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鼻深目、身披白肤,一头金发如今已然花白,但仍不难看出先天带有的微卷……无论从何角度来看都俨然一副西洋面孔,但每每谈到国籍出身,这位年至耄耋的矍铄老者却以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坚称自己是一名中国人。
他叫李忆祖,从名字就不难读出对家国、先辈的深切眷恋。被亲生父母弃养却“逆风翻盘”,在中华大地上成长为一名杰出的地质学家——生未逢时,他的国籍亲缘在炮火声中选择“放弃”他,而中华儿女却用包容与厚德哺育、接纳了这位无辜纯真的生命。而他也无愧这方热土,扎根边疆半生,他为追寻真理吃过的苦或许真的比我们走过的路还要多。
李忆祖
“不幸中的万幸”
1938年出生于中国天津,这也是李忆祖一生中唯一一次与自己的亲生父母产生交集。尚在襁褓中时,他的亲生父母(据传闻来自美国)就选择把他托付给了一个中国家庭,之后再未见踪影。个中原因,直到如今仍是个谜。
这次虽未刻印在记忆中的“抛弃”对一个孩童而言,仍是人生开端的极大不幸。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冥冥之中让他在不幸中遇到了一场万幸——获得了一双对他视如己出的养父母。因为养父的生意蒸蒸日上、养母贤惠大方,李忆祖收获了一段堪称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更重要的是,在能力范围之内倾其所有的爱,给了李忆祖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而这张在社会动荡中安放下的书桌,正是他此后为热爱事业奔走的起点。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好景不长,在李忆祖长成一位俊美少年之时,养父养母的婚姻关系走到了尽头。其后不久,养父又因突发疾病早早离世,李忆祖对父爱的感受也被迫终止。虽然养母还是一如既往地呵护着他,但生活条件的衰落还是让面容差异所带来的烦恼日益凸显。
先别急着回头审判,也别被开头如同教科书上摘取的“照骗”一般给骗了,这位地质科学巨匠在年轻时确实是妥妥的帅哥一枚。
李忆祖(右)与夫人
然而,这副金发碧眼、骨相立体的外貌在社会开放度还不够高的年代,不仅没有给李忆祖带来任何一点“颜值红利”,反而使他自儿时起就饱受嘲讽与排挤。“与旁人不一样”是李忆祖被“箍上”的“魔咒”,其经历也正如有“最帅院士”之称的王德民院士描述自己的那般:“小时候,对于我的长相,什么眼光都有,但不好的总是要多一些。”
每每在外受了欺负,养母总会温柔耐心地抚慰李忆祖,同时告诉他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骨气的人,而她自己也在目睹孩子一次次的委屈中,渐渐下定了决心:效仿孟母,三迁其居。于是,每逢假期,她总是带着李忆祖回到民风淳朴的老家小住——那里人少、异样眼光也少,但殊不知,这在李忆祖的心中深植下了探访山河的根。
到了开学之时,为了让李忆祖不间断地接受教育,养母又会带他回到北京。如此奔波终究没被辜负,1961年,热爱山水的李忆祖从北京地质学院地质测量与找矿专业正式毕业。而他第一份被组织分配的职业,恰好工作地点就在最熟悉的北京城。
专业同志趣结合,工作地点近又恰好方便照顾家人,这样的“神仙岗位”却在李忆祖听到一句国家号召后被毅然放弃了。20岁出头的年纪,他便两次打报告要求到当时尚处落后的新疆去。而那句“毕业生应到艰苦地区去,填补中国地质工作空白点”也在其脑海中绕梁余生。
“巨匠出天山”
李忆祖的养母没有想到,儿子一走就是一辈子,扎根边疆再也没有回转。
李忆祖在办公室
很多年后,李忆祖才知道向来要强的母亲在无条件支持他工作的背后,其实满溢不舍与依恋,并且在他启程动身之后不久便大病一场,却不舍得惊动他一点。不过,这位伟大的母亲也并不知晓,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参加工作的李忆祖其实吃了很多苦,不仅没有摆过一点工程师的架子,还和所有劳动者一样筚路蓝缕、风餐露宿,如同她儿时对其教导般,成为了天山脚下一个顶天立地、有骨气的人。
初到新疆,李忆祖被分配到自治区煤炭工业管理局156煤田地质队,从事煤田地质普查工作。从此,他常和同事们骑马坐车进行野外作业。20多年的时间里,一顶帐篷、一件皮袄陪伴着他跑遍了天山南北。“但我真没觉得工作特别辛苦。”李忆祖说,“当然爬山也会觉得累,但是当到达山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下次就又有了劲头!”
