懒得对这个问题做任何假设。他学会了用剃刀理论去剔除一切无能为力的延伸问题。只留下了其中一个,九月到底是什么。袁华认为,也许九月处在一个我们察觉不到的维度上。例如,蚂蚁只能够看到前面和后面。它们眼里的世界是二维的;九月也和我们能察觉的世界不同,他也许处在四维空间,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然后泰然自诺地与我们交谈。此外他还能够在时间维度上向前向后两个矢量地移动。而他本身所处的时间线又与我们不同。假如我们所处在的时间线是单向直线,那么九月所处的时间线也许是与我们正弦相交的双向曲线。两条时间线若无限向前延伸,九月就会与我们的世界产生无数个相遇的时刻。只不过,我们的生命太短暂,遇不到几次直线与正弦线的交点。

这还是不能解开问题,他是什么。

当袁华第三次与九月见面时,他应该没再像之前那样感到孤单或者无处可说。因为这次我和他共享了关于九月的秘密。我在全球范围内所设定的生物识别感应首先发现了九月的行踪。我立刻联系了袁华。

“他在哪?”袁华接起电话,沉默了半天才说道。我原本以为,他花大价钱监控九月,是为了迫不及待地与其见面。

“你一定想不到,他在来找你的路上。”我激动地盯着实时传感反馈,这是目前最先进的寻人雷达。

“我猜也是。”袁华出奇平静地挂了电话。这惊人的默契让我怀疑他们两人之间是不是在履行某个约定。

九月的每次出现对于袁华总能给他带来一些答案。但同时也会带来新的问题。九月从来没有正面解答过袁华的任何疑问。他告诉他答案的方式只有一种,时间。时间会带来一些不言而喻的结果。

“你说得对,人总是太短视。”袁华面对着一片残垣断壁的城镇。战争摧毁了整座城市,连同延续了几千年的古城遗址也毁于一旦。九月停下脚步,阵风时不时地卷积着黄沙,吹在他脚跟后。

“我们卷入了战争。上一次你出现时,正是生产总值暴涨,民族复兴国家崛起之时。但像所有的新贵族取代旧贵族,新秩序取代旧秩序。因为寻求短期利益的政客,盲目的民意和错误的判断,我们卷入了一场地缘政治的局部战事,我不知道这场战争长远地看来是不是有必要.....”袁华独自不停地叙述近几年的国际势力变迁,这没什么意义。因为九月知晓这一切,或者说九月比任何人都清楚任何一段历史。

“但是我失去了我儿子。”

“节哀顺变。”九月摘下圆帽,侧过脸看着他。此时两人的外貌年龄看起来已经相仿。

“不幸才是世间的常态,对吧老朋友?我是说你走过了古往今来,看过世间万物。一定都是这样的吧。”

“不幸只是因为在追求幸福的路上。”

袁华面前地挤出不那么难过的表情。“他追求着他的理想,和他的战友永远沉寂在此。该死的黄沙!这异国他乡要成为我的噩梦!”袁华恼怒起来,使劲地擦着飞入眼眶的沙子。

“你早就知道所有的事情该怎么发生。即使几千年前我们脚下城市刚刚兴建起来的时候。只要回去翻翻你公文包里的记事本,你能找出它会毁掉的精准时间。”他们沿着破碎的阶梯走上残缺的观望台遗址。“两个月前,一支来自异国的维和队伍在这里遭遇不明爆炸物袭击。你能不能把这个消息带给上次见面时的我?”提出了这个让九月为难的不情之请后,袁华顿了顿,沉默地把手插进口袋。他缺乏信心,不太确定。

“当我出现的时候,过去就已经失去。”九月终于晦涩地吐露了一句任何人都无法证实的事,他的眼神中仿佛流露出当年这个城市商贸繁盛,人生鼎沸,文化璀璨然后快速转入衰败的现实光影。“过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我曾无数次地往回走,去寻找一切的起源。但时光早已把过去的世界凝固。像是定格动画,没人能参与过去。任何过去的事,都是物理允许的既定事实。不论如何,你都只能顺流向前。”九月欲言又止地停顿道。

“前方有什么?”

“你,一个等待着告诉你答案的‘你’。”

人对自我的求知欲与生俱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自我意识,抽象思维形成的那一天起,这个问题就一直遗留了下来。文明到来得太晚,在学会用符号记录的时候,人类已经蒙昧地裸奔了无数个世纪。后世的任何一门学科都已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个丢失的世界,他们所能讲述的只有主观猜测的只言片语。

“所以,这就是你对九月着迷的原因?因为他的公文包里藏着整个过去的世界。”

“也不尽然。”袁华顿了顿,陷入了沉思状,许久后才开口,“也许还有未来。”

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常常骑着车,沿着海塘公路漫无目的地骑行。我的旅途会穿过村庄,田野,岛屿,临海桥梁,进入大陆框架;穿过城市,平原,山川;然后不断地重复各种我历经过的场景。如果一定要设立一个目的地的话,我想那就是无休止地继续走下去。我想看看在前方会有什么,即使我能猜到。

