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菠萝星
杜 梨
之山,我竟然收到了你来地球的讯息。那种感觉就如同塞伦盖蒂大草原上空,幽蓝长夜里划过的白色闪电,我内体的群兽嘶鸣攒动,怕飞溅的火星儿,卷起森林大火。从火星而来的飞船轨迹抿舐着太空,从回忆的边缘进入圆心,剪入,切割,笔直而火辣地抵达情欲之瓣,花丛中间竟然浮现你幼年的脸。
是的,锦城对我的爱,放在古代就是一种酷刑。
现在每过一天,我的脸上就像贴了一张纸膜,第二天喷点水,再贴一张纸膜,看上去是为美貌保鲜,实则杀人不见血。只怕到最后,我被活活憋死,他却能得到一个印有我脸纹的纸模,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漂亮。”
上周五我说,不如我们周末去看海,他温吞吞地来一句,哪儿来的海?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难道我们就像驴一样围着平原这口磨转吗?这连浪漫都不是,不过是日常需求,他竟连这个都不给我。我不愿把他消磨成丈夫,我只想谈一辈子恋爱。
你终于来了,来得恰到好处,春夜白雨渗透壁毯,百兽奔跑着四散成条,火星飞船进入大气,如果能延续那种类似菠萝般生野的甜蜜,我愿意为了自己而背叛,背叛几次都可以。我只是希望活下去,活得不像一张皮,不像他墙上的装饰物。
这片菠萝地荒了,还有下一片,爸爸向来不会浪费时间,还有太多钱去赚。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地球的规矩。
我们知道他们在哪里。您不用担心,梅卡德尔已经上路。
接线员的声音温柔清凉,听起来像二十岁时的自己,卫锦城的心又被凃了一层蓝砂,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一只凤梨,刚举起菜刀,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小碗的声音,“别砍掉它的脑袋!菠萝脑袋缀可爱了!”
他想起要跟她表白的前夕,正是盛产菠萝的四月,那时候城里的菠萝摊子可真多啊。脱掉了橙色的紧身衣,露出丰腴的黄色甜肉,菠萝们顶着漂亮的绿色锯齿脑袋坐在板车上东张西望,金色的阳光下,每一只都非常快乐。
在那个风还有些凉的晚上,他们走出校门外去小店吃晚餐,他给她听Blur的《Sweet Song》,在一旁揣着手希望她能察觉什么,而小碗一看见校门外的水果摊上的菠萝就高兴,于是他给她买了一只鲜菠萝。
正在老板准备把菠萝的叶子削下来的时候,她突然上下扇着手冲老板大叫,“别砍掉它的脑袋!它说它不愿意!它都哭了!”
老板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俩,锦城一脸尴尬地陪笑,只见小碗正色道,“别砍掉它的脑袋!菠萝脑袋缀可爱了!”
“那个老板,她的意思是留下菠萝叶子,这样我们不是好拿回去吗?”锦城赶紧补充一句,老板这才反应过来,摁着菠萝的脑袋把它的屁股削下来后,把菠萝装进塑胶袋,递给了锦城。
小碗给他看自己家的菠萝田照片,他看见照片里的天空汎起粉红的烟尘,阳光发出绸样的丝蓝,将熟的菠萝们穿着草裙得意地坐在油棕色的土地上,小碗穿着轻质的防辐射宇宙服在旁搂着一个一米高的绿色凤梨,笑成一朵金盏花。她戴着含有菠萝纤维的防辐射头盔和手套,因而不会被一旁巨型凤梨的头冠刺伤,但锦城却因为没有任何保护,被手中的小菠萝头刮出了几道血痕,但他不动声色,他理解她。
“你猜菠萝是小男孩儿还是小女孩儿?”小碗放下手机,认真地问他。
“菠萝都是小女孩儿啊。”二十岁的卫锦城,温和,非常有耐心。
“为什么啊?”
“因为她们都穿着小裙子啊。”锦城笑了笑。
“对!”她牙齿有点打颤地笑了。
情往深处去,一口菠萝蜜。
Did you forget all about those golden nights?
Darling! Darling!
