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竹林更生/文
在六月,在那个令人厌恶的环境中,我充满了对自由的幻想。也就是说,对七月、八月已经想入非非了。
七月来临了,我觉得十分恐惧。“它真的如我想象的那般好吗?”我思忖,“或者说我所描绘的仅仅是一种期翼的图像吧!”当我正在犹豫、不知所措时,七月走进了我的生活。它是一位如期而至的朋友。
我带着行李离开了那个束缚之地。我仰望天空,它高远而明净,淡雅而纯洁,我喜欢它。
当我站在乡下的土地之上,我的身心又恢复了力量,那是一种原始的冲动之力,那是一种希图由衷赞美这伟大自然之力,那是一种振奋人心的对未来的美妙憧憬都渴望实现的力量。我感到我回归于自我,回归于美丽的大自然,回归于一系列的现实性。在这里,我感到一切鸟儿的振翅欲飞都将成为天空的自由翱翔;在这里,我忘却了种种使我烦恼的东西,那些整夜整夜折磨我的思绪;在这里,我感到痛快、和谐,是在真正地享受人生。
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日子,忘记了忧愁和烦恼。只要想一想,我的眼睛里充塞着各种各样的绿色,我的心灵里充盈着包罗万象的感叹,还有清浅的小溪向我絮语,柔媚的柳树向我搔首弄姿。每当我看到、触到这些我乐于亲近的事物时,我的心中总要流露出一种情不自禁的爱怜。那是忧郁女神一瞥哀婉的眼神。
一个燥热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是我初恋的女孩。在梦里,我们巧遇了,可贵的是她还爱我。在这个梦中,我的母亲是个拾垃圾的,而现实中她所干的行当比这个好不了多少。她尊重我的母亲,给了我一个潮湿的、动作相当奇怪的亲吻。我便问她,你现在哪里呢?她便告诉我一个熟悉的地点。当我从梦中醒来,我暗自高兴,这个梦竟帮我解决了一个多年来埋藏在我心底的疑难。但是,假若我去了那里,我能找见她吗?因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梦。
我爱梦,曾经也相信过梦;我有无数个梦,但每个梦都让我颤抖,让我沉重。当我想到家庭,想到恋人,想到关怀过我的人,我开始怀疑自己,我能够使他们幸福吗?当我想到我的举止,想到我对待未来的态度,我憎恨起自己。
我千方百计想使内心平静下来,我希望这可以使我干出一番事业。在我的暑期计划中,在我对七月、八月的幻想中,这是重大而沉实的一笔,但是,我做不到。所以,在这里——乡下,我已经感到疲惫而厌倦了。
一天下午,我晕晕欲睡。
是的,我睡去了,又做了个梦。
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一直有这种感觉,真实的感觉,就是那种到什么地方旅游归来的感觉。那个世界明丽、温暖、真实。
我来到一间独立的房子前。这栋房子如此漂亮,简直是一座花园别墅。我轻轻打开栅栏之门,沿着石子儿铺就的小径向大门走去;它散发出黄色柔光,使你不能不好奇地向它走去。当然,我还顺带打量了美丽的庭院,这里种植着各种奇葩异卉,姹紫嫣红。
我走到门前,正留意这面特殊的门。它使我疑惑。门上贴着一张铭牌,上面用英文写着:I UNDERSTAND YOU FOREVER.尽管我的英语水准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但这句简单的英文我是明白看懂了,并且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缓缓推门而入,那种对里面有什么的强烈好奇已经使我顾不得应有的礼貌。一种直觉告诉我,我这么做不会让里面的主人对我生气。我马上就看到一位轮廓动人的姑娘坐在一张漂亮的写字台上高声朗读着一本书。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我立即开始在记忆中搜索,于是一切又变得熟悉起来。她那秀美的长发,她那身再熟悉不过的衣饰,她白皙的手臂……我高兴起来,轻柔地叫了一声:
“霞子,是你吗?我的恋人,我们又相会了。”
我甚至有点儿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看到她抬起头来,一张熟悉的、秀美的、透着苹果色香的面颊迎了过来。真的,她就是霞子。但她的表情一开始相当漠然,显得捉摸不透,而后马上很显然地,她因为我的言语怒形于色。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说:
“先生!我想你是认错人了!事实上,你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你真的不是霞子吗?世界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而且……”
“这也不足为怪。事实上,我是一个医生,一个心理医生。”
我看到她的言语表情变得温和,甚至开始向我微笑。对、对,她的笑跟我的霞子的是有点不同。她的确是一个陌生人,但她和我的霞子长得这般相像,让我一开始真的无法接受她不是霞子的事实,好在她和我的霞子同样的楚楚可怜。
“那么,也没关系,”我镇定起来,“我是来就医的。我很冒昧在这个昏昏沉沉的下午打搅您。但从刚才来看……”
“是的,我正在读一本著名的心理分析小说——我确实是在读—— 一个很有趣的爱情故事。但是,您的来访并不算打搅我,我是时刻准备接受他人的来访的,我的门时刻为那些在另一个世界患有某种忧郁病的人而敞开。”她的言说温文尔雅,她的举止彬彬有礼。
“我对您门上贴出的那句话很感兴趣。那么,您理解我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敬意。
“先生,您过来吧!走到我的跟前,让我看着你的眼睛,然后我会什么都知道的。”她自信而愉悦地说着,嘴角含着可人的笑意。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疗法,但我还是听话地靠近了她。
