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初期科幻概念的“化身”
肖汉
在当代中国科幻发展方兴未艾的浪潮中,“科幻”一词似乎是约定俗成的用法,实际上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对于历经晚清、民国“舶来品”影响的这一文类,“科幻”并不是它们的真名,而是拥有多重的化身。
以“科幻小说”来指称新中国初期的这类作品,其实是从当今视角出发所进行的定义与文本匹配。在新中国初期,“科幻小说”一词的使用率极低,反而是“科学幻想故事”、“科学文艺”、“科学小品”、“科普故事”、“幻想故事”、“科学童话”、“儿童科学幻想故事”、“儿童科学文艺”这些词相互交替、频繁使用。以上词语看似是简单的文字增删与再组合,但其背后的信息则反映出新中国初期科幻文学的摆动姿态与生存困境。
早在晚清,中国科幻文学中就出现了对概念的讨论,当时出现的“科学小说”和“哲理小说”等词均不能完全地涵盖此类小说的特征。如今学界所使用的“科幻”一词是由“Science Fiction(SF)”翻译而来,这一英文词组来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由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rnsback)等人在对该类小说进行整改时出现。由于政权的更迭、外交政策的变化和文化交流的偏向,这一来自美国的概念并未在新中国初期时期的中国小说中广泛使用。
新中国初期时期这类小说的概念源自苏联,由俄语词组“Научно-фантаст ическ ий Расскаэ”翻译而来,中文直译为“科学幻想故事”。这一概念在苏联当时有着独特的时代意义:“是表现人类的劳动和智慧在为了人类未来的共产主义的斗争中有无穷的创造力。”[1]而这样的概念阐释对当时的中国来说也十分契合,因此这类小说在新中国初期多被标为“科学幻想故事”。例如《太阳历险记》《割掉鼻子的大象》《到人造月亮去》《旅行在1979年的海陆空》《假日的奇遇》《奇妙的刀》《大鲸牧场》《布克的奇遇》《黑龙号失踪》等作品在封面、扉页或内容提要上都标明为“科学幻想故事”。
曾有学者指出,“科学幻想小说”这一词语在中国首次出现于1953年,是当年第7期《科学大众》在介绍作品《地之深处》时使用的。但值得注意的是,上一段所列新中国初期的著名科幻作品都标“科学幻想故事”,并且都出版于1954年及以后。“科学幻想小说”一词的引进是在1953年,其落脚点在“小说”,而上述图书的标注落脚点则在“故事”。如不深究,小说一词约等于故事,或者可以说小说是故事的一种,二者并无太大分别。但如果结合“小说”和“故事”的完整内涵和当时的文学事实,我们不难发现两字之差下的创作逻辑。
郑文光在阅读苏联科幻小说《加林的双曲线体》后,曾不太满意地指出:“小托尔斯泰(即阿·托尔斯泰)作品中的人物简直就只是一种影子……不过是传递科学知识的话筒而已,苍白无力的人物造就的只能是苍白无力的作品。”[2]因此他不想写“苏联模式的无人物无文学的科幻小说。”[3]郑文光曾任《科学大众》的编辑,对“科学幻想小说”一词也有了解。而“故事”和“小说”的内涵实际上也有一定的区别:故事必须要有故事核,要有精彩情节和细节,小说则可以没有核心情节,可以通过技巧构建场景;从表现方式看,故事倾向于叙述,小说倾向于描写;从表现主体上看,小说聚焦于人,故事聚焦于矛盾;从表现方式看,小说侧重写,偏向文学语言,故事侧重讲,偏向口头语言。由此观之,彼时“科学幻想故事”和当今“科学幻想小说”的差异实质上是当时科幻作者为寻求契合中国的科幻叙事所做的努力。他们寻求的是一种符合当时中国现实情况,人物生动,情节跌宕起伏,符合科学与文学逻辑,并且语言更加通俗易懂的叙事文类。郑文光首先发表了标杆式的作品,其他科幻作者在此影响之下或模仿或改进,共同奉献出新中国初期众多的“科学幻想故事”。
而“幻想故事”则是“科学幻想故事”的上级概念,幻想故事在新中国初期涵盖了神话、童话、民间故事等体裁。而“科学文艺”、“科学小品”、“科学故事”等词则反映出当时科幻创作与接受过程中所出现的偏差。