眼前忽地晃过小碗可爱的笑脸,锦城愣了一秒,停在半空中的刀猛地落下,凤梨的冠叶“砰”地飞了出去,就像那艘即将开往火星的C1619次飞船一样坚决。
唐之山搭乘C1916星际飞船回到了母星。
从小他就听说只有在母星的音乐厅里听古典和民乐才是正经事,究其原因,一是人类真正的音乐是从蓝星发源的,各式各样的音乐厅也因为文明的沉淀而更加纯粹考究,太空电子脉冲是那些厌地的古董嬉皮弄出来唬人的;二是火星氧气稀薄,几乎所有管乐手都是在地球训练出来的,所以地球盛产管乐手,交响乐团在地球的演奏效果会更好;三是以上的话都是唐星灰的父亲唐吉诃德说的。
唐吉诃德是个一丝不苟的复古派,当年他被唐之山的爷爷带着从地球迁居到火星的时候,只有八岁。那时他哭着和小学乐团里那个吹长笛的小女孩告别,因为从此再也不能坐在她对面吹萨克斯了。
——你要走了吗?去火星吗?
——是……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从未那么伤心过。
——没关系,小姑娘比他高半头,装作成熟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会想你的。
唐吉诃德擦擦眼睛,把一个新哨片从兜里掏出来,拉过她冰凉的手,掰开那纤细的手指,塞到她手里。
——这是?
——这是我新买的弯德林哨片,你收好,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安上这个哨片的……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抹着眼泪嗫嚅道。
——好冷啊嘶嘶……一阵冷风吹来,小姑娘缩缩脖子,跺跺脚,大眼睛冻得眯起来。
——我等你。她盯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后紧紧地攥了一下他的手,就揣着那个哨片飞快地跑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见她用力抹了一下眼睛。
小姑娘用的孩儿面嫩肤霜的香气被北风猛吹过来,紧拥住他。
真香啊,她总是这么好闻。小小的他背着萨克斯琴盒,怔怔地想。
在去往火星那漫长的途中,唐吉诃德得了宇宙幽闭恐惧,头晕腹泻,高烧不退,不敢起身在舱里走动,看见窗边太空就吓得往后缩,生怕飞船出事把他甩出去。飞船因为动力不足滞留太空被别的行星捕获,或是因为几个小螺丝的松动导致爆炸的例子不少,唐吉诃德一想到这个就吓得魂不守舍,终日卧床不起,甚至还出现了幻听,总听见那女孩儿常吹的莫扎特,甚至还像莫扎特一样有了抽动症的前兆。他的妈妈非常担心,放弃了她最爱的失重舞会,天天守在床边照顾他,每天她都要责备丈夫的草率调动,两人为此闹得整个船舱都郁郁寡欢。
后来终于到了火星,唐吉诃德才悲哀地发现,他再也吹不了萨克斯了。
火星室外氧气稀薄,还有致命的臭氧空洞和宇宙射线,恶劣的自然条件不允许人进行大肺活量的露天木管演奏。而长达一年半的核动力星际之旅让他得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他无法再进行任何长途星际旅程,也无法在氧气充足的室内独自吹奏萨克斯,一吹就大脑缺氧,好像又回到了那黑暗的船舱里:他被绑在床上防止滚落,看见父母如陈年雕塑般浮在半空,三个人相对无言,孤独又冰冷,充满荒诞的幻觉。他们小心翼翼给他用吸管灌食,他觉得自己就像得了食道癌的鸭子,他们越小心,他就越恨他们。
他把萨克斯放回小学乐团统一定制的蓝色琴盒中,对着家里的沙发又哭又踹,心里明镜似地知道,也许他再也不能回地球装上那个弯德林哨片了。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在地上狠狠地摔打一遍。
这就是唐星灰父亲唐吉诃德对于地球始终无法释怀的原因。
这就是唐之山父亲对于地球始终无法释怀的缘故,因此他从小就给唐之山灌输“地球是散发着美丽音乐射线的母星,宇宙中任何一颗星星都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思想,让儿子从小就在室内学吹笛子,培养他对母星民乐的热爱,并且不顾妻子的反对,在之山成年之后就立刻给他买了飞往地球的船票,将儿子义无反顾地送回了国。
——记得去地球各国多走一走,听听什么叫真正的音乐。