她望着我的眼睛,心无旁骛。我的眼珠企图不老实,但它们马上变得十分驯顺,仿佛两位全心全意爱慕这位女神的小伙子。我感到她似乎进入了我的意识深处。我看着她的眼睛,感到幸福和喜悦正在细细地灌注;我完全沉浸在愉悦的心境之中。我的眼睛将我内心所有的秘密透露给了她,而她的眼睛也明白传达给我她的品质:博大、纯正,虽然我没有触摸到边际——这其实颇能带给我不安——但她的由简洁的价值观构造的亲切具有一种极为恰当的温暖,足以驱逐我感受到的任何寒意。于是,我就处于这种恰如其分的温暖之中。
大约过了三分钟,这是事后的钟表告诉我的,而在我的感知里,我仿佛经历了不止一两年呢。
她依然微笑着,仿佛是早晨的太阳,仿佛是蒙上晨雾的露水青草。她那仿佛琴弦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她说:
“先生,您是一个病人。您的病在于您太孤独了。您需要一个朋友,一个了解您的恋人。您太孤独了,您离群索居,也许您还觉得您必须这样呢;您忧郁,觉得许多人的幸福系于你身,你爱他们甚于爱您自己——您多么希望通过您的手为他们带来光明,使他们在您身边而感到欣悦。从您眼中,我读出这些可贵的精神,我由此知道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从您眼中,我还知道,您的锲而不舍的追求,您对知识的孜孜学习,您在寻找自我,试图解读自我,试图认清自我。这是一种可贵的精神。您正在汲取人类创造的所有伟大东西,从那些书籍中,您找到了乐趣。您为您发现的这一条道路而愉悦,而自我陶醉。是的,从您眼中,我看出您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您有一个初恋情人,相貌如同我的一样,但她很久很久以前就离开您了,您却依然固执地爱着她。您担心的是,您长久陷在其中会不会使你颓废;您担心的是,您心中的那个唯一会不会还是如昨地爱着您。您担心,您却没有打消如此执着的爱;相反,您的爱渝久弥香。您是一个大学生,有一些高贵的梦想,但您又认为这种梦想在这样一个桎梏的环境中是不具备完成条件的。您感到压抑,感到彷徨,想要走出去,却又毫无办法。您沉于幻想,而实际上您一无所获,您怀疑起自己,您憎恨起自己,但您把您的核心、您的神圣的自我牢固而坚决地保护起来,使她不受侵害;您爱她,她成为您生命中的精髓,是您的支柱。
“您还是一个犹豫的人,爱沉默,这是您的天性。您在一个空间也不能待得太久;您热爱自由,您时刻有新的想法,时时需要实践它们,所以您时时需要自由。而您所处的环境不允许您这样做。您感到压抑,觉得自己懦弱,不敢超越自己。您需要不断地发展,您希图走出这个让您心情沉重的空间,可是您身不由己。这些固然是您毛病的所在,但并不是由您自身引起的。您觉得您怯懦、可怜,您懊恼自己,可是这些丝毫不起作用。您在您所认为行得通的那条道路上备受折磨,无人关怀,但您要知道这是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您必须坚持它,您只能这样做。
“先生,我理解您。您将会优秀,尽管您有时候感到这个世界让人犯难,尽管您有时候甚至厌恶起自己,但我相信您,相信您内心深处的那种情愫,那是真诚的、充满爱心的,是能够让您发光发热的,那就是您的心灵——您那坚固和了不起的自我。
“请允许我这样赞美您。我只是有感于您这一类人。先生,您难道睡着了吗?您在听我说话吗?”
“尊贵的女士,您的话语的每一个字眼我都清晰地听进了心里。我感叹您是最了解我的人,您了解我的程度甚于我了解自己。我真心感谢您,您让我感到被人理解的快乐,您使我更为深入地了解了自己。您愿意永远做我的朋友吗?”
“我很愿意,可是您必须回去了。醒醒吧,我的朋友……”
她对我说完这句话的当儿,我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我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清醒过来了,然而刚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我记得清每一个细节。
我睁开了眼睛,世界顿时明亮,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新。我理解了天空,我理解了白云,我理解了梧桐树,我理解了大地,我理解了嘈嘈杂杂的知了,我理解了步履艰难的蚂蚁……我理解了我自己。
我充满了力量,心无杂念,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淳朴和纯洁。我头脑异常冷静,异常清新。现在,我觉得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可以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可以成为一个行万里路的跋涉者。
我至此懂得自我中最为神圣的部分,我开始认清我一举一动的意义,我惊讶于我的内部含蕴如同神明一般的力量,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意念中支持着我,它是那么亲切、真诚和爱我,像泉水沿着竹管流向我的心房。我感到那里很奇怪,它可以容纳一切,可以包容一切。
我思索起这清晰、纯洁和源源不断的力量究竟来之什么地方,我左思右想,终于找到它来自于另一颗心。那颗心无比博大、无比纯洁、无比善良,充塞着爱。我想到,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需要跟这样一颗心联结的。而我,在许久的过去,在踽踽独行的时候,曾经多么希冀有一颗这样的心属于我。可是久久我都没有找到,而如今总算找到了。她是我永远的朋友,一个能真正理解我的朋友。她的理解唤醒了我的沉睡的力量,她的理解给了如此多的慰藉,她的理解使我的存在有了根基。而我愿意为她生存下去,自然,这种生是新生,是一种由于对人生的更深邃的理解而带来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