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理想主义者”还是褒义词,他们穷得理直气壮,也不太在乎失败,好像失败本身就是梦想的一部分。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家越来越讨厌“为了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头破血流”的毒鸡汤,这种人现在被认为很蠢,拥有不切实际的偏执,也不太体面。
这群愚蠢而悲情的理想主义者中,罗伯特•约翰•桑顿 (Robert John Thornton) 是比较特别的一个。为了做书,从剑桥三一学院毕业的优秀医生、衣食无忧的富二代沦落为穷困的乞丐。桑顿的人生可用当下一句时髦的话概括:一手好牌打到稀烂。
桑顿的一生令人唏嘘:毕业于剑桥三一学院,却因为沉迷于植物学,想要出一本“旷世奇书”而破产,沦为乞丐。
桑顿的浪漫情怀继承自父亲。230多年前,罗伯特•约翰•桑顿出生于伦敦一个优渥的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博内尔•桑顿放弃行医,投身写作,与当时的诸多文学巨匠都有交集。博内尔在儿子出生不久就去世了,罗伯特由母亲抚养长大。
学生时代起,桑顿就对博物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学校建造了一座花园和一只住满“所有鹰类”的大鸟笼。1768年,桑顿进入剑桥三一学院学习,他很快就沉浸于药学,尤其喜欢当时药学课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植物学课程。
桑顿的行医事业蒸蒸日上,他被伦敦一家慈善医院(Marylebone Dispensary)聘为医师;为了保持对植物学的热情, 他还在一家医院(Guy’s and St Thomas’s hospitals)讲授药用植物学课程。
如果这个富二代能一直从事这份体面工作,并利用业余时间教教课、写写书、发展业余爱好,那他的故事也将画上圆满而令人羡慕的句号。但桑顿的野心可不止于此——他要做一本“欧洲大陆没有可与之匹敌的书”!
也正是这本他奉献一生所成就的奇书《花之神殿》,开启了他的“厄运”。
1807年,《花之神殿》( The Temple of Flora )这部对开本作品以图书的形式出版,它是集成桑顿医生对植物及分类思考和32幅震撼人心、非同寻常、引人入胜的系列色彩图画于一体的三部作品之一。
2013年的日内瓦国际高级钟表展上,江诗丹顿 (Vacheron Constantin) 艺术大师系列发布Metiers d’Art 艺术大师“花之神殿”系列 (Florilege) 。三款腕表以19世纪英国植物图谱里的花卉插图为样本,向《花之神殿》致敬。(图片来源:Twitter)
撰写、绘制和这本书,不仅出于桑顿对植物学的狂热、对卡尔•林奈的植物分类法的痴迷,还有爱国情结的驱动——桑顿认为当时英国的博物学已经落后于欧洲大陆的其他对手,尤其在植物插图的艺术和科学领域。而《花之神殿》,就承载着用精美绝伦的绘图为大英帝国扳回一局的任务。可这本书,真的太难做了!
02
首先他要请插图师画绘制插图,描摹出这些花的形态,据他宣传,他邀请的是“当时最好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家的水平究竟怎么样尚且存疑)
雇佣了三位插图师之后,他又聘用超过10位雕刻师和印刷时把艺术家绘制成的原画雕刻成版、再印刷出来;用到美柔汀、飞尘和线雕等多种技法以及彩色印刷和手工着色的方法。
如果觉得这些名词陌生,大家只要知道都是很复杂、很贵的方法就可以了。
图为蛆虫的大花犀角,一只苍蝇被恶臭的气味和腐烂的外观所吸引,从这株肉质植物的花上爬过。桑顿和彼得•查尔斯•亨德森通过配诗和画了一只盘在植物下面的蛇来渲染恐怖的氛围。
桑顿所做的事情,有点类似于现在的设计师自己开店做定制服装:掏腰包请师傅,选材料,一切都要最好的,做爱马仕中的爱马仕。可惜,购买者寥寥。
本来对植物学、花朵的根茎形态感兴趣的人就不算多,更别提这本书因成本过高,售价巨高,普通人根本买不起!桑顿计划出版70张图版,可没印制到一半,他就没钱了;之前做的书卖不出去,他更失去流通资金,做书,成了只进不出的无底洞。
其他人如果遇到这种问题,早就放弃了,可桑顿偏不,为了描绘他心中的植物王国,他绞尽脑汁。放在当代,桑顿也是出版行业不可多得的营销奇才:
众筹一定要有,受到前辈——“不靠谱”出版商博伊德尔的启发,1803年,桑顿在伦敦开设了林奈画廊(Linnaean Gallery),展出了20张彩色图板以及更多未着色的黑白图版,展览目录售价1先令。令人失望的是,办画展并没有挽救桑顿糟糕的业绩,相反,令他陷入更深的债务危机。
不过,桑顿没“作”够,他还为筹钱设立了彩票!这位“折腾大师”甚至说动了当时的摄政王、未来的英国国王乔治四世,在他的支持下通过了议会法案,发行皇家植物彩票,以《花之神殿》的原画为最高奖项。