其实之山知道,火星上的音乐会并没有比地球差到哪儿去。夏普山那边的矿物资源丰富,机器人开采出来后会用原子小车把各种金属送进天然的火山工厂里进行高温切割、锻造和塑形,再利用可控的火星风暴将粗糙的乐器分批次进行打磨,最后再附赠适用于户外演奏的碳氧循环呼吸面罩向外出售,火得一塌糊涂。这种火星乐器不仅质量卓越,音色出众,而且能适应火星恶劣的气候环境和射线,在太阳系声名远扬,就连地球上的最傲慢的古典派也不惜高价购入,据说比地球上传了几百年的铜管和琴还要好听,为此还养活了一批不要命的乐器走私贩。
——儿子,给爸爸捎几盒孩儿面脸油回来吧,我小时候特喜欢闻那个味儿,只可惜火星上没得卖。
算一算,之山,我们已经有十三年没见了,我从火星来地球的那年,我们正好十三岁。
春分时在湖边摘十三朵桃花,向燥夏的金蝉借十三双薄翼,寒露后寻十三只透明的蜗牛干壳,用圆钻研磨成粉后,配以大雪时节十三坞的雪煮沸服下。之后我们骑马去郊外泡露天温泉,听乌鸦在山楂树上聊天,上岸后你吹《梅花三弄》,我弹《春江花月夜》,吃十三盏梅子酒,十三碟凤梨酥。傍晚同食一碗兰州拉面,把上面漂浮的十三片牛肉都给野外冻得发抖的小猫,邀请它进屋来睡一觉,等到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小猫会发现床上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得知你要来地球的那天,我就决定要带你看遍四季的变幻,那是在火星无法见到的,只属于我们母星的景色。什么音乐都要弹十三遍,什么食物都要吃十三次,什么景色都要拍十三张,不知道这些重复的十三步,能不能弥补我们别离的十三年。
小碗生于火星,十三岁时随父亲叶波来到地球进行菠萝贸易。星际运输成本很高,叶波时运不济,几次超载都被宇宙巡警发现了,一次还差点酿成重大事故:一个储存仓因故脱落,几百个菠萝从仓口飞出,有些还袭击了后面的货船,造成了严重的交通拥堵。那次过后,他就被吊销了执照,被罚得倾家荡产,火星的凤梨地也全部抵押了出去。叶波自尊心强,不愿就这样回到火星,发誓要在地球上东山再起。于是他就带着小碗定居在了地球,借了熟人贷款,转做凤梨酥生意。
家里出事以后,小碗陪着爸爸留在地球上,有空她就会陪叶波一起去凤梨工厂,看仿生手飞速地捏好凤梨酥,再放进形形色色的动植物模具里(这是小碗的提议),推进烤箱里烘烤,再出来时就是一个个酥得掉渣的胖胖小生灵。小碗穿着卫生服站在一边百看不厌,鼻尖被蒸出细密的汗,脸颊热得发红,这让她想起小时和之山一起站在火星的凤梨地时的场景,有些伤感有些快乐。
卫锦城是在半年前开始发现不对的,未婚妻叶小碗对他总是心不在焉,他在与她说话的时候,她不是在出神,就是在奇怪地笑,傍晚回到家的时候,他总能闻到一股烧糊锅子的味道,但是去厨房看的时候,一切都没有问题,甚至水池的漏网里也找不到一丝除锈的痕迹,而小碗坐在桌边,盯着桌子上的鲜花出神,嘴角总泛起笑容,他常常要叫好几声,小碗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把眼珠缓慢地移在他的脸上,那神情明显不是在等他。
他们早已停止做爱,卫锦城总是很忙,小碗开始还会提起,后来则完全消音。她把心思交给了家里的花园和动物农场,索性不置一词。真正让卫锦城感到危机四伏的是一天夜里,他突然醒来,却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有些迷糊,起身去厕所,那里也没有她。他一间一间屋子的去找,并未发现她的踪影,小碗放在门口的高跟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毛兔子拖鞋,战栗涌上心头,他急忙拨打她的联络码,欢快的《轻骑兵序曲》却在卧室响起。
卫锦城找了一圈,她没有留下任何纸条,于是他强迫自己沉住气,躺在床上等她,脑海中却浮现出格林童话里,那十二个深夜偷偷去地下宫殿和王子跳舞的公主,糟糕的想象如馋嘴的鼠一刻不停啃食着他的大脑。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这样不说一声就偷偷溜出去了,愤怒让他在深夜有些发晕,他用遥控器把环绕音响打开,听烂熟于心的摇滚乐。不见的是小碗,可是他感到出走的却是自己。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音乐停了,身边一沉,知道小碗回来了,便挣扎着转身,还未睁眼,他便闻到一股新鲜的泥土气和说不清的腥臊,还有浓烈的百合香,他摸索着去拽她的胳膊,她一翻身便躲开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黑暗中那个纤细的背影,低声发问,“这么晚去哪儿了?”
