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祖国和那个最高尚的教育学园及其精神已变得大相径庭,我们国家的肉体与灵魂,理想与现实,早已和他们的背道而驰了。他们相互的认识何等微少,又多么不乐意进一步相互认识。
——赫尔曼·黑塞《玻璃球游戏》
《玻璃球游戏》
原书作者 | 赫尔曼·黑塞
类型:乌托邦文学
本作获2019年回顾雨果奖长篇组提名
一个未来的世界里,玻璃球游戏是音乐和数学演变而成的符号系统,是人类所有的知识和精神财富。纷繁的政治和战争,人类文明正面l临毁灭的威胁。为拯救和宣扬人类这一精神文化,某宗教团体在做不懈的努力。克乃西特是个孤儿,由该宗教团体抚养成人,他天资聪颖,凭借出众的才华和优越的组织才能,在这个精英群体里不断升华,直至团体的最高顶端,成为玻璃球游戏大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再满足这个与世隔绝的精神王国,觉得在这种象牙塔里对民众是不可能有所贡献的。他来到现实世界,试图用教育来改善整个世界,然而事业未竟,却在一次游泳中不幸溺水身亡。
Part.1
1940年9月26日,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逃离欧洲之路在最后一刻被截断了:与其余难民一起抵达西班牙的边境时,他手上本来处于有效期内的护照一夕之间变成了废纸。起因是1940年,希特勒与贝当元帅在芒德尔地区握手言和,导致未被占领地区的德国公民也应当被移交纳粹德国。于是,他和另外几千名难民被扣留在边境的小镇,惶然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结果极有可能是被遣返回德国,最终进入奥斯维辛。
他无力承受这结局。这次逃离几乎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与心血,而逃离奥斯维辛怎么看都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于是随后,他便选择服下大量吗啡自杀身亡。没人见证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帮我们拼凑事实的,只有一张本雅明写给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的明信片: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能结束。我的生命将在比利牛斯山下的一个小村庄里停止,没有任何人认识我。请把我的想法告诉我的朋友阿多诺,向他解释我当前的处境。我已经没有时间写完那些我想写的信了。
讽刺的是,在本雅明死后,西班牙当局决定不再执行这项新规,并且允许本雅明的同伴继续旅程,前往美国。如今,在本雅明的殒命之地,只有一座纪念碑——一条狭长的金属隧道,通向空旷的海岸。
那么,如果时针回拨,本雅明挺过了这场劫难,最终抵达了美国——这故事会由悲转喜吗?一座孤零零的纪念碑,和一个活的本雅明,该如何放在天平上称量?
Part.2
黑塞和本雅明也有一定的往来。1927年,本雅明与弗兰克·赫赛尔(Frank Hessel)合作翻译的《追忆似水年华》德语版终于问世,引起了多家重要期刊的关注。其中一个为其撰写评论的重要作家就是赫尔曼·黑塞。
1934年,本雅明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时,也曾写信向黑塞寻求帮助——他的新作《1900年前后在柏林的童年时代》根本找不到出版机会,而他自己也早就断了稿费收入。可惜,尽管黑塞回信给予了作品较高的评价,但并未能提供实质性的援助。
我不知道黑塞是如何评价本雅明之死的。两人其实算不上挚友,更何况,本雅明之死也不过只是同一时代的作家与思想家们命运的一个缩影,是历史之洋上的一个浪花。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整个西方的知识界来说,都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动荡。知识分子们要么逃离,要么噤声,要么为纳粹服务,要么死于集中营。即使挺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的余生也则注定活在镌刻于人类集体记忆的创伤中。
这时候,黑塞创作《玻璃球游戏》一书,乍一看来便有些怪异:卡斯塔里的安逸和封闭,玻璃球游戏的高雅与精巧,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要知道,黑塞是从1931年开始着手撰写这部小说的:1931年,那时纳粹党的势力正像霉菌一样疯狂蔓延,慕尼黑的克尼希广场对面的旧时王宫正式作为纳粹党的总部对外开放,改名为“褐色大厦”;其一楼是为希特勒个人准备的一整套装潢精美的办公室。也同样是这一年,兴登堡总统第一次亲自接见了希特勒。