可是呢,即使在王室加持下...彩票最终也失败了。
桑顿将这种花命名为王后之花,现在它被更多地称为鹤望兰,这种花被引入时,其妩媚动人的外观吸引众多关注。它的名字是为纪念桑顿曾寻求支持的乔治三世的王后——梅克伦堡的夏洛特。
除此之外,做《花之神殿》期间,桑顿给皇室成员写信,阿谀奉承寻求支持;也坚持行医赚钱,还出版了一些其他作品增加收入,但都没能挽救失败的命运——不仅是70张画版计划的流产,他自己的家底也被掏空。桑顿最终倾家荡产,死于贫困。
03
比世界上大部分人幸运的是,桑顿找到了热爱的事业,并且坚持下去;比世界上大部分人悲催的是,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他选择的事业,像一辆超载过重的夜间货车,摧枯拉朽地把他的生活,拽向了失败的深渊。
不过幸好,这本承载着破碎之梦的《花之神殿》,和其中奇诡的花朵世界留了下来。
翻开书,你一定会为书中的插图惊叹。正是这些耗尽桑顿的一生的艺术插图,让《花之神殿》意义非凡。不同于其他植物的“肖像画”,桑顿把植物放置在象征性的浪漫背景中,每幅画还会配相应的诗歌。植物们的内在气质,植物、神奇生物还有环境间的互动,像流转的诗歌勾住桑顿的魂魄。
比如这幅:
夜间开花的仙人掌——大花蛇鞭柱。热带仙人掌的花朵在黑暗农村教堂背景之下有些不和谐的闪耀着。月光和时钟强调开花的时刻。戏剧性优先于准确性。
迷人的大花蛇鞭柱(又叫夜皇后)被放在夜间英国乡间教堂的背景之中。桑顿在导言中写:“每个场景都适合主题。在这幅夜间开花的仙人掌中,月亮在充满涟漪的水面上嬉戏,塔中指向午夜12点——花儿全部绽放的时刻。”
这些硕大无比、令人惊喜的花朵靠夜间飞行的蝙蝠和蛾类饮取花蜜时顺便带走花粉。这种植物原产于墨西哥、中美洲以及安德列斯群岛(Antilles)的高温炎热地区。那里白天鲜有传粉昆虫活动,同时还要减少水分散失,夜晚开会变成了一个非常好的策略。这张图版还附诗一首:“光辉谷神在这昏暗时刻,举步沉思寻觅山上凉亭,面色红润犹如暖阳升起,午夜冷眼忧郁更显魅力。”
有的植物,则让桑顿感到冷酷阴郁,比如他在龙木芋的图版就呈现了一个阴郁的哥特式场景,与夜皇后的“月光与诗意”完全不同——“这种剧毒植物不能采用素雅描述,那就让我们把它拟人化。她顽皮地从紫色帽子中向外窥探:她那绿色隐蔽之处突射一支黑暗射流的恐怖之矛...”
桑顿和一位艺术家通过笼罩在龙木芋上方的阴郁天空,营造出了一种颇为流行的哥特感。
花朵散发出的腐臭气味,它们造型诡异的器官,还有在月光下温柔的颤动....桑顿精心描摹植物们稀奇的、百态的面孔(还有科学的分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植物艺术家”,用灵魂做交易,以窥探自然的秘密。很多人会惋惜为这个剑桥出身的富二代惋惜,就像《月亮和六便士》中被艺术“毁掉”的思特里克兰德一样——醉心于“无用的花朵”,“毁”了他一辈子。
不过在那个浪漫的时代,桑顿这样的人并不少。他们全身心投入自然的奥秘中,为没有回报的事情挥霍着一生。
04
桑顿所从事的事业,现在被称为“博物学”。简单来说,就是人类对自然世界的认识,对动物、植物、矿物、生态系统等所做的宏观层面的观察、描述、分类等(源自百度百科)。
15—19世纪,现代科学还不够发达,博物学家们对大自然的研究、记录和展示,要经历一个艰辛的过程,并投入现代人难以想象的精力、财力。
没有照相机和显微镜,插画就尤为重要:配在文字旁边的插图可以增强读者对文字内容的理解,经常被用于向读者展示无法用文字表达的特质。插画反映的是博物学者对所观察事物的独特理解,“从而有助于在一幅画中揭示出一个物种的真谛”。就像是桑顿对植物的描述,既有科学的分类视角,又有感性的浪漫眼光。
为了在画出最精致的插画的同时降低成本,1760年出生于考文垂的托马斯•马丁不惜自己培养一批年轻小孩做画手,完成《环球贝壳学家》,一本欲包含全世界所有贝壳的插画名录▼
为了用艺术的笔触展现昆虫生存周期,德国传奇女博物学家玛丽亚·西比拉·梅里安抛家弃子,在那个女性还很少独立出门的年代,全球航行,颠沛流离,出版《苏里南昆虫变态图谱》▼
还有观察西西里火山的汉密尔顿、撰写《鹦鹉螺回忆录》的欧文...这些博物学家的故事都被收录在《博物学家的传世名作》中。
翻开这本书,你能看到很多有趣的“偏执狂”,在对自然的专注和狂热中度过一生。博物学家都是理想主义者:博物是无穷的,他们却想用有限的一生探索自然无限的真理。现在看起来,多么可贵。
当下若提起“想过的生活”,很多人恐怕不敢想象,生存尚且艰难,又怎么敢奢望灵魂的满足?于是不断地告诉自己:再等等。等到物质充裕一点,等到生活闲暇一点,可这一等,便与自己的梦想“所爱隔山海”。
而桑顿这群“异类”的故事,给我们展现了生活的另一种打开方式:把生命“浪费”在奢侈的兴趣上,是怎样一种感受?
这种状态也许愚蠢得让人唏嘘,但也勾起羡慕:
或许是夜皇后开花的黄昏,或许是发现了新鹦鹉螺种的那个清晨——在这些令博物学家们灵魂震颤的高光时刻,他们听到这个世界最诱人、最美妙的秘密,如微风在耳边低语。