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锦城深陷于爱无能,无法挽救自己的感情。两人在一起五年,怎么也无法分开。他咨询了一个名为“梅卡德尔”的电子侦探所,希望能抓住那么一丝征兆。
按照侦探所的指示,他给叶小碗传送简讯时附带了一个木马资讯追踪包,按理说她是科技盲,绝对不会察觉,肯定是请教了什么人。他看到她每天都会给一个叫之山的人发送一段情意绵绵的文字,文字大多关于她经营的动物园里的动物,对方也没有任何回复。
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上床,但他感觉她和那人有了颅内高潮。
小碗生于火星,十多岁时随父亲来到地球进行菠萝贸易,后来,她父亲因经营不善破产,他们凑不够回到火星的钱,只好定居在了地球。小碗从小在火星的凤梨地里长大,她宣称自己能听到植物的分子话语,对于生物的感知力更强。能够留在地球上于她是件幸事,因为地球上的动物和植物更多,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因为这诸多生物而变成更加丰满,充斥着奇异的色彩。
和小碗最初在一起时,他常常惊异于她在床上的活力,在肉体冲撞的瞬间,他常常能感到头脑清凉,似有一种超越多巴胺的舒适。他伏在她身上,缓慢动作时时常能看见她的眼睛,浸了蜜一样的甜,有种异样的吸引,让他禁不住去吻。
因为我从火星来,会发出爱的电波呀。迭起的声浪后,她红着脸解释,我们的灵魂在相交,这是比肉身运动更高级的礼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接收不到她的电波了,他也懒于去找寻那个频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基本的欲望就如对菠萝的渴望一样在消退。他开始不喜欢吃菠萝,处理起来非常麻烦,吃多了嘴唇还会肿起来,过去大概没有注意过这种过敏。慢慢的,小碗也不再劝,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吃过菠萝,甚至连吻都没了。
And my lips, they don't kiss, they don't kiss the way they used to, and my eyes don't recognize you no more.
之山,每天夜里,一看见你的名字悄悄浮起,我的心就狂跳不止。我知道你怕在地球的白天出来,所以我们只能在深夜相见。白天我常常想起你,以至于总是烧糊了锅子,我只好手忙脚乱地收拾,在锦城回家之前恢复现场。
你捧了百合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让我想起格林童话里的那些深夜出去跳舞的公主,那跟踪她们的士兵偷偷地折下了一根银树枝。路灯在你头顶晕出光环,空气中的颗粒物也那么美,你是午夜的丝绒王子,“小碗,跳舞吗?”
你声如蜜糖。
舞刚跳了两圈,我就接到了呦呦难产的消息。两人夺命一样地打车赶到动物园,花也忘在了一旁。我至今都记得你轻抚呦呦痛苦的脸,吻它惊慌的大眼睛,在兽医打了四毫升催产素之后,经过呦呦艰难的几次努责,小小鹿终于露出了脑袋……
“呦呦居然没有被你惊着。”我们坐在鹿苑外,看着小小鹿蹒跚着追她的母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害羞地笑笑,“你知道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鹿,长颈鹿也好,梅花鹿也好,甚至是已经灭绝的傻狍子,大概是因为火星上看不到的缘故,总觉得它们单纯又天真,总有青草的滑软和清香。”
“那你回火星的时候,从我这里领一头走吧?”
“你跟我回火星吧,小碗。”你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像黑果冻儿一样闪亮真挚。
“啊?为什么?”
“你是我唯一想带走的小鹿。”
自那一晚起,卫锦城和叶小碗的生活开始褪色,小碗准备菜时不再是四菜一汤,而是简单的炒菜和沙拉,卫锦城吃得窝火,便常常挑三拣四,问她为何如此漫不经心。小碗往往反问,“你在家的时间有多少?”“你又回来吃过几次?”
“行。”卫锦城冷笑两声,压着怒火低头夹菜。桌子上的花换得更加频繁,有次他忍不住,“你这样天天换花,咱们家的花园迟早要被你祸害完吧?”
小碗在厨房,把盘子一个一个摆在洗碗机上,叮咣碰撞中装作没有听到锦城的责问。
锦城又盯着那娇艳的红花看了一会儿,似乎好像在哪儿见过这花,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只好换个话题,“你那晚说的呦呦,到底是什么?”
“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回事!” 叶小碗重重地甩上洗碗机的门,走到他面前,竖起两道眉毛,“怎么什么你都记不住!呦呦不是咱们结婚那年一起救回来的小梅花鹿吗!”