除了壮美秀丽的自然风光,新疆各民族淳朴好客的热情民风,也让李忆祖深深感叹。他常说:“在新疆呆惯了,到哪儿都觉得不如新疆好。”
1975年,李忆祖和同事开车外出工作时,车陷进了水沟,怎么也挖不出来。李忆祖走了一公里路,终于找到一家哈萨克族牧民。家里没有青壮年,只有老两口和几个孩子。听说情况后,老两口二话没说就带上工具,领着孙男弟女们一起帮忙,连挖带推把车弄了出来。为了回报,李忆祖提出给全家拍张照片。“老两口把这看作是很严肃的事,特地换了衣服,很认真地让我拍照。”40年后,李忆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的细节。他说,每当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起这善良的一家人。几十年间的记忆里,这样的事不少,他统称为“人与人之间热乎乎的情感”。
20世纪80年代初,因工作需要,李忆祖调到教育系统工作直到退休。退休后的他一度“比较焦虑”,记忆力也开始减退。直到接触了关心下一代工作,李忆祖才感觉又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他开始到各学校给孩子们讲课,课程内容涉及天文、地理、环境、法制等多个领域,其中科普是他的强项。为了让孩子们爱听,他精心制作课件,自己购置了电脑、扫描仪等设备并学习使用,还养成了每天上网看两个小时新闻的习惯。
“我在中国生、中国长,又受了这么多年教育,应该感恩。关心下一代工作就是为了感恩。”李忆祖笑着说,“而且给孩子们讲课这件事,逼上梁山,倒使我的记忆力恢复的挺好!”
“热土待我还”
李忆祖身边的人都说,他十分温和,无论是解答问题还是讲课总是谦逊有礼,但真正了解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平生最介意的一件事就是别人称他“老外”。每逢这种情况,他都会不厌其烦地跟人说,我是中国人。
有一次,李忆祖到北京开会遇到降温。女儿女婿准备了西装,但是他不肯穿:“我要戴帽子,穿西装不能配帽子。再说,穿西装就真成了外国人了。”最后,他买了一件在中国老年人群体中最为畅销的夹克衫,如孩童获得新衣服般骄傲地穿在身上。
李忆祖的“中国人”一面还有很多:离开热爱的地质工作,转到教育系统,他的理解是“我是共产党员,党员就要服从组织分配,叫干啥就干啥”;他喜欢邓拓,爱读燕山夜话的讲古比今,爱看前苏联的电影;跟许多同龄人一样,他和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结婚后经历了多年两地分居的生活;身上的一件棉服,就算穿了多年也不舍得换,“人年纪大了,家里的一些旧东西就不舍得扔,因为还没有坏,留着也挺好”。
这些想法,让人感觉如此熟悉,与身边老一辈人的观念别无二致。但他时不时又会露出“疯狂”的一面,他说这或许是血统中带来的。
李忆祖与新疆
70多岁时,李忆祖参加了中央电视台某档节目的录制,与年轻人组成的摄制组一起奔赴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进行拍摄。爬冰川、涉险滩,下山时尤其惊险,极寒环境把人的脚都冻麻了。他的心态却始终轻松,还能谈笑风生:“在这淋上果汁就是刨冰!”
“我是为了把新疆介绍给中国,介绍给世界!”每每谈及心中理想,李忆祖总是语意笃定、不厌其烦。如今已过耄耋之年,他却还在力所能及地散发余热,将担在肩上的时代责任薪火相传。凡此种种,都清楚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在他无从选择的西方面孔的下,活跃着一个中国人的灵魂,和一颗深爱祖国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