她的肩膀微颤,似乎还没有平复过来,他听见她长出了一口气。
“我问你去哪儿了?”
“动物园出事了。”
“为什么不戴联络戒指?”
“一时着急,忘了。”
“动物园怎么了?”
“呦呦难产。”
“呦呦是谁?”
叶小碗不再回答,卫锦城等了一会儿,又用手去掰她的肩膀,小碗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别碰我,我很累!”
卫锦城气得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很快就到了黎明。
他对百合有些过敏,百合对于家中的猫和狗都有轻微的毒性,所以他不明白小碗为何还要带百合花回来,但是他醒来以后,四处找寻,却没有发现百合的任何痕迹,青色的骨瓷花瓶里新换了几只粉色的芍药。懊恼之际,他换鞋去上班,瞥见小碗高跟鞋上的干泥,又想,真有急事出去,会穿高跟鞋?
这样想着,他又折返回卧室,看见和衣而睡的小碗,她嘴唇似乎比平时要红。
他抚摸着她嘴唇的纹路,只感到悲哀。
飞了一年零三个月,之山一直没有去船上打理过头发和胡子,只是胡乱地借了个皮筋绑着。终于,伦敦时间下午五点,之山乘坐的C1916次航班冲进大气层,掠过本初子午线到达了希斯罗星际机场。随后,他马不停蹄地坐着电动专列从伦敦到了斯旺西,之前唐吉诃德为他预订了一个家庭旅馆的海景单间,说是熟人开的,可以打折便宜。
晚上八点左右,暮色垂帘,路灯黄澄,不见海水,只闻浅浪。之山拖着行李箱从大巴上下来,完全暴露在穹顶之下,没有任何防护装备,他感到恐惧。
深受臭氧层空洞和宇宙辐射困扰的火星移民们,只能在火星的人造广场和建筑群上空拉起巨大的带电粒子或等离子偏转防护罩来阻挡太阳风、超新星和宇宙未知物体的辐射冲击,如果非要户外作业,只能穿上太空隔离服。因此很多在火星上生活的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防护罩,靠每个时区的人造天象安排生活。
有些火星客第一次来到地球会对广阔的天空产生眩晕和恐惧,更有甚者晕倒或者引发心脏不适,医学术语为:恐地症。地球和火星联合事务局还曾对此增补过移民条例,星际旅行者须经过严格的体检和为期一个月的地球模拟生存,有恐地倾向的一律禁止飞行,而通过测试的人们最好选择在当地时间的夜晚到达地球,用以缓冲刚来到地球的不适感。
这就是地球啊,我终于来到地球了。之山在心里默念,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恐慌,在火星测试的时候身边有人陪伴,此时的孤独却如头顶阴云间的星斗,脚下颗粒感十足的水泥地,鼻腔内毫无过滤的空气,地球这匹猛兽,悍然包围他,闯入他的感官,要他臣服于它的野。他的瞳孔放大,心跳加速,脚趾抓着鞋,拉行李箱的手也微微发抖,沁出汗来,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的睾丸升到喉咙,他突然有些想哭,这点像极了他爱激动的爸爸。
他通过眼镜导航确定了方位后,便飞快地拉着行李向着Oystermouth Road 399号跑去,逃离这似乎要把他压垮的夜空。
摁响门铃,一个清瘦的中年妇人出现在门后,黑长发,大眼睛,有些略微浮肿的眼袋,紧身的鹅黄色羊绒裙,露出的鲜白一对锁骨,有点像忧鬱的长颈鹿。火星上活的长颈鹿非常稀有,之山没有见过活的,只在地球的纪录片里见过。
“你是唐之山吗?唐吉诃德的儿子?”女人微微一笑,疲态之中有些惊喜,把他迎进门。
“对,您是陶桃阿姨吗?”之山走进屋换上主人为他准备的毛拖鞋,“今天客人多吗?”