“……我忘了……”
“那请问你能记住什么?昨天我说了在动物园加班,你转眼就问我是不是要去学琴?前天我说我去学琴,你又问我怎么不去动物园转转?那天我凌晨回来,你没有问过我累不累,反而怀疑我!”
“我没有……”
“你没有?那我的戒指里怎么被安了信息追踪软件?”
“那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戒指是怎么回事!每人的戒指都根据自己的生理特性定制,你知道我打不开它,它对我来说和普通的戒指没有任何区别!”
“好,你不承认就算了。”小碗叹口气,“你可以有一万种方式入侵我的戒指,可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才是需要被入侵的那个。”
“呵呵。”卫锦城冷笑道,“所以你就半夜穿着高跟鞋出去和你的情人幽会?”
“够了!”小碗重重地踹了一脚冰箱门,“我受够了!”
“你对我就这个态度!”他拿起外套夺门而出。
走在街上,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火星移民宣传,宣传那里的人造氧吧与和谐的社区环境,还配有火星移民吃着各色热带水果的样子,小碗家就是做火星凤梨生意的,他忽然想到这点,心就像被凤梨叶子扎了一样,又痒又痛。
火星有什么好,地球虽然污染严重,可是没有致命的宇宙射线。他默默想着,忽然看到了移民广告右下角的花,正与他早晨在家中餐桌上看到的花类似,原来是火星花。
原来是那人送的花。他嗤笑一声,真相大白。
Maybe a thief stole your heart, or maybe we just drifted apart.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女人坐在对面颔首,看自己细白的手指在桌子上跳舞,像极了古画上的纤细仕女,绛唇微启,“自从唐吉诃德离开地球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到火星的时候,他所在的派拉蒙区因为地质灾害被封锁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声音就像午夜里,楼上响起的弹珠声。
之山有些羞愧,喝尽了杯中最后一口茶。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行李那儿,从夹层里拿出一个长方的天鹅绒盒子,折回桌旁,双手把盒子呈给她。
“我爸说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深蓝的天鹅绒于她的指缝滑过,分外柔和细腻。盒子的右下方,印着烫金的“Tao Eden”,之山看见她手指拂过自己名字几遍,总是细细发抖。
“您吹长笛那么多年,手稳定不是很重要吗?”他脱口而出后,又暗暗自责。
“啊……手稳定是很重要,但这么多年的高强度训练下来,有时候会控制不住。” 椭圆形的唱针滑过声盘纹理,她的声音微颤,带着些许滑跌。
盒子被悄然打开,三截笛身静静地卧在凹槽中,光滑的金雾在深蓝的天鹅绒上漂流。火星丰富的矿藏,制笛大师的匠心,仿生手的钻孔镶合,离子云下的精细打磨,唐吉诃德的反复挑选。
(写名签的时候,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在“Tao”后写下了“Eden”,然后郑重地把它交给了店员。
“先生,是送给重要的人吗?您有什么寄语要写吗?我们可以用纳米粒子印在笛键上,这样对方在演奏的时候,会产生奇妙的谐音共振,您的祝福浸入尾音,就像回旋镖一样在她的上方徘徊,学音乐的人都很敏感,用耳朵就能分辨它的独一无二。”
唐吉诃德皱了皱眉,就像他工作时看到金属旋风吹翻他的小机器人一样陷入了静默,随即他很快地挥了挥手,“不了,谢谢。”)
陶桃把三截笛子拿出来拼好,又瞥了一眼盒子,没有任何字条留下,她叹了口气,有些失落。笛键精巧而温柔,她从那些小黄金镜上模模糊糊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张憔悴的、为等而失魂的脸。她突然失焦,这笛键上映出的似乎还是四岁时,第一次见到长笛时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儿,那么惊喜。
“哦,我这里也有东西要你回头带给你爸,”她从胸口掏出一个挂坠,是一个胸口穿了红线的小木人儿,边缘光滑整齐,也有了包浆的浸润。
“这是?”之山有些惊讶。
“这是唐吉诃德当年留下的哨片,我后来给磨成了一个小人儿。小时候我俩在乐理课上总喜欢做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那时候特别喜欢刻桌子,我还拿蜡笔雕过长笛,为这我们俩没少被老师骂啊哈哈。”
“没想到我爸那么严肃的人,还会有这种事儿……”之山也被感染了,自然地跟着笑笑。
“其实,之山,我和你爸一直有联系。”陶桃试着吹了一段,歪着头听了听音色,又放下长笛。她盯着唐之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胸口起伏,睫毛微润。
“我们是十四岁的时候重新联系上的,通过后来一个移民火星的同学。久违多年,唐吉诃德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陶桃,对不起,我回不去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得了幽闭恐惧,没法再吹萨克斯,也没法再坐飞船回地球了。我记得很清楚,他联系上我的那天,在一个很重要的演出里,我吹错了两个小节,被领队严肃批评了一顿。”
“后来呢?”