“科学文艺”一词如今被理解为用文艺形式宣传科学知识的各文体的总称,文体有多种,因而科学文艺也有多种形式。童恩正曾有言:“科学文艺(包括科学幻想小说、科学散文、科学童话、科学诗、科学戏剧等)是文艺中较为年青的一个品种。”[4]科学文艺看似包罗万象,但是国际上之前并没有这样一个总括性质的概念,科学文艺一词似乎是属于中国的创造发明。因此有学者对此概念提出了质疑:“到底‘科学文艺’是个什么概念?我查了很多本外国的《科学小说百科全书》,始终找不到‘科学文艺’这个名词。看来,外国是不采用这种分类方法的。也许,这名词是中国某些人的一大创新发明吧?我不反对我们中国可以创外国之所无,今人创前人之所无,要不社会就不会向前发展了。但是‘科学文艺’的概念本身却很含糊,极不科学,这种新发明不要也罢了……大概任何一种‘文艺’,只要加上‘科学’二字,就‘杂交’成为‘科学文艺’了。”[5]
实际上,中国的“科学文艺”一词是效法苏联后得出的。但苏联所谓的科学文艺是指伊林式的科普作品,并且完全没有将科幻小说归纳进入这个体系——“但就按苏联的分类,也只把科普作品(包括用文学笔调写的科学通俗读物)看作科学文艺,从没有把科学小说例如其中。中国借用了苏联这一名词,扩而大之,把几乎任何一种文艺形式,只要跟科学沾上一点边,就划入‘科学文艺’去,这怎不把问题越搞越混乱呢?”[6]此外,苏联的科学文艺还不包括通俗易懂的儿童科学故事。由此观之,中国的科学文艺一词似乎是在向苏联学习的过程中对概念边界的扩大化,然后将科幻小说纳入其中。一方面,这样的提法有助于对科幻文学的合法性进行保护,但另一方面,这样的说法却模糊了科幻文学自身的独特性质,并且在后来的研究中容易产生概念的混淆。时至今日,科学文艺这一个宽泛而模糊的概念在某些具体研究中仍有使用。
新中国初期的科学小品“内容丰富、广阔,涉及理、工、农、医、天文、地理等等学科,不仅有历史的意义,许多至今仍有现实的科普意义。”[7]这一时期科学小品的内容偏向生活实际,直接、客观地道出种种现象背后的科学知识,如《喝酒的害处》《无线电传真》《炼铁的故事》《宝石的秘密》等文章。新中国初期时期的科学小品不带有幻想色彩,有独立的作家群体,并且发表阵地多为主流刊物。同时,苏联科学小品作者如伊林(Илья Яковлевич Маршак)等对中国科学小品创作也有很大的理论指导作用:“科学小品最忌枯燥乏味的说教,它应该是生动、形象、轻松、活泼而又饶有风趣的作品;而发表在报纸上,还应该具备语言筒练、短小精悍的条件。”[8]科学小品要力求短小精悍,而科幻故事则不然。
科学小品是通过短小的篇幅、凝练的语言给读者直接传递知识,核心是功能性读物,而科幻小说除了传递一定的科学知识外,还要兼顾文本的故事性,其核心是文学性的读物。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在“新时期”科幻文学姓“科”还是姓“文”的争论中,大部分的作家、研究者都站在了姓“文”的一方。例如王亚法曾有言:“我认为,科学幻想小说既不是以介绍科学知识为主的科普小品,也不是未来世界的设计蓝图,它是小说范畴里的一员,它和推理小说介绍逻辑推理,历史小说介绍历史,哲学小说介绍哲学一样,是通过允许虚构,允许夸张的小说手法,来介绍科学和幻想的一种文学形式。它具有小说的一切特点,因为在展开幻想和介绍科学思想的同时,它是通过活的人物形象、思想,曲折的故事情节等这些艺术手段来表现的。”[9]正因为核心落脚点的不同,新中国初期这类带有故事性质的叙事文本显然不能称之为科学小品。
“科学故事”在新中国初期更像是科学幻想故事下的一个分支概念。迟叔昌与王汶合著的小说集《3号游泳选手的秘密》中放入了同名篇目《3号游泳选手的秘密》《神奇的生发油》和《半导体》三篇小说。在封底的内容提要上写着:“这本书包括两个科学幻想故事和一个科学故事。”[10]入选同一作品集的小说在作者看来分属不同的类型,其原因是前两个故事都涉及“发明”。《3号游泳选手的秘密》讲的是一位女学生发明了先进的润滑剂,《神奇的生发油》讲的是一位农场技师发明了一种神奇的催生毛发的液体,而《半导体》则是通过一个小学生的经历介绍半导体知识。由此观之,“发明”成为了新中国初期中国科幻的关键要素,是承载想象力落地的必要表现形式,而“发明”缺位的故事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不带有幻想色彩的科学故事。