“不多,旅游淡季。”
换了鞋进门右拐进入客厅,终于进入了封闭的空间,他长舒一口气,脚下是松软的蓝色印花羊毛地毯,黑色而妖媚的树影,卷风样的白流线条,不远处是几个黄色和橙色棉蒲团,他恍然大悟,这原来是一副立体的《星月夜》。在村庄的位置,摆有一张漆成蓝色的小木茶几,上放着骨瓷茶具和一碟甜点,茶几的对面就是英式壁炉,印着小栀子花的玻璃炉门里,几节圆木正在燃烧,碳化的木头间偶尔蹦处细小的火花,这让他想起在飞船大厅中,从全息高清弦窗里看见的金星。壁炉的上方挂着马奈的《吹短笛的男孩》,他站在原地盯着那幅画看,有种奇怪的眩晕感。
“怎么了?是不是刚到地球,没缓过来?”女主人早已坐在蒲团上倒茶,“你要不赶紧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啊没关系。”他略有些抱歉地走过去坐在那只月亮形状的蒲团上,面前是一杯热伯爵,盘子里是一些巧克力曲奇饼。他端起杯子才想起自己来到地球这么久,竟还没顾得上喝水。喝了茶,又吃了两块巧克力曲奇饼干。大块巧克力碎粒像月球表面的凸点一样紧贴着棕色的饼干,看起来异常丰厚,他怕掉渣又特意用手接着,省得弄脏主人家精制的羊毛地毯。一般人家的壁炉里都是仿原木的太阳能电热棒,保暖率很高。地毯也早已换成了仿羊毛的高分子材料,既舒适又易清理,想必陶阿姨也是一个复古派。
现在,小碗五点起床,开车去十八公里以外的农场,农场的大部分动物都来自人类的遗弃。厨房机器人已经按照各种动物的营养结构配好了口粮,工人小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动物们分发早午餐,而她则带着扫地机器人去给动物铲粪,做完这些已经是上午十点。喝口茶,接着清点余下食物的种类和数量,观察各种动物的健康情况,记录它们的快乐指数。夏天要给被人抛弃的十只宠物猪冲澡降温,它们肥肥的身体咕叽咕叽地撞在一起,小眼睛幸福而满足地瞥向她们。
马厩里有四头老马,五头驴和六头骡子饱受背痛和关节炎困扰,在空调房里打开烤背灯,还要请大夫来做拔罐和针灸调理。孔雀站在树上嚎叫,野鸡在园里走来走去,母鸭又下了几个蛋,小王捡了两个做蛋花汤,给它们留下三个。成群的狗夹着两只冰岛狐跟在她们身后,猫都跳进盒子里避暑,趴在阴凉处懒懒地看着她们。活永远干不完,有时候还会来志愿者添乱。吃午餐的间隙,狗都眼巴巴围着她们,发出婴儿的哼唧声,哈喇子流了一地,抬眼透过小窗户,如果能看到她最喜欢的几只大鹅跳进小绿塘里游泳,便是最大的告慰。傍晚抚摸梅花鹿后驱车离开,到家后经常筋疲力竭,房间空空荡荡,锦城又去应酬了,只有机器人送来鲜榨果汁。为什么动物都能交配,我的男友却不肯睡我?