“后来他让我带着他的那份一起吹下去。”
“后来呢?”
“后来我就把这个哨片打磨成了小木人儿,每次排练演出都带着它。”
“那你们……”
“啊对了,你喝了茶应该会有些饿,我去给你拿白面包和红菜汤。”她突然打断他,干脆地把长笛拆开又放回盒中,扣上盖子,站起身走了出去。
陶桃离开房间以后,那个一直平躺在桌子上的小木头人突然立了起来,走到之山面前对他说:
——看来,他们一直相爱,可惜是在两个星球。
唐之山握住小人儿,仔细摩挲它身上的包浆,想到了小碗,父亲和陶桃没能在一起,那他和小碗呢,能脱离地心引力吗?
之山,我今天从花园里摘了三朵芍药插在花瓶里,芍药别名可离,意在告诉锦城,我想要回火星冷静一段时间,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到养乐多的木瓜别墅了。
正如你所讲的那个关于你父亲和陶桃的故事,很多不舍,最终只能沉于银河。
开会实在走不开,叶锦城盯着小碗的这段日记想了一天。下班时,他决定在三源里的火星进口食品区买一个凤梨回家。不料,待他推开门才发现,小碗已经不见了,没有晚饭,一张字条也无,他头嗡地一声:她走了。
他又慌又急,拿起桌子上的花瓶就往墙上摔,芍药依偎在墙根,水泼了一地。
他给小碗打影像通讯,对方总是挂掉或是不理。他慌了神,立刻通过木马定位查找小碗,发现她正在首都星际机场,再查今日的航班,半小时就后会有一艘C1619飞船从地球出发。想必她的证件,已经办了很久。
他立刻给梅卡德尔侦探公司打电话,问他们可不可以追回小碗,沉吟片刻,那个嗓音清凉的接线员回答:
“我们有这样一项服务,不过花费高昂且有触犯法律的风险,所有后果您自己自负,我们还需要签署保密协定,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
“快说。”
“我们通过戒指将梅卡德尔注入到她的皮下,可以扰乱她的决定、改变她的想法,也会有万分之一的意外风险。请问,您接受吗?”
“接受,只要让她能留下来,我可以承担一切后果。”
“喏,之山,我有个不情之请,”陶桃低下头抚摸着金笛子,“你能亲我一口吗?”
“哈?”一口红菜汤哽在食管,之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 陶桃抬起头,满眼泪水,“你长得可真像你爸爸啊。”
“那你亲她了吗?”坐在船舱隔间里,穿着隔离服的叶小碗靠在她旁边的长头发男孩身上,慵懒地问。
“哈哈,你猜。”
“就像你那天亲吻呦呦。”
“哈哈哈……”他轻轻地掰过她的下颌,亲了她的嘴,“就像这样”。
小碗脸一红,岔开话题,“嗳,之山,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她右手的无名指突然有些疼,她低头摘下了戒指,揉了揉手指。
那男孩儿又笑笑,“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火星的夏普山突然爆发,那时我爸正跟着他的教授在山下采集样本,他们带领的那队小机器人几乎全军覆没,老教授也没能幸免。最后,只剩最后两个小机器人,拼死开车送他回了实验室。刚到实验室,通讯机器人就来报告我出生的消息,死里逃生间,‘之山’这两个字突然就抓住了他。”
“恩……你继续说……”小碗嗫嚅道,她的头突然有些疼,不知是不是昨晚一夜没睡的原因。
“我爸得知这个消息,知道此生尘埃落定,地球于他将永远会是埋葬于记忆的那颗蓝星,从此他将恪守作为丈夫和勘探者的职责,再也不能做梦。”
“……好疼……”
“你怎么了?小碗?哪儿不舒服?”之山正要去抓她的手,小碗忽然推开他站了起来,动作间还打翻了桌子上的一杯水。
现在,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叶小碗的头发像菠萝冠那样高高蓬起,两只眼睛像乒乓球那样弹出,她的脖子裂开了一条口,流出了汩汩的汁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