《玻璃球游戏》的写作几乎是和纳粹党的崛起并行的。从1931年开始构思此书,到1943年全书问世,黑塞整整写了十二年——讽刺的是,这恰好也是第三帝国的寿数。1943年1月,处于寒冷和弹尽粮绝境地的斯大林格勒德国占领军已向苏联军队投降,而第三帝国也正式由此走向衰亡。
这又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隐喻:由钢铁铸就,不可一世的第三帝国覆灭了,但看似脆弱不堪的玻璃球游戏活了下来。
但这是黑塞的胜利吗?难道这个故事是想告诉我们,邪恶的强权必将覆灭,人类的智慧与高雅终将永存?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这个故事的结局:大师克乃西特终于克服迷惘,决定离开卡斯塔里,以教育为“外面的世界”做出贡献。他成为了少年铁托的家庭教师,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来得及教给这孩子。铁托大清早拉他去湖畔游泳,尽管他的身体相当不适,他还是带着几分较劲地去了;他简直就像是要去投水赴死一样。
小说的结尾,铁托游回岸边,看着空荡荡的湖畔——大师已经不可能回来了。黑塞这样描写铁托的心中所想:
他仍然怀着圣洁的战栗预感到,这一罪责将会彻底改变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将会向他提出很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高得多。
这一刻发生在1942年。兴许在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黑塞会想起本雅明的死。
Part.3
将《玻璃球游戏》说成科幻小说其实有些牵强。尽管它的背景是未来,但那不过是它为卡斯塔里存在而预设的一个前提条件——黑塞的时代没有卡斯塔里的容身之处。它甚至连小说都不算:《完美的真空》是一部虚构的文学评论集,而《玻璃球游戏》则是虚构的人物传记,除了主人公漫长而纠结的心路历程之外,没什么故事可言。
甚至,任何想把它理解为一个乌托邦/反乌托邦故事的尝试都是危险的:黑塞自己也并没有给出答案。如果把卡斯塔里理解为高级知识分子相对俗世而建立的桃花源,那么黑塞一不小心却陷入了他自己反对的东西里,那就是希特勒以及被他利用的“超人理论”;如果反对卡斯塔里的存在,那么就容易陷入庸俗实用主义的陷阱。
《玻璃球游戏》也是黑塞的最后一部小说,因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荒原狼》,是《东方之旅》,是贯穿黑塞整个创作历程的一个缩影。
黑塞式的“双极性”观点是《玻璃球游戏》中的重要要素,也是贯穿黑塞几乎全部作品的一个无解之谜。要“狼性”还是“人性”(《荒原狼》)?要“这一个”我还是“那一个”(《东方之旅》)?是“留下来”?还是“到外面去”(《玻璃球游戏》)?这些发生在主人公心中的天人交战往往没有答案:它们有着不止一条评判的维度,就像充满机巧的魔盒,从不同的侧面打开,可能得到不同的答案。
或许,重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作答的过程。黑塞倾注心血刻画克乃西特充满纠结的一生,让这个看似不该存在于尘世的圣人竟比大多数真实存在的人都要有血有肉。
也正因如此,理解这个故事的关键不在于卡斯塔里,而在于理解克乃西特的一生。为什么克乃西特为玻璃球游戏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却在晚年毅然决定将其全盘抛弃?又是为什么,黑塞终于让克乃西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却又旋即让他葬身湖底?
Part.4
尽管难以解释,但还是不得不再次阐明:“玻璃球游戏”并不是一种小孩子的弹珠游戏,也不是某种蕴含着深刻哲学思想的棋(比如围棋)。它是人类历史上全部所谓“无用之学”的总和,是为缅怀它们的消逝而进行的繁复仪式。
它不创造任何生产资料,甚至也不会在人类已建立的艺术大厦上添砖加瓦。玻璃球大师们倾尽心力所做的,只是将有限的元素以更高雅的方式排列组合。而与之相对应的卡斯塔里,则只把自身存在当作唯一纯粹目标,完全忽视它应该对整个国家甚至全世界所承担的责任和工作。
人类的现实世界肮脏而污秽,所以这神圣而纯粹的游戏只能被寄托在卡斯塔里这个幻想的乌托邦之中。但这个乌托邦如何生存?这里的所有精英们,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腐儒也不为过。卡斯塔里的运行全靠国家拨款赞助,每年耗费大概为军费的十分之一。它再怎么鄙视外面的世界,事实都是它正像水蛭一样吸着外来的血。