小碗开始刷锦城的信用卡买各式各样的电动玩具,这样一回到家,总不至于孤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拆包裹,拿出新买的玩具,阅读说明书,流线的海豚棒,圆滑的跳蛋,果冻的唇舌,还有可吸食的情趣可可粉,刺激性欲。在浪潮迭起的快感中,她从未看到过锦城的脸,而是儿时玩伴唐之山长大后的模样,耳鼻口舌被想象撕碎,沸沸扬扬地洒在她的小腹上。
过后是空虚和惯常的羞耻,她默默收起玩具,细细地消毒,像儿时给芭比娃娃缝衣服和梳头发时那样仔细。每次她一被黑暗吓哭,妈妈就给她买芭比娃娃,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有了一个芭比娃娃屋。童年时的枕边空空荡荡,只有坐成排的塑料橡胶娃娃,带给她许多属于美貌的固体认知,成年后枕边还是堆满了塑料和硅胶做的情趣玩具,带给她美貌应得的肉体愉悦。夹杂着恐惧的无聊夜晚,她躺在床上,打开墙上的巨幕放成人电影,都是锦城禁止她看的电影。她在巨幕前克制住自己的羞耻之心,掌握了许多美妙的技巧,大胆地学会怎样地取悦自己,找到欲罢不能的奇点,她乖嫩执拗的小蛏子,分裂的女朋友。
锦城回到家常能看见她盖着毯子歪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未来得及开封的新玩具,抬头就是巨幅的女性胴体,他看了都脸红。
但他们没有交流过这个问题。卫锦城实在难以启齿,每次入睡前,都会把她的玩具从手里拿出来,放在一边。很快,她的枕边就躺满了情趣玩具,他甚至没地方睡了。
“阿姨,您跟我爸什么时候认识的?要不是这次来地球我都不知道他在地球还有朋友。”
陶桃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他是我小学同桌,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了火星,走的时候还跟我说要回来呢,这么多年也没回来。”
“哦,是吗?他从没跟我们提起过。”
“是吗?”陶桃又给他续了一些茶,笑涡舒展了些,“你的眉眼挺像你爸的,我就当他回来了吧。”
之山也笑了笑,眼前浮现出父亲那张因常年在火星火山群附近带勘察而布满晒斑的脸,枯燥又艰辛的工作让唐吉诃德鲜少露出笑容,法令纹深陷进皮肤,嘴唇发青,干燥泛皮。
作为中华区的首席地质勘探工程师,唐吉诃德接触得最多的就是他分管的那队小机器人了,每天他都输入各种指令调动这三十个小机器人,指挥着他们深入高辐射和高温地带,做样本采集和数据测量等危险工作,恶劣的环境气候经常损坏机器人,因此他需要时刻注意着火星瞬息万变的气象状况,应对突发挑战。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唐之山都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高大沉默的糙汉,毫无乐趣可言。他无法把唐吉诃德与眼前这个白净细瘦,手指和骨瓷杯几乎融为一体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父亲给他订的第一站竟然不是回到北京西山爷爷奶奶家的老宅,而是来到威尔士的斯旺西,想必应该是为了陶桃,父亲守口如瓶,他不由得来了兴致。
“前年我跟着乐团去火星做Earth to Mars的音乐交流,在那里呆了三个月,本来我打算再呆上几个月和大部队一起回来的,可我严重水土不服,只好提前回来了。”
之山猛然想起前年的火星夏天,异常燥热难耐。火山板块运动活跃,派拉蒙地区的火山接连喷发,因此地质勘探的任务频仍且沉重。父亲所掌管的那队小机器人因气象的原因故障频出,为此唐吉诃德有整整三个月都被迫困在火山附近,和家里的联系也时有时无,他记得母亲那三个月常去教堂祈祷。
“您去的哪个地区?”
“养乐多。”
之山一惊,养乐多距离派拉蒙只有三公里。
之山眼前出现了带着金属砂砾的火星风暴,干燥又狂野,向着唐吉诃德那辆买了十年的大圣牌沙地车扑去。而父亲抿着嘴,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慢慢地升起防护网,在那条如伤疤一样盘亘在活火山群中的绯红色骨头路(Bone Road)上,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幽闭恐惧,在狂暴的金属风中靠着自动雷达勉强辨认出方向,一步一步向着之山面前端坐的白天鹅前行。
他的喉咙生涩,就像生锈的琴弦,锈粉一点一点地从弦的螺纹处垂落,飘飘荡荡,蒙蔽了他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