未来大概对于我也是这么诱人。我想知道前方长什么样,想继续前行,直到去大洋彼岸,去星辰大海的另一端;我渴望知道百年后的世界格局,文明变迁,科技的模样。

求知欲会伴随着人类从文明的伊始,直到文明的尽头。

终吾一生,都不会停止这种求知。

“后来,我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的能力并不足以让我去到星辰宇宙的另一端,而是只能让我回到起点。无妨,我会倾尽全力,为着那些有同样梦想的人,俯身铺下一级级通往殿堂的阶梯。要想提前终止这种求知欲,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的努力。同样幸运的是,也有无数的先驱同仁们已经为我辈铺垫了万丈高阁。”

话语间,隔着无菌玻璃的培养皿里,放大后的电子目镜把一个前所未有的生物奇迹投影在立体空间里:透视过细胞核,基因螺旋开始反方向逆转,无限的人工合成端粒酶在细胞上方稳定有序地形成中。永久生命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水螅项目就是袁华的野心。在他唯一的儿子死后,袁华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到研究之中。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一个触及天堂的凡人。他的生物科技公司已经空前庞大,集结了当世的大批天才大师,每年都划拨出一笔天文数字的专项资金,用于实现水螅理论。

与九月的重逢是个极其漫长的仪式。在中亚某处告别后,九月一如既往地戴上圆帽,拿起公文包,跨出了时间长河。这一次他消失地尤其彻底,他彻底地从我的生物雷达上消失了,一点踪迹都没留下。也许是千年来人类的利益博弈,历史轮回从不新鲜,已经让九月感到厌倦;也可能是科技长久的停滞,社会经济发展都陷入了瓶颈,让九月找不到可以出现记载的历史时刻;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一次正弦与直线时间线的相交周期隔得比较长。总之,他真的离开了。但我并不担心,因为袁华的科研成果已经大大延长了人均寿命。即使水螅项目暂时还看不到真正适应人体的时刻,我们也相信自己能够等到九月的下一次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次次的失望,渐渐地,袁华对我的工作变得漠不关心。随着时间一点点毫无成就地消磨,他似乎有些迷失,我知道他曾暗地里开始压制水螅项目的进程,有意扣留研究经费。他的种种行为开始与初衷相违背。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孤僻,独居在他的海边别墅里,与世隔绝;除了日常工作外,唯一还与他保持联系的,就只有我。虽然年龄已经超常,但袁华的生理机能并不会导致他出现衰老的相关病症。他提及九月的频率变少了,也不再关心他何时出现。袁华只是照常清心寡欲地生活,他说他一点也不担心会错月与九月的下一次见面,仿佛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我问了原因,但袁华并没有告诉我。当我看到他在海边夕阳下泰然踱步时,恍惚间让我觉得,他就是九月;他那凌驾于时间之上的特权,让他和九月一样,一同化为了时间本身。

他终于要来了。

度过了无数个失望的秋月后,突然让我想起了袁华第一次找到我的情景。九月消失得太久,以至于差点让我忘了自己的使命。

他来了,从街头惊鸿一瞥般的抬头露面,到慢慢生物码形成有效的行踪轨迹。我告诉袁华,在近期内的连续频繁地出现,表示九月真的要来了。我们是时候要去去和他见一面了。

袁华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直都错了,九月根本就无关生命的奥秘。”

“那九月是什么?你知道答案了?”

“是个必然的存在。”袁华微笑地望着一成不变的海潮来回。“你知道在原始草原上,最让人欣慰的是什么?”

.......

几天后,袁华让人转告我,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他非常感谢我为他做的一切,并向我表达了我无法理解的歉意。

他死了。他毕生为之钻研的水螅项目也因不明原因而终止。

意外发生在他与九月最后一次见面之后。这一次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让袁华困惑了一生的起点。

“抱歉,让你消失了这么久。”袁华首先道歉,仿佛是和九月调换了角色。“有一个好消息,我中断了水螅项目的经费。而且以后也不会再重启。那些收了好处的反对派议员们会替我完成最后一项把关工作。他们会敦促立法,永远禁止这类研究。”

“为什么?”九月还是默契地问道。

“该结束了。我差点就真的让你离开了。老朋友,当你真的离开,不再回来的时候,那就是文明的尽头。”

“你看到尽头了?”

“我差点就制造了尽头。你说过,生命是最珍贵的东西,才是这个世界的生命,当新的生命都消失,当所有的生命一成不变到来时,那就是世界真正的尽头。世界需要新生,生生不息,才能永无尽头。现在让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就是死亡。”

“那你准备好了吗?”

九月伸出手,将公文包递在半空中。

.......

袁华的生命端点终于从我的生物雷达上消失了。

每天我仍然能看到无数新生的生命端点登录到雷达上,也同时有无数个生命端点逝去。袁华的工作一度让我过分关注九月,而忽略了其他所有同样的生命端点。这才是我们一直以来未发现的错误。科技的发展把每个人的一生都简化压缩成一个点。那些压缩信息的背后,是看不到的,和三叶虫一样的对命运的抗争。正是这些多如繁星,看似平凡无奇的点,才令其中某一些星点显得格外耀眼,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