除了能满足身居其中的精英们的乐趣之外,对于外部世界,它即没有存在的现实性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也难怪克乃西特的朋友,俗世的代言人普林尼奥怒斥道:
你们就这么过着游手好闲的日子,为了不让生活无聊乏味,你们热切地培养学问渊博的专家,他们忙着计算音节和字母,演奏音乐,制作玻璃球游戏,而外面世界上的穷苦人们,这时却在肮脏的泥污里,生活在真实的生活中,工作着真实的工作。
一个外人对于卡斯塔里这番指责,其实是毫无道理的——其逻辑大概类似于“当你在剩饭时,非洲的贫苦儿童却在饿死”。但对于一个卡斯塔里人而言,克乃西特的确必须正视这个问题。每个身居象牙塔的学者都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精进学问;但在做出这种选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奉献的权利。
是的——权利。与正在发生的、真实的世界相隔绝,正是克乃西特苦痛的根源。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卡斯塔里便不再是克乃西特的精神家园,而成了束缚他的牢笼。尽管在卡斯塔里,学者们的一切行动都是绝对自由的——他们可以依自己的喜好花毕生精力考据某个古词源,不会招致任何非议,还会获得卡斯塔里当局的支持;但在觉醒了的克乃西特看来,这仍旧不是真正的自由。没有奉献和义务,自由便虚假而有害。
如果不认清自己在两个世界之间的位置,他便无法确认自我,这就是克乃西特的精神危机。所以,黑塞从小说的一开始便刻意将克乃西特设定为一个孤儿,割断了他与外界社会的羁绊;如此,当他犹豫该选择哪方时,其立场便不是“我的”,而是“人的”。
在卡斯塔里隆重的庆典上,克乃西特设计的“中国建筑”玻璃球游戏大获成功;而那也成为了他的绝唱。克乃西特终于从玻璃球的幻梦中醒觉,不是源自外部的刺激,而是源于一个最基本的事实:
是的,卡斯塔里和玻璃球游戏都很奇妙,两者都几乎达到了完美的境地。不过它们也许过分完美、过分美好了。它们实在太美,令人几乎不得不为它们担忧。我们不乐意设想它们也许会有朝一日终成遗迹。然而我们不得不想到这个问题。
这是黑塞所一贯钟爱的,来自中国道家“物极必反”的思想。现在是时候了,克乃西特想道。自己已经为玻璃球游戏奉献了一生,过去的时光绝对不是错的。真正的错误在于在这里止步,在于忘记当年自己还是个孩童时,面对大师们的世界时那种憧憬与好奇。这种美好的情愫值得被传递下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本身即是未来。
Part.5
尽管在写作《玻璃球游戏》时,黑塞所在的那个世界夺走了本雅明们的生命,将百万犹太人送进集中营,他本人却很少在小说中影射外面的危机。在小说中,克乃西特所面对的种种危机,都源于他内心的不安:作为一个玻璃球游戏大师,一个知识分子中的知识分子,不该只在遭到外界刺激时才想起自我反省。
但黑塞或克乃西特的绝望在于,同代人是难以说服和改变的。同代人之间的距离,往往远甚险峰与海沟之间的距离。所以,他把希望放在了教育上,希望通过教育青年一代,使他们具有高尚的精神,并到现实生活中发挥其作用,这才是拯救两个世界的唯一途径。
于是,他终于辞去玻璃球大师的职务,进入世俗社会,成为了朋友爱子铁托的家庭教师。这时小说已经进入尾声。铁托天资聪慧,但就像一张白纸。对于黑塞来说,难处在于该在上面画些什么:教他领略莫扎特和舒伯特的魅力,还是《周易》的神奇?这样只会造出下一个自己。教他劳动,奉献或革命?那样则意味着他否定了自己的一生,也否定了引领他成长的恩师们。
所以,克乃西特的死是必然发生的。尽管他未必是自我了断,但无形之中,他的死成就了铁托的成长;这也是黑塞在两难之中所能做的唯一选择。这是克乃西特教给铁托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
此时再回想起湖畔发生的一幕,我们便会明白——通过奉献自己的生命,克乃西特将责任放在了铁托的肩上,让他的成长之路不得不负重前行。他可以崇敬克乃西特的一生,可以欣赏和热爱玻璃球游戏的魅力;但因为自己背负着克乃西特的罪责,他注定无法成为一个卡斯塔里人。
于是,克乃西特离开卡斯塔里的一刻,也是走向向死而生之路的一刻,他换来的,是让铁托成为两个世界的孩子,成为两个衰败病态世界的未来。或许这一课实在过于残酷,或许有更好的选择;但在那个时代,对这样的结局,我们已无法苛责。
对于铁托来说,这是成长;对于克乃西特来说,这是超越。而在中国,我们比较熟悉的一种说法是:“我以我血荐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