诚然,幻想背后的逻辑是想象力的发展,而在社会变化如此迅捷的新中国初期,想象力所面临的境况却是两个极端。一种是呼吁想象力,渴望想象力:“科学幻想,使人遐想驰骋,既有溯古探源,更有启迪未来,科学长上幻想的彩翼,有助于思想的开窍,激励人们去创造未来。”[11]另一种声音则是尖锐地批判:“科学幻想,这个概念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幻想也者,一般总是之那种毫无根据的,既不反映存在,又无现实可能的想象,与科学诗没有联系的。幻想不是科学,科学不是幻想。幻想也并不产生科学,科学的发展也不借助于幻想……我们风行的科学幻想小说,有些是怪诞离奇、耸人听闻的胡思乱想,其作用,不过是刺激视听,兴奋神经而已,为什么硬要冠以‘科学幻想’的头衔,不干脆称之为‘幻想小说’呢!美丽的、健康的幻想也是有益的,但何必挂科学的牌子?”[12]历史的经验已经无数次证明想象力对科技发展的推动作用,以今天的眼光看,上述两种观点孰优孰劣显而易见。但可见的是,新中国初期的作者与出版者能够认识到科幻小说的必要元素是想象力,只不过囿于当时的各项条件,他们将内涵丰富的想象力直接理解为简单的发明创造。
“科普故事”是在特殊场合科幻小说为了标榜身份和明确立场时使用的策略性概念。在新中国初期,中国科普文学较为繁荣,它有一定数量且稳定的作家群,有较为固定的发表阵地,并且有规模较大的读者群体。新中国初期,有部分科幻作家先前从事过大量的科普工作,因此在他们的笔下,两种文类显现出一种相互交织的状态。“其实,‘科幻小说’受‘科普小说’的影响很大,即使在作家之间,两者的区别也相当暧昧。”[13]上文所述的科学小品与科学故事,在新中国初期应当归于科普故事一类,同属于科学文艺的大范畴中。
当然,科普故事和科幻小说的差别仍然在文学性上有所体现。“科学文艺作品,就其文艺性而言,当然有强弱之分。作家的风格不同,他们所采用的文艺样式不同,文艺性的强弱,科学幻想小说有别于科学小品,科学童话有别于科学诗,出现这种现象是正常的。”[14]所以,新中国初期的科普故事和科幻故事理论上是两条河流,只不过囿于当时作家的身份多重性和部分科幻作品文学性的欠缺,这两条河流偶有交汇,这恰巧也是新中国初期科幻小说的特质之一。
“科学童话”是新中国初期时期最容易与“科学幻想故事”混淆的概念,但只要厘清内涵,二者还是比较容易区分,并且所涉及的文本都有一定的特殊性。科学童话与科学幻想故事最大的不同在于前者限定了故事的创作手法与接受对象。而容易被误判为科学童话的科学幻想故事一般缺乏明确的标注,并且故事内容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读者耳熟能详的传统文本。郭以实的《孙悟空大闹原子世界》一书,曾被一些学者认为是科学童话:“在这一时期出现的一批优秀作家和代表作中……有郭以实的《孙悟空大闹原子世界》等”。[15]因为这本小说在扉页并未标注所属文学类型,并且故事主要讲孙悟空来到原子世界看热闹所造成的困扰和闹出的笑话,“故事生动有趣,文字浅近活泼,对培养儿童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有积极的教育作用。”[16]如此看来,易于儿童接受,化用传统人物形象,模仿传统文学经典桥段的当代科技故事很容易被认为是科学童话。包括张然的《梦游太阳系》也因为有主人公变身鸽子、猴子,翻跟斗上月球等情节被划为科学童话:“1950年张然发表的科学童话《梦游太阳系》,被认为是新中国科幻文学的嚆矢。”[17]这样的论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出研究者对二者概念的把握尚不清晰,或者说,在部分研究者的观念中,新中国初期时期的中国科幻约等于童话类的儿童读物。
但实际上,童话和小说的创作手法差异较大,其中最明显的特征是科学童话善于将科技事物拟人化进行描写,这种手法直到“新时期”时的科学童话仍在使用,而科幻文学创作并不依靠此类方法。例如,《儿童时代》上一篇标“科学童话”的作品《“千里眼”比赛》,在一开篇就写道:
“参加这次比赛的是望远镜婆婆和遥感四兄弟,他们都有非常敏锐的目光。望远镜婆婆虽然年纪大了,但视力还是很好,多年来,她的眼睛为人类作过不少贡献:把远方的敌情变化告诉指挥员,把海面上的情况告诉船长,把天上星星的位置告诉天文学家……”[18]
这样的写法在科幻小说中并不常见,科幻小说不依赖对科技的拟人化描写来达成读者理解,尤其是在新中国初期的科幻创作中,科技常常作为一种奇观或者奇观背景而出现,作者通过阐述故事或者讲解技术让读者明白现象之后的原理,而非通过拟人化的方式来阐述科技。创作手法的不同也是科幻小说区别于科学童话的重要特征之一。
尽管科学幻想故事和科学童话的创作手法与接受对象并不一样,但是还原新中国初期时期科幻的文学语境,不难发现二者的边界在功利性、目的性的作用下甚是模糊。这时就需要回到当前的视角做出判断,到底何为科幻,而其答案也能够解释为什么今天我们能够以“科幻”一词指代新中国初期时期的这类作品。
随着科幻作品数量的不断增加与科幻理论制度的不断完善,当前对科幻的判定不仅仅关注形式上的因素,当作者、接受者、写作手法、发表渠道统统退去后,留下的内核是否符合科幻的定义才是最终的判断标准。而新中国初期科幻概念的各种化身,也为彼时的科幻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让新中国科幻在不断尝试中走向集中与规范。
[1] [苏联]胡捷著,王汶译.论苏联科学幻想读物[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4.
[2] 陈洁.亲历中国科幻——郑文光评传[M].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74.
[3] 陈洁.亲历中国科幻——郑文光评传[M].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74.
[4] 童恩正.谈谈我对科学文艺的认识[J].人民文学,1979,(6).
[5] 杜渐.谈谈中国科学小说创作的一些问题[J].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1981,(2):4.
[6] 杜渐.谈谈中国科学小说创作的一些问题[J].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1981,(2):5.
[7] 叶永烈.中国科学小品选(1949-1976)[M].天津: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1985:1.
[8] 庞际昌.杂谈报纸上的“科学小品”[J].新闻业务,1961,(8):28-30.
[9] 王亚法.科学、幻想、小说[J].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1981,(2):54.
[10] 迟叔昌,王汶著.3号游泳选手的秘密[M].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6,见封底内容提要.
[11] 倪平.幻想与现实[J].科学生活,1981,(2).P13.
[12] 穆夫.幻想而已矣,科学云乎哉[N].羊城晚报,1981-04-16.
[13] [日]林久之.科普小说与科幻小说[J].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1981,(3):7.
[14] 阳光.首先是科学[J].科幻小说创作参考资料,1981,(2):53.
[15] 张冲.现当代科学童话发展简论[J].科普研究,2017,(1):73.
[16] 郭以实.孙悟空大闹原子世界[M].上海: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0,见扉页内容提要.
[17] 孔庆东.中国科幻小说概说[J].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3,(3):41.
[18] 吴其宽.“千里眼”比赛[J].儿童时代,